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付費罐頭文學限定企畫3「#123罐頭人」
#今天抓 ── 楊隸亞 × 蕭詒徽
「我在《女子漢》散文集裡寫了〈不是蘋果〉這篇散文，某個夏夜的夢境，『不是蘋果』真的來到我的夢裡，她坐在我的床邊，倚靠著我的枕頭，在我耳邊說了一個故事：『沙漠中的遊牧人會在晚上用繩索把駱駝跟樹拴著，但白天來臨時，即使把繩子解開，駱駝卻不會跑掉。駱駝記住夜晚，拴在脖上的繩子，就像我們一直記得過去的傷痛。』我該如何安慰『不是蘋果』呢？請你幫幫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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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我的幻想朋友已經死掉了。
我的幻想朋友長得很好看，是個很棒的人，而且很喜歡我。我剛開始學鋼琴的時候，我的幻想朋友已經會彈拉赫曼尼諾夫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拉赫曼尼諾夫彈什麼，只是因為這個名字很長好像很厲害。老師說如果我可以把黃色封面的譜彈好，就可以彈灰色封面的譜，原典版的譜。大人一樣的灰色。
我的幻想朋友死後，我學會的許多事之中，其中一件就是原典版的樂譜比一般樂譜貴兩倍。
後來家裡不讓我繼續學鋼琴，我始終沒有彈到灰色封面的樂譜，就變成大人了。某天在廣播裡聽見拉赫曼尼諾夫的曲子，覺得自己的幻想朋友死得實在太早。我還來不及變成灰色，她就死了，導致我直到現在依然覺得，我沒有成功地變成大人。
妳知道我為什麼叫妳不是蘋果嗎？因為我一直以為，真正的蘋果已經死掉了。我的幻想朋友，年紀比我大，比我成熟懂事，長得比我好看，知道的事情比我多，而且，很喜歡我。我的心中，曾經有一個很喜歡我的人。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她真實存在的那一天，我也開始無法喜歡自己了。
我喜歡她，可是有一天，我發現她就是我。或者，更正確地說，我發現她不是我。
是什麼時候開始，注意起超市裡的特價呢？下班之後為難得有剩的便宜裸賣葉菜感到快樂。今天竟然有一袋十七塊的小白菜。平常因為懶得等待而錯過的熱食拍賣，那之間幾塊幾塊的價差，其實就是理想的我和失敗的我之間的誤差對不對？積極的我和消極的我之間，有著十七塊和三十一塊的差距。只要一點點努力，就可以買得到的特價蔬菜。為什麼平常下班之後總是直接回家耍廢呢？
妳大概很討厭我。那些明明可以省下的錢，明明可以搶到的機會，明明可以做到的事。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我其實是我的幻想朋友唯一的朋友。我想念她，想要成為她，但她活著的時候我還沒長大。如果她現在還活著，我和她還會是朋友嗎？又或者，她會終於意識到，有些事情和彈奏拉赫曼尼諾夫一樣不可能呢。
她死了，所以她很完美。
她是蘋果的原型，而妳是蘋果的真相。她是我想吃蘋果的時候的蘋果，妳是我在超市挑選蘋果的時候的蘋果。妳討厭我，就像我討厭妳，因為我們同病相憐。我一直以為我的幻想朋友死掉之後，我的意識裡只剩我一個人，但其實還有妳 ── 和我一起長大了的妳。
請妳原諒妳的額頭。原諒妳的瀏海。原諒妳的鼻樑。原諒妳的指甲。原諒妳的毛孔。原諒妳的眼皮。原諒妳手上的繭。原諒妳的汗。
原諒妳的感覺。原諒妳的習慣。原諒妳的食慾。原諒妳的睡眠。原諒妳說過的話。原諒妳的疑惑。原諒今天的天氣。原諒妳的身體。
原諒妳的牛仔褲。原諒妳的嗓音。原諒桌上的啤酒。原諒沉默。原諒每一面鏡子，和門，原諒跌倒。原諒妳的朋友。原諒妳自己，像原諒一個朋友。
請妳原諒我將妳取名為不是蘋果。原諒我沒有成為蘋果。然後，我也會原諒妳，原諒妳不愛我。
我們不只要活下來。我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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