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作為冒認史的中國史 — 中國的「歷史悠久」有多悠久?】
天賦人權、民主自由大義,好像是通行無阻的普世真理。其實不是,只要碰上的對象是中國。很多人談論問題時,一開始就談到解放軍 — 謂解放軍一動,你甚麼戲都沒得唱。其實中國首先當然不是靠解放軍統治的,任何政權都不能 24/7 全天候不斷動員軍隊,政權首先是靠觀念來統治人,觀念植入人的內心,人民自動服從政權的號召。
中國概念 為何要續持再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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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斯達:作為冒認史的中國史 — 中國的「歷史悠久」有多悠久?】
天賦人權、民主自由大義,好像是通行無阻的普世真理。其實不是,只要碰上的對象是中國。很多人談論問題時,一開始就談到解放軍 — 謂解放軍一動,你甚麼戲都沒得唱。其實中國首先當然不是靠解放軍統治的,任何政權都不能 24/7 全天候不斷動員軍隊,政權首先是靠觀念來統治人,觀念植入人的內心,人民自動服從政權的號召。
中國概念 為何要續持再釐清?
任何真理在「中國」面前都十分脆弱,因為人民意識中的那個理念上的中國,是一個龐大的、非現實的中國,並且橫跨起碼二千年,一般比較浮誇的甚至會宣稱中國有五千年。一些受民族主義洗禮的上一輩文化學者,也會認為中國是古老連續的文明國家。
正因為這個「中國連續無窮」、「源遠流長」的印象,任何個體權利在這套「帝國神學」面前,下場都只有瞬間被摧毀。因為那「一連串」的中國,實在太大、太深古。「中國」處於觀念之中,已經龐大到令人敬畏甚至窒息。
我鍾意用「帝國神學」來形容這套政治觀念,顧名思義,中國式的政治觀念,在「信眾」的內心尤如上帝及一連串先知和神跡一樣,令人產生絕對服從、非理性、壓倒性的情感。要在任何「華人地區」推廣最基本的人權民主自由概念,都不能繞過「中國」此概念的再釐清,否則有如巨石阻塞,水不能至;或者尤如將精力「射落海」,「啟蒙」再多做一百年都不會有寸進。
那麼「中國」實際上真的那麼源遠流長和龐大嗎?事實上不是,我們不必談中國內部民族紛雜的常識,這個紛雜的現狀,只是歷代統治者通過一連串不公義的仇殺和強權所造成,並非心甘情願的共和。看「五族共和」之中除了漢族的其他種族的現狀就知道了。然後很多人會說,即使種族和政權不同,「中國文化」還是有一脈相承的。但事實上,「中國文化」是一套有共通性的演變,甚至是一脈相承,本身也是一個政治神話。
歷史事實上是斷裂
黃仁宇將中國歷史分為三個時期:「秦漢」、「隋唐宋」及「明清」。事實上「自古以來」,「中國」的「本土文化」並沒有佔主導地位,而是經常處於被統治、虛位的情況。
春秋戰國時期最突出的文化和制度衝突,其實是齊魯這些中原傳統國家,與秦、楚國、趙等為代表、積極輸入異質文明的國家的對抗。
趙國最有名是一場名為「胡服騎射」的軍事改革。趙武靈王學習敵對的匈奴騎兵,吸收其軍事制度,成功令趙國成為強國;秦國因為地利之便,輸入了更西邊的軍事組織和技術,發展出「中原」傳統國家所沒有的軍國主義體制,最終傾覆六國。那一次本身就已經是「中國」的淪陷,中國的「內容」改變了,中原陷於「胡風」。
隋唐宋也是這樣。隋的開國君主楊堅,他小時候有一個梵文小名叫「那羅延」,他還有一個叫「普六茹」的鮮卑姓,至於為甚麼,之後馬上就說到。楊堅的父親其實是西魏的官。西魏是一個由鮮卑人建立的國家。西魏王被親侄所脅迫、然後禪讓,一個後稱為北周的國家建立起來。而楊堅同樣取代了北周而自立。鮮卑崛起於西北,地理上靠近敦煌,接受中亞文化影響,包括梵文。
這些其實都是鮮卑人,是「五胡亂華」時期進入的勢力,與漢、晉時期的「中國人」,並不是同一班。之後建立唐的李姓家族,其實都混有鮮卑血統,不過他們後來以漢人身份、漢人君主示人了。
可以說「第二期」的中國,其實是一個鮮卑化的中國。
本來的「正宗」中國人呢?其實在黃巾之亂、三國亂世、八王之亂等一連串末日式軍事衝突之中,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就變成了被統治者,被融化的少數。「第二期中國」其實與「第一期中國」的內容很不一樣。人種不一樣,連文化、官制也不一樣。但中國中心的史書,往往用「漢化」兩個字就輕輕帶過,很難說是客觀。
自古以來「中國」其實極不穩定,每一次改朝換代都幾乎是外族入侵,然後外族假裝成「本土」、假裝成「漢」;之後遭更外面、更新銳的外族所入侵。
不斷抵抗外來影響 又不斷失敗
建立大宋的趙匡胤情況也很類似。他是後周政權的禁軍首領,後周是五代十國的其中一個政權,這些政權的制度,尤其是軍事制度,來自大唐中衰之後興起的藩鎮勢力。這些藩鎮不是一般的地方本土勢力,而是吸收了外族軍事制度以及兵源的新產品。
安祿山是胡人,大家都知道。他那個族叫粟特人,簡單而言是中亞人士。專門關於粟特人的歷史研究有很多,日本有不少史學家喜歡研究安祿山這個人的中亞淵源。
安祿山控制以及之後繼起的河北系藩鎮能夠坐大,主要是招收了大量移民,陳寅恪稱「其民間社會亦未深受漢族文化之影響」。這些外來人發明了一套更具機動性的軍事團體,屬員叫作「牙兵」,他們與軍閥關係密切,不是唐帝國政府那些積極性低的公務員軍人,而是服務於私人的僱傭兵,待遇優厚,相對而言戰鬥力也更高。
號稱十分「中華」的大宋,其實就是建立於這樣的國家制度之上。而異質人種和制度對「中原」的影響也極為明顯,在混戰時期,西夏和遼的建立,乃至之後的金人,一直困擾著宋人。
唐末時進入中國的異族,自然也是像秦漢一樣扮作中原正統。但之後也無法與女真和蒙古人競爭 — 「第三期」的中國,又是一次新的制度和文化創新。金人的最高層政治,是具草原色彩的貴族親王合議制度,叫「勃極烈」、軍事單位叫「猛安謀克」、滿人那一期就有「八旗制」、蒙古成吉思汗發明了千戶、百戶、十戶制;汗有親兵叫怯薛,還有不能盡錄的制度創新……元、明,清也就是這種外族制度的延續。可以說「第三期」的中國,是全面游牧民族化(蒙古人、女真人)的中國。
當然「中國人」也還是拿著「漢化」來說就算,其實元清帝國的二元和殖民格局很明顯,主流和官方的歷史解釋自然不想太強調。
所謂「自古以來」、「中國文化」是甚麼,歷史看得越仔細,呈現的東西就越分裂。「中國」在事實上並不是恆久不變、代代相傳,反而更像一個破爛的水瓶,外面的東西不斷進入。湧入了,就想從裡面塞住,不讓外面的東西進來,但歷史上每一次嘗試都失敗。中國歷史,在此意義下,是不斷抵抗外來影響,而最終又不斷失敗的歷史。
近代進入中國的勢力
如果說「中國」有甚麼是恆久不變的,就是「變幻」本身。就算是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都是蘇聯勢力、資金、制度文化進入「中原」的結果。中共本來是蘇聯扶植的,大家都知道;國民黨在改組之後使用了蘇聯的黨軍組織方法,在歷史上也比較知名。
國共兩黨共尊的孫文,其實相信的是「泛亞主義」,一種以「亞洲」為主體,認為亞洲國家(主要是中日兩國)要團結起來,對抗歐洲入侵者的思想。當時革命志人接受日本泛亞主義者的支援,中國反滿革命,其實有大量的日本人身影。但後來「中國人」寫的歷史書,都不太愛提這些事實。早期支持革命事業的日本團體叫玄洋社,後來因為聽聞俄羅斯入侵東北,就改名成「黑龍會」。「黑龍」是指黑龍江,這些日本人希望將俄羅斯人的勢力趕出黑龍江,因而取名。
孫文對日本支援者的評價很高:「日憂黃種陵夷,憫支那削弱。數游漢土,以訪英賢,欲共建不世之奇勳,襄成興亞之大業」。他其中一個知名革命朋友叫宫崎滔天,寫了一本自傳叫《三十三年落花夢》,這是孫文為其作序的其中一句;同盟會是在黑龍會的東京總部成立的;孫文死前最後一個演講,就是在兵庫縣的神戶高等學校講的「大亞洲主義」。
在他的藍圖之中,似乎不可預見將來中日會勢成水火。還有很多細節,已經在之後的政治文宣運動之中,或刪節、或改作。但現在留下來的,仍可以看見很多日本的身影。
以往改變「中國」的人來自西北,後來是東北,再之後來自海上,不管是英國人還是歐洲人。日本早於豐臣秀吉時代就已經對中土興兵,但明顯輸出影響力是在大清末期。這些勢力在中國進進出出,是歷史的發電機;「中國」與其說是一個實體,不如說是一個過程罷了。
冒認的政權宗譜
但當然,這些年來在這片土地所建立的政權,都愛爭正統。政權首先不是靠軍隊來統治,而是靠觀念中的「正統」來統治。想像之中的正統,就是一條由傳說中的三皇五帝,一路數到現在中國共產黨的政權系譜。
這個系譜越長越好,因為越長,看來就越宏偉,只要置身於這條系譜之中,一個政權就擁有了那條系譜的全部歷史資源和軟實力。例如將蒙古人的威水史,當成自己的威水史;將清人的領土,當成自己的領土。
這些東西,是由這個觀念中的系譜來的,並不是自有永有。每一個政權都想將自己置身於系譜之中,亦會向上編修一個系譜,這是因為他們想擁有比現實更源遠流長的政治符號,即使那些「朝代」明明與你沒有傳承關係,只要你說是傳承,就是了。由「夏商周」一直教到現在的「中國歷史」,說穿了就是這樣的神話系統,而與「事實」相去甚遠。
這套神學,也就是由歷史這個「故事」所串連的土地、山河、文化總其成的沉重感,令人覺得在這個重量面前,甚麼都要讓路。諸政權要築構道統,不是因為事實上真的有,而是要利用它來驅策人民。海外華人特別愛說自己愛國不愛黨,這並不是進步的標誌,反而是著了道的明證。因為「文化中國」虛幻的連續假像,最終都會產生紅利。這是一種影響人行動和思想的軟實力,這些紅利最終多多少少都是由那獨一的現政權所接收。
事實上那些臣服於中共,反對人民爭取民主自由,或者反對各地獨立自立運動的「中國人」,他們不一定很佩服習近平,他們也可能知道中共以前或現在的問題,他們甚至可以是「反共」的,但他們心目中有那條系譜,有那條一脈相承的毒蟲,對於中國政權,到緊要關頭就只有「從了」的份,因為他們的跪下、他們的叩頭,不是向共產黨現政權的,而是向歷史、觀念中的三皇五帝周天子秦始皇漢武帝一路數下去的賢君明王下跪和叩頭。
「順民」們面對的宏偉,並不只是解放軍,而是背後那套看似向上繼承的歷史和觀念。事實上沒有人繼承過甚麼,「中華」是斷裂的一部冒充史。
關於解放的可能
所以中國人自古以來對極權的信服、那種身不由己的「克己」,有很多都是來自這條毒蟲。要剪掉這條毒蟲,克制這套觀念,所謂外面的文化和價值,才可以暢順進入,否則「中國人」就算有了選舉制度,他們也只會用固有的文化去腐化這套制度。
防火長城、封銷消息等等不是現代產物,而是入主了中國的政權,天生就有抵抗外來勢力的行為模式,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也是外來種。今日他們阻止民主自由人權獨立等現代觀念,就跟大宋要弱化胡人創造的牙兵和藩鎮一樣,也就是要阻止外來力量和文化「進入國內」的長期趨勢。用更平常的說話來說,即最愛批評別人「勾結外國勢力」的政權,本身也是一股外國勢力,他們現在假裝成「漢兒」和本土了,便也演起了抵抗外族的戲來,演久了可能也真的把自己當成中土事物。
以宗教話語來說,「中國」政教體系是這樣的:一個近乎言必「自古以來」的帝國,自認能夠自外於時間洪流之外,甚至不准許別人討論她滅亡之後的事情。它是一種建基於冒認的制度堅持、建築於塵土的「文化自信」,一座金雕玉砌但同時邪惡和腐敗的聖殿。
泛亞文化評價 在 華人民主書院 New School for Democracy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请欣赏余杰先生的文章!
很高兴 余杰先生有蒙古血统 也希望他今后能多关注蒙古问题!还别说 从他的文风里我还真能感觉到有股蒙古精神:没有顾忌 勇往直前,,,
誰把“奶與蜜”之地變成“血與淚”之地?
楊海英《沒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與文革大屠殺》
忘記遇難者意味著他們再次被殺害。我們不能避免第一次的殺害,但我們要對第二次殺害負責。
威塞爾
我的中國身份證上登記的種族是漢族,但我是有蒙古血統的漢族。與我算是“本家”的四川老詩人流沙河(他本姓余),從諸多家譜中考證說,成都附近這支姓余的,是元末為躲避戰亂逃到四川的蒙古族後裔,為避開明朝的迫害,他們才改“金”為“余”,此後五百年逐漸融入漢族。不過,從相貌上還能看出幾分端倪來:我跟流沙河老師的長相,都有些像中學歷史課本上的忽必烈:寬寬的額頭,細長的眼睛。我這個不純正的蒙古人,只在十多年前去過一次內蒙古大草原,卻為眼前的景象深受刺激:古時中“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敕勒川,如今的草只能沒住鞋面而已。
在中國的幾個少數民族自治區中,新疆和西藏的分離主義傾向最嚴重,內蒙古似乎長期風平浪靜。直至二零一一年五月十一日和十五日連續發生數千名學生和牧民示威抗議事件,內蒙問題才引起國際關注。當局嚴厲鎮壓民眾的示威抗議,這也成為時任內蒙封疆大吏的胡春華晉升的“投名狀”——如同一九八九年胡錦濤鎮壓西藏人民的反抗,受到鄧小平的青睞成為接班人一樣。中共重用的人,必須心狠手辣,不能有趙紫陽的“婦人之仁”。而內蒙的反抗力量微弱,不是蒙古人沒有藏人和新疆的維族那麽勇敢——蒙古人自古就是彎弓射鵰的民族,而是因為此前中共在內蒙古實施的鎮壓、清洗無比殘酷,蒙古人的菁英早被摧毀殆盡。旅日蒙古族學者楊海英所著的《沒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與文革大屠殺》一書,就發掘出了這段被埋沒的歷史,拉響了長鳴的警鐘。
雙重屠殺:種族屠殺和階級屠殺
本書的研究重點是文革時期發生在內蒙古的大屠殺,作者稱之為“文化性的種族屠殺”。本書不是一本完整的歷史敘述,而是以第一手的訪談為主體的資料彙編——這不是貶低本書的價值,反倒因此彰顯出本書作者打撈歷史真相的努力之可貴。据不完全統計,十年文革期間,內蒙有三十四万人被捕,兩萬七千九百人遭到殺害,十二萬人致殘。當時的蒙古人口約一百四十万,也就是說,平均每個家庭至少有一人被囚禁,每五十個人中有一人被殺害。與之同時發生的還有:對於女性的強姦等性暴行各地橫行,強行移居,禁止使用母語……對此,楊海英指出:“這完全是中國政府和漢民族主導的滅絕種族的大屠殺。”
在我看來,中共政權在內蒙古實施的大屠殺,兼有種族屠殺和階級屠殺的特質。種族屠殺以希特勒的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屠殺最為典型,階級屠殺以波爾布特的紅色高棉對本民族中“資產階級分子”的屠殺最為典型。《沒有墓碑的草原》的第一部即描述蒙古人中“挎洋刀的”是如何遭到中共整肅的。所謂“挎洋刀的”是滿蒙時代受日本教育的菁英分子,他們中的一部分組成了蒙古騎兵師團,一度成為蒙古獨立的主要力量。作者的父親曾在內蒙古騎兵第五師服役,他的上級就是“挎洋刀的”。“挎洋刀的”蒙古軍官舉止端莊,談吐優雅,氣質不凡。與之對比,共產黨軍隊中掌握實權的將領,大都是不學無術的粗鄙之人,匪氣與痞氣十足。文革開始之後,粗鄙的漢族軍人對優雅的“挎洋刀的”發動了大規模的整肅。這種整肅除了種族屠殺的特質之外,當然同時帶有階級屠殺的色彩,與之最為接近的是蘇俄對波蘭軍官和知識分子發動的卡廷屠殺。
本書中還用相當的篇幅記載了最具典型性的圖克人民公社大屠殺的真相。文革期間的大屠殺,已經廣為人知的有湖南道縣屠殺、北京大興屠殺、雲南沙甸屠殺等。圖克位於鄂爾多斯地區,一九六九年有人口不足三千人,被打成“新內人党”的就有近千人,占成人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其中,被活活打死和因後遺症而死的四十九人(也有資料說七十九人),受盡折磨重度傷殘者兩百七十人。若干倖存者向作者講述了種種駭人聽聞的酷刑,如灼燒女性的陰部,用鐵絲製作腦箍套到人的頭皮裡,讓祼體婦女騎在毛繩上、兩人前後拉鋸、受害者的外陰和肛門被拉通……難道這就是君臨於蒙古大地的偉大的中華文明和共產黨的無產階級文化?
標榜“反殖民”的新殖民主義者
中共一向標榜“反殖民”,並以忠誠的民族主義者自居。然而,中共對待國境之內的“少數民族”,卻大力實施“隱蔽的殖民主義”和“升級版的殖民主義”,也就是楊海英所說的“社會主義殖民體制”,比起昔日之滿清王朝和中華民國政府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這一點上,中國和土耳其的所作所為如出一轍。在十九世紀中葉以來,中華帝國的江河日下乃至土崩瓦解,與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幾乎同步,所以一個是“東亞病夫”,一個是“西亞病夫”。印度裔學者潘卡吉·米拉什在《從帝國的廢墟中崛起》一書中,探討了中國、印度、土耳其、伊朗等亞洲古老帝國的重生之路,總結出居然是同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泛亞洲主義與軍事去殖民化。
吊詭的是,這些“亞洲病夫”一旦緩過氣來,立即對更弱小者露出銳利的牙齒。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二三年期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深陷一戰泥潭,戰敗後帝國崩解,建立了新的、縮小的土耳其共和國。與此同時,土耳其對亞美尼亞人實施了種族滅絕政策,導致一百五十萬亞美尼亞人死亡,是二十世紀第一起種族滅絕大屠殺。時任美國駐土耳其大使的亨利·摩根索在回憶錄中寫道:“我確信,在種族遏制的整個歷史上,再沒有如此可怕的情節。以往歷史上發生過的大規模屠殺和殘害,與一九一五年亞美尼亞族人的遭遇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這場大屠殺與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和盧旺達種族大屠殺並稱為“二十世紀三大種族屠殺”。
但是,在土耳其國內,這一歷史問題直到今天仍然是一個敏感的政治禁區,不屬於被保護的言論自由的範疇。土耳其作家奧汗·帕幕克因為在二零零五年聲稱百萬亞美尼亞人在土耳其被殺,而一度面臨四年的牢獄之災。好在他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名聲引起歐盟干預,土耳其政府這才作罷。另一個記者赫蘭特·丁克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他因為堅持認為“亞美尼亞大屠殺”真實存在而被極端分子槍殺。
在中國,因為共產極權體制的建立,極權體制衍生的殖民主義更為精密和嚴酷,對週邊少數民族的屠殺也更是高度組織化。雖然中共屠殺單一民族的人數比不上亞美尼亞屠殺,但中共屠殺的境內各民族加起來的數量則有過之而無不及。据藏族學者估計,中共政權在最近半個世紀以來屠殺了超過七十萬藏人;而維族、回族、壯族、苗族等人口眾多的少數民眾也曾有過人口劇烈減少的時代。
在冷戰時期,被中國統治的內蒙古,處於中國與蘇聯及其附庸國蒙古國接壤並對峙的地理位置,特別遭致北京的猜忌。“堅壁清野”的計劃一旦出爐,就連那些早在延安時代就“入夥”的蒙古族共產黨幹部都難逃被清洗的命運。以蒙古族的最高級官員烏蘭夫為首的“內人黨”案,在文革前夕就已經形成了一片腥風血雨。在楊海英的採訪對象中,就有多位“根正苗紅”的蒙古族共產黨官員及御用文人,最後仍未逃避滅頂之災。
鄧小平時代以來,中共官方意識形態中原教旨主義的成分越來越弱,於是民族主義日漸高張。這種漢族中心主義的民族主義,必然要渲染近代以來中國遭到西方列強侵略的悲情史,然後以帶領中國人民“站起來”甚至實現“偉大復興”的“恩人”自居。但是,另一方面,中共當局對境內的各少數民族的欺淩和壓迫卻達到了亙古未有之地步。在政治和文化殖民的基礎上,近二十年來經濟殖民愈演愈烈。由於內蒙古境內儲藏着丰富的煤炭、石油、天然氣、稀有金屬等資源,掠奪式和毀滅性的能源開發,讓草原變成荒漠,蒙古族失去了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
基於自由民主信念的獨立和自決
對我個人而言,《沒有墓碑的草原》確實是第一本認識蒙古族問題的“啓蒙讀物”。對於中共建政以來的歷次政治運動,我與大部分中國知識分子一樣,不由自主地從所謂的“宏觀層面”來思考,卻很少從“族裔史”的角度來思考。所以,讀了這本書之後,雖然不是加害者的我,也願意因為長期以來對此議題的忽略和漠視而作出遲到的致歉。
不過,我在本書中也讀到作者激越的民族情緒,與那些受難者及其家屬促膝長談,將歷史深處最黑暗的部分呈現出來,不能不讓人感到憤怒、痛苦和醞釀出激烈的批判意識。正如長期接觸古拉格群島的資料、本人也是古拉格群島倖存者的索爾仁尼琴,自然而然地表示說:“我一直以來都用最激烈的方式批判蘇聯共產黨政權。”
但是,激情之後,還需要理性、客觀的思考、分析與判斷。本書的中文譯者劉燕子已經敏銳地發現了這個裂痕。在與作者的對話中,劉燕子詢問說:“如何超越族裔民族主義而客觀地看待這些主觀的、零碎的、斷片的、情緒化的語言?或者說,您自己如何做一位感情上的蒙古主義者,理性上的研究者呢?”楊海英的回答是:“沒有人可以百分之百地‘零度敘述’,‘情緒化的零碎的敘述’如利爪,能在被風化的廢墟中挖掘出真實。而梳理這些支離破碎的陶片,正是研究者的責任。”我期待着在作者的下一部著作中,更多地看到第二步的梳理工作,包括對那些與中共合作的“蒙奸”群體的生存處境和心理狀態的深刻剖析和反思。我個人認為,作者對作為中共黨內政治鬥爭犧牲品的烏蘭夫的評價,過於正面了。其實,對於烏蘭夫而言,黨性始終高於民族身份,他雖然飽受迫害,仍然未能像趙紫陽、鮑彤那樣邁出與共產黨體制決裂的那一步。對於這樣一位複雜多面的人物,還需要有更為深入的研究。
未來的內蒙古何去何從,是脫離中國,與蒙古國聯合成一體;還是留在一個鬆散的中華聯邦之中?在中國漫長而艱鉅的民主化進程中,蒙古族民眾的選擇以及某個“天時、地利、人和”聚合的情勢是否出現,仍是未定之數。如今,蒙古人在內蒙古已經成為絕對的“少數民族”,內蒙古的四百萬蒙古人如何與已經在內蒙古定居的一千多萬漢人和平共處?將這些漢人全部趕走是不現實的,前南斯拉夫發生的種族對抗、種族清洗已是前車之鑑。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莫大的智慧和創造性的思路。而且,必須超越激越的民族主義立場。
這也是我在與台灣知識分子交流的過程中獲得的啓發。楊海英在本書中感嘆說,與漢人交流困難重重,因為漢族中心主義根深蔕固,“漢人一開始就蔑視蒙古人‘野蠻’”。反倒是到了台灣,他跟台灣人更能順暢地交流,不僅是台灣民眾經歷了二十多年民主制度和民主文化的耳熏目染,而且台灣受到北京威逼利誘的處境與生活在內蒙古的蒙古人有些許的相似之處。台灣的獨立之路,最可依托的意識形態是古典自由主義,是人權至上和住民自決的原則,而不是近代以來排他性的、唯我獨尊的、有仇必報的民族主義乃至種族主義。願楊海英的願望早日成為現實:“我希望出現‘對少數民族新思考’的智慧者。這本書漢文版的出版目的,就是試圖探索真相調查與對話的途徑,切斷以暴易暴的鎖鏈,清除暴力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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