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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鄭一的命令下,所有戰艦朝著目標發炮。當年的大炮,透過火藥將鉛球或鐵球發射出去,在緊急時什麼雜物都會丟進去當炮彈,而炮彈本身並不會產生爆炸,只用作砸爛敵方的船身。
不管多強悍的士兵,掉進海裏就只有待屠宰的份,通常鄭一會用長矛將海上的敵人刺死,就算置之不理,在大海中心也不可能存活。
我聽見從遠處絡繹不絕的炮火聲,炮彈將甲板砸穿一個大洞,爆出一聲巨響。
受到炮火突襲,清兵的戰船很快就亂成一團,士兵在甲板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亂跑。
清兵的戰船沒有財寶,火藥和物資浸到海水就不能用了,正常來說不會主動開火。我也很快意識到,鄭一明知道我在船上還展開炮轟,目的是想將我殺死。
多艘清兵的戰船已變成一堆爛木頭在海上飄浮,如果我就此逃走,雖然能夠保住性命,但石陽一定會有危險。你敬我一尺,我自然回敬一丈,於是我跳進海裏,乘著夜色的掩護游回去鄭一的船上。
果然,鄭一將石陽綁在甲板的桅杆上,準備將她刺死。
「用珍貴的火藥,打沒用的炮,真浪費啊。」我。
「果然你就是死不了,正好,你可以看她背叛我的下場吧。」鄭一。
「當年你殺死我父親,今日你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我也算成功報仇了。」我假裝不在乎。
「……」鄭一用刀抵住石陽的脖子。
就在這個時候,天上突然傳出一道打雷聲,響徹了整個夜空,大海也開始泛起波浪,船身猛烈搖晃。
至今我仍認為是蒼天想要幫我,我命不該絕。我趁著鄭一失去平衡的一瞬間,我飛撲上去跟他纏鬥起來。
大海的風浪是毫無先兆的,戰艦的猛烈搖晃讓我們兩人都掉進海裏。
在大海中,就是我的世界。
海浪將我們捲進水中,他奮力想游上水面,我卻死命抓住他,將他活生生溺死在海裏。
其他船員趕來看到我將鄭一臉無血色的屍體從大海中揹回船上,所有人都以為我跳下去想救鄭一。多年後,大家都說鄭一是遇上颱風溺死的,事實只有我和石陽才知道。
鄭一死後,石陽成為紅旗幫的首領,女性成為海盜首領,會被其他海盜看不起,於是她決定跟我結婚,紅旗幫的權力便由我來繼承。
「鄭一死的那晚妳沒聽清楚嗎?妳只是我復仇的其中一步。」我。
「但我也知道,你愛我。」石陽。
起初我打算搶走鄭一身邊的女人以報殺父之仇,但後來我卻泥足深陷地愛上了她。
紅旗幫成為南中國海的最大勢力,清兵根本無法匹敵,我活躍於廣東沿岸一帶,主要搶劫富商的商船。
香港成為我主要停泊的港口,不知怎的,我很喜歡這個地方,雖然土地貧瘠人口稀少,但很有人情味,所以每次購買物資,我往往會支付大城鎮的價格,反正這些錢是來自富商的,我也不太在乎。
也許我喜歡香港還有一個原因,長洲的山洞是屬於我與石陽的地方,對於我來說,這個山洞是我最珍貴的寶藏。
「不管將來變成怎樣,這裏都是我們的『相約之地』。」石陽。
「就算我變成鬼魂,都會回來這裏。」我。
此時,清兵用了其他方法將海盜消除,就是將海盜變成清兵。他們向其他小型幫派的海盜招安,把他們的戰力納入其中,以壯大自己的勢力。
除此之外,他們還聯合了葡萄牙的戰艦,誓要將我們紅旗幫連根拔起。經過我的調查後,原來當年鄭一為了殺死我而擊沉的清兵戰船,船上有清朝高官的兒子,那時候他只打算象徵式巡邏,沒想到因此而葬身大海。
1810年,我們在赤鱲角的海域上遇上清兵的主要軍力,我們一直後退,卻在大嶼山遇上澳葡艦隊,左右受敵,只能硬碰硬了。
*********
「所以,你就在那次戰役死了,化成厲鬼在張保仔洞等石陽出現嗎?」我。
「不,雖然那次戰役我們將澳葡與清兵的艦隊擊退,但損失慘重,另一方面清兵將黑旗幫和藍旗幫招安成功,兩個幫派合起來對我們窮追猛打…
老實說,我已經厭倦了在海上飄渺不定的日子。我一生都在搶奪別人的寶藏,到後來我才發現,最大的寶藏就在身邊。
1810年4月,我逃避著多面夾攻,石陽與我暫時分開,到廣州主動投降。5月,我在芙蓉沙接受招安,將海盜婦孺17,318人、船226艘、砲1,315尊、兵器2,798件全都交出來。清兵讓我保留30艘戰艦,在廣東追捕其他海盜,直至1822年因病去世。」張保仔看著月亮,彷彿在回憶當年的種種。
傳說海盜張保仔的故事就此落幕,清兵成功消滅了南中國海的海盜集團,但沒人能夠想像到,再過十多年,這個海域會有一場更大的戰爭,改變香港的命運,戰爭名叫『鴉片戰爭』。
離開時,我問張保仔,石陽有沒有依照約定在張保仔洞現身與他相聚。
張保仔雙手叉腰:「當然有!只要有約定!不管過多少年!都不會改變!」
我笑說:「香港人也有過一個約定。我也希望這個約定,永遠不會改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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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安德魯的一天
當李倩盈正在和露絲傑克糾纏時,劉俊文也在忙著,今天他要和安德魯一起拍下鐵達尼號最美,也是最後的一刻。
從船頭、甲板、大廳、主樓梯等,安德魯一邊走一邊解釋著他的設計來源,為乘客帶來什麼樣的觀感,同時也不忘詢問劉俊文的意見,看有沒有進一步的改善空間。
而劉俊文亦繼續使用自己的胡說能力,以二十一世紀的眼光批評著設計上的不足。
「如果以乘客的角度來看,鐵達尼可以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擁有酒店式的華麗,舒適的空間,可是,安德魯先生你有沒有想過,像卡爾先生一樣需要經常往來歐洲和美洲的乘客,他們對於船上的設施,在航行五次、十次、還是二十次後,便會覺得沉悶呢?」劉俊文回想著現代郵輪的設計說。
「噢,謝夫先生,鐵達尼的設施我可以肯定是全世界最好的,而且我們針對的乘客,即使再多次的往返也好,一年也只是說得上是兩三次,我有信心在兩三年之後,船上的設備會再度升級,讓乘客有更好的體驗。」安德魯友善的回應。
劉俊文這次心想,呃,在行內人眼中,自己的胡說方式真的太容易露出馬腳了,還好,安德魯也只是把他當作是業餘的設想,沒有放在心內。
但為了讓安德魯的好感上升,劉俊文在拍攝的過程中不停思索,終於讓他想出了個說法能誏安德魯改觀。
「安德魯先生,我有一個有趣的想法想跟你分享一下!」劉俊文像小學生一般道。
安德魯放緩了腳步,耐心聆聽著。
「剛才你提到了,鐵達尼號是專為遠洋的乘客服務,讓他們在旅程中感到有更好的享受嗎?我可以跟你分享一下,在我的故鄉香港,我們的酒店並不單單是為旅客而服務,同時也為在城中的住民提供服務,你會不會很奇怪,為什麼在城內有自己的家,還要住酒店呢?」劉俊文興奮的說。
安德魯先有一點疑惑,但他也很想認識這個遙遠的地方有什麼風俗和習慣。
「我們稱之為Staycation,就是一些有錢的人,周末的短假期不能出國,但又想感受一下像旅遊的生活,便在酒店內渡過兩天,游游水,享受美食,在精緻的客房中享受不一樣的睡眠,現在白星的市場,便是以遠遊為主,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時間和膽色去其他國家,這些人應該也很想感受鐵達尼號的精彩旅程,但一聽到是來往歐洲便會卻步。
未知安德魯先生有沒有想過,這一群帶有消費力,而不想遠行的客戶,也可以感受短途的旅程,白星能推出一艘只作短途的郵輪,在不同的城市逗留和補給,然後停泊讓旅客可以有一天的城市遊歷,這是不是很有趣的想法?」劉俊文將現代郵輪旅行的概念說出,希望可以得到安德魯的認同。
一開始安德魯只是好奇什麼原因驅使一個有家的人跑去住酒店,但聽著聽著,他的腦海像被轟炸一樣,他從沒想過郵輪可以是旅行,而不是交通:「謝夫先生,真的太感謝你了!你這個意見真的是讓我眼界大開,我……我的腦海已經浮現出一個全新概念,如果是短途,可以在中途一直補給的話,船上的貨運倉便可以大大減少,也不需要為整整一個星期的食物而增加冷藏艙,不用遠航的話,在近海也能大大減低船的推進需要,整艘船的空間可以增加百分之二十,不,百分之四十,那麼船上的娛樂設置便能大量增加!」
劉俊文看到像孩子般興奮的安德魯,從他眼中看到的,不是這項目能為他帶來多少金錢,而是令他可以改變和創立一個新的體系,讓他的設計限制大幅減少。
在現代中,你很難再找到一個如此認真的總設計師,他以前接觸過的總設計師,大多都是業務向,只是構思一個新項目,然後交給下面分工清晰的手下做,從安德魯的介紹中,他感覺到安德魯的認真,而且他是真心的喜歡這工作,現代對工作有熱情的人,真的買少見少了。
劉俊文偷偷的查看了安德魯的好感度,已經提升至高度好感,同時卡爾的好感度也是高度。
他知道可以實行接下來的計劃了,於是他向安德魯詢問:「我想去一下電報室,有個電報我想發,安德魯先生你能陪伴我嗎?」
安德魯將自己的興奮壓下,帶領劉俊文前往電報室,途中還請教了劉俊文不少的細節意見。
兩人走到一個小房間,安德魯敲了兩下門,接下來有一個年輕人打開門,年輕人看到安德魯立即尊敬的打了聲招呼,安德魯示意安靜,然後帶著劉俊文走進房間。
房間有一個年紀稍大的日正在專心的聽著電報,然後用紙記錄下,好一陣子,他才放下電報聽筒,轉頭跟安德魯打招呼:「這船真的要多添加電報員,安德魯先生,我們從早上忙到現在,真的連休息時間都沒有了……」
安德魯笑說:「鐵達尼有兩名電報員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但我真的沒想過電報的需求如此巨大,看來我們要加價才行了。」
「沒用的,這幫有錢人根本不志在這些錢,他們就想到底跟別人說自己在鐵達尼的快樂和喜悅,讓別人聽得牙癢癢……唉,我一直發著這些電報真的覺得一點意義都沒有。」電報員無奈地說。
安德魯陪笑了一會兒然後道:「菲利浦,我跟你介紹,這位是謝夫先生,我們鐵達尼號上的貴賓,你不要看他是東方臉孔,但他的眼光和見識讓我大開眼界,對了,謝夫先生想發個電報,麻煩你幫忙一下,伊斯梅先生說了這船上的一切開銷他也包了,所以你不要跟謝夫先生要電報費呢。」
菲利浦站了起來和劉俊文握手,然後專業地寫下他想要發的電報,便火速的按下了電報器,將訊息一字一字的發出去。
劉俊文心滿意足的將電報發了出去,心想,希望計劃能順利吧,還有兩個人,他要找到。
離開電報室後,安德魯和劉俊文一邊閒聊一邊拍照,聊著聊著安德魯便說起了自己的妻子海倫與女兒伊莉莎白。
「安德魯先生經常要遠航,你女兒才兩歲,那你不是有很多的日子不能陪伴她們嗎?」劉俊文問。
「這都是工作需要吧,我已經差不多半年沒有回倫敦見她們了,這次到紐約後,我還要作出設計修正,我想再多半年我便可以放個長假回家了。」安德魯平常道。
「你有想她們嗎?」劉俊文這問題是認真的想知道,比起現代,你出門再遠也可以一兩天便趕回家,但在沒有飛機的情況下,出遠門,一行便是幾個月一年,如果你活在這個時代,你的伴侶是安德魯的話,這樣的婚姻又有什麼意義呢?
安德魯幾乎想都沒想便回答:「當然想啊,為什麼會這樣問呢?」
「既然你想,為什麼你能這樣長時間也不見她們呢?你不會害怕你的妻子會覺得你不愛她嗎?」劉俊文繼續道。
「想念,不在於陪伴的長短,愛,也跟時間沒有關係,再短也可以愛,再長也可以不愛,即使我在遠方,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愛,而我妻子,也能感受到我的愛。」安德魯把劉俊文帶到自己的辦公室中:「你看,這是我和妻子來往的書信,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她寄信,而她也會把信寄到我即將前往的地方,我和妻子這兩年來往的書信都被我帶在身邊,應該也有六十封了,只要我想念她,我便會讀讀她給我寄的信,我相信,她也會這樣做。」
劉俊文把信拿在手上,輕飄飄的信封,六十封便變得沉重,或者,這就是愛的份量。
他跟李倩盈幾乎是朝夕相對,即使是忙起來,也可以隨時給對方發個訊息,但為什麼這樣方便的未來,兩夫妻的關係,卻比不上這個資訊落後的二十世紀初?
也許,這就是系統安排他們到不同電影世界中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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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預告:
冰山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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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書展終於完結,連載再度加速,希望喜歡既讀者可以Like and Comment
鐵達尼篇都進入尾聲,將會係下星期內完成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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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全職太太的故事也太讓人心疼了吧】
大家肯定都聽過,全職太太被稱作「黃臉婆」,對於丈夫在外的某些糟糕的行為,不得不忍氣吞聲。
今天要分享的這篇〈白水青菜〉,就是這麼一個故事。乍聽之下似乎挺常見,但在作者潘向黎的筆下,卻以一種跟篇名一樣平淡的筆觸,重擊讀者的內心(小編一度感到難受得看不下去......)。
一起來看看這個故事,也說說你的感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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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青菜 / 潘向黎
他進門的時候,客廳裡沒有她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向廚房走去。她果然在,正在用飯勺攪電鍋裡的飯。她總是這樣做,盛飯之前要把電鍋裡的飯徹底攪翻一下。他曾經問為什麼,她說:「好把多餘的水分去掉,口感才好啊。」顯然她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飯冒著蒸汽,她的臉有一瞬隱在水氣裡。他聞到了飯香。
飯很香。奇怪的是,他在別的地方幾乎聞不到這種香。這是好米才有的香味。他知道她只用一個牌子的米,東北產的,很貴,因為是有機栽培。
好米只是密閉著的香味,要加適量的水,浸適度的時間,然後用好的電飯煲煮,跳到保溫之後,燜合適的時間,香味才會爆發出來,毫無保留,就像一個個儲滿香膏的小瓶子打破了一樣。
她是他遇到的最會煮飯的女人。他這樣說過,她回答:我尊重米。
在他笑起來之前,她又加了一句:不過只尊重好的米。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兩碗飯已經在桌上了,他的這邊多一個空碗,筷子照例擱在擱筷上,是一條魚的形狀。她端上來兩個青花小碟,一個碟裡是十幾粒黃泥螺,並不大,但很乾淨,一粒粒像半透明的岫玉,裡面有淡淡的墨色。一個碟裡是香菜心,嫩嫩的醬色,也是半透明。家裡的菜一向這麼簡單,因為他都是在外面吃過了,回來再吃一遍。
最後她端來一個小瓦罐。這才是他盼望的重點。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裡面有綠有白有紅,悅目得很。她說:「你先喝湯。」自己坐下來,開始吃飯,撥幾口飯,就一點菜心,看她吃飯的樣子,好像不吃一口菜也可以似的。
他就自己從瓦罐裡舀了小半碗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還有三五粒紅的枸杞,除了這些再也不見其他東西。但是味道真好。說素淨,又很醇厚;說厚,又完全清淡;說淡,又透著清甜;而且完全沒有一點味精、雞精的修飾,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就那麼一口,整個胃都舒服了,麻木了一整天的感官復甦,臉上的表情都變了,好像一個薄薄的殼被敲碎了,所有的肌肉、每一條紋理都活了起來。真是好湯!
他一連喝了兩碗,然後吃飯,就著黃泥螺和菜心,一個滑,一個脆,都是壓飯榔頭。不知不覺就把一碗飯都吃完了。他也不添,而是又釅釅地喝了一碗湯。然後把碗放下,對她笑。
她也笑,「好像在外面沒飯吃似的。」
「是沒飯吃。現在誰吃飯?」
他說的是真話。他的工作宴會應酬多,那種宴會不會有飯。總是太多的油膩、濃烈的味道轟炸口腔,味蕾都半昏迷了,直到喝了她的湯,才緩緩醒過來。
「你的湯怎麼做的?」
她莞爾一笑,笑容裡有陽光的味道:「好嗎?」
「好。」
「那就多喝一點。」
「喝了。到底怎麼做的?人家都說老王家湯館好,我看就是那裡都喝不到這麼好的。說給我聽聽。」
「說起來——其實也簡單,就是要有耐心。」她說。
後來,他不只一次懷念那時的生活。那種安寧,那種坐在餐座前等著妻子把瓦罐端上來的感覺,掀開瓦罐的蓋子時看到的好看的顏色,第一口湯進口,微燙之後,清、香、甘、滑……依次在舌上綻放,青菜殘存的筋脈對牙齒一點溫柔的、讓人愉快的抵抗,豆腐的細嫩滑爽對口腔的愛撫,以及湯順著食道下去,一路潺潺,一直熨貼到胃裡的舒坦。
他們的家是讓人羨慕的白金家庭。白金的意思是,既有錢又白領,這個白領的意思是泛指,指的是讀過書,有修養講規則,憑知識和智力掙錢,不是手上戴好幾個寶石戒指的暴發戶。
他先是吃皇糧的機關幹部,後來不願意看人臉色慢慢從孫子熬成爺爺,早早下了海,折騰了許多行當,最後在房地產上發了,然後是網站、然後是貴族學校,他的事業像匹受驚的野馬一樣勢不可擋。
他成了本市的風雲人物,電視臺人物訪談的明星,各種捐款、善事的大戶。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他的風度、談吐,贏得了矚目和好評。有一次電視臺讓女白領評選全國範圍的十佳丈夫人選,他就上了榜,而且擊敗了幾個電影明星、歌星。現在的女白領真是不傻。那些又蹦又跳的男人,只能遠處看看,怎麼能近距離相處?要是她們知道他還每星期兩次開著寶馬到那所著名的大學讀哲學碩士,她們可能會發出尖叫——要多少實力才能有時間和閒心做這樣的事情啊。但是他從來沒有對外面透露過,這種事,要等人家自己無意中發現才好。越不經意越有風度,像他這樣的年紀和身份,這種選擇已經不需要經過考慮了。
他當然結了婚。都十七、八年了。妻子是她的大學同學,是初戀,而且是那種把情竇初開和愛和性和婚姻一鍋煮的關係。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兩個人還會有其他選擇,那時候也不知道要給自己多留一點時間,畢業後第二年就結了婚,然後很快就有了孩子。就是現在進了寄宿制雙語教育的培鷹學園的兒子。兒子是他們的驕傲,他不但聰明、學業優異,而且長得非常漂亮。這不能完全歸功於他,因為兒子明顯地集中了他們兩人的優點,而妻子當年也是學校裡的美女,不化妝也青翠嫩葉一樣清新可人。
因為有這樣的妻子,他對女人是不容易驚豔的。而且他知道現在的女人的漂亮已經充滿了化學的味道。
嘟嘟的出現完全是一個意外。起初他覺得這是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像個水晶花瓶一樣好看又透明,而且不實用。等到看出她的企圖還覺得有些好笑——這不是胡鬧嗎?要不是她是他的下屬,本來可以叫他叔叔的。當然心裡還是有點高興的,很隱蔽但是很真切,這可是一個比自己小20歲的女孩子啊,又漂亮,而且出身很好,父親是大律師,母親是名醫,家裡本來要送她去劍橋留學的。這樣的女孩,沒有任何為了錢而接近男人的嫌疑。
起初他真的沒有什麼。因為覺得嘟嘟是一時衝動,再說他不可能破壞自己的家庭,這麼些年,妻子辭掉幹得好好的中學教師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他沒想過要辜負她。他若是辜負她,她真是什麼都沒有了,一個40出頭的女人,沒有工作沒有事業沒有朋友,她怎麼活?況且,許多男人成功了就另覓新歡拋棄髮妻,他不想也掉進這種俗套,犯這種通俗的常見病——他不是一般的男人,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起初真的沒有動心,他只是考慮怎麼讓嘟嘟少受一點傷害就退出去。但是現在的女孩子真是任性,她們想要什麼就敢大喊大叫、又哭又鬧、要死要活,他又下不了狠心把她開除掉。嘟嘟真是一個水晶花瓶,而且因為對他無望的愛,這個水晶花瓶就站到了懸崖邊上,隨時可能掉下來粉身碎骨。最後,他只好伸手把她接住。
他不回家吃晚飯了。後來,他連晚上都不回來了。他說,實在太忙,不趕回來了。後來又說,想一個人靜靜。
她沉默,就像他每次說不回家吃飯時一樣,綿長而細密的沉默,那重量使他感到壓迫,但是不敢掛電話。最後,她說:「這樣吧,你要回來吃飯就打電話。」
他想,這等於說,如果不打電話,她就不會做好他的飯,還有那罐湯,等他回去了。那是他的家,但是從現在起,沒有他的飯了,沒有人等他了。他有點失落,但是馬上感到了巨大的輕鬆。這太好了。她當然會有看法,也會生氣,會傷心,但是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會主動挑破、發作出來。這些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選對了人結婚,現在又一次這樣覺得。在愛上別人之後這樣想,也許有點荒謬,但是他就是這樣覺得
他不喜歡租房子,他說哪怕只住三個月,我也要住在自己的房子裡,我不住別人的地方。嘟嘟欣賞地看他,說:我也是,我也是。他就說要買一套房子,全裝修的,帶全套傢俱和電器的,「只要帶上牙刷就可以住進去。」他愉快地說。嘟嘟卻不要,她說那種房子沒有風格,她不喜歡。最後她讓他住到她那裡去。
嘟嘟一個人住著兩房一廳,是父母給她買的,裝修是她自己來的,是很現代的簡約風格,但是卻比華麗更費錢的那種。全套北歐風情傢俱加全進口潔具,一色的白,臥室裡連地毯都是白的,這不是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氣派。看來她父母確實把她寵壞了。
嘟嘟為了歡迎他,給他買了名牌的浴袍和拖鞋,他沒有聽說過,只記得她說那是某個國家皇室用的牌子,她喜歡這個牌子,她說皮膚感覺到的奢華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實。但是沒有睡衣,她說他不需要。真的,一旦上床,他們都不再需要衣服。
新鮮的愛情,新鮮的瘋狂,新鮮的住處,新鮮的氣氛,好像連他自己都成了新的。幾個月的時間過得像飛一樣。
也有問題。問題是出乎意料的小問題:他們還是會肚子餓。
他是半個公眾人物,不能到外面吃飯。嘟嘟一個人出去買肯德基,他倒是可以接受,只是覺得好笑,說:「我兒子最喜歡吃。」嘟嘟就變了臉,拒絕再買了。
只好叫外賣,從茶餐廳的簡餐到永和豆漿,從日式套餐到避風塘,從披薩到義大利通心面,他們都叫了個遍,外賣沒有湯,他們有時喝罐裝的烏龍茶,更多的時候喝可樂。
慢慢的,吃飯成了個苦差事。因為難吃,而且他必須掩飾他對這些食物的難以下嚥。真潦草啊,有的硬梆梆的,有的乾巴巴的,有的木渣渣的。他思念一碗香香柔柔有彈性的米飯,更思念一碗熱熱潤潤讓味覺甦醒的湯,冰涼的飲料怎麼能代替湯?和他以前吃的晚餐相比,這些簡直是垃圾。
但是他不敢說。只要他一流露出不滿,嘟嘟就會生氣:那我們出去吃啊,什麼好吃的都有!我也不喜歡吃這些!還不是因為你!或者說……我知道,你又在懷念你過去的生活了!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了就明說嘛!
每次他都要冒險出去請她吃一頓飯才能平息。
吃飯成了他們的一個心病。甚至下了班在往那個甜蜜的小巢走的時候,他就在犯愁,要不要自己先到哪裡吃一點東西?不然等一下進了門就是一通昏天黑地的親熱,然後吃點吃不飽的東西,半夜又要餓醒。
按照現在流行的劃分,嘟嘟在這個城市裡應該算個真正的「小資」了。說她真正,是因為她小資得天經地義,而且不是為了在人前裝樣,她不欺暗室,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更下功夫。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為了享受,這樣認真把錢不當錢,這樣一絲不苟。她的內衣比外衣更貴,她基本上不化妝,但是她的保養品一套都是她一個月的工資,而且用了覺得不好就被丟在一邊。
她說:「用名牌有什麼?把過期的名牌化妝品丟掉,那種感覺才算奢侈,我喜歡!」
她也解釋為什麼這樣:「我要讓自己眼睛看的、耳朵聽的、皮膚接觸的都是好東西,這樣氣質才會好。」
嘟嘟有兩個愛好,一是健身,一是讀村上春樹。她不但有村上春樹的所有作品,而且每種都不止一本,有各種版本,他懷疑只要國內有的她都買齊了。甚至還有日文原版的,雖然她不懂日語,「我可以學啊!」她唱歌般地說。只要有空,她就會隨手拿起一本村上春樹,隨便翻到哪一頁,開始看。看著看著,她的眉頭就會微微蹙起來,光潔的臉似乎突然長了幾歲。書架上、沙發上、床頭、甚至洗手間的梳粧檯上,都放著村上春樹,有的合著,有的打開封面封底朝上趴著。
他看過幾次,但是都看不下去,好像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生活片段、稀奇古怪的夢和幻境,不知道在說什麼,也不知道想說什麼。這麼亂哄哄的,真奇怪,嘟嘟在裡面看到了什麼呢?是什麼吸引了她?他沒有問,怕她根本不解釋,反而笑他落伍。嘟嘟太年輕了,她的年輕使她的一切都有一種理直氣壯,這一點讓他感到可愛,也有點怯意。
沒想到有一天,他一走進門,就看到嘟嘟因為興奮而泛著粉紅的臉。「今天有好東西吃!我給你做!」他望著她,好像她突然在說英語,雖然他能聽懂,但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她又說了一遍,他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真是好消息,他能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跟著嘟嘟走進廚房。眼前的廚房一掃往日的清寂,熱鬧得像個小型超市,工作臺上放著兩塊碩大的案板,嶄新的,上面擱著兩把刀,一把黑黝黝的切菜刀和一把雪亮而窄長的、帶著鋸齒的刀,旁邊還有紅的火腿、綠的黃瓜、嫩黃的乳酪,一大袋蔬菜,還有一個長麵包,還有五顏六色的罐頭,瓶裡袋裡的各種調料。這是個地震後的小型超市,一切都顯得有點凌亂,嘟嘟的頭髮上也黏了一抹可疑的黃色膏體物質,但是也顯出了熱誠,心無城府、掏心掏肺的那一種。
他感動地表示要幫忙,嘟嘟堅決拒絕了,要他到廳裡休息、看看報紙。她把他推到沙發上,把報紙遞到他手裡,甚至給他泡了一杯茶。他看了一下,居然是龍井,她笑著說:「剛買的。茶莊的人說是新茶。」然後她就像一個賢慧的妻子那樣進了廚房。
嘟嘟終於忙完了,讓他坐到餐桌邊。他急切地過去,看到了餐桌上的東西。每人一碟三明治,切成小塊的,一摞一摞的幾摞,旁邊點綴了嫩玉米芯和炸薯條。中間是一大盤紅紅的、一片混沌的東西,仔細看可以辨認出裡面有臘腸一樣的東西。惟一熟悉的東西是啤酒,麒麟一番搾。
嘟嘟說:「怎麼樣?」他說:「看上去很漂亮。」他決定先從容易接受的開始,就自己倒上啤酒,開始喝。嘟嘟一邊解著身上的圍裙,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這不是一般的東西,這可是村上春樹餐啊。」
「什麼?」他趕快把一口啤酒咽下去。
「村上春樹的小說裡寫到的美食很多,日本就成立了一個村上春樹美食書友會,根據他書裡的描寫,編了一本村上春樹食譜,讓大家分享。我今天就是按照這本食譜做的。好玩吧?沒想到吧?」
原來是這樣。他拿起一摞三明治,「這是什麼三明治?」
「黃瓜火腿乳酪三明治。《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生物學家的孫女做的。這個做起來很麻煩,生菜葉子要用涼水泡,吃起來才脆。麵包片上要先塗上厚厚的黃油,不然蔬菜裡的水分容易把麵包泡軟。最後也是我自己切的,特地買了一把刀,切得很整齊吧?」
他吃了一口,為了躲避作出評價,就指著那盤紅紅糊糊的東西說:「這是什麼?」
「番茄泥燉史特拉斯堡香腸。我買不到史特拉斯堡香腸,還好書裡注明原味維也納香腸也可以,就用了維也納香腸。主料是番茄丁和維也納香腸,調料是大蒜、洋蔥、胡蘿蔔、芹菜、橄欖油、月桂油、百里香、花薄荷、羅勒、番茄醬、鹽、胡椒、糖,我數過了,一共13種。本來想做蘑菇煎蛋捲,但是那是《挪威的森林》裡的,早期作品,風格不一樣,所以做了這個,這也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的,就是世界末日當天,他和圖書館女孩過了一夜,在她家做的早餐。」
他心裡湧起了愛憐,但是仍然沒有動,倒是嘟嘟,把一條香腸用餐刀切成幾段,用叉叉起一段,送進嘴裡,「哎呀,太棒了!另類!濃烈!豐富!絕對村上春樹!」她吃著,又喝啤酒,漸漸的眼裡泛起了迷濛,又說了一些「真是憂鬱世界的美味情懷」、「對於揮別人生而言似乎是個不錯的一天」之類的話,他知道,她已經進入了村上春樹的世界,正在裡面扮演一個角色,這些都是台詞了。
他也作出毫不遲疑的樣子吃了起來。這麼難看的東西,居然不是非常難吃。但是想到居然要花上那麼長的時間,動用那麼誇張的陣勢,那麼多的調料,他還是覺得有點可笑。這就叫用最村上的方式享受生活?那麼這個人的品位真成問題。不過這麼出名的作家,應該不會這麼粗糙。慢著,這個叫村上春樹的人,會不會故意戲弄這些崇拜他的人呢?這樣想,又馬上覺得有點對不起嘟嘟,於是努力往嘴裡塞進一疊三明治,馬馬虎虎地嚼幾下,急忙用啤酒把它沖下去,感覺好像自己正坐在某架國內航班的經濟艙裡。
什麼玩意兒呀,就是夾餡麵包片,怎麼看都是簡單對付肚子的東西,好吃?見鬼吧。搬出川端康成來也沒用。看看中國的小說家,看看《紅樓夢》,裡面寫的好吃好喝的,那才叫美食,那才叫見識!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說,因為嘟嘟忙了半天,他不能讓她傷心。何況說了她多半也不懂。
吃完這頓難忘的村上春樹餐,他最後說了一句:「以後不要這麼麻煩了。在家裡吃越簡單越舒服。」
「今天這樣不是很舒服嗎?」嘟嘟奇怪地反問。
他把嘟嘟的手抓起來,輕輕愛撫著說:「不是這樣的。真的會做的人,就是一碗白水青菜湯,吃起來就夠好了。」他說完這句話,看到嘟嘟臉上的月亮被雲遮住了,他立即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們都不願意想起一個人,一個女人。但她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就像一個狡猾的債主,從來不會攔在大路中間,讓你可以放心地開車回家,回到家門口,也不會看到有人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裡。於是你鬆了一口氣,走進房間,打開燈,卻猛然一驚,角落裡赫然站著一個人,正是躲也躲不掉的那一個。
她聽見門鈴響的時候,有一秒鐘以為是他回來了。但是她馬上知道不是。先從貓眼上往外看了看,果然不是。是一個女人。
她打開了門,一個年輕女孩出現在她面前,有著緊繃的臉頰和鮮嫩的皮膚的女孩。她用微笑的眼神發問,這個女孩子說:「叫我嘟嘟吧,我是你丈夫的朋友。」
她立即明白了。明白了這個女孩是誰。她打開門,請她進來。像一個有禮貌的女人對待丈夫的朋友那樣。嘟嘟從她臉上尋找一點情緒的流露,沒有找到。
她讓嘟嘟參觀了他們的家,但是沒有讓她看臥室。然後她們坐了下來,喝著茶,一時都找不到話題。嘟嘟說:「謝謝你接待我。其實我今天來,一是想看看你是什麼樣子的,另外就是想吃你做的飯。」看到她臉上的驚訝,嘟嘟急忙解釋:「我總聽他誇你是個高手,最簡單的菜都能做得最好吃,真的很好奇。」
她似乎有點為難,想了一下,說:「那,你就在這裡吃一點便飯好了。」
嘟嘟像一個真正的客人那樣,坐在餐桌邊等。看著女主人端上來一碗飯,兩個小碟,然後是一個瓦罐。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就這些?女主人給她盛了一碗湯,一邊說:「平時我們吃飯,也就是這樣。他總是自己盛湯,脾氣急。」
嘟嘟一邊聽,一邊看她的手勢表情,又注意湯的內容,簡直忙不過來。但是她還是發現女主人沒有碗筷,就問:「你不吃嗎?」她的語氣,好像她是主人。
女主人搖了搖頭。嘟嘟不知道是她不想吃,還是不願意和她一起吃,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她喝了一口湯。她不假思索地「哇——!」了一聲。然後她難以置信地看看女主人,「這就是白水青菜湯?」
女主人說:「他這麼叫。」
「你能告訴我怎麼做的嗎?」嘟嘟一臉懇切,好像她正在上烹調課,面對著給她上課的老師那樣。
女主人停了一下,好像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要準備很多東西。上好的排骨,金華火腿,蘇北草雞,太湖活蝦,莫干山的筍,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時候加上一隻陽澄湖的螃蟹,一切二,這些東西統統放進瓦罐,用慢火照三、四個鐘頭,水一次加足,不要放鹽,不要放任何調料。」
嘟嘟難以置信地看看面前的瓦罐,排骨?火腿?蝦?還有那麼多東西,哪裡有它們的影子啊。
女主人自顧自慢慢地說:「好了以後,把那些東西都撈出去,一點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這些東西順便能把油吸掉。」
嘟嘟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就是所謂的白水青菜湯?白水?這個女人的心有多深啊。那個男人說的是什麼胡話?他每天享用著這樣的東西,卻認為是非常容易非常簡單就可以做出來的,他真是完全不懂自己的妻子。就在這一瞬間,嘟嘟深深地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也明白了世界上,愛情和愛情之間有多大的不同。
「你每天都要弄這樣一罐湯嗎?」
「是啊。早上起來就去買菜,然後上午慢慢準備,下午慢慢燉,反正他總是回來得晚,來得及的。」
「那今天你怎麼也準備了呢?他不是……」
「你是說他沒有回來吃晚飯吧?是啊,都半年了,不過我還是每天這樣準備,說不定哪天他突然回來吃呢?再說我都習慣了,守著一罐湯,也有點事情做。」
嘟嘟整個人呆在那裡。半天,才說:「你真了不起。」
女主人愣了一下,然後失神地、輕輕地說:「他整天那麼辛苦,能讓他多喝一口湯也好啊。」她好像在自言自語,完全忘記了眼前還有一個人。
嘟嘟突然說:「你今天都告訴了我,你不怕我學會了,他永遠不回來嗎?」
女主人回過神來,看了嘟嘟一眼,笑了。那笑容,好像在說,他不是已經不回來了嗎?又好像在說,他怎麼會不回來呢?好像在責備:你這樣說是不是有點過分啊?又好像在寬容,因為這問題本身很可笑。
這樣笑完了以後,女主人輕輕地問:「你能這樣為他做嗎?」
嘟嘟偏著頭,認真地想了想,說:「我也可以的,但是不必了。」她說完,就站起來走了,走到門口,她站住,回頭一笑,說:「我不是你。」
她走得就像她來時那樣突然,毫無徵兆。
又過去了一個月。傍晚,女人照例在廚房裡,湯罐在煤氣灶上,微微冒著熱氣。女人的目光穿過後陽臺,往外看,好像看著樓下的草坪,又好像看著一個不確定的地方。
門鈴響。她應著「來了」,過去開門。她剛剛發現家裡的米快沒有了,就到那家固定的米行買了一袋米,還是那個牌子的東北大米,完全綠色無公害的,價錢比普通的新米貴了5、6倍。這是米行的夥計給她送米來了。
她打開門,卻發現是他。她愣了一下,一句話脫口而出:「怎麼?忘了帶鑰匙?」
他回答:「是啊。」
她馬上回到了廚房,丟下他一個人。他不知道她這樣算是什麼意思,有點想跟進去,又覺得不妥,一時有些渾身長刺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她在廚房裡說:「等一下米行的人會送米來,你接一下。」
他說:「哦。」
「還是那種米。」
「我知道。」他說。
米行的人來了,他接下來人手裡的米袋,隨口問道:「錢付了嗎?」夥計說:「付了付了,太太每次都先付的!」
他用雙手握住米袋的兩角,把它提進櫥房。她說:「放這裡。」他就放下了,同時感到如釋重負。
這時他確定自己可以坐到餐桌邊等了。他就坐到了餐桌邊。
她好像看見他坐下來了,就說:「洗手去。」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她端著一個大托盤過來了。他想,家裡還是有改進,她不再分幾次跑了。托盤放到桌上,裡面有兩碗飯,兩碟菜:一個是蝦仁豆腐,一個是番茄炒蛋。一個小瓦罐。這是他思念的,忍不住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說:「我先喝湯。」
他從瓦罐裡把湯舀了小半碗。還是有綠有白有紅,還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他急忙喝了一口,就那麼一口,他臉色就變了。像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裡一下子揪出來,又驚又氣,又希望一下子掙醒,發現是夢,好癱回到溫暖的被子裡。
「這是什麼湯?」他不敢吐出來,掙扎著把嘴裡的一口湯咽下去,急急地問。
「白水青菜湯啊。」
「怎麼這麼難喝?以前的湯不是這樣的!」他委屈地抗議。
她嘗了一口,然後說:「白水青菜,就是這樣的。你要它什麼味道?」
他放下調羹,審視她。她不看他,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她還是那麼喜歡吃飯,但是現在不像過去,好像沒有菜也吃得下去的樣子,她把蝦仁豆腐和番茄炒蛋都舀了一下,和飯拌在一起,自顧自吃起來,吃得很香。他乾脆不吃了,點起了一支煙。過去在她面前他是不抽煙的。但是現在,這些好像無所謂了。她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吃完最後一口,她把所有的碗碟都收回托盤裡,然後正視著他,說:「我們家以後可能要雇一個鐘點工,我找到工作了,家裡這麼多事。」
他吃了一驚,「工作?什麼工作?」
「到烹飪學校上課。」
「你?當烹飪老師?」
「你忘了,我本來就是老師。烹飪考級我也通過了。」她說。
剛才那口難喝的湯好像又翻騰起來,他脫口而出:「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現在怎麼這樣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該這樣說。理虧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對不起她,不管她做什麼他都失去了質問的權利。而且這些日子,他幾乎不回家,讓她到哪裡找他商量呢?他現在這樣說,只會給她一個狠狠反擊的機會,反擊得他體無完膚。
但是,她沒有反擊,她甚至沒有說什麼。她只是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他真正開始感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幽深迷離,好像漆黑的夜裡,四下無人的廢園子中井口竄出來的白氣,讓人感到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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