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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嫌送醫不治,這下子,又多了一具死因不明的待驗屍體。
我跟檢察長報告之後,香魚抓住我的手腕。
「夏檢,你沒事嗎?」
沒事,我只是懷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失蹤的海哥會回到家,再像從前
一樣生活。
可是死掉的人證說:海哥已經死了。
這一絲絲存在我心中的美夢,遲了十來年,終是完全幻滅。
「香魚,我又變成了孤兒……」
事情過去都過去了,又不是沒有死過老爸的小孩子,可是直到此時此刻
,我才發現,這件事遠比我以為的還要痛苦難耐。
我哭到隔音良好的檢察長打開門出來看情況,香魚也抱著我直掉淚。
「夏檢,請收拾好情緒,現在是辦公時間。」
我雖然淚眼昏花,但還是看出檢察長伯伯的真面目,不管待人處世再老
練,本質不會改變,他骨子底就是和眼神一般冷酷的人。
「是,我會去廁所再哭。」我把鼻水用力吸回去,「檢察長,什麼罪才
是重罪?販毒和搞大未成年少女的肚子算不算?」
「你想要什麼?」
「能在半夜將軍用卡車開出軍營,應該是軍中享有特權的人物,說不定
已經跟你聯絡,請你高抬貴手,畢竟你是在地出身的司法官,父母又是軍人
,和營區的長官們多半有私交──檢察長,可否請你轉告對方,這個案子,
我會辦到底,請對方及早交出兇手。」
香魚用力扯住我袖口,要我快想起來眼前的老伯是地檢的大老闆。
我很理智,不然早就質問他和海哥是什麼關係了。
這些該死的傢伙,竟敢以為海哥沒有家人,就把真相埋藏於大海?
我眼神很煞氣,卻腳軟爬不起來,只能在香魚的攙扶下,半爬半跪離開
檢察長的視線。
我中午把負責許心慈案子的阿漢警員找來海產店,阿漢盯著湯鍋對著他
的魚頭,冷汗直流。
「阿漢哥哥,你不要緊張,夏檢只是想請你吃個飯。」香魚微笑拿出錄
音筆:你所說的都會成為呈堂證供嘿喲。
「謝、謝夏檢……」
我給阿漢親手倒了麥茶:「我知道局裡有幾個頭痛分子,可是背後關係
很好,怎麼都處理不掉,我可以幫忙。」
「老實說,我們局長最害怕的就是你了,你是不是忘了你摘掉多少警界
大老的烏紗帽?」
我作勢捂著胸口:「我也很痛心,在檢察庭看著一群六七十歲的老人為
失去的退休金而哭。我岳父也是警察退休,我心裡又怎麼會好過?」
聽我提起岳父大人,阿漢手抖得麥茶都濺出來。
阿漢是我岳父帶出來的徒弟之一,岳父大人被控收賄時,偌大警局只有
阿漢挺身出來說話,然後就被調來澎湖十多年,怎麼也調不回本島。
「夏檢,既然你知道謝師傅的下場,你應該明白基層有多可憐,講真話
的人沒一個好下場。」
「我又不是基層,我是機歪的檢察官,我只會把對我講假話的人調去綠
島和蘭嶼。」
「還好,我台東人。」阿漢鬆了口氣。
「你不講也沒關係,我還是要請你吃飯。因為我岳父特別交代過,要我
代替他答謝你當年仗義執言的恩情。」
我岳父是個很低調的男人,怎麼看都是和藹的大樓保全伯伯,從來沒有
想透過女兒或我這邊去請託私情,卻在我調職的時候,專程打了電話過來,
請我照顧某個後輩。我才會時不時跑去警局跟阿漢混著,讓他值夜班的比例
直線下降。
阿漢低頭抓緊碗筷:「謝師傅明明就是冤枉的……」
「這你不用擔心,他有女兒會為他申冤。」
我妻子房間密密麻麻貼滿當年栽贓她父親的相關人等資料和報導,用人
權律師的名義,一件一件,把那些人告到跪地求饒。
當上律師是她人生唯一志願,一生所為報仇雪恨,鐵石意志簡直是長篇
韓劇女主角。
我要是岳父大人,有這麼一個女兒,應該會為她感到心疼又倍感欣慰,
再大的冤屈都能配飯嚥下。
相較之下,我根本是來亂的小配角,什麼都不知道,還跑去跟剛畢業的
她求婚,滿腦子只想找人陪我睡覺吃飯,好在她不嫌棄我是個笨蛋,在心頭
挪了一個位置,把我端上。
她總是知道我需要什麼,把對我的感情放在我這個人之後,極盡所能,
呵護備至。
要是我妻子知道我今天哭到差點暈過去,她一定會很難過,所以我才會
一直挾生魚片給香魚,要她多吃一點,嘴巴也閉緊一點。
香魚白了我一眼,知道我討好她的意思:「說到查案,沒有人比春芬姊
更厲害了。夏檢,只要你說一個字,春芬姊一定會幫忙。有時候民間來查,
反而比公部門有效果。」
「可是她爸的案子,她一個字都沒有對我說過。」
「那是因為……」
「在認識我之前,她爸就是她最尊敬的爸爸;同理而言,和春芬結婚之
前,海哥就已經養大了我。」
香魚怕阿漢不了解我們在聊什麼,跟他提起我們今早發生的事故,差點
被毒販拿槍碰碰,主嫌卻在問訊時吐血身亡。
阿漢忍了又忍,還是出聲勸我要趕快申請隨扈。
我死了他不就少了一個大麻煩?果然人的本質不容易改變,好人過得再
慘還是忍不住當好人。
「不用擔心我,我有白衣小精靈保護我。」
香魚踢了我一腳,還以為我在開玩笑。
阿漢低頭喝著已經空了的紙杯,自言自語般開口:「失蹤的阮福盛在臺
灣長大,後來父親家暴離婚才被母親帶回越南。」
「所以說,他會說中文?」
「對,他是船主和移工之間的翻譯。」
「你有他的照片嗎?」
香魚不解:「為什麼先講阮福盛不是許心慈?」
阿漢拿出一張從社群網路翻拍的照片,少年和少女親密貼著臉自拍,少
女是許心慈,而身旁戴著眼鏡、俊秀明朗的少年應該就是顏面被搗爛的阮福
盛。
香魚吃驚捂住嘴。
非本國籍的東南亞移工,查案時經常被忽略存在,但他們背後總是有許
多故事可說。
如果我早一點調來,去港口問阮福盛的女朋友是誰?這案子差不多就能
水落石出,但現在只要提起阮生的名字,沒有人敢應聲,口供和東西都被整
理掉了,好在阿漢這裡有留底。
「我問過許心慈學校的同學,有傳聞她私下被軍官包養,是真的嗎?」
「真的……我能說的只有這些。」
「我查過阮福盛生父那邊的老家,他兩個月前回去跟村人租了破舊的三
合院,付清一年租金,工廠領班的工作也打點好了,說要帶女朋友回家鄉結
婚。」
真是個年輕有為的好男孩,真希望他能活下來,會是個好爸爸。
我把話說到這裡,起身要去結帳,阿漢叫住我,吐出一個名字。
下班後,我跟香魚回到民宿,我說要去吹風散心,小卷反對到底,是香
魚幫我說話,才讓我獨自外出。
我踢下鞋,抱膝坐在路燈下的石長椅耍自閉,在這個位置,隨時都有人
從民宿的窗口監控我,防止我想不開去做傻事。
想太多,我才不想去死,除非海哥的魂魄來到我面前,喚著我的小名,
要招我一起走。
「許同學,你說呢?」
白衣少年無聲無息出現在長椅的另一端,安靜地望著我。
「我想去離海邊近一點的地方,可是我的保母們不放心。這裡至少能聽
見海潮聲,你就將就一點,陪陪我。」
許同學遲疑一陣才坐下來,我低身拎起嶄新的白布鞋,把小我腳兩號的
鞋子強行套在他腳上。
這個動作乍看是有點猥褻,但我為他好的心意一片純良。
我一邊替許同學綁鞋帶,一邊說起自己的故事:我小時候都是給阿公帶
,被帶去臺灣沒多久,我爸媽就離婚了,可能原本的生活壓力加上一個不事
生產的我,終於壓垮他們夫妻傷痕累累的感情。
我爸總是在外面跑車,沒有時間照顧我,我的衣物總是髒髒舊舊,還有
沒曬乾的怪味,同學不太喜歡跟我坐在一起。可能我對物質和朋友沒有太大
的需求,沒有什麼感覺,只想要快點長大,我要代替離開的媽媽來照顧爸爸
。
幼年的我最喜歡爸爸了,從小在阿公家盼著望著,就是爸爸回家來看我
,把我高抱在身上。
只可惜我爸已經不喜歡我,認定我是他人生不幸的癥結點,光是忍耐不
要把酒瓶往我身上砸來已經耗盡他所有心力。
我所渴望的是親情的撫慰,不過失望久了,人就會認命。
我爸過世的時候,我並不怎麼難過,只是對世界也不再有任何期望,直
到遇見海哥。
剛認識,我就感覺得到他對我的好感,做好一點小事就會受到誇獎,千
方百計塞零用錢給我;帶我上街,我只是多看一眼櫥窗的鞋子,他就直接走
進店裡結帳。
海哥摒退鞋店店員,親手幫我綁好名牌運動鞋的鞋帶,看我呆呆地睜大
眼,不好意思跟我說,他很擅長察顏觀色,可以記住一個人說過的話和表情
眼神,他妻子和他交往時曾經為難地提示他「你這樣子好可怕呀」,要是我
對他太過主動的作為感到不舒服,一定要告訴他。
但我樂在其中,我被人無視慣了,有人在乎我,我好高興。
有次我跟著他在海邊閒晃,他隨手撿了一顆白色小石頭給我,我整天抱
在懷裡,被阿傻笑也不放手。海哥看在眼裡,軟著目光問我:「小夏,你喜
歡的不是我送你的禮物,而是我對吧?」
我用力點點頭。
海哥運氣不好,年輕時就失去深愛的家人,我也沒有家人,我可以當他
的家人──以上是十來歲的我自以為聰明想出的好辦法。
海哥聽了我的提案,笑了笑。過了幾天,他遺憾告訴我,他身為大家族
的養子,長輩們不允許他再收養外姓子,妻家那邊的岳父也反對到底。
我難得看海哥束手無策地嘆著氣:「是我能力不足,如果我爸媽和華園
還在世就好了。」
我心裡比起失望,更多是驚恐:「你真的要領養我嗎?」
海哥向我保證:「小夏,做為補償,我會更加疼愛你。」
「可是你已經對我很好了。」
我以為法律上的關係不那麼重要,但海哥失敗的行動給了我一個啟示,
我晚上要去睡覺之前,特地去敲他的房門。
「小夏,有什麼事……」
「把拔晚安!」
我快步跑回隔壁的家,向阿傻揚揚得意宣告,從今天開始,我夏泯,不
再是沒父沒母的孤兒了。
但是如今,我又遭遇一次喪親的苦痛,雖然折磨人,卻想要一輩子受著
,永遠都不要忘了他。
「如果我是他親生孩子,是不是就能在夢裡見到他了?」
許同學纖細的雙腿踩著新布鞋,跟我一樣曲膝對坐著,微微抬頭望著我
,用不比蚊子聲還大氣音說:「沒這回事。」
「你有見過一個戴眼鏡、斯斯文文、笑容很溫暖的男人或男鬼嗎?大概
四十多歲,不過他看起來很年輕,皮膚和你一樣白。」
許同學一定覺得我很奇怪,提這什麼鬼要求?可是我已經走投無路,思
念成疾。
「要是你在海邊見到他,可不可以轉告他,我很想他……」
我只記得我在未成年少年面前哭到倒嗓,再醒來已經回到我的床上,大
概是小卷還是香魚把我搬回來。
我依稀感覺有人摸摸我的頭,手感很熟悉,應該是我認識的人。我看向
床頭,燈光映著那襲清雅的白裳,一雙漂亮眼睛含著千言萬語,好像海哥本
人回來了一樣。
「夏泯,你這白痴,實在沒辦法放著你不管。」
「唉呀,這就是我的本事。」
「嗤。」阿傻合上手中的外文書。
我們已經十年沒見過面,但我混沌的腦子覺得他在這裡理所當然,好像
從來沒有分開過。
「你早就知道海哥的事?」
「我說了,那男人不是人。但要你別接近他,你也聽不進去,連爸爸都
認了,在『那個世界』,等同定下關係。你的處境和他當年一樣危險,你知
道嗎……算了,你就是個笨蛋。」
我聽不進他的碎念,只想著要跟許久不見的異父異母兄弟討拍。
「阿傻,我要為海哥討回公道,可是我連呼吸都好難過……」
「反正你哭一哭,明天還是會自己爬起來。」
「是沒錯……」案子還是懸在那邊,總得辦下去,「周博士,明早四點
半驗屍,我愛你。」
「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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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讀者應該很清楚,在我的故事裡,基友是不可或缺的。
為方便找文,把這系列統一加上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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