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長壽《我所嚮往的生活文明》序文
*文明是我們信仰的微光
感謝天下文化交給世界周報第一個先分享嚴先生談本書的影片:
https://youtu.be/GkD9Ksi1DFg
兩年多以前,我曾受邀赴美國矽谷演講,那是我在北美大型巡迴演講的最後一場,現場湧入了上千名的觀眾。面對這樣盛大的場面,聽眾們專注的眼神,演講到了最後,我想到自己已經年過七十,生命也來到了黃昏,百感交集之下,我私下告訴自己,未來將不再花時間寫書、演講,該是把舞台讓給下一代年輕人的時候了,只希望傾注此生所有心力在偏鄉教育及公益活動上。
但沒有想到新冠肺炎卻來了,原本打算不再寫書、演講的我,面對二戰以來全世界最大的停滯,包括國境交通的停滯、經濟的停滯、人際關係的停滯,尤其是曾經同屬觀光旅遊同業夥伴們正經歷墜崖式的崩解等等,各種無法教人樂觀的現象,讓我不得不打破沉默,再次秉筆直書。
莊子曾說「心為形役」,如今病毒很有效率的把全世界變成一個大牢籠,強制性的社交距離,將人的親密感切斷,人心惶惶,使得全世界瀰漫著一股「躁」。口罩遮住的臉孔,時不時顯露焦慮、憤怒、低落的情緒,令人總有種「天地之大,卻無容身之處」的感受,大家的心裡彷彿都感染了一場瘟疫。
從受災中能夠受教
如今疫苗雖然已現曙光,但離全球解禁還有漫長的等待歲月,甚至持久戰才剛要開始,更遑論恢復正常生活的時間。
對比世界其他國家,台灣疫情控制相對穩健,傑出的醫療水準、嚴謹的疫情指揮,加上大家的努力,得以讓世界刮目相看。但我們不能心存僥倖,在疫情停滯中,我們的心態不能停滯,更不能白白空手而回。這是一次「厚植自己的能力」最好的機會,我們除了受災,還必須從中「受教」。
從觀光旅遊來看,如果我們還停留在推廣三、四十年前的行程,早就不足以承載未來。但我們卻也見識到,因國境封閉,原本專營國際旅遊的業者,紛紛轉向國內的旅遊業者爭搶生意,在無學習、無規劃的情況之下,不但沒有提升台灣旅遊的品質,反而因政府的推波助瀾,衍生了國旅亂象,讓本來承載有限的國旅市場,極有可能再次重蹈幾年前迎接陸客潮的景況,再一次未蒙其利,深受其害。
當我們已經走向一個新的文明之時,身為旅遊業的夥伴,更有義務把大家帶向一個新的境界。過去我們有好幾位文化人、美學大師和禪學大師,曾在不同時期帶團遠赴國外的美術館、博物館參訪學習。學員不惜付出高昂的代價,就是為了學得深,學得好,學得有價值。我們可以大膽提出一種想像,如果現今團員的素養都大幅進步,語文能力比導遊更好,歷史掌故也懂得比導遊更深、更廣,甚至從業同仁應自許「人人都是美學家、各個都是文化人」之際,領隊就不能再靠佣金、殺價來攬客,必須努力與時俱進,蛻變成為有國際視野、文化內涵的角色,而現在正是整個台灣旅遊脫胎換骨的一個大好機會。
脫胎換骨「轉大人」
談這些不是批評,而是對曾經共事的同業更深切的期許。如果我們還停留在彈性湊假的熱潮裡,持續大力撒錢、搞內需、鼓勵暴起暴落的消耗型態旅遊;對遊人本身是磨損;對資源來說是剝奪;對旅遊觀光業的提供者是消耗;對自然環境是傷害,那麼我們的生活文明、旅遊觀光品質及文化深度,就無法普及和深化。
從積極正向的角度放大來看,這波疫情也正好是台灣整體難得「轉大人」的契機。過去台灣一直高喊產業升級,可是一直未有成效,政府應該趁此機會,捨棄那些進入門檻低、容易下手的低垂果實(The low hanging fruit),把經費與資源用在刀口上,例如,產業界原來缺乏的人才、學術界原來不足的技術,可以藉此調節、補課;讓待業的大學生得以學習實務的經驗;讓產業界的老師傅、技師們趁這個空檔,可以培養下一代的夥伴,甚至輔導那些因少子化面臨倒閉潮的學校,積極改制,讓教授重新進修,學生再次學習,而且特別聚焦在AI無法取代的生活能力與美學素養,力求全面性的轉型升級,努力擺脫單一語系的市場思維。
博雅於生活
如果我們的教育還在教導未來機器可以取代的內容,遲早會被淘汰。可以想見未來十年之內,一個人若只有一項單一的技能,並不足以支撐未來。在科技時代,也更加凸顯跨界學習與「博雅教育」(liberal education或稱general education通才教育、全人教育)的重要。賈伯斯在去世前幾年成立了公司內部培訓人才的「蘋果大學(Apple University),請來哈佛、耶魯等名校的講師開課,除了教授公司決策與科技專業之外,也強調溝通技巧、文學、藝術、音樂與舞蹈等素養的培養,因為光有技術,產品將欠缺文化與內涵,更無法創造出感動人心的品味,科技最終還是走回了人性。
台灣到目前為止,很幸運的都沒有封城,當我們在為自己能正常生活及健康的盼望明天而感到深深確幸之際,我們其實更應該利用這段沉潛期,廣泛的為自己增能、進修,看幾本大書、接觸經典的古典音樂、戲劇、增強體力、投入自然奧妙深處,甚至沉澱心境,與自己相處。當我們的生活因為懂得音樂、文學、戲劇、山海拓展等經驗時,生命將有所提升。
放大格局來看,如今台灣社會已經發展出各種成熟的生活風貌,不管是腳踏車、三鐵、衝浪、山海體驗等等,也逐漸成為年輕一代更正向面對生命的態度。此外,原住民文化、生活體驗、多元的民宿風情、小鎮文化,這些都是我們能夠發揮的優勢,可以吸引更多世界的朋友前來欣賞,生活的文明需要時間的淬鍊,生活的精采也將在各個角落慢慢詮釋和綻放。
鐵達尼號文明的微光
長久以來,我們一直努力參與國際,讓世界能夠認同我們。疫情之中,身為地球村共同的一員,台灣自然無法置身事外,鄰居若是失火,大家應該要合力滅火,如果只是獨善其身、插手旁觀,難保火勢不會殃及自己。這幾年,我們不幸看到不少政客,肆無忌憚的踐踏著民主,而且還囊括為數眾多的認同選民,過去最起碼保留口號似的利他主義,現今已經淪為公開的利己主義,甚至犧牲別人也在所不惜,疫苗競爭下,合縱連橫的角力,不禁讓人心驚。
電影「鐵達尼號」,感動我的不是愛情,而是輪船要沉沒前的那刻,所有乘客在慌亂尖叫聲中搶登救生艇,卻有一個清晰堅定的聲音喊著:「讓婦女和小孩,最優先上船!」而船上那幾位四重奏演奏者,不僅沒有慌張,反而從容不迫的拿起手中的樂器演奏了起來,無懼生死,撫慰人心,展現出一種文明的高貴,令我忍不住流下眼淚。
當新冠疫情持續蔓延的此時此刻,全世界的感染及死亡數字不斷飆升,我們需要更加同理這個普世的苦難,而做為強國環伺之下的小國,我們又該如何思考未來永續發展?如何謀求長遠的和平之道?這些都更值得我們細細斟酌、思考。
孩子,對不起!
而我特別掛念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照理說無論從物質生活、學習環境,到社會可以提供的資源,這代年輕人應該算是幸福的一代。但在少子化之下,這代年輕人卻毫無選擇,勢必要承擔上一代所累積的社會負擔。思及這些,我也不得不感慨,下一代的孩子面臨的是一個辛苦的環境。我想說:「孩子!對不起,我們沒有把更好的未來給你,但是,你必須自己找出自己的路!」我殷切盼望年輕人要自己拿出主張、拿出力量,成為文明社會裡最堅實的公民,我們社會需要尋找穩定的力量,清晰的視野,尤其在你們一出生就有網路世界、卻無網路紀律的當下,你們更需要成為具有思辨力的公民,認真的討論與監督政府,才會產生一種健康的壓力,敦促政府堅守正確的大方向。
文明是信仰的微光
這本書是疫情結束前的再思考,裡面談到的每一個問題,都攸關台灣下一步應該走的方向,可是問題看似簡單,改變問題,卻是幾乎寸步難行。即使略有批評,也都是出自對台灣深切期待的心。局勢混沌、風雨如晦,我們彷彿走進深不見底的黑暗隧道,但文明,永遠是我們眼前唯一信仰的微光。
海怒斯尖叫聲 在 LIULI 琉璃工房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重情重義的張毅和我守了十一年的秘密
和張毅楊惠姍相識三十多年,今晨聽聞他離世的訊息,我不禁淚流難止,除了電影,讓我最懷念的是他重情重義的人格特質。
他為善不欲人知,讓我經手了一筆畢生金額最大的金錢,雖然我分文未取,但是完成了李行導演的舞台劇大夢。這個守了十一年的秘密,現在張毅打完人生美好的一仗,我守密的約定也終於可以揭開。
34年前我在民生報當記者時,一向不愛寫緋聞的我,過去總是用導演是創作者的角度在訪張毅,但這次訪問相當尷尬,我迫於職責必須去訪問他和楊惠姍對妻子蕭颯在<我的愛>上片前,在中時副刊發表<給前夫的一封信>的反應。
到了中影製片廠的配音間外,老遠已聽到一個女性尖叫聲正透過門縫傳出,是楊惠姍親自配音詮釋蕭颯編劇的<我的愛>女主角對丈夫情變撕心裂肺的嘶吼,我心想這真是元配最狠的報復。
面對我和攝影記者的到訪,她把外套蓋在頭上,蜷曲在一張長椅上,不露面也不發一言,張毅挺身出面試圖勸阻,但攝影記者的快門咔嚓咔嚓地響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說時遲那時快,張毅變臉大怒,舉起椅子就要砸向他,我嚇了一跳,連忙大叫「導演不要」,驚心動魄的瞬間,他高舉的椅子停在空中半秒,雷霆萬鈞的怒火剎了車,椅子偏了準頭,落在攝影腳旁,我立即道歉要攝影一起撤退。
離開時,我知道原本被譽為「鐵三角」的張毅、楊惠姍、蕭颯要再合作拍電影已成絕響,果然<我的愛>票房甚慘也成為他們退出影壇之作。
張毅是世新電影系畢業的,他由小說家、編劇、一路努力爭取拍電影的機會,得過金馬獎最佳導演。我心想這個原本畢生要以拍電影為目標的電影人,從此不能再拍電影,這是多大的懲罰!
值得嗎?
兩年後我是第一個到他們和王俠軍創辦的琉璃工房淡水廠獨家訪問的記者,當天破例我沒有回報社發稿,在夕陽餘輝照射下,聽著「歌劇魅影」和琉璃工房的員工一起吃他們熱騰騰的家庭式晚餐。
張毅輕描淡寫說著為了創業累績了三千萬的債務,他由一個創作者要轉為彎腰低頭跑三點半的經營者,為讓楊惠姍、王俠軍有藝術創作的空間,他不諱言地提起蕭颯在工房最困難時金援他們度過難關。隨即他興高采烈地談起他們發現中國古代的琉璃藝術和現今國際的琉璃藝品製作方法的異同,以及他們如何遠赴國外求經,一起學習琉璃藝術品製作的技藝。
那一天,曾為<我這樣過了一生>增肥二十公斤又迅速瘦身的楊惠姍,頂著上千度高溫,燒焦了眉髮,由炫麗聲光下精心妝扮的女明星,華麗轉身成為脂粉不施的琉璃藝術工作者,而這不是一次追求銀幕精湛演出的電影任務,而是長期的煎熬淬練。她追求愛情和藝術的態度都一樣的堅毅不拔,真是人間奇女子。
看著那些眩目光采的琉璃藝品,閱讀著張毅精練的文字化成一篇篇為琉璃藝術詮釋的文案,我心中充滿了感動與欽佩。
值得嗎?好辛苦!
此後,王俠軍和他們拆夥另成立了「琉園」,本以為併肩作戰的老友成了競爭對手,會聽到彼此一些抱怨,但是兩位君子未出惡言,張毅只苦笑著說了一句讓我深思的話:「聽憑主怒」。
2007年卸下媒體工作轉任影展工作者的空檔,我曾到琉璃工房在上海郊區七寶的廠房參訪,看到他們對待員工的方式就像一個大家庭,他們未生育子女,張毅的女兒也在工房工作,和楊惠姍相處極融洽,情同母女。他們也把員工當成孩子照顧,兩人暱稱對方「爸爸」和「媽咪」,和員工一起吃飯、要員工一早起來練拳強身,一起研發由琉璃藝術推廣文化的方法。
當時台灣電影正值黑暗低谷,我在琉璃工房看到他的老師陳耀圻及其他昔日電影工作夥伴在此找到了休養生息重新起步的機會。像作曲家張弘毅就在上海新天地的透明思考餐廳打造「民樂」發表的平台。製片余為彥擔任總經理,研發了很多融合中西料理的美食。後來張弘毅驟逝後,遺孀也成為工房的員工,張毅的重情重義,可見一斑。
此後,看著他們在琉璃藝術上不斷精進,由耀眼的工藝品到成為國家送外賓的精品,在亞洲各地高檔百貨公司設立專櫃到自己設立琉璃博物館,楊惠姍的作品成為國際知名美術館蒐藏的藝術作品。
而更令我驚訝的是當時張毅離開電影圈已十年,卻在琉璃藝術品之外,還自己投資開闢了一條動畫生產線叫「阿哈」,當時正在繪製2D動畫短片「黑屁股」。而他起心動念之初,是想完成好友楊德昌導演的動畫遺作<追風>,楊德昌燒了一億台幣只完成了幾分鐘試看帶的慘烈過程,讓對動畫完全陌生的張毅戒慎恐懼,但並未放棄,這部練兵之作十年磨成一劍,期間換了不少工作班底,後來成為四段式的3D動畫長片<狗狗傷心誌>,入圍了2018年的金馬最佳動畫長片。
更令我感動的是一樁不曾公開過的秘密。
2008年我在擔任金馬獎秘書長期間,在台中辦了李行導演的作品回顧展,在百貨公司舉行的開幕式,最大的驚喜是張毅和楊惠姍突然現身用推車推出了一座專為李行鑄造的大型琉璃藝品,高逾一公尺半透明的作品上面用金字縷刻著李行導演的重要作品。
張毅感念李行導演當年提攜後進,為他導的<玉卿嫂>擔任監製,並且放手讓他依其理想完成創作夢,這部作品不但提昇了張毅的影壇地位,也讓楊惠姍脫胎換骨,遠離艷星之名成為演技派女星,登上影后寶座,也種下兩人一生的情緣。
李導演一向是硬漢,獨子喪禮上,他含悲忍痛,我都未見他流淚,但是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他在眾人面前感動地哽咽落淚。事後他說:因為一路看到他們辛苦地奮鬥走過轉行創業的艱辛過程,他自己因為想圓舞台夢,多次因籌資面臨碰壁的經驗,對照他們仍感念故人之恩情,令他格外感動。
後來張毅聽我提起熱愛舞台劇的李導演想再導一齣舞台劇「夏雪」,但苦於資金難籌,他慨允全力支持,但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就是不可對外公開,這齣千萬打造的舞台劇,他為善不欲人知,純粹只想讓李導演一圓重返舞台夢。
另一個附帶條件是他敬愛李行,知他為求完美一定會對「夏雪」費盡心力,但沒把握預算控制會不會超支,他希望由我督導進度,但我對舞台劇完全是門外漢,唯一能做的就是當橡皮圖章,成人之美,幸而後來舞台劇順利演出,李行心願得償。我也謹守保密,如今斯人已逝,才公開此秘密。
而我在擔任台北電影節總監期間,也得到他的幫助,2012年我們以斯德哥爾摩為主題城市,聚焦瑞典大師導演英瑪柏格曼,並以對望的角度,邀請張毅為焦點導演,選映了三部他傑出的經典作品<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我的愛>。
他娓娓道來跟拍玉卿嫂穿林而過會情人的那段長鏡頭的光影設計,受到柏格曼的深刻影響。我邀請他和魏德聖導演對談,談論起跨世代電影人的熱情,感覺他的心從未離開他愛的電影。
當時我為了要找<玉卿嫂>這部電影的版權頗費周章,因為他和李導演都告知<玉卿嫂>的版權大部份是在樂聲戲院周老闆身上,而我花了一個半月幾度打電話與傳真都得不到回應。
正在發愁之際,有一天在捷運上,記者的本能讓我能由背影識人,我發現捷運上一名高大男子站在柱旁,眼睛為之一亮,立刻擠到他身旁相認。
誰能料到周大老闆會為怕塞車坐捷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玉卿嫂>因此順利得到授權在台北電影節放映,原著作者白先勇也應邀到現場和張毅對談,讓影迷非常驚喜,這也是<玉卿嫂>近年唯一一次得到授權的公開放映。
去年,琉璃工房引進了英國窯鑄玻璃藝術品來台在松菸展出,我和世界女記者及作家協會的會員們,在石靜文和李碧華的安排下,結伴去看了那場精彩絕美的藝展,聽到十幾位訪台的英國藝術家由衷讚美琉璃工房的熱情接待,非常珍視這場藝術交流的機會。
當時張毅健康狀況已不佳,略顯疲態,但談論起琉璃藝術一如三十年前般熱情洋溢,鏗鏘有力。他也終於開始自己創作琉璃藝術,不同於惠姍的細膩精緻靈巧,他的創作抽像、隨興、自在、瀟灑,相當大氣。
一般夫妻如果成為事業夥伴,早已感情日淡或生變,但是在這三十多年來,我卻一路看到他們相知相惜相守,為了曾遭非議的愛情,不論經歷何種困境,從未對彼此有怨言。
所以還要問值得嗎?他們對彼此的付出給了最好的答案。
張毅走了,他離苦得樂,大家都心疼惠姍不知如何度過悲痛,但一切都是老天最好的安排,我只能以海倫瑞蒂的一首”I am Woman”寄語惠姍一定要堅強,放手讓他飛吧!
#張毅
#楊惠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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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愛FB連載 #BL小說 #04
「如果你願意跟我睡一晚,我們就去演出。」
尤響以為自己打錯電話,刻意挪離手機,盯著螢幕上頭顯示的名單,他確實正在與「Galaxy 9」聯絡。
他的聲音就算小聲,也是男性的聲音吧?對方是男人,要跟他睡,怎麼睡?男人跟男人可以嗎?睡又是指什麼
當尤響還在幻想那些未知畫面時,手機被掛斷了。
……等等!
尤響感到雙頰變得燒燙,連傘在跌倒時被踢飛也沒察覺到。
他就站在大雨下緊盯著過了螢幕保護時間而熄掉的黑幕。
「你說Galaxy 9會搭白色的保母車還是黑色的?」
「你不知道嗎?他們的保母車是金色的呀!上期雜誌訪談有說,是阿光提議烤漆上去,說為了慶祝復出呢!」
「說起雜誌,昨天發行的雜誌把阿光拍得好帥啊!今天該不會是他加入的第一次LIVE吧?本人會帥嗎?希望不是修圖的效果。」
「很難說喔,但我也希望是真的啦。」
尤響凝視著等在校門口為Galaxy 9即將到來而興奮的女學生們,他摸著胸口,張嘴緩緩吸著氣,大雨明明將他整身都淋濕了,可一想起方才電話那頭的嗓音以及對方的要求,就另他臉頰發燙,完全不感到寒冷。
「不過都已經超過五點半,校慶演唱不是六點嗎?要不要放棄這裡,改進去卡位啊?」
「你沒看學生會的Line群組發出的訊息?前半小時是吉他社的暖場,據說Galaxy 9還在高速公路上,大雨當然會塞車啊!」
「說的也是,我們再等看看。」
尤響拿起手機,指腹停在螢幕上方猶豫了,他並非為了那群期待G9到場的女生打電話,實際上,他一直很想見見和哥哥組團的樂團成員到底是怎樣的人,即使第一印象已經差到不行了,他還是想見他們。
手指觸碰螢幕的這一下,彷彿開啟了他從未預想的未來,那曾與一般人沒兩樣的未來藍圖,似乎就因為這則通話而完全瓦解,化為他腳下狠狠踩過的雨水,然後重生。
對方沒讓他等很久,很快接起電話。
尤響深吸著氣,聲音在脣邊微微顫出,「……好。」
「我聽不見。」
「……好!我答應你。」
「答應我什麼?」
尤響到抽了口氣,「我說,我答應跟你睡一晚!拜託你們來演出。」
對方發出低沉的笑聲,「好,尤響,你等我,很快就到了。」說完,電話就沒了訊號。
尤響在那群等待Galaxy 9到來的學生後方,慢慢挪下握緊手機的雙手。眼前這群崇拜G9的學生,到底知不知道G9對他做了什麼過份的要求。
他佇立在雨中好一會兒,久到連那群女學生也注意到他的存在,那目光顯然不太友善。
尤響是一年級出了名的怪人,說話含糊不清,沒有任何主見,瀏海長到蓋過眼睛,讓人無法看清他到底用哪樣的表情說什麼話,加上哥哥輕生的事情被國中同學傳開,「瘟神」成了他的代名詞。
好在尤響的成績優異,以至於他並未被同學霸凌,加入學生會後,他受到更多的尊敬,也沒人敢動他。不過,那群女學生還是會用嫌惡的眼神看他,看得出是打從心底認為接近他沒好事。
「喂,尤響,你待在雨中做什麼啊!」學生會長的聲音從尤響身後傳來,想對方才在後台斥責尤響做補償,趕緊撿起尤響的傘,替他撐著。
「……會長,我打通了,對方說要來表演。」
學生會長愣了一下,倏地,臉上戴起笑容,「真的啊!你該不會是因為不敢在舞台表演,卯足全力邀請對方吧?」學生會長開心地笑著,「不過,你為何要哭?」
尤響趕緊擦掉眼淚,輕語:「沒事。」
「對不起喔,剛剛太急就兇你,我也知道你因為哥哥的關係聲音才這樣……我不是真心的,希望你別因為我的話難受。」
「不是會長的事。」尤響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鬆了口氣,還是多了一項難題而哭,但能確定的是,G9能來演唱真是太好了。
「那是對方很兇嗎?待會可以故意把音箱調大聲點,讓他們唱破音哈哈。」學生會長半開玩笑地說著,但這卻讓尤響恍然大悟,原來也有這種欺負演出藝人的方式?
「喂,你該不會真要這樣做吧?我只是說說而已喔。」學生會長補了這句,尤響趕緊搖頭否定這想法。
雖然知道報仇的方法,不過在完成演出前他不可能這麼做。
尤響抬起頭,從透明傘底下看著灰濛的天空。
他想聽G9的現場演出。
尤響換了乾淨的體育服,在地下停車場等待G9的保母車到來。眼前的視野被溼漉的瀏海切割了好幾格,但他並沒有撥開它,只將眼神藏在髮絲後方,等待前方的動靜。
樓上傳來了尖叫聲,過不久,那台金色保母車下了斜坡抵達學校停車場。尤響嚥下口水,待會就要見到G9成員,要求他陪睡的男人是經紀人嗎?還是團員的要求?在許多未知的情況下,他緊張的只能抓著褲子,把手汗暫時擦到褲子上。
一雙穿著高筒帆布鞋的腳率先踏出車門,綁著公主頭的男人揹著電貝斯袋從保母車跳下。尤響事先有瀏覽過官方資料,這個人是G9重新復出的新成員「光」。
阿光立刻搜尋到尤響,這讓原本存在感很低的尤響訝異地退了一小步,好迎接奮力奔向他的阿光。
阿光露出兩排牙齒,衝向尤響外加握住那雙緊抓著褲子口袋的手,還上下大力搖晃著,「你就是校慶演唱會的負責人嗎?我叫光,也可以叫我阿光、小光都可以唷。」
阿光見到尤響對他的熱情沒有多大反應,更加靠近尤響,在耳邊偷問著,「演唱結束有聚餐嗎?有沒有漂亮的女生?叫她一起來來來來——好痛喔!」
身後出現的高大男人正拎著阿光的後領,把阿光從尤響身邊支開。單眼皮下有對炯炯有神的雙眼,俐落的染色髮絲以及運動型的黝黑皮膚,這人是G9的鼓手「空」。尤響看著空,回憶官方網站上的資料,對方是比尤熙更早加入樂團的元老級成員。
「抱歉,他還沒長大不懂事。」
「你說誰沒長大,要比誰大現在就脫啊!啊!別用亂我的頭髮,我才剛抓好頭髮耶!」阿光彎身躲過了空亂抓頭髮的攻擊。
「你這種髮質怎麼抓都會失敗,這麼柔順……」
「要你管啊,不要弄了!」就因為如此,他才會紮成公主頭啊!阿光邊想邊與空保持安全距離。
尤響佇立在兩人面前完全不敢出聲,發現保母車駕駛下了車,一旁待命的學校管理員則遞了臨時停車証過去。尤響心想,那位駕駛是經紀人嗎?他記得目前的樂團有三人,那第三人呢?
尤響從持續鬥嘴的阿光與空中央看見了一道身影,那人踏出車門並側目過來。穿著深色西裝的修長身型,外在是連同性都會覺得帥氣的類型。對方一出現,周圍的氣場全繞到他的身邊,連尤響也不得不被他吸引。
男人的目光像一把匕首直接扔向尤響似的,光是被對方見到,心頭就為之一震。尤響趕緊瞥開視線,接下來什麼也沒能觀察了,第一印象是對方看起來很兇,很難輕近,應該很受男女歡迎,髮尾好像染了一點灰色?
尤響體會到藝人與一般人的不同之處——不管在哪個場所都能將所有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強烈自信感。
阿光察覺到尤響的表情,立刻轉身回勾著走近的帝。
「帝,你看空啦,他一定荷爾蒙失調,老是針對我。」
「你要說的是那個來吧,我又不是女的。」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是週期性發作,一樣啦。」
在阿光還想抱怨什麼的時候,帝俯視阿光被抓亂的頭髮,順手將阿光的頭髮給撥順。
阿光被這一碰,忽然不知道要抱怨什麼,頓了一下。直到帝從他身邊離開,害臊地摸向被帝碰過的地方,這些反應全被空看在眼裡。
帝走近尤響,傾著身,平視著那撇開的側臉,從尤響害怕而顫動的眼眸中,帝看見了某人的身影,他心中早有了答案,但姑且再確認一次。
「你就是答應跟我睡的小子?尤響,姓氏叫什麼嗎?」
尤響看了過來,沒想到是G9的隊長要求他陪睡?他還以為是工作人員提出的無理要求。
「我姓尤名響。」
原以為對方會繼續諷刺他,但名為「帝」的男人卻定神注視他,那有幾分驚訝、幾分懷念的眼神,尤響明白對方從他身上看見了誰。
據親戚和鄰居的評語,尤熙長得像媽媽而他則是爸媽綜合體,但兩人的眼尾都往上揚,說只要看眼睛就知道他們有血緣關係。
「別以為我再開玩笑,會在演出後跟你索取通告費。」帝哼笑著,挺直腰桿,稍微抬個手,狂熱崇拜者一號阿光便跟到他的後頭。
這時,學生會長帶著假借學生會名義混進來的兩位女學生從電梯出現。見到G9團員, 會長立刻小跑步迎接他們:「非常歡迎你們泣臨T中的校慶,我來為您帶路。」會長接著在尤響耳邊小聲抱怨「你怎麼這麼慢啊!」
尤響愣了一下,說聲「抱歉」便緊跟在眾人身後。而後,又喃喃自語著:「不過,沒有排練真的可以嗎?設備什麼的……是校方租的,跟你們以往使用的一樣嗎?」
比尤響高出一顆頭的空俯視著他,阿光則放慢腳步,搭著尤響的肩膀,「放輕鬆,我們沒這麼遜啦,而且,用最爛的設備也能唱嗨全場,就像用小畫家畫出巨作一樣,不就證明我們實力堅強?」他刻意把手掌遮在嘴邊,對尤響說著悄悄話,「帝剛剛說要在這裡發表新曲唷,可見他很重視這場校園演唱會,還有,你的肉好好戳喔,年輕真好。」
阿光一邊說,一邊戳著尤響的臉,尤響對於這種主動又活潑的類型最沒輒了。
以前尤熙也是這麼吵、也講過同樣的話。是說他講話這麼小聲,為何G9的團員都聽得見?
「你也才大兩歲吧?難道你的皮已經沒有彈性了嗎?」空邊說邊走進電梯,才剛轉過身面向阿光,便得到阿光的鬼臉。
眾人擠進電梯突然響起了警告聲,原本應該能塞進六人的電梯,卻因為多了慕名而來的女學生而超重。阿光進去電梯後,尤響目測內部已經站滿人便停在電梯外頭。
「……我用走的,你們先上去。」
學生會長迅速按下「關」的按鈕鍵,後方卻出現了一隻手將電梯門擋住。
「你們先上去,我跟這小子一起走。」帶有磁性的嗓音促使尤響抬起頭,帝主動走出電梯。
「待會見囉!帝不要欺負響響喔!」阿光的聲音從逐漸關上的門縫中越顯小聲。
尤響盯著沒什麼可看的電梯門,壓根沒想到帝會跟他一起等,對方根本沒必要這麼做。他原先想利用走逃生梯的時間把看見G9團員的情緒冷靜下來,現在他更不能讓學校邀請的貴賓走樓梯上樓,只能沉默地待在帝的身後等待電梯抵達樓層後重返地下室。
這段時間他因緊張而全身僵直,滿腦子想著尤熙在G9裡表現得很棒吧?尤熙離開人世後你們有難過嗎?尤熙都死了為何你們還能繼續樂團演唱呢?就算缺少了尤熙,你們的人生也沒有任何變化對吧?他可是因為失去了尤熙而沒了人生目標啊。
尤響側目著帝那雙黑色皮鞋,慢慢往上偷看,看著對方低下頭從衣領與後髮間露出的後頸,然後聞到一股菸味。
帝在等待電梯抵達前點了菸,當菸碰到脣邊的同時,他側過身,眼珠挪向尤響,與尤響四目相視。
有許多想問的想說的,明明很期待看見G9的團員,特別是隊長「帝」,尤響卻一句也開不了口。
電梯回到地下一樓,帝從他身邊經過,他卻留在原地,張開了嘴,瞪著待在裡頭的帝。
「……你曾對尤熙好過嗎?」
帝呼出的菸在彼此之間慢慢散開。被菸朦朧的視野中,帝注視他,那眼神與其說是冷酷不如說是冷血,像在看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似的,那樣的眼神讓他不敢踏進電梯。
當電梯門逐漸關上,一隻手從裡頭用力抓住了他,硬是將他拉進電梯,門撞到了他而再度開啟。在不是密閉的空間裡,尤響瞪大雙眼,對方一手拿著菸,一手捉緊他的腰桿,用力吻向他緊抿的雙脣。
他還來不及思考這人到底在想什麼,對方粗魯地將空出的手伸向他的嘴邊,手指扳開了他的脣,用力含住他的嘴,那充滿尼古丁的氣味強行侵入了他從未吻過任何人的嘴。
他被推擠著只能緊貼牆邊,側目唯一能逃掉的出口已緊緊關閉。他只能從背後硬扯著帝身上的西裝,那西裝斜了一邊被褪到肩下,帝卻不在乎他的感受,更沒有任何罪惡感,放縱地纏繞他的舌肉,甚至連挾著菸的手也一起捧住了他的臉。
他的臉頰被靠近的菸弄得有些灼熱,但所有的感受都比不上口中這酥麻的陌生感。
帝彷彿想把他的舌頭給吃了一樣,溼潤的口中不斷發出奇怪的聲音,他想捂住耳朵,不想聽見任何曖昧的聲音,他不想被一個陌生人,而且很有可能是害死尤熙的人強吻。
不到十秒的時間,帝主動退了一大步,身體癱軟的尤響從牆邊慢慢滑下,側臉意識到有空調飄進,他趕緊撐住身體,垂下通紅的臉,小喘氣息。
然而身旁的人就像剛剛沒發生任何事似的,「如果下次再說沒意義的問題,我會用同樣的方式堵住那張嘴。」
帝走出電梯,留下尤響。身為男性的挫敗感讓尤響的雙腳無法動彈,門又即將關起了。如果能稍微給他一點時間,他或許能夠整理好思緒面對接下來的校慶演出,只要再給他一點獨處的時間……
察覺到異狀的空伸手擋住電梯門,探頭看向尤響,他下意識回眸已走遠的帝,主動走進電梯內,拉起蜷縮在牆邊的尤響。
「沒事吧?」
尤響抬眸注視這看起來不多話的男人,那聲音與方才和阿光打鬧時不太一樣,語調沉穩成熟,安心得讓他鬆下防備。
「如果不舒服,先出電梯在找個地方休息。」
尤響被空拉出了電梯,從空的身後,視野裡仍有帝的身影,不知為何他覺得想哭,雙眼酸得泛紅。
當他問出了那句「你曾對尤熙好過嗎?」,就證明著他一點也不關心尤熙。自從尤熙休學、獨自上北部生活,有關尤熙的事情他一概都不清楚,從未主動關心過,卻因為尤熙離開人世才擺出一副家人的姿態,用受害者來自居。
尤熙寫信給他,買了手機後也傳了訊息,當下,他對於將他拋下,獨自有了新的人生、新的朋友的尤熙感到不諒解,總以課業繁忙而懶得打開這些文字,卻在死後才開始珍惜這些。讀了一次又一次的文字,聽了幾百遍、幾千遍尤熙演唱的歌曲。
加入樂團是尤熙最快樂的時光,他明明是世上最知道這件事的人,他卻問了這種無聊的事。
就算這個吻帶著帝的憤怒,那也是無可奈何呀,因為他就是最不關心尤熙死活的弟弟。
尤響強捏著眉心,雙脣顫抖地忍住想放聲大哭的情緒,但透明的淚水卻從雙眼離開了他,背叛了理性。在空的身後,他用力抹去眼眶止不住的淚水。
他可以什麼都不要,可以付出任何東西,他只想見尤熙,想得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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