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楊德昌從來沒拍過類型電影。
他沒像他的偶像之一史丹利庫柏力克一樣,科幻片、戰爭片、史詩片、鬼片都拍,但他也沒像他的偶像成瀨巳喜男一樣,幾乎完全專注於「女性」角度去觀望日本社會、家庭觀念與現代化的影響。因為楊德昌的類型電影,從來都只有一種。
那個類型叫做「台北」。
那年,楊德昌去世的時侯,金馬獎頒了終身成就獎給他,它們稱楊導為「一個刻畫台灣眾生相的哲學家導演」,是的,楊德昌寫給台北人的七封又四分之一(又或者有一封是寫在電視上的)的信,就是他的哲理。
有人說他脾氣很大、跟他合作過的演員、編劇幾乎無一不覺得「他真龜毛」,也有人說他的理性思考已經是把電影當做電腦程式來寫(他能在一張大黑板上寫滿所有角色的關聯與前因後果),但是我會說,他看的比誰都還要仔細。
儘管我在開這個粉絲團之前,曾經下定決心不寫關於我自己的事情(這裡大概也只有大約二十來人知道我是誰),但是楊德昌的那三部電影(是的我至今也只敢看他的三部作品)甚至可以說「他改變了我」。
我希望這篇文章,與其說是寫給別人看,倒不如是寫給我心目中的那個「楊德昌」看、已經待在天上的「楊德昌」看。
不過,我從來不期待有人會認真看待我的文章,真的,對很多人而言這只不過是一篇長到令人感到厭煩的文章(尤其是上禮拜有不少香迷加入,一定覺得更無趣),但我知道,我必須整理些什麼。
所以,這又是一篇「為了我自己而寫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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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過世三年後,我曾經下定決心考過電影系。
說是考過,那是因為最終我還是沒有爬上那個分數門檻(是的從網路上知道我的朋友,如果你去看那幾年有電影系的轉學考榜單,是會看到我的名字的),但是在考電影系的準備過程中,我碰到了楊德昌。
我永遠不能忘記,當年我在要考試前的前一週到了電影院看《恐怖份子》之後(那年台北電影節剛好有修復版),被他冷到不能再冷、理性不能再理性的眼光,完全嚇到。
那是一部讓觀眾從心中感覺到「冷靜」至憤怒過程的,手術刀電影。
當繆騫人對著戲中丈夫李立群說著「決定離開你,也是為了一個新的開始」,畫面始終沒有拍到李立群的憤怒反應,那是楊德昌劃下的第一刀,「沒有拍出來的東西才是最可怕的」。
當老婆、工作都一一離他而去的李立群,笑笑地告訴他的警察好友「公司升我做組長啊,我以後要更加賣力」,及他一睡而起,那完全面無表情的流下一滴淚,那是楊德昌劃下的第二刀,「沒有表情、藏在心中的憤怒,是爆發力最強大的恐怖」。
當最後段像夢一般的剪接之後,那個完全讓人猜不到的開放式結尾,那是楊德昌劃下的第三刀,一切的冷漠、一切的尖銳,都是都市人內心中未曾「爆開」的炸彈。
即使我沒上電影系,但我很難忘記一邊聽著蟬叫聲一邊振筆疾書寫著《恐怖份子》的論述題的,那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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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年,台北電影節特別放映《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數位修復版,我真的是懷著「應該要跪下看」的心情坐在中山堂看完整部長達四個小時的,楊德昌至今唯一一部談論「過去」的電影。
開頭「楊德昌電影」的LOGO是一隻手開燈的畫面、及整部電影張震都拿著一支「幾乎是整部黑漆漆電影最亮的手電筒」,你就會知道,楊德昌這次要「照亮」那個時代的青春、那個時代的恐懼。
當小明對著小四說著「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你以為你是誰啊?」,他對著女孩刺下的那一刀,那是整個世界的崩壞。
當小貓王特意把貓王寄給他的錄音帶拿到監獄要給小四聽,獄卒說著「他媽的」就把那錄音帶丟到垃圾筒,那是整個世界的絕望。
當電影最後一幕是小四的媽媽看著他的衣服、聽著廣播錄取學校名單時的憂傷背影,那是整個世界最後的憐憫。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很長,它是一部描繪了一個細節多到幾乎類似真實世界的電影,它創造了一個世界,但楊德昌最終讓這個殘酷世界、這個殘裂青春,抱著一點傷悲,刺下一記重重的一刀。
看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後,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殺人的那個少年有罪,還是趨始讓少年殺人的「社會」有罪?
但楊德昌始終都沒告訴我答案。
他就這樣「照亮」了,彷彿說著「孩子你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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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是他人生的最後一部電影。
我確信楊德昌一定是覺得「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所以不用再拍電影了」,才會在拍完《一一》之後,一部長片都沒拍(雖然好像跟成龍曾想合作過)。之前也寫過了,《一一》有一種完結式、他所有的想法都集結在這裡的,典型的、楊德昌式的「Taipei Story」。
就像片中洋洋告訴他的舅舅,「因為你看不到,所以我拍給你看呀」。
看呀,楊德昌也就這樣拍給你看。
《一一》開始於一場婚禮,結束於一場喪禮。
《一一》開始於一個人的誕生,結束於一個人的死亡。
它看起來說的很多、說的很長,但它說的,全部都是人生。
(是的,這上面是節錄之前寫過的東西)
https://www.facebook.com/…/pb.33109559704…/477477389077271/…
後來我一查,洋洋在拍《一一》的那年,他正好十歲。
那年,我正好也是十歲,所以我始終覺得這是楊德昌在告訴我「你這個笨蛋,我十幾年前就要拍給你看的東西,你長大後才看到!!!」。
有人說身處台北,做個台北人,我們都在經歷《一一》之中的所有情節,那很感傷,卻也是楊德昌最終能留給所有台北人,最好的電影。
它不再具有《恐怖份子》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那種殘酷與冷淡,而是帶著一種更溫暖、更悲憫的角度,淡淡地告訴你「你的人生跟你的生活,真的就是如此嗎?」。
《一一》,是「一個接一個」的人,也是「一個接一個」的連繫,它將永遠不會斷、永遠連接著每一個身處台北這個都市的人們。
最終,洋洋說的那一段話,我想也是楊德昌最後要告訴每一個被他拍到後腦杓的觀眾的,最後一封信。
「婆婆,對不起。不是我不喜歡跟妳講話,只是我覺得我能跟妳講的,妳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妳就不會每次都叫我『聽話』。
就像他們都說妳走了,妳也沒有告訴我妳去了哪裡,所以我覺得,那一定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
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妳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我要去告訴别人他們不知道的事,給别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說不定,有一天,我會發現妳到底去了哪裡。到時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講,找大家一起過來看妳呢?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妳常跟我說『妳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也覺得……我也老了』。」
現在,我也想對著楊德昌說,『我也覺得,我老了』。
謝謝你,楊德昌。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