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死於一場車禍。
我第一次用電腦，是他教我用小畫家著色。我搞不懂為什麼按了放大鏡之後，我畫的東西就不見了，以為那個功能是橡皮擦。要用我現在的方式說，就是「如果很靠近看，總會有仍是空白的地方。」
他活著的時候，像蕭家的另一種可能：當他的兄弟姊妹到學校、出版社和樂團工作的時候，他開了自己的科技公司。他同時也訂閱聯合文學雜誌、雄獅美術、日本月刊《詩とメルヘン》，大量蒐集滾石樂團的唱片、Windhill 廠牌的 CD。我四歲的時候，他用聯文雜誌教我識字，那時正在連載的是夏宇的《摩擦．無以名狀》。多適合啊不是嗎？我幾乎立刻就學會了「傾斜」和「豆腐」這兩個詞。
我只記得官司打了很久。阿嬤每次到法庭都哭。撞過來的車子是凌晨高速公路上逆向的貨車，似乎是因為司機瞌睡而跨越車道。對方也並沒有什麼錢，法官似乎也覺得這不是一件需要纏訟的案件。事發那天，我被叫醒，爸媽連夜趕上台南，舅公也在，大家在客廳裡，都說應該沒事，應該沒事的。隔天到達現場，叔叔的喜美卻已經只剩下碎玻璃。那台常被臨時叫到高雄、拉著我們家總是拋錨又笨重的 BMW 的喜美。
從來不哭的爸爸在喪禮上鞠躬的時候哭了。
他死的時候我還那麼小，以致當我度過青春期，回頭去翻找他的遺物，竟然發現我很想認識他：我聽他留下來的 George Winston、Rococo Trio、Liz Story，讀他的《從羅浮宮看世界美術》，在書櫃上遺留的 DOS 磁片堆中翻出〈拾穗〉的一千片拼圖……什麼樣的電腦公司老闆會買〈拾穗〉的一千片拼圖？
他可能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文青。
只剩下碎玻璃。我用他的碎片長大。
我不確定為什麼突然想到一首歌。葬禮之後，我們家把叔叔的遺物一點一點從台南帶回高雄，純粹基於一種「沒有人看它們很可惜」的心態。後來，George Winston 和 Liz Story 都聽完了。我打開他留下的其他專輯，想知道非純鋼琴曲有沒有什麼好聽的。
其他的事全都顧此失彼。弟弟被宗教上過繼給死去的叔叔，因為他死前沒有子嗣。每次弟弟不聽話，阿嬤就說一定是因為我爸不是他爸、要去拜叔叔等等。有時候嬸婆或舅公之類會討論叔叔的曖昧對象怎麼沒有在葬禮上出現呢？其實我並不在乎這些。我猜叔叔也不會在乎，畢竟他是個會讀夏宇的詩給四歲姪子聽的人。畢竟。
我四歲，他從書架上拿下雜誌，唸：
〈一個好的開始〉
燉我的燉我豆腐
我的嘎嘎
燉凍豆腐
我的燉凍
嚇啦啦豆腐
他們嗚嗚啦的燉凍
凍燉豆腐
我們唱他們完全燉不壞的
燉凍燉豆腐
如果你會燉你就燉壞了
如果你不會燉你就
克制自己不去
燉
我的 曖昧的凍豆腐
嚇啦啦啦
潰爛凍壞了的豆腐
找到一個主題規避地燉
你的燉凍豆腐我
做空中滾翻交叉燉你的
完整的救贖的你的
燉凍豆腐我的拴著的
為著前程就燉你的詭異的
絕無僅有的燉凍
燉你的燉凍豆腐
豆豆我的燉燉
腐腐我的凍凍
暱稱所有暱稱
嘆息一切嘆息
崩潰一再崩潰
我的
我燉的
燉我的
燉我的燉
凍我的凍
燉凍不要凍
燉凍不會燉
我就不可自拔
你的壞
你就奮不顧身
我的燉
我的燉的燉
十六歲的我按遙控器停下 CD，想記下剛剛那首歌的名字，從床上坐起來走向音響上的唱片盒。
#歌單三十天2019．29
#讓你想起童年的歌．Lo Que Vendra
Composed by
A. Piazzolla
Album
Lo Que Vendra (1995)、
Sundance Record Vol.4 (1996)
Tango Orkestret
Palle Windfeldt guitar / Carl Quist Møller percussion / Kristian Jørgensen violin / Kaare Munkholm marimba / Henrik Sveidahl saxophone & clari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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