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也做賊:剃頭梳髻的明朝倭寇多半是中國人|知史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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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了一百多年的日本戰國時代,無處不燃戰火,無人能得安寧,田園荒蕪,屍骨遍野。喪家野犬般的浪人、無糧可種無魚可打的流民、爛命一條的無賴,把目光投向了大海彼岸富裕而軟弱的中國,一艘艘倭船出發了!
明朝軍民對這些「髡頭鳥音,赤體提三尺刀」的剽悍倭寇大為恐懼,而在異國他鄉幹壞事,來自日本的倭寇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喝口水都怕老百姓下毒。
1.亂世日本太難混了!
看過黑澤明《七武士》的人想必都對電影中的日本浪人印象深刻:在紛亂的日本戰國時代,喪失了家主的武士們猶如喪家的野犬,徘徊在山野荒村,為了飯糰就可以用生命戰鬥。
嘉靖年間,日本國內的情況正是《七武士》的背景年代,就像被搗翻的螞蟻窩一般混亂不堪。
名義上,日本有天皇,但天皇的實權早已旁落,吃穿用靠幕府養著,完全是寄人籬下的傀儡。幕府也好不到哪去,足利氏建立的室町幕府從足利義滿後,一直處於風雨飄搖中,1467年連綿十一年的應仁之亂結束後,征夷大將軍已經空有名號毫無實權,聽任有實力的權臣擺佈。
日本全國分為六十八國(國類似中國的州縣),其中的五十三個藩國,由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二個大名佔據著。大名們強弱分明,強的佔據幾國率眾數萬,弱的佔據幾個村子率眾數百,為了達到權力的頂峰,整天你爭我殺,兒子殺老子、弟弟殺哥哥都不算稀奇。當時的情況往往是:今天家臣們造反殺了主子,明天卻被鄰居的大名殺死,後天當勝利的大名回家一看,兒子已經取代了他的位置。
日本進入了毫無綱常道德可言的所謂「下克上」的諸侯爭霸時代,整整亂了一百多年。戰亂中,屍骨遍野,無數人流離失所,農民無法安心下田耕種,饑荒當然隨之而來。老百姓無路可生,強壯點的當盜賊或者參加宗教組織「一揆」造反,羸弱的只有等死。
在倭寇的發源地,日本九州的情況怎樣呢?
九州是日本南部的最大島,有肥前、肥後、平戶、大隅和薩摩等諸多藩國。如同日本各地一樣,九州島也是諸雄並立,空前混亂。北邊,豐前與築前的大內氏原本是九州最強的大名,但是遭到家臣陶晴賢的政變滅亡了,而陶晴賢不久被九州之外強大的大名毛利元就所殺。毛利元就順勢進入北九州,這就和另一個強藩—豐後的大友氏碰上了。南邊,薩摩的島津氏和大隅的肝付氏在火拚。西邊,肥前的龍造寺氏則和少貳氏內亂不休。
有戰爭就有失敗者,在戰爭中失敗、喪失家主的武士成了無米下鍋的浪人,怎麼辦?因戰爭無法謀生的漁民、流民,怎麼辦?下海!做海賊!與其在陸地上飢寒而死,不如到海上去撞撞運氣。
除了死裡求生,發財夢也是下海的另一個重要理由。當時明朝斷絕了官方的朝貢交易,導致海盜走私團夥日漸猖獗,中國的生絲、棉布、陶瓷、藥品等,都是日本的搶手貨,日本不少富商、無賴也打起了做海賊賺取厚利的算盤。不僅僅如此,海賊的背後還有大名的資助和庇護。日本歷史學家井上清這樣定義「倭寇」:「從十三世紀初開始,九州和瀨戶內海沿岸富於冒險精神的武士和名主攜帶同夥,一方面到中國和朝鮮(高麗)進行和平貿易,同時也伺機變為海盜,掠奪沿岸居民。對方稱此為倭寇,大為恐怖。」
日本十九世紀著名學者佐藤信淵總結日本海賊的出處說:「從永正、大永時起,伊寧國因島、久留島、大島地方人士,飯田、大島、河野、脅屋、松島、村上、北浦各地人士,相繼渡海到海外,從事海賊勾當以富家室;並以野島領主村上圖書頭為議事之主,各集其所屬之浮浪人共三四百人,分乘大小十餘艘船,航行大海……剽掠近海諸邑,奪取種種財物器械,以富其家……致四國、九州濱海之諸浪人、漁夫、船夫、無賴等逐漸加入其行列,因而人數日多。後來,其眾竟有八九百人或超逾千人者。」
在明日朝貢貿易正常的百餘年內,倭寇到中國劫掠的次數並不很多,因為日本的將軍、大名為了保護航路也進行嚴打。在嘉靖中期明日朝貢貿易中斷以後,情況才為之大變。
明代,從日本到中國的船,一般都是在三月到五月從平戶的「五島」或薩摩出發,經過大小琉球(沖繩島和台灣),到達浙江、福建、廣東。當年日本遣唐使的船隻到中國,在海上要航行幾十天甚至數月,旅途之艱難駭人聽聞,我們在中學課本熟悉的著名遣唐留學生晁衡(阿倍仲麻呂),就是因遭遇風暴死於回國的路上。
而到了明代,人們對季風的知識已經日漸豐富,加上船隻的製造技術有了發展,從日本出發,如果掌握好風向,只要幾天就能順利到達中國。
《日本圖纂》上這樣描寫當時的日本船:「日本造船與中國異……其船底尖,能破浪,不畏橫風、鬥風,行使便易,數日即至也。」至於船的大小,從能載二三十人至六七十人不等,也有能載二百餘人的大船。
就這樣,一群又一群的日本海賊,滿懷對財富的渴望,乘風破浪地向大海彼岸進發—富裕而軟弱的中國,就是他們的目標。
2.真倭的姓名哪裡去了?
第一次看到倭寇的明代江浙沿海居民,沒有絲毫警惕性,像看動物園猴子一樣。
嘉靖三十二年夏,一個普通的早晨,浙江嘉興鹽邑縣早起趕海的老百姓驚奇地發現,一艘長八九丈的海船停泊在海灘,船上有六十幾個「髡頭鳥音」的怪人,還帶著槍刀弓矢。當地的巡海官軍百餘名圍了上去,問他們為何而來,無奈語言不通,只好搬出一張小木櫃鋪上紙,用筆交談,船上一個懂漢字的人寫道:「我們是日本人,從本國而來,停船是因為舵壞了,想問你們借點糧食,等修好舵就走。我們不是壞人,不要逼迫我們,不然我們就和你們拚命。」
海邊來了好多外國人!整個縣城的人都轟動了,扶老攜幼地趕去看稀罕,當時承平已久,老百姓都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沒有一個知道害怕。到了黃昏,突然之間,船上的日本人一起站起來,張弓射出燕尾利箭,把周圍的官軍全部射死。旁觀者這才知道是海賊,發一聲喊,哭爹喊娘地奔入城,趕緊關上城門開始防禦。
上述描寫出自嘉靖年間明人採九德的筆記《倭變事略》,採九德是浙江海寧人,耳聞目睹了許多倭寇之事並記錄成書。對於倭寇的侵擾,除了朝廷官方的記載,明代地方上不少文人都在私家著作中有所涉獵。
但是,倭寇雖來自日本,日本人的姓名卻很少在明朝史料上出現,大多為「二大王」、「倭酋」、「船主」之類模糊稱謂。筆者手上的資料中,能確定是「真倭」的只有「門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稽天新四郎」、「辛五郎」、「日向彥太郎」、「和泉細屋」、「善妙」、「莊公」等寥寥數人,而且這些名字不一定確切。
真倭姓名少見,除了後面要提到的有中國人假冒外,還有兩個原因。
在近代以前,大多數日本人只有名沒有姓,有姓的只有士族以上的階層,而且全日本也沒幾個姓,如著名的源氏、平氏等皇族姓氏。一直到明治八年(1875年),政府頒布了強制性的《苗字必稱令》,規定了「凡國民,必須起姓」,否則受罰。說來有趣,這一下,造成了日本姓氏天馬行空般地海量發展。據統計,現代日本的姓氏數目超過了十萬,而中國十三億人,加上少數民族的姓氏,才不過一萬出頭。
日本的姓氏複雜,即使是日本人自己也不能非常透徹地弄明白。不過,他們的名卻簡單得多。拿日本男子來說,名多以郎、夫、雄、男等字結尾,以表示威武、英俊、忠信。而且多有表示排行的標誌,長子叫太郎,二子叫次郎、二郎,排在第十一位的就叫余一郎。上面所說的幾個知名倭寇,日向彥太郎肯定是老大,辛五郎則是老五,善妙則是和尚的法號。
除了日本人姓名複雜怪異外,明代人對日本也了解太少,沒有語言翻譯。抓到真倭後,「赴官司訊問,言如鳥語,莫能辨也」。當時,分辨是否真倭的方法主要是看穿著、語言以及長相。如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倭寇侵擾上海地區,市民自發組織敢死隊數百人守城。當時正好漲潮水,倭寇不知深淺,輓著手在濠水中行動,準備連夜攻城,被潮水一夜之間淹死不少。第二天早晨,剩下的倭寇丟棄營壘從南浦逃走了。地方誌記載:「城中人見衣裾浮在水面,得六十七屍,皆受重創,頭顱腫大如鬥,口圓而小,色黝黑,知道都是真倭。」
千萬不要以為「髡頭跣足」的倭寇都是日本人,事實上,多半是假扮日本人的中國流賊。嘉靖年間危害最大的倭寇首領清一色是衣冠楚楚的中國冒險家。嘉靖一朝,前線報捷奏章往往有「斬獲真倭首級若干顆,從賊若干顆」的文字,真倭就是貨真價實的日本人,從賊則是沿海地區三教九流的中國人。
真倭和從賊比例是多少?《明史》稱:「大抵真倭十之三,從者十之七。」而萬曆年間編寫《虔台倭纂》的官員謝傑甚至發出絕望的驚呼:「海濱人人皆賊,誅之不可勝誅!」
3.剃頭梳髻的就是日本人?錯了。
當時一個崑山人被倭寇擄走五十幾天後逃生歸來,他向官府描述自己的所見所聞:「船上大概兩百個倭寇,有福建、溫州、台灣、寧波人,也有幾個安徽人。其中福建人最多,佔十之六七。梳著髻的日本人只有十幾個。」兩百個倭寇中,只有十幾個真倭,明史說的「十之三」看來還誇大了。
元末明初的倭寇以日本人為主,但到了嘉靖年間,倭寇的主力就是中國人了。
對假倭的身份問題,明人鄭曉是這樣總結的:「小民迫於貪酷,困於飢寒,相率入海從之。兇徒、逸囚、罷吏、黠僧,及衣冠失職、書生不得志、群不逞者,為之奸細,為之鄉道。弱者圖飽暖旦夕,強者忿臂欲洩其怒。」一句話:三教九流,無所不包。
拿當時最有名的幾個倭寇首領來說:王直和徐惟學原先是私鹽販子;王直的義子王滶(毛海峰)是走私犯;徐海原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許棟是逃跑的犯人;蕭顯、陳東則是不得志的書生。
書生也做賊?沒錯。看看下面這首詩:
「海霧曉開合,海風森復寒。衰顏歡薄酒,老眼傲驚湍。叢市人家近,平沙客路寬。明朝睛更好,飛翠潑征鞍。」
這首五言律詩詞句清麗,意境恬淡,大得唐詩三昧,作者就是一個不知名的書生倭寇。採九德在《倭變事略》中記載,他曾親眼見到一夥四十餘人的倭寇中,有個善卜筮的書生,專門出謀劃策,這首詩就是倭寇撤退後他題在廟壁上的。如此文採令採九德大為感慨:「觀此四十餘賊,亦有能題詠者,則倡亂者豈真倭黨哉?」
對中國人冒充真倭的問題,明代史料上的記載比比皆是。比如嘉靖壬子年,倭寇初犯漳州、泉州,僅有二百人,真倭佔十分之一,其餘都是福建浙江無賴之眾,頭頂剪髮而椎髻向後,「髮型」和真倭並不一樣。真倭和假倭打仗的時候一同作戰,打完仗則分開吃飯睡覺。《籌海圖編》直截了當地稱:「今之海寇,動計數萬,皆託言倭奴,而其實出於日本者不下數千,其餘皆中國之赤子無賴,孑入而附之耳。」
明代著名小說家馮夢龍在《喻世明言》裡有篇關於倭寇的故事,把假倭刻畫得惟妙惟肖:「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髮,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髮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哪管真假,定然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過幾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兇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自己都尾其後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勝。」
4.海濱人人皆賊,誅之不可勝誅!
我們都知道狐假虎威的故事,假倭模仿日本人「髡頭跣足」,穿著日本服裝,連船都打造成日本船,除了扯大旗作虎皮外,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掩蓋身份。生物學上叫做「模仿色」。
洪武三十年所頒的《大明律》對海外經商限制得很嚴格,它規定凡私自攜帶鐵貨、銅錢、緞匹、絲綿等違禁物下海,及與外番交易者一律處斬,而且禁止私人製造具有二桅以上的出海大船。而對於勾結外族的「謀反大逆」更是異常嚴厲:凡「謀反大逆」,一律首從皆凌遲處死,本宗親族祖父、父、子、孫、伯叔、兄弟、侄、堂兄,同居的異姓親族外祖父、岳父、女婿、家中奴僕,凡年滿十六歲以上皆斬。
為了不被誅九族,倭寇必須千方百計掩飾自己的出身。有明一代,造反起義者往往以綽號來掩飾真實姓名,像廣為人知的崇禎時期農民起義,起義領袖都用綽號:紫金梁、八大王、曹操、闖塌天、不沾泥、掃地王等等,包括著名的「闖王」。在東南沿海,就直接可以假扮日本人來掩飾身份。而對於地方官來說,自己轄區的人起來造反大大拖累政績,因此也樂於統統以「倭情」上報。
嘉靖年間持續到隆慶、萬曆年間的四十年,是明朝倭寇為害最烈的時期,史學界稱「嘉靖大倭寇」。在這一階段裡,從賊中「迫於貪酷,困於飢寒」的沿海小民才真正是倭寇的主體,而飢寒貧困的根源在於「片板不許下海」的海禁政策。
反過來說,嘉靖前期為什麼要實行嚴厲的禁海令呢?是因為正德年間少數葡萄牙走私販兼海盜對沿海城鎮、島嶼肆無忌憚地燒殺搶掠,加上中國海商和日本倭寇在浙江沿海進行的走私貿易,讓明政府感覺貿易會帶來「南方之禍」,才變本加厲地實施禁海,最嚴厲的時刻連捕魚都不允許。禁海令是標準的因噎廢食,雖然並不是禁海招來了日本倭寇,但可以肯定的是,是禁海令刺激出了更多的中國倭寇。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東南濱海地區地瘠民貧,從宋元以來,當地居民一直將出海貿易視為衣食之源,海商、水手、造船、修理、搬運加上種種服務,可以說大海養活了起碼百萬計的沿海居民。在福建,有句話叫做:「海者,閩人之田。」一紙海禁令無情地把當地居民的「田」給剝奪了,飯碗跟著也砸了。在廣東,潮州、漳州地區一向是通商出海的發舶口,「潮漳以番舶為利」,不許貿易等於斷了他們的生計。對茫然失所的沿海居民來說,眼前擺著兩條路:要麼忍饑挨餓,要麼鋌而走險進行海上走私。
潑洗澡水連孩子一起潑了—禁海的弊端明擺著,當時有不少有見識的人都很擔憂。抗倭名將譚綸用了一個「老鼠洞」的比喻,說:「禁海越嚴,則獲利越厚,而趨之者愈眾。比如發現家裡有老鼠,一定要留一個洞,若是都堵上,連好的地方都能被老鼠穿破。」
禁海,罷日本朝貢,明朝這兩大舉措看似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帶來的結果,反而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因為本鄉本土,所以倭寇在東南沿海地區擁有令人難以相信的支持。作戰時,屢屢發生看似荒唐的一幕:倭寇天時地利無所不佔,如魚得水。而代表正義之師的官軍,反而不受歡迎,舉步維艱。一些平民百姓甚至直接支援倭寇,參加過抗倭戰爭的明人萬表記錄道:「杭州城歇客的店家,明知是海賊,但貪圖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打點護送。銅錢用以鑄火銑,用鉛制子彈,用硝造火藥,用鐵製刀槍……大船護送,關津不查不問,明送資賊。」「近地人民或送鮮貨,或饋酒米,或獻子女,絡繹不絕;邊衛之官,有獻紅被玉帶者……(與)五峰(即王直)素有交情,相逢則拜伏叩頭,甘心為其臣僕,為其送貨,一呼即往,自以為榮,矜上挾下,順逆不分,良惡莫辨。」
所以也難怪謝傑發出這樣的驚呼:「海濱人人皆賊,有誅之不可勝誅者,是則閩浙及廣之所同也。」曾任南京刑部尚書的王世貞則對潮州、漳州、惠州地區的「民寇一家」斷言為:「自節帥而有司,一身之外皆寇也!」除了總督巡撫等高級官員外,其他的人全是倭寇—這真是一幅令人絕望的場景。
對愈禁愈烈的海上走私,時人形象地諷刺道:「片板不許入海,艨瞳巨艦反蔽江而來;寸貨不許人番,子女玉帛恆滿載而去。」
全民皆寇,問題爛在自己根子上,難怪防不勝防誅不勝誅。倭寇就是一顆消耗元氣的腫瘤,一直伴隨著明王朝走向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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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活埋四十萬趙卒是為了給兄弟們謀福祉?|知史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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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角度看,一部戰國史基本上就是一部秦國擴張史。講秦就繞不過秦趙之爭,繞不過長平之戰。
長平之戰,趙軍斷糧四十六天,以致「人相食」,趙括戰死,四十萬趙軍投降。對降卒該怎麼辦?《史記》上說,武安君白起尋思,趙國士兵反覆無常,不全部殺掉他們,恐怕要出亂子。於是,將四十萬趙國降卒全部活埋。
對於白起活埋四十萬趙卒的原因,也有人認為「殺降」是當時打仗的習慣(秦軍打仗,動輒斬首多少萬、殺多少萬),還有秦軍「養不起」這四十萬人的說法。
最近看到一說,白起坑四十萬趙卒,可能是為秦軍將士謀「福祉」。
這真是讓人大跌眼鏡!然而,似乎又不無道理。
那麼,我們不得不看一下秦軍是如何評功評獎的。
商鞅實行耕戰制,有個配套措施叫「首功制」。首功制,不是指誰第一個立功的制度,而是以獲取敵人「首紀」多少論功的制度。
秦法規定:士兵能夠獲得敵國甲士一顆首紀,就賞賜爵位一級,田地一頃,住宅地九畝,賞一僕人供其使喚;欲為官者,可為五十石之官;奴隸斬獲敵首可以成為自由民(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秦軍彪悍,可見一斑。另外,可以看出,秦軍裡可能很有一部分是奴隸)。
這是賞。那麼罰呢?
如果戰場降敵,將誅及其父母妻子;被俘歸來,一律要被沒為公家的奴隸。
由此見得,在打仗方面,賞很重,罰亦很重。我們在《為什麼商鞅身死而其法存?》一文中講到,範雎的救命恩人鄭安平率兩萬人投降趙國,範雎嚇得一身汗。範雎是怕被鄭安平連坐,昭襄王放了範雎一馬,鄭安平的家人肯定是全部被誅,至於那兩萬將士的家人,很可能都淪為奴隸。
負責指揮大兵團作戰的將官又是如何計功的呢?
全功
秦法規定:軍隊攻城圍邑能斬敵首八千,野戰能斬敵首二千,即為。獲全功的部隊,從普通士兵以至大將,「盡賞」。賞格是:凡有爵者,自公士至大良造皆賜爵一級;大將、參、御「賜爵三級」。御即車伕。參即參乘(也作驂乘),又名車右。古代車戰,車伕在中,主將在左,參乘在右。御者的職責是駕馭車馬,保證車馬進退有節,安全奔馳。車右職在對敵格鬥,保護將帥安全。
達到「大夫」級別的,每晉爵一級,同時享受如下待遇:「稅邑三百家」,賜奴隸六人,銅幣五千六百個。達到「卿」級別的,每晉一級,「賜邑三百家」外,還「賜稅三百家」。賜邑應當是把城邑賞給臣下,作為封邑;賜稅則是把稅收賞給臣下,土地人民仍屬公室。(秦設爵位二十等,可參閱拙文《千古第一絕唱——秦孝公和公孫鞅的一世情緣》)。
上面說的似乎也不難,野戰不就砍八千個腦袋嘛,這還不簡單?
且慢!斬首拜爵還有條件,那就是斬殺敵人首級的數量必須超過己方死亡的數目,要的不是「毛收入」而是「淨收入」。如果己方戰士的傷亡甚於敵方,非但不能論功行賞,反要依律論罪。如果己方戰士的傷亡人數與敵人的傷亡相等,則功罪相抵,不賞不罰。必須是己方斬殺敵人的數目超過己方的死亡人數,並在其中扣除了己方死亡的人數之後,方能依「斬一首者爵一級」的規定論功行賞。這樣一來,勝與敗很可能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有時打了勝仗而己方傷亡慘重,或者打了敗仗卻極大地殺傷了敵方,就極有可能出現勝而無賞、敗而論功的極富戲劇性的場面。
舉個例子來說明。
始皇帝嬴政準備滅楚,問老將王翦,需要多少軍隊。王翦說,非六十萬不可。嬴政又問少壯派大將李信。李信說,二十萬足矣。嬴政大喜,對王翦說,老王啊,你老啦!膽子也小啦!呵呵呵。之後,派李信、蒙恬統兵二十萬進軍楚國。李信前期很打了幾個勝仗,大破荊軍,而深入楚境之後,楚國派大將項燕(項羽的叔叔)迎戰,結果是大破李信軍。
嬴政大怒!這讓我們為李信捏一把汗。然而,李信慘敗,似乎嬴政並沒有把他怎麼樣,至少沒有跡象表明秦始皇追究了他的責任(副將蒙恬就沒受處理,後來深得嬴政信任),這說明秦軍的「大破荊軍」與楚軍的「大破李信軍」,就首功來看,很可能功過相抵,嬴政雖然惱火,但也沒怎麼難為李信。
好了,我們再看看白起坑趙卒。
白起玩兒的就是心跳,喜歡玩兒大的,投入的兵力多,產出必然也要多,若所殺抵不過傷亡,便是無功。長平之戰,歷時近三年,秦軍投入兵卒五六十萬,秦昭襄王嬴稷親臨前線,又全民動員支援前線。白起又搞了一把圍殲戰,士兵是見不到人頭的。這麼一來,按照首功制,若不把投降過來的數量龐大的趙卒坑了,士兵就無功可計。不但無功可計,說不定還會被「清算」誒。為什麼?按《史記》的說法,長平之戰,趙軍只死了五萬,而秦軍則可能死傷二三十萬,首紀的「淨收入」是負數誒,還是負二十萬左右(參見拙文《七問長平之戰》、《長平古戰場實地勘察記》)!這可怎麼論功行賞啊?白起不可能讓他的士兵打了兩三年、死了幾十萬,最後卻什麼都沒撈著。而坑殺趙卒,則人人有功,皆大歡喜。於是乎,戰神大手一揮,說,坑了吧!
其實呢,人做一件事,可能只有一個理由,也可能是多個理由疊加的結果。坑四十萬趙卒真正的原因,只有戰神白起自己最清楚,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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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何「自毀名節」保平安,幾百年後子孫都是皇帝!|知史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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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生平最得意之事,就是以布衣之身,持長劍而定天下。他曾經說過: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他不如張良;戰必勝、攻必克、伐必取,他不如韓信;安撫百姓、籌措軍糧、坐鎮後方,他不如蕭何。沒有「漢初三傑」——韓信、蕭何、張良,也就沒有大漢江山。但韓信也好,張良也罷,不說能力、分工,劉邦最信任的人始終是蕭何。
高祖為布衣時,何數以吏事護高祖。高祖為亭長,常左右之。高祖以吏繇咸陽,吏皆送奉錢三,何獨以五。——《史記.蕭相國世家》
劉邦還是布衣之身的時候,蕭何就是沛縣的官吏,多次護著惹事的劉邦。劉邦當泗水亭長時,蕭何是他的上司。劉邦要去咸陽服繇役,別人都送三個大錢,只有蕭何給了他五個大錢。蕭何就像一個貼心的大哥,給了混混時代的劉邦,最貼心的關懷,這兩個人的情誼是深厚的。
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為漢王,以何為丞相。
劉邦佔領關中咸陽,將士們都爭著去搶金銀財寶,只有蕭何去找秦朝的律令、戶籍、圖書、典藏。蕭何知道,劉邦要爭天下,不能不知曉:天下的百姓、各地的風俗、錢糧賦稅、法律條令。這些沒人做的苦活累活,蕭何都做了,他就一個管家一樣,為劉邦操心著一切的內政。
呂后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彊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鍾室。——《淮陰侯列傳》
蕭何甚至為了劉邦,坑害了知己韓信。劉邦在外出征,呂后想除掉韓信,就讓蕭何騙韓信進宮。唸著「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情分,韓信進入了長樂宮,呂后滅了韓信三族。
上已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蕭相國世家》
劉邦聽說韓信已死,加封蕭何為相國,封地增加5000戶,並專門派500親信「保護」蕭何。所有人都來祝賀蕭何高昇,一個叫召平的人,卻來為蕭何哭喪。召平對蕭何說:「相國大禍臨頭啊!陛下在外徵戰,您坐鎮關中,並無危險。陛下為何要為您,增加500禁衛?這是因為韓信之事,對您起了疑心來監視您,而不是尊崇您啊」!
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左傳》
蕭何坑害韓信,固然表明瞭忠心。可坑死韓信,也表現出了蕭何,在關中的深厚根基。多少年了?從劉邦進入關中,蕭何整理戶籍;再到楚漢之爭,蕭何坐鎮關中;再到大漢建立,蕭相國勤政愛民。百姓、小吏、官員、勳貴、世家,哪個不對蕭何,是敬重有加。
可以說,蕭何獨自造反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如果劉邦駕崩,有人成功脅迫蕭何起事,成事的概率至少增加三成。蕭何本身如美玉,沒有威脅性,但他的名氣、內政能力、威望,都是讓人覬覦的。所以劉邦不能賭,他必須要剷除一切的隱患,這是君王必有的智慧。
上罷布軍歸,民道遮行上書,言相國賤彊買民田宅數千萬。上至,相國謁。上笑曰:「夫相國乃利民!」民所上書皆以與相國,曰:「君自謝民。」
劉邦遠徵歸來,長安的百姓攔住御駕,狀告相國蕭何:強行用低價,購買百姓田地、祖產,價值數千萬錢之多。劉邦見到蕭何後,不僅沒有發怒,而且笑得很開心。他說道:「相國自己去向百姓請罪吧」!蕭何的貪污,和侵奪百姓田地,使得他在關中的威望掃地、民心盡失,也使得劉邦安心了,這是臣子的智慧。蕭何自毀名節,劉邦爽朗一笑,雙方關係迅速緩和。
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
之後,蕭何又故意索要上林苑,使得劉邦雷霆大怒,將其打進大牢。出獄後,蕭何晚節不保,在官場威望大打折扣。先是得罪百姓,再是自毀晚節,蕭何毀掉了「玉璧」。他滿頭白髮,佝僂著身子,光著腳丫,小心翼翼地向劉邦請罪。劉邦想起了許多往昔的記憶——是啊他們老了,是都老了,「相國為賢相」,保住了蕭何身後的蕭家。
後嗣以罪失侯者四世,絕,天子輒復求何後,封續酇侯,功臣莫得比焉。
蕭何的後人,有4世因犯罪而丟失爵位;但劉姓天子,總會再找蕭何後人,繼承酇侯爵位;這份恩寵與信任,是任何功臣都比不了的。劉邦窮困時,蕭何多給2個大錢;劉邦起兵時,蕭何帶著家中十幾人追隨;劉邦兵敗項羽,蕭何就源源不斷,輸送兵馬、糧草;劉邦得天下後,蕭何兢兢業業;劉邦老邁多疑時,蕭何貪墨、自毀名節;劉邦死後,劉姓天子力保蕭家爵位不斷……
蕭何的「自毀名節」是臣子的智慧,劉邦的「相國為賢相」是君主的智慧,他們兩人的共同智慧,成就了蕭、劉兩家的源遠流長。這兩個曾經,權傾天下的人都明白——在其位,謀其政。他們都明白,兩人就算換個位置,這也是最好的結果。
兩漢400年的終結,並不代表著劉家、蕭家的沒落,他們還有更長的路要走。漢朝滅亡後的第200年,也就是公元420年,劉邦之弟楚元王劉交,第22世孫劉裕,滅掉了東晉,建立了「劉宋」。又過了59年,「劉宋」內部自相殘殺,蕭何第24世孫蕭道成,覆滅「劉宋」,建立「南齊」。
劉邦、蕭何,這兩個沛縣走出的男人,他們創建的絕不僅僅是,兩漢400年的光輝。劉徹、劉秀、劉備、劉裕,無一不是影響一個時代的偉男子。而蕭何的後人,也不遑多讓。蘭陵蕭氏,建立了「南齊」、「南梁」政權,走出了21位皇帝,30多位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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