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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朋友慫恿,初次在飄版發文,請多指教
※內含耽美/BL描寫
※本文內所描寫的山林與古道皆未指特定地點
(上)
又是那個聲響。
卓以信踏上由厚重石板砌成的最後一階,眼前從陡坡轉為高度落差不超過五十公分的
平坦道路,他將身後大背包靠在一旁的樹幹上,暫時停下來喘口氣。補充水分,吃了顆鹽
糖,一路上偶爾出現的那個聲音又響了幾聲,聽起來就在他身邊。在一片只有蟲叫、鳥鳴
和山風吹動樹葉摩擦聲的古道上,金屬敲擊聲顯得特別不自然。他很確定那是「叮──叮
──」一類的金屬聲,但不像鈴鐺一樣清脆,也不像風鈴般靈動,反而有種厚實感。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聲音從哪裡來。
雖然是長達五天的連假,不過國境解封,這條路線也非熱門選擇,卓以信從登山口走
了四個小時,只遇上一對比他腳程更快的情侶檔,簡單打過招呼後,他們身影早已消失在
古道的盡頭。他曾聽說聲音在森林裡能傳得很遠,有時以為呼喊自己的人聲近在咫尺,實
則在對面山谷。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聽見它,前後左右卻沒有半個人,只好說服自己肯定
是想太多,或者工作壓力太大,導致有些自律神經失調的問題。
他重新邁開腳步,坡度平緩代表他要走上更長路程才能抵達預定紮營的目的地,兩旁
濃綠已從典型的熱帶林相逐漸成為闊葉與針葉樹混合林,腳下也從青石鋪墊的人造石階變
成泥土混合碎石。每走一步,他就距離有燈光、溫暖被窩和抽水馬桶的文明世界更遠一點
,距離林逸岳更近一些。
卓以信在一間披著科技業皮、實則傳統產業骨的科技公司就職,年終比不上真正的科
技業,傳統產業的福利倒是齊全。公司為了每日輪班的產線免費提供午晚餐,省去員工外
出吃飯的時間,也只有在員工餐廳,不同部門才有機會見面。剛進公司時他也是做二休二
的輪班工程師,幾年後被調到品管部門,擁有正常上下班時間的同時,薪水裡也少去不少
加班津貼。
員工餐廳是菜色貧乏的自助餐,一般來說,為了省麻煩,多數人都選擇使用餐廳提供
的免洗餐具,少數自備餐具的,也是泡麵碗或便當盒,在人群中,使用露營用具的林逸岳
特別顯眼。有次剛好同桌吃飯,他基於好奇詢問這個連工作上都很少往來的同事,才知道
對方的興趣就是登山,有時會待在山上好幾天,如果不想只吃乾糧,煮食是必須的。
卓以信對於登山沒有興趣,卻想試試露營,便藉此機會攀談起來。
在林逸岳介紹下買齊用品,他呼朋引伴辦過幾次戶外活動──開車到有水有電的露營
地,並在小木屋裡舒舒服服過上一夜的那種──等卓以信注意到時,那套露營用的烹飪器
具已經堆在角落好幾個月。他將東西全部轉送給林逸岳,對方為了致謝則請他吃飯,他又
因為過意不去回禮,一來一往幾次後,發現彼此的確是相當不同的人。
這大概也是他在裸上身披著粉色羽毛、丁字褲加亮紅色高跟鞋的朋友群中,與林逸岳
不期而遇時,感到無比震驚的原因。
單一路徑的古道分成兩條岔路,直行是沿著等高線繼續往上,左行則會到達卓以信今
天準備過夜的營地。這塊營地是日治時期的警察駐在所,所以地勢平整,腹地足夠容納六
、七頂雙人帳篷,更難得的是,其實駐在所遺址不少見,只是多半毀壞,過去的模樣早就
消失無蹤,最多剩下不同樣式的石砌矮牆,這個駐在所遺址卻還留有半數木造房舍。
如果在這裡過夜,殘存的屋頂能遮風避雨,明天加緊腳程趕在入夜前到達國家公園興
建的山屋,接下來的幾天接上另一條路線也有山屋可以住,他就能在這趟行程中免去帳篷
的重量。就算損毀的房舍中長滿一大片綠油油的蕨類植物,也還是省下不少功夫。
春季的天色直到五點多都還亮著,他得趁著光線依然充足時整理營地。
叮──叮──
金屬敲擊聲又在卓以信耳邊響起,一路上跟隨著他,總在他以為應該不會再聽見時,
出奇不意冒出來。就算他是個不曾有過靈異體驗的人,整天下來也該覺得事有蹊蹺,況且
擔任輪班工程師的那段時間,他的確曾在萬物皆睡、只有產線還醒著的凌晨三點,遇過自
顧自連續出水的飲水機,和男廁的閃爍燈光。卓以信抿了抿嘴唇,繼續假裝什麼都沒有聽
見,調整背包肩帶,往左側的駐在所遺址走去。
似乎只要太陽下山,山裡的夜就來得特別快,一瞬間四周都暗了下來,只剩些許模糊
的輪廓。幸好他已經清理出一塊空地鋪設睡墊,也從距離駐在所十分鐘左右的舊集水槽取
回晚餐需要的水源。經過幾次颱風和地震,這附近的地貌已經跟他找到的資料不太一樣,
駐在所附近崩落了一大片山壁,裸露的岩石和土壤怵目驚心,就在取水的地點旁邊,要是
跌落,絕無生還可能。
頭燈照著爐頭上那一小鍋加料泡麵,卓以信忍不住想,愛山的人是否都有某種程度的
自虐傾向?
林逸岳人如其名,熱愛森林和山岳,只要有假日,他多半都待在山上;不一定是百岳
或知名景點,可能是任何一座高於平地幾百公尺的地方,是個徹徹底底的戶外派。卓以信
則否,他也喜歡跟朋友偶爾約出門踏青,櫻花季上山賞花、酷暑時找條溪流玩玩水什麼的
,但他基本上是個普通的都市小孩,對山河湖海毫無概念。
在五光十色、氣氛超嗨的GAY吧看到林逸岳,而且跟一群打扮妖嬈的「姊姊們」混在
一起,就像在一碗草莓剉冰上淋了香菇肉燥,整個感覺都不對;質樸的香菇肉燥很好,華
麗的草莓剉冰很讚,但不應該放在一起。相比之下,原來林逸岳也是同志這點都微不足道
了。
於是他們偶爾會約在酒吧喝酒,酒喝多了總會意亂情迷,覺得對方看起來很順眼,尤
其林逸岳溫吞穩重的脾氣下,是長期爬山練出來的好身材,非常對胃口。
某次床事過後,卓以信問對方山到底有什麼值得著迷的?林逸岳的回答是隔天帶他去
爬山。據說那是所謂的小百岳,高度不高,難度也親民,但卓以信並沒有感覺到山林的魅
力,他只覺得生不如死,登上山頂時滿腦子想著登山口附近那間土雞城,隔天全身肌肉痠
痛更是將林逸岳的祖宗八代問候過一遍,並發誓再也不爬山。
山上的溫度本來就低,停下行走腳步後體溫降得更快,卓以信喝著熱湯,不急著吃麵
,熱度慢慢從體內透出,驅趕身旁略帶寒意的空氣。加料泡麵當然稱不上美食,連吃幾天
也會膩,然而走了整天的山路後能有一碗熱湯下肚,除了滿足熱量需求,更有撫慰的效果
。像林逸岳那樣善於煮食的人,樂於揹各種用品上山,紮營時好好犒賞疲憊的身體,他自
己則傾向用簡單方式填飽肚子。
泡麵吃到一半,天色已經全黑,不遠處有一道亮光慢慢靠近,伴隨踩踏在碎石地上的
腳步聲,卓以信瞇起眼,稍微偏頭避開過亮的光線,等眼睛慢慢適應之後,才看清楚是一
個摸黑走到駐在所遺址的登山客。對方簡單打了招呼,俐落地整理好駐在所地面,很快從
外面取回飲水,慢條斯理料理起晚餐。
和卓以信為求方便的泡麵不同,對方先用炊具煎香培根,加入預先洗切完畢的蔬菜丁
,再放入白米翻炒,最後灑上攜帶的調味料,闔蓋悶煮,看起來樂在其中。他和對方攀談
起來,彼此自我介紹一番後知道對方的名字是陳世峰,休假時多半在山上,習慣獨攀,喜
歡料理,很少用泡麵或能量飲解決一餐,明天他們的路線會有一段重疊,之後他要繼續往
前行走古道,對方則要往上直攻山頂。
陳世峰的晚餐已煮熟,端著便當盒吃了起來。卓以信假裝攤開地圖研究隔天的路線,
眼角餘光卻不由自主飄到對方身上,在頭燈的光線下,他有些恍惚,彷彿這個場景他曾經
跟誰一起經歷過。同樣是很適合爬山的名字,相似的露營用具,喜歡一個人消失在蒼茫翠
綠的山徑中,就連略顯靦腆的笑容都有幾分近似……但他只跟林逸岳爬過一次山,現在已
經想不起來沿途看過什麼風景,也記不起除了「加油」、「快到了」和「再爬五分鐘」之
類的話,那次對方還對他說過什麼。
他熄掉頭燈,鑽進睡袋中就寢,以自己對光線敏感為由背向對方,事實上只是無法再
看著那張明明一點都不像,卻讓他想起林逸岳的臉。他閉上眼,思緒拉回過往,山中夜裡
微涼的空氣舒緩灼熱的雙眼。
他們之間是膚淺的肉體關係,只是滿足彼此的需求,比起朋友更像固砲,畢竟除了喝
酒和上床之外,他和林逸岳有各自的生活,不同的朋友和興趣。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
,卓以信發現他嫉妒山,總是佔據林逸岳假日時間,讓他時常聯絡不到人的那一座座不知
名山脈。不就是泥土、岩石和樹,放眼望去根本分不清楚差別,還要忍受惱人的蚊蟲以及
諸多不便。
林逸岳比起和他在一起,是否更喜歡一個人?
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卓以信一邊咒罵自己為何不上了廁所再睡,一邊拿著頭燈向
外走去。他不想吵醒同宿駐在所的陳世峰,只將光線照著地面,直到走出一段距離後才把
燈戴在頭上。山裡的夜是真正的黑夜,燈光只能照亮前方幾公尺的範圍,脫離那束光線之
外便是全然黑暗;不可思議的是,或許地勢夠高,能從這裡望見山下市街璀璨的燈火。
他朝駐在所後方走去,避開登山客一定會經過的地方,想找個隱蔽又遠離水源的角落
,隱約看見模糊的黑影從右方離開,大概是陳世峰。卓以信覺得腦中聚集著一團濃霧,一
時間想不起來取水的山壁到底是哪一邊,他昏昏沉沉地往前走,陳世峰是老練的登山者,
當然知道上廁所必須遠離水源的原則,如果對方從右邊離開,代表水源就在左邊。
跨出幾步,安靜了一夜的叮叮聲突然再次響起,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響在漆黑夜裡更是
詭譎,他想起以前愛看的一系列靈異神怪港片,道士總拿著鈴鐺引領整排殭屍穿過夜晚的
樹林,鈴聲迴盪著久久不去。卓以信打了個冷顫,他當然知道台灣的山沒有殭屍,但紅衣
小女孩、黃色小飛俠之類的故事並不少,還有許多只在口耳間流傳的山精鬼魅,觸目所及
的黑暗中,恐懼緩緩浮現。
他想鑽回溫暖的睡袋裡,等天亮了再做打算,可是實在有點急,他硬著頭皮往前,越
走越快,邁開原本還算謹慎的腳步,滿心只想盡快解決完生理需求,此時叮叮聲追趕似響
得更為急促。
黑暗就像一張空白畫布,懼怕的情緒自會在上頭填滿所有令人畏懼之物。
卓以信猛然停下腳步,他的心跳幾乎已經提到喉口,決定折回駐在所,就算尿在睡袋
裡,他也不想繼續感受這種令人發毛的情況,至少回到營地,還有另一個人。叮叮聲此刻
停了下來,一陣由谷地往上吹撫的山風劃過他因焦急和害怕而汗濕的皮膚,涼意使他雙腳
發抖,靜謐空氣中,細細的水流聲特別清晰。他低下頭喘氣,頭燈的光線照亮地面,他距
離崩落的山壁邊緣只距離兩步,要是再往前一點,瞬間就會摔落幾百公尺的山谷。
如果右側是山谷,那麼從這裡往回走的黑影又是誰?
(下)
卓以信睡得很不安穩。
他足足站了五分鐘,才培養足夠的力氣離開山崖,冷汗浸透上衣,帶著冰涼水氣的夜
風凍得他牙齒打顫。回到駐在所遺址,頭燈光線下陳世峰睡得正熟,蜷縮在睡袋中,看起
來沒有離開過。他熄掉頭燈,縮進睡袋裡,閉上眼睛,藉著包裹身體獲得些微的安心感,
盡力忽略黑夜深處窺視的視線,強迫自己入睡。
夢境中,卓以信一下子頂著烈日或風雨行走於荒山野嶺的小徑,一下子又回到他那張
鋪著天絲棉被單和羽絨被的大床;在他身邊的人有時是林逸岳,有時是陳世峰,他以為自
己和前者翻雲覆雨,和後者腳步不停近似苦行,但他們的臉孔一直變換,到最後竟分不清
楚誰是誰。
可是這兩個人明明一點都不像。
卓以信醒得很早,凌晨四點半,天都還沒亮,他不敢再睡回籠覺,怕又陷入荒誕不堪
的夢裡,索性起床吃早餐。他用小鍋加熱昨天紮營時取回來的飲用水,望著沸騰清水中一
個個冒出水面的氣泡發呆,暗暗覺得自己太久沒跟人上床,才會連初次在山上見面的陌生
人都拿來當配菜。
但他為什麼會夢見和林逸岳爬山呢?
陳世峰在他泡好即溶咖啡時道了早,他表情尷尬地回應,希望對方不要發現自己有什
麼不對勁。基於一種補償心態,他將小鍋子往對面推了推,提供已經燒開、可以直接飲用
的熱水,試探性問對方昨夜有沒有聽見不尋常的聲響。陳世峰熟練地用他剩下的熱水煮起
稀飯,滿臉遺憾說自己睡得很熟,一覺到天亮,接著便自言自語細數起這個海拔高度可能
會聽見的動物叫聲。
所以,那個從崩壁處走回來的黑影的確不是人。即使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他仍不由
得屏住氣息。
簡單用過麵包和咖啡當早餐,卓以信在天濛濛亮起時開始收拾打包,陳世峰快手快腳
吃完稀飯,最後拔營的時間竟然跟他差不多。
早晨的空氣特別濕潤,身旁針葉樹的葉子都蒙上一層水氣,遠處仍然被溪谷蒸騰上升
的霧氣遮掩,看不真切。尤其這側是山陰面,陽光還照射不到他們雙腳所踏的土地。卓以
信心不在焉走著,即使是相對平緩的古道,前一天的疲憊感和睡眠不足的影響席捲而來,
同時他也不習慣和另一個人並肩走在山道上,除了林逸岳之外,他不曾跟任何人結伴同行
。
距離那次糟糕經驗很久之後,他才來到這條道路的開端,雖然也能加入各種登山社團
,其中不乏歡迎新手的友善行程,或者花錢參與別人規劃好的商業登山團,路線難度安排
循序漸進,他還是決定一切都自己來。如果想了解為什麼林逸岳總是選擇山而不是他,就
得按照林逸岳的方式去接近山林。
林逸岳或許喜歡他,對山卻是十足十的狂熱。
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約會,卓以信只是在他們莫名其妙當上彼此的床伴一年多之後
,偶然知道林逸岳的生日,並且就快到了。那天不是週末,但林逸岳不需要輪值,而他克
制不了自己在IG上尋找看起來對方會喜歡的餐廳,查詢當週是否有適合兩個人一起去看的
電影,甚至訂了間特殊主題的旅館房間,接著幫自己遞出特休假單。
他若無其事在喝酒時問林逸岳某月某日要不要去哪裡走走逛逛,晚上可以一起吃飯,
他故作嫌棄地說,兩個人的來往也該脫離酒吧和床的範圍。林逸岳有點吃驚看著他,猶豫
許久,微微皺起眉頭遲疑地說他那天抽中了機率極低的山屋床位,也已規劃好登山行程,
如果放棄,未來很難再有機會走一趟。
改天不行嗎?林逸岳問。
當然可以。他說。至少他知道了眼前這個人顯然沒有打算要跟他一起度過重要的日子
,從來沒被放在選項裡面。這句話沒有被說出來。
卓以信選擇吆喝狐群狗黨們一同享受那間餐廳,看電影前買了特大杯的飲料和爆米花
,並在旅館房間裡暢飲一整夜的酒,直到每個人都倒下。
他和陳世峰沉默地在古道上走著,偶爾停下來休息喝水,直到日光角度改變,越過山
的稜線,從樹冠間隙照射在碎石路面上,烘暖周圍的空氣,卓以信才發現已經走到分岔路
口。往前是前往山屋的古道,上切則是到達山頂的三角點,可以循著稜線走往另一個登山
口。
金屬撞擊的聲響仍伴隨他左右,偶爾出現一兩聲,他暗自觀察,陳世峰的神情沒有任
何改變,也沒有側耳傾聽的姿態,顯然在這荒蕪道路上憑空出現的叮叮聲只有他能聽得見
。約莫是陽光驅散縈繞的不安,沿途幾個崩落處也展現遼闊視野,能跟著翠綠迤邐的山脊
,看見昨日一路走來的路線,叮叮聲帶來的畏懼少了許多。
他們在分岔路口暫歇,正當卓以信準備告別前行時,陳世峰卻說了要跟他一起走到今
天住宿的山屋。在他困惑的表情下,對方解釋本來就預約了今天的住宿,只是臨行前改變
心意,想試試縱走,現在意外發現和人一起挺愉快的,不如循著原定計畫而行。
卓以信吞下差點從嘴邊溜出的話,木然地點點頭。
他記得林逸岳述說抽不到山屋資格時,懊惱抿唇不語的模樣,也記得林逸岳幾次好不
容易預約到夢寐以求住宿地點,雀躍地眉梢都在跳舞。這條古道的確不是熱門地點,就算
前一週申請,山屋都還有空床位,但是……他發覺自己竟不由自主拿陳世峰和林逸岳做比
較,甩開腦子裡的想法,不再去計較這些。
過了分岔路口,陳世峰健談起來,主動講述收集百岳過程的趣事,卓以信心思繁亂,
並不專心聽。對林逸岳的記憶猶如青春期某天在鏡子裡發現下巴長了第一根細毛,並不放
在心上,不經意間鬍鬚蔓生,從此只能與它共存。他偶爾跟著話題應答幾句,沒有太注意
,直到聽見陳世峰笑著說,如果昨天不是卓以信先到了駐在所遺址,他肯定不敢一個人睡
在屋子裡。
他的思考頓時中斷,假裝不在意,輕快地問對方原因。
駐在所廢棄後,曾經有女性山友在那裡上吊,一身紅衣,身體在黑暗之中隨山風微微
擺盪。據說遺體雖然由協作幫忙揹下山,魂魄卻沒能成功招靈,之後在房子裡紮營的山友
都遇過怪事,也有謠言那些人後來皆死於山難。於是大家寧願在沒那麼平坦寬闊的古道上
拉天幕或架帳篷,也不願意貪圖方便棲身在有厲鬼的屋簷下。
聽說祂特別討厭睡在那根樑柱下的人。陳世峰補充。
就算問陳世峰是哪根樑柱,大概也得不到答案。駐在所只是恰好留下,事實上並沒有
誰專責維護修理,房舍還在,有些地方的天花板和屋頂卻坍了大半,難以確認空間的原始
用途。卓以信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否睡在某根樑柱下方,他避開陷落的地板、選擇草蕨生長
較少的地方鋪睡墊,只要頭頂尚能遮風蔽雨就好,怎麼可能記得有沒有正對著樑柱?他也
不是有那種禁忌的人。
太陽還高掛在天上,昨天夜裡的黑暗彷彿籠罩上來,每個陰影下方都有一雙眼睛窺伺
。陳世峰的嘴一開一合,聊起其他的話題,他聽著,有時點頭、有時搖頭,卻覺得什麼都
聽不見,整座山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差點要震破耳膜。
就差兩步,他就會掉進萬丈深淵。
生死不過隔著一條細細的線。
叮──叮──
金屬敲擊聲又再響起,卓以信忍不住回頭張望他們走過的泥土與碎石山徑,後面當然
沒有人,但聲音似乎追趕著他,不肯放過。
和駐在所遺址不同,第二天留宿的山屋是現代的鋼骨結構,通鋪可睡二十個人,只要
自備睡袋就能睡在遮風避雨又比外面溫暖許多的地方,以山上來說足夠舒適了。這天山屋
裡還空著很多床位,除了卓以信和陳世峰外,就只有幾個大學登山社的學生,計畫逆走古
道,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位置,卓以信選了角落。
他沒有胃口吃飯,更沒有體力做飯,一陣陣寒意與作嘔的感覺從胃裡翻攪上來,全身
發冷。從聽說駐在所的舊事後,金屬敲擊聲出現得更加頻繁,他幾乎不再說話,只是低頭
趕路,幾次停下來休息時,陳世峰詢問需不需要藥物或協助,他只是搖搖頭,腳步卻比任
何東西還要沉重。這天要走的距離本來就長,蝸步龜移之下,他們到達山屋時天色已經全
數暗下來,森林裡到處都像被墨漬浸黑的汙點,每一塊地方都藏著眼睛。
一進山屋,卓以信就把自己埋進睡袋,閉上眼睛,他無法停止顫抖。
嘴裡有著酸澀味,舌根是苦的,雙腿因為走了一整天的路而腫脹疼痛,在簡陋的地方
過夜,全身都痠得過分。他聽見陳世峰和那群登山社的大學生在山屋外聊天煮食,有時候
會突然爆出一陣笑聲,很快安靜下來,然後刻意壓低後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又慢慢浮起。金
屬敲擊聲繼續在他耳邊徘徊,他分不清楚這個聲音到底想要他怎麼做。
卓以信質問自己,為什麼要到山上來?他本來就不是特別喜歡戶外活動的人,為什麼
要強迫自己接受折磨?他可以在城市裡尋找輕鬆簡單的娛樂,傳個訊息就有三五好友作伴
,為什麼要像苦行僧一樣在山裡踽踽獨行?
為了林逸岳。
為了探究山到底哪裡好,讓林逸岳總是拋下他一個人向山裡走去;為了明白山到底是
什麼樣的存在,讓林逸岳留在山裡就不再回來。
林逸岳失蹤的那次登山,他以為對方只是像往常一樣老是不接電話,直到林逸岳的母
親找上他,淚眼婆娑問他知不知道兒子去了哪裡,他才驚覺原來那個人早就超過應該下山
回家的時間,卻像斷線的風箏說不見就不見。聽說習慣獨攀的登山客在山下都會有留守人
,負責在緊急情況發生時聯絡救難單位和親屬,但他不懂山,對林逸岳的行程一點興趣都
沒有,能夠有機會找到對方的那條風箏線竟然不在他手上。
他與林逸岳的母親,成了唯一能和對方聊起林逸岳的人。
夜晚的風颳著山屋的牆壁,風中隱隱約約傳來細細的女聲,哭泣、咒罵、懇求、愛慾
、笑,聽不清楚在說什麼,然而今晚住宿山屋的人裡,沒有半個女性。隨著晚風減弱,女
聲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屋頂上的砰砰聲,彷如有人以手掌拍擊,要將目標驅趕出來
,聲音忽遠忽近,沿著屋角一步步逼近又離開,就像那個人反覆來回尋找。
金屬敲擊聲一夜未停。
卓以信抱著頭、摀起耳朵,各種聲音依然直直傳入他的腦海裡,這本來就是只有他一
個人才能聽見的。
天亮了,晨曦透過山屋的窗戶一點一滴滲透進來,登山社的大學生早就整裝離開,陳
世峰睡在離他不遠的床位上,現在睡袋裡不見人影,背包卻還靠在牆邊,想來是在山屋外
炊煮早餐。卓以信失神望著光線在地板上畫出的形狀,知道自己今天非下山不可,連續兩
夜幾無成眠的精神狀態太過危險,萬一失足只會造成更多的麻煩。他想起自己也沒有留守
人,不會有人徹夜保持警覺,只為了等待一通最好不要響起的電話。
反正他對山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而且,他連林逸岳在哪一座山裡都不曉得。
卓以信慢慢收拾打包,無法不去想,如果他對林逸岳爬山這件事表現出多一點興趣,
就算不一起去爬也有意願多些了解,是不是就能成為對方的留守人,至少有什麼事情會優
先被通知,以及,知道那個人現在究竟在哪裡。
他婉拒陳世峰送他下山的提議,從山屋沿著林道回到登山口的風險低,由於有人維護
整理,比起繼續行走山徑安全許多,時間上也不會拉得太長。金屬敲擊聲每隔一段時間會
響幾下,他已經沒有力氣去管,只是機械式地邁開腳步。他繞著山腰往下,看著針葉樹林
逐漸變成混合林,再到亞熱帶常見的闊葉樹林,花費了兩天攀升的距離僅用了幾個小時就
回到平地。
景色僅僅從眼前流過,而無法進到眼底。
如今他已可以說出幾座山岳的名字,走過幾條不見得有太多人知道的路線,可是他終
究沒有辦法跟林逸岳一樣愛山,因為山帶走了他的戀人。
卓以信坐在登山口的候車亭,由口袋掏出手機,關掉從第一天就開啟的飛航模式,想
查詢接駁的末班車是什麼時候。在山裡,就算是百分之一的電力有時也會成為救命的最後
一根繩索,他習慣開著飛航模式,慢慢明白為什麼林逸岳上山時總是找不到人。
手機裡有數十通未接通知,以及大量的未讀訊息,其中多半都來自林逸岳的母親。他
顫抖著手回撥,聽到另一頭傳來混合著喜悅與痛苦的聲音,蒼老又疲憊的啜泣聲掩不住激
動。
他們找到他了。
他已經變成一具白骨,但背包上掛著不曾腐朽的銅製鈴鐺,上面刻著兩個名字:林逸
岳和卓以信。
淚水越過指縫不住流下。
卓以信終於想起來了,在他們成為床伴以及不明不白關係的第三年,他在林逸岳生日
時向朋友訂做一個避熊鈴送給對方,一方面是為了嘲諷林逸岳一天到晚都往山上跑,跟熊
相處的時間或許比人還多,另一方面則是朋友的金工工作室剛開幕,舉辦「銅製」和「同
志」的諧音促銷活動,為了幫朋友增加業績。避熊鈴用料厚實,和一般的鈴聲完全不同,
走在森林裡可以傳到相當遠的地方。
他只要求朋友在避熊鈴上刻「林逸岳」,自己的名字並不在上面,除非對方又拿著它
去找人刻上。
鈴聲溫柔地在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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