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創傷,沒有公式可以套】
在《建立對跨世代創傷的敏感度和覺知》講座裡,其中一位專家提到一個研究,一個人所經歷過的創傷,會透過基因顯化或者是經驗傳遞的方式繼續「污染」我們的孩子,但是,一旦我們「make sense of」我們的創傷,我們就可以終止這個傳遞。
講座裡並沒有詳細描述研究的細節,對我個人而言我也並不在乎,因為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了—如果我不想要活成我的父母親的樣子,我該做的事情,是「make sense of」我的創傷。
聽起來很直觀,不過,這個「make sense of」的概念,其實並沒有這麼好理解。我個人會把它翻譯成「弄清楚」。如果想要從創傷當中恢復,我們必須把事情從頭到尾都弄清楚。
弄清楚什麼?
難就難在這裡,沒有別人可以給我們答案。所有我們經歷過的一切,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所以能夠把多少情緒、經驗和記憶連接起來,完全仰賴我們願意花多少時間進入自己的內心,推開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在那一團亂七八糟毫無頭緒的混亂面前坐下來,一點一點,一片一片,一絲一絲,找出到底有什麼該弄清楚的,或是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
這次回到台灣,有一件我非常不願意去做,但是又覺得必須面對的事,那就是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去見一次大魔王,跟他好好說說話。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就只是隱約有種感覺,看過他之後會有機會「弄清楚」一些事。
大魔王目前超過九十歲,目前住在一位親戚叔叔的家裡。會把他稱作大魔王,不只是因為對我個人而言他極難相處。從我六歲開始,只要跟他單獨對話超過五分鐘,他就有辦法把我惹毛。當我越長越大,對事情的了解越來全面的時候,我個人認為這個家族之所以分崩離析、情感破碎,大魔王必須要負上很大的責任。
當初蕃茄還不太會走路的時候,我們全家曾去見過他一次。受日本教育的大魔王,客廳的茶几上總會有一個雅緻的點心盒待客。當他把鐵盒掀開,喜歡甜食的蕃茄立刻眼睛一亮,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雙手捧起一大把,掉了一堆在桌面上,但還是很積極地在客廳走來走去,幫在場的每個人都分配一點。
大魔王見狀,笑咪咪地說:「這個孩子好,會分享,以後媽媽下一胎會生兒子。」
我的腦中立刻響起一句「狗改不了吃屎」,默不做聲把掉在桌上的所有點心都放回盒中,蓋上蓋子。那天我喝了一杯茶就離開,再也沒有踏進那間房子。
親戚叔叔雖然跟我的母親同輩,但是因為幾乎是家族裡最小的,跟我只差十五歲上下。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就仰望著他一路從青少年、成人、結婚和生子。也因此,我是一路聽著家族對他的批評長大。
小時了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浪費天份。只顧談情說愛。個性頑劣。脾氣暴躁。好吃懶做。不務正業。虛榮。愛玩。
這樣的叔叔,最後居然是由他來觀照大魔王的生活起居,老實說我是從來沒有想過的。
總之,到了要見大魔王的當天。
我心裡還是覺得隨時想要逃走,畢竟跟他在一起的痛苦回憶太多了,加上我深信我跟母親之間的痛苦回憶也幾乎都源自於他,我實在是沒有把握再見到他的時候我會做出什麼事。但是有種不知名的力量一直在身後推著我往前走,我終於來到叔叔家門口,門從裡面被打開。
大魔王坐在客廳看電視,看見我走進來,笑一笑說:「你好。」
叔叔阿姨和表妹在家裡四處走來走去張羅拖鞋水果,邊回頭大喊:「阿嬤,你看這是啥人?」
大魔王僵在那裡,維持著不失禮貌的微笑盯著我。我深吸一口氣,把口罩脫下來。一看到我的臉,大魔王就哭了。
「阮阿孫,是阮阿孫啊嗚嗚嗚嗚嗚⋯⋯」
於是祖孫兩人相擁而泣,盡棄前嫌,在老人一生的最後終於迎來了大和解,讓他能安心離開,不再有所牽掛。
最好是。
有這麼容易的話就不叫創傷了。
我面無表情地抱著他,拍拍他有點駝的背,只覺得無盡煩躁。到現在沒人要理你了才在那裡哭,我從小站在你面前站到大你根本沒正眼瞧過我一次,連我幾歲幾年級髮型跟上次一不一樣都記不清楚。
我扶著老魔王走到餐桌前坐下來,叔叔阿姨跟表妹也都入座,一邊吃著水果,時不時也加入我跟老魔王的談話。而我這才發現,老魔王已經有些失智了。
先是問我爸爸好不好,再問我是不是全家都回來,之後告訴我上回弟弟全家有找他吃飯他走進餐廳差點跌倒好丟臉要弟弟不要告訴別人,再問我有沒有弟弟的電話他想要打去給他。這樣一輪以後,又開始問爸爸好不好。一次,兩次,三次,無限迴圈。
我放鬆下來了。
這種狀態的魔王,雖然套不出什麼有趣的過往,對於我原本期待可能可以「弄清楚」什麼的計畫沒什麼幫助,但是至少安全。我不用擔心他會突然冒出一句話直接啟動我的攻擊模式。(好啦其實還是有兩次,但是真的算很少了可以當作沒有)
然而,事情有了意外的開展。
跳針跳久了也是會累,叔叔阿姨開始加入話當年的行列。原本女友換不停的叔叔,認識阿姨不到一年就閃電結婚,婚後起的衝突也跟天打雷劈一樣精彩。也因為我當時十九歲,是當時二十六歲的阿姨在家族裡唯一能聊的對象,現在把各方觀點同時湊在一起攤牌真的是非常精彩。
聊著聊著,我心裡突然有種感覺開始醞釀。
衣架必須全部照著同樣的方向擺。櫃子上的書有一定的順序。屬於他的椅子絕對不能碰。一抓狂起來髒話狂飆物品齊飛。熱愛藝術。對細節催毛求疵。
我一邊咀嚼當年這些叔叔的經典地雷和個性,一邊聽叔叔繼續講。
「我其實已經改很多,妥協很多了。」叔叔回頭指指遠方:「你看像我那邊那張椅子,上面都是狗的毛,也沒人要清,可是我也就算了。」
我看到他旁邊的阿姨開始翻白眼,忍不住笑出來:「叔叔,那是你的椅子吧?沒人要清的話,你也可以清啊?」傳統大男人真的是很誇張,是以為其他人都沒事等著在那邊服侍他嗎?
叔叔沒有立刻回答,沈吟了幾秒後,說:「我當然也可以自己清,可是,這樣就不對了啊。當初要養狗的時候,我就說我唯一的條件是我的椅子上不可以有狗毛,大家都說好好好,結果變成這樣,也沒有人表示⋯⋯」
像是有一道電流直接穿過全身一樣,我突然瞪大眼睛:「等一下,我聽懂了!!」
我轉向在旁邊的阿姨:「阿姨,我聽懂了!這件事真的不對,不能是叔叔擦桌子!這不是家事分工的問題,這是承諾的問題。大家都答應我了,不會讓狗弄髒我的桌子,如果還是被弄髒,還被覺得大驚小怪要我自己擦,我會覺得沒有人在乎我。」
阿姨呆住了。叔叔也呆住了,表情像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理解他在說什麼。
我的腦袋還在持續運轉,重組我得到的新資訊。一直以來大家都說叔叔脾氣大、愛計較、愛生氣大男人龜毛記仇難伺候,阿姨好可憐好厲害可以忍受他這種人,但是不對,我懂了,叔叔不是故意這樣的,他太不舒服了,他的雷一直被踩到,可是都沒人懂,也沒有人在意,就只是一直說他脾氣很差要他改⋯⋯
「叔叔,你是高敏感人,你知道嗎?」我脫口而出。
我把高敏感特質簡單地描述了一下,叔叔不停地點頭。我告訴他我可以理解,我以前也經常覺得家人無法理解我在意的點。
「 國中的時候,我媽說他要去一趟文具店,我說太好了那順便幫我補充兩支原子筆。我把我習慣用的SKB藍色0.5拿給他,跟他說就買這個一模一樣的兩支,結果他回來的時候自作主張買了兩支完全不一樣的。」
「幹什麼啊!!就買一樣的就好了啊!」叔叔很激動。
「是不是!我氣得要命,他還說我不知好歹那兩支很貴。」
「就不是貴的問題啊!就不是我要用的筆啊!」
「是不是!」
阿姨在一旁非常驚訝地看著我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發現,先生的要求不是在「挑毛病」,是真的非常需要顧及這些細節。我跟叔叔一人一句,講起那些無法讓別人理解我們時的挫折感。
「我小時候,我媽答應我要買一個玩具給我,但是他忘記了。我超生氣啊,明明說好的,是他忘記了,他就一直說是我無理取鬧,根本不是這樣,我又說不出來,只能拼命用自己的頭去撞牆壁。」
「我也記得這種心情。我不管怎麼解釋,我媽就是沒有要理我,我到最後只能尖叫啊,狂尖叫。」
「還好你沒做出更激烈的舉動。」
「差一點了,就差這麼一點點。」
「真的還好沒有。」
「是啊,如果沒有克制住,拳頭揮出去或者是拿東西自殘,又會變成我們有病,搞不好就被抓去吃藥了。」
「難怪我女兒會說:『我又不是故意要這麼生氣的,我就是會這麼生氣啊。』」在一旁的阿姨很認真的參與,顯然想起個性跟爸爸很像的小女兒。而我也忍不住想起蕃茄,每當他摀著耳朵尖叫,或是大罵「我要殺死你」的時候,他也是沒有辦法讓自己不生氣的吧。他就是會這麼生氣,這麼需要表達,而在這個當下打他罵他甚至是批評他都完全沒有幫助。
大家都沈默了,各自咀嚼著剛剛的對話。
我抬頭看叔叔的側臉,發現他已經蒼老了好多。我突然明白,叔叔從國中就開始交女朋友,翹課,離家出走,跟壞朋友出去玩,淨做那些大人眼中「浪費自己天份」的事,其實是因為他真的渴望被人理解,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幫助他,讓他知道如何跟自己相處的人。只可惜他的雙親,對他只有辱罵和毆打。
「叔叔,你辛苦了。我從小就認識你,經過這麼多年到現在,我真的有看到你的改變。」
叔叔並沒有回應我,只是盯著自己放在桌上的雙手,喃喃的說:「一定可以的⋯⋯這種複製,一定可以被打破的⋯⋯」
我的內心一震,眼睛開始發熱。這一刻,我知道他想著他自己的孩子,就如同我想著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們都希望,這樣的傷害,可以在我們手上就停止。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非常清晰的惡夢。
我在學校,做了一件一般大家不會去做的事。我的出發點良善,但是大家的解讀跟我的預期完全相反。我看到大家看著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也一個一個從我身邊躲開。我拼命思考有誰可以幫我保證我的人格,卻想不出任何一個名字。我越來越焦急,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讓我發「毒誓」,讓大家可以相信我。夢境結束在我走出窗外一躍而下。
我睜開眼睛,覺得極度想吐,然後爆哭。
之前在課堂上曾經提到,當一個人跟自己的傷痕真正接軌的時候,往往會在夢境裡反映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經歷。雖然極度不舒服,但是我知道這表示身體在處理我積壓已久的情緒和傷痛,有點開心。
***
第一篇創傷文,沒想到是用這個事件來開頭。也許是因為,經常有人留言問我「該怎麼處理自己的問題」,而我想用這篇文章來表達「沒有正確答案」。
就像我一開始認為可以從阿嬤的記憶裡找到有幫助的東西,但是最後卻是從完全沒想到的叔叔身上發現我們共同的特質,彼此都得到被理解的感受。面對創傷,也許我們終究就只能摸索出一個可能的方向,鼓起勇氣踏出追尋的步伐,然後對接下來的發展保持開放的心胸。
Dr. Gabor Mate在《理解創傷》這個講座裡提到,面對創傷,一個很有幫助的態度就是「感到好奇」。「這件事代表什麼意思?這件事可以教會我什麼?而這時就會產生深刻的同理。」
對我來說,所謂的「make sense of my trauma」就是這件事吧。當我們對自己的傷口感到好奇,我們就會有動機想要「弄清楚」,想要知道更多的細節,而不會一直覺得「夠了沒?這樣可以了吧?」想要趕快抽身。
要從創傷中恢復,找回自己,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如果沒有辦法享受途中的風景,只是想著如何快點到達終點,很快就會失去耐性而放棄吧。療癒是如此,教養也是如此。
叔叔,我自己,小表妹,蕃茄。這一趟回台,很意外地湊成了家族內的「高敏感一條龍」。看見彼此之間驚人的相似之處,還有經歷那些「我懂」的瞬間,我覺得受到鼓舞。
我想,我願意再繼續往下走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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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搖搖椅 在 Dr.李薇復健與生活頻道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如果有奇蹟的話,那是來自於上帝….
病危通知書已經下達了,醫生們跳上病床壓胸、電擊、插管,竭盡全力也沒法讓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甦醒過來,男人不願意放棄,「拜託你們!拜託你們了!無論用什麼方法,拜託你們讓她活著,即使她不能醒來,不管花多少錢,多少錢都沒關係,我只想讓她活著,求你了醫生!」男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膝蓋摔了個紅腫,醫生們看著男人,也是十分心疼。
幾天前,一場服裝設計公司設計師面試會上,這個男人侃侃而談,拿出自己的服裝設計圖,以及他老婆試穿照片給評委們看,評委們經過幾輪篩選後,說出這樣一句話:「手是雙巧手,衣服潮流,模特兒穿上也好看,可惜你不適合我們公司。」男人以堅定無語的眼神回應,他相信自己絕對會遇到伯樂。
一家、兩家、三家,這座城市彷彿像一張蛛網,這邊碰壁,其他又落選。太陽升的正高,曬的男人口渴汗流,
他穿著西裝在不同家公司大廳奔波著,他在等,等著被錄取,然後回去和老婆一起慶祝。「不不不,男人內心矛盾了,他要生一筆錢,不然老婆治療的費用就中斷了,他們原本住在美國,但因為老婆突發腦梗塞,在美國住院的費用花光了他們所有的積蓄,他為了照顧老婆,把工作辭了,試過各種復健方式只為了讓他太太能更好一點,那龐大的醫療支出,不得已把美國和台灣老家的房子都賣了,他帶著太太回來台灣,因為沒有健保,生活也成了一種窘境。
回來台灣,他創業失敗,才開始了服裝設計公司面試,而簡歷上永遠寫著:「我必須時刻照顧妻子,所以我希望在家裡工作……」
或許疫情現在改變我們全世界的工作以及生活形態,但在三年前那時的在家工作,在服裝設計業,似乎成為不可能。
回到剛才,主治醫師說明了這次是新的腦溢血,血液淹沒了腦幹,他跪下來求醫師們趕快進行手術,但又有幾個人能保證手術一定成功?腦幹是人維持呼吸心跳生命最重要的部位之一,沒有人敢保證這刀是能開還是不能開?醫師們勸他要有最壞的打算⋯⋯
大概只有神才能和死神爭鬥吧!
男人步履蹣跚的走出加護病房大門,坐到醫院外的長椅上,對著妻子的照片哀嘆:「醫院真是一個決定心情的地方啊,天又是一個陰天,怕是一會就下暴雨了!」
一旁白鬍子老人伸著懶腰想試著和男人交談,可男人卻依然低著頭沉悶,面試包裡的設計圖散落一地。
「多漂亮的衣服和女神啊!像極了希臘神話裡的阿芙蘿黛蒂。」老人換了個方向引起話題,男人終於抬起了頭,「是啊!我多希望躺在那裡的是我,我們一直向神祈禱奇蹟,可現在神又在哪裡呢?......」男人講著講著逐漸抽泣起來。
「多情自古傷離別,你的太太正在跟死神爭鬥,她都還沒放棄。年輕人,看開一點,興許上帝在來的路上。」老人點了一根菸抽起來,也遞給男人一根,兩個人抽起來悶煙,煙飄進烏雲裡看不見,找不著……
嘀嗒!嘀嗒!嘀嗒!烏雲朦朧了周圍,雨也持續敲擊著這個不堪的世界。
「伯伯,您不回去嗎?在這邊淋雨你可能會感冒的。」男人抬起頭主動說起話來,老人搖搖頭,吐了一口煙長嘆:「我也算是個藝術家,可藝術家的家裡就剩我一個了,煙抽了幾十年,算是個老癌症患者了,還不是日子照常過,可又有什麼意思呢?淋死也沒什麼大不了!」
男人脫下外套蓋在老人頭上,兩個男人在雨天淋著雨,談著彼此的人生,此時一把傘罩在他們的心頭上。
滴滴滴滴滴滴……手術室的大門打開了,凌晨三點,太太被推到手術室外的恢復室,男人抬起頭,雙眼紅紅的,他一夜緊緊互掐雙手,雨一直沒停,他害怕從手術室出來的是冰冷的屍體。病床上的太太還沒有醒,太太身邊有一封信,信的溫度還是熱的,男人開啟信,裡面是一張知名服裝設計公司的招聘卡,上寫著招聘標準:
1.忠誠於妻子並有善心。
2.對生活保持十足的信心。
3.我們公司允許自選工作地點。
公司地址:xxxxxx
面試時間:xxxxxx
幾天後妻子的恢復情況良好,轉到一般病房。男人如約去了那家服裝設計公司面試,他推開面試房間的門,一眼就認出了那位白鬍子老頭.....
「伯伯,你怎麼知道我太太那天開刀?信,是您放的嗎?」
「是我請我姪子放的,幫你開刀的其中一位神經外科醫師,是我的姪子…..」
或許這一切的巧合和奇蹟,都來自於我們的造物主…..
老人搖搖椅 在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有緣相聚,好好活著
作者:王文華
我帶媽媽出去吃飯,起身離開時,
20幾歲的男服務生,注意到我媽行動不便,
主動來幫忙攙扶,甚至一路走出餐廳。
我說:「麻煩你幫我扶一下,我去叫車。」
我走到人行道,回頭看他扶著我媽,不走只有三階、但陡的樓梯,而繞遠路走輪椅通道,緩慢、細心,彷彿是自己的媽媽。
我招了一輛車,車停下。
我打開車門說:「對不起,麻煩等一下後面那位老太太。」
司機搖搖手,揚長而去。
不同人,不同年紀,對衰老,有不同的態度。
這些年,我爸媽年紀大了,相繼生病,所以我一直關心老人照顧。
同齡朋友都到了這階段,因為交換照顧父母的經驗,而變得更親近。
幾年前,我辦了一個活動,義賣自己的收藏品,
把所得捐給天主教失智老人基金會。一位匿名的朋友透過第三者,用9萬2千1百元(921是國際失智症日),買下我收藏的《征服情海》海報。
一年後,他又透過第三者,把海報還給我,並寫了一張紙條: 「送回你最喜愛的海報,你為了做好事送它出門,它為你又回來了。希望你像 JerryMaguire 一樣,一個人(加上一隻魚) 影響另一個人,再影響一小群人,再影響一大群人。」
他匿名,但我知道他是誰。事後我和他見面,彼此心照不宣。
今年,我第一次見到他90幾歲的媽媽,用我那破台語,跟她聊了一下午。
他媽媽說話緩慢、聲音微弱,但想起過去的美好時光,
會在台語中突然夾雜一句“wonderful”!當她說“wonderful”時,我看到的是19歲。
大多時候,90歲的長輩在我們面前,我們看到的就是90歲: 身體上遲鈍、心理上固執。
當你看得更深,會看到90歲的外表下,有19歲的影子。
他們在身體、心理、情緒上都不再有任何顧忌,
對社會、朋友、家人的眼光也完全放下。
人生第一次,他們完全做自己。
當然,這個自己,做起來並不輕鬆。照顧他們的人,也同樣辛苦。
因為對老人照顧有興趣,我到日本參觀了一個安養院。
大家去日本都會買藥妝或家電吧?他們設計產品時的細膩,總令人歎為觀止。同樣的細膩,表現在老人照顧。
他們仔細觀察長輩在食衣住行上的不便,設計出各種輔具。
比如說湯匙有各種弧度,手腕無力時也好用。
握的地方用特殊材質增加摩擦力,拿得比較穩。
兩根筷子中間有夾子連在一起,不容易掉。
起床時可以抓著床邊一個支架,輕鬆撐起自己。支架上還有夜燈。
坐輪椅洗澡時可以圍個「帳篷」,防水濺出。
臥房地上放個除臭墊,專門擺尿壺。
自動門設定成手動、開關在高處,預防坐輪椅的失智者擅自離開。
病房的門橫著沿牆壁滑開,而非拉開或推開,以節省空間。
還有些工具不需設計,只需細心。復健者練習走路要看鏡子。 照顧者在長方形立鏡中間懸掛一根垂直的繩子,
作為中線,讓復健者走路時比對姿勢是否端正。
當然,這些工具只是照顧最膚淺的層次。
重要的還是使用這些工具的照顧者。
在台灣,照顧長輩的工作,常是外勞在做。
在復健中心,外勞站在長輩的輪椅後面,自顧自地滑手機,或跟別的外勞用母語聊天。長輩坐在他們前面,像一面牆壁。
我參觀的日本那家機構,照顧者都是20幾歲、有型有款的年輕人。
他們穿著像健身房教練,身上戴著專業的護具,
把照顧長輩,當作一份嚴肅的工作。態度嚴肅,但表情可以輕鬆。
除了協助食衣住行,他們還跟老人家說笑談心。為了預防失智,他們帶長輩用吸管、色紙,做出照片中的貓頭鷹和史奴比。
為銀髮生活注入創意和生命力,才是好的照顧。
看到他們,我想起餐廳那位攙扶我媽的服務生。
他們雖然年輕,但對歲月有成熟的態度。
那種態度,來自於對生命的尊重、對缺陷的包容,
和覺悟到自己也會老而產生的謙卑。
尊重到什麼程度?
安養院接待我的日本醫師說:
「病床兩邊如果要加上欄杆,需要本人或家屬簽同意書。」
我說:「為什麼?這不是在保障病人安全嗎?」
因為欄杆是一種限制,任何限制都侵犯人權。
佈告欄上,長輩的名字後面的稱謂是「神樣」,尊敬他們就像尊敬神。
能走到這一步,都吃了很多苦,當然有神性。
我想起台灣的醫師也提醒我尊重的重要:
「爸媽如果聽不到你的話,未必是重聽,不要自動就大聲。
沒有人喜歡被大聲。跟爸媽講話時,正眼看著他們,
讓他們看到你的嘴型,講慢一點,也許他們就聽懂了。」
心理師告訴我:「對於有失智徵兆的爸媽,要顧及他們的尊嚴。
不要說『你怎麼又忘了』。而是可以假裝我們自己也忘了,
而說『吃過藥了嗎?我也不確定。讓我們一起來查一查!』」
我點點頭。我知道現在反應變慢的媽媽,年輕時也曾耳聰目明、健步如飛。打我從不手軟,打牌從不放砲。
我所有的聰明才智,都來自於她。
現在她老了。
老了,不是她的錯。
慢了,就跟著慢一點。
忘了,就再講一遍。
煩了,就休息一天。
一切都有方法應對。
我離開日本那家照顧機構時,頻頻回頭…
因為我看到「 年輕時意興風發的爸媽,和未來步履蹣跚的自己 」。
我看到餐廳那位攙扶我媽的服務生,也看到那位搖手揚長而去的司機。
然後我注意到安養院的門楣有個燕子窩,跟現代建築格格不入。
我問醫師:「沒想要清理掉?」
他說:「既然有緣相聚,就讓他們好好活著。」
是啊,有緣相聚,好好活著。
這句話獻給燕子、「神樣」,和 有一天都會老去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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