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錯的論述,值得所有有宗教信仰的朋友們一起深思。
佛教與民族主義
又看到一篇使用「佛教極端份子」的文章(http://www.storm.mg/lifestyle/411261),不過這篇文章的調性與之前我撰文(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83419)批評的緬甸現況不同,它在闡述錫蘭(今斯里蘭卡地區)面臨到的現實狀況。
這篇文章讓我有不少的反思,不過當然內容說的不盡然正確,特別是在對佛教的描述上有些缺少,挺為可惜,我來試試看把這塊補起來。
一、佛教的興亡規律
佛教在印度地區的滅亡,可以從教內的分裂與教外的衝擊談:很多人單方面地以為,佛教的滅亡源自伊斯蘭教徒的入侵,這不全然正確,如果根據佛教內部部分基本教義派(認為原始佛法是最正統佛教的大師們)的看法,早從七世紀末開始,佛法有強烈的密教化、坦特羅化色彩,用更白話的方式來說就是民俗信仰化色彩,這導致原本極致理性、在象牙塔內的佛教學者思想體系開始停滯不前,佛法開始與印度本土多類信仰一樣,越來越重視世俗利他的表現,但這卻是一個佛法不適任的戰場:印度本土的民俗信仰早已深深地扎根在整個印度大陸上,許多佛經上記載到,支持佛法的印度地區的國王、長者們,他們其實不但支持佛法,同時也支持其他民俗信仰的存在。這樣的背景無疑對佛法的發展造成莫大的壓力(當然同時也是動力),這個壓力在笈多王朝時走向巔峰,那也是佛教中密法開始公開、蓬勃發展的時代。
佛法民俗化有什麼問題呢?如果閱讀諸如八十四大成就者等密教大師在印度的生平,會發現他們有一個強烈的共通點:要嘛本來就是蔑利車(種姓體制外者),要嘛就是失種姓者(選擇失去原本社會地位),這個共通點就是,他們強烈地去中心化、與傳統婆羅門教對抗,走向群眾。
當這樣的狀況發展到十一、二世紀時,佛法的景象大概是這樣的:強大的理論系統已不復存在,(或許有些人會從單方面的藏傳信仰型史料爭議,認為當時還有許多大班智達存在:試問,如果以七、八世紀為分水嶺,其前的佛法大論師們我們隨便一舉就是二十來位,其後的佛法大論師,我們較有印象的會超過五位嗎?),而走向民俗化的佛法也不如本來民俗主義扎根的深厚,甚至以擁抱體制外(蔑利車)為特點,用白話來說,當時的市場早已越做越小。
正是因為有這個前因作為誘因,所以當伊斯蘭教入侵時,不論從學理上、或是民俗上,佛法根本沒有反擊的力量,特別是那少數支持佛法寺院開支的王族們的凋零,更正式讓佛法失去勢力:其實佛法在世界上許多地區,都曾經繁榮一時,包括現今整個東南亞地區,諸如印尼等地,都曾經是佛法的昌盛所在,但佛法面臨到的歷史共業一直是相同的:其本身帶有的厚重、強烈的學理特質,與群眾造成某種隔閡、不論怎麼刻意擁抱群眾,都難以真正扎根。以致它只能選擇以菁英階級作為主要的發展基礎,但只要舊有菁英主義受到任何的衝擊,佛教在當地的發展立刻變得無比脆弱。這個歷史現實不斷地在各地上演:中國的三武一宗滅佛、日本明治維新後的佛教、韓國的佛教現實、藏傳佛法在二十年代中期面對到的大挑戰等等,反過說,現在世界上所有仍然保有純粹佛教文化價值的地區,清一色幾乎全都是因為佛教與當地的菁英、執政階級的密切連結。
題外話,有趣的是,只有佛教變形後的樣貌,才能真正擁抱群眾、受到群眾的接納:諸如日本的日蓮教、淨土真宗(這一個可能會有些人反對)、台灣的靈山派云云,不過這些都被正統佛法認為是「附佛外道」。15年我在高野山上課的時候,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當時宗內教學部長的一席說話,談到了在日本佛教一片凋零的現況中,這兩個宗派卻迎風高飛的現況,讓我印象深刻。
不過,這篇文章裡面卻認為佛法的凋零是受到商竭羅(Shamkhara)的改革所造成,這倒是挺典型的西方研究論調,對東方人來說聽起來或許新穎,但裡面存在些破綻是必須被注意的:
1.抱持這些論調的相關史料,大都是後期出土的印度本土文獻,而印度人在歷史紀錄上的名稱是非常之差的,馬克思曾說:「印度的歷史就是沒有歷史」,這個說法倒算挺中肯,前陣子宗薩欽哲仁波切還提到,要不是因為中國的玄奘大師留下有效可考的紀錄,我們壓根不會知道菩提迦耶的位置,算是個有趣的總結。
西方學者們早期研究印度史料,大都是從拉丁語和梵語的共同基礎背景開始(因為那樣比較簡單),但有鑒於以上提到的狀況,採納單方面的三手資料(印度文獻-英語-中文)是有明顯不足的。
2.把問題簡化為兩個階級、思想上的對立,似乎更明顯是從西方學者們,從自身文化在中古世紀的各種政治、宗教爭鬥開始的立場,但亞洲地區的問題往往複雜許多:它不單單是貴族、菁英階級之間的鬥爭與對立,更牽涉到廣大民俗、文化的影響。
二、佛教與民族主義
回到這篇討論佛教極端份子的文章對我的啟發上來談,首先,隨著全球化、自由主義的崩盤,以及這些社會議題回應的速度,離科技進步的程度越來越慢,對人們所造成的恐慌感,讓現在的世界變得如同一個極為忙碌、越來越多業務的廚房,而我們仍然像剛學會煮飯的新手一樣,在許多議題上的反應變得適應不良、反應過慢。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去中心化的發展與國界邊境的模糊,讓越來越多的勞工可以不受國界控制地工作,這當然對還來不及反應的本地人造成強烈的衝擊,不論是在文化上、經濟上或政治上。
這讓民族主義趁機而出,提出各種「回復傳統」的論調,深信這樣就能讓大家緩下來、回到過去開心的日子,最經典的莫過於伊斯蘭主義者想要回復純淨伊斯蘭文化巔峰的階段(殊不知伊斯蘭文化的高峰期一點都不民族主義,反而多元開放之至。),這個狀況在近兩年越演越烈:看看世界上許多掌政的領袖,都開始大打民族主義的牌、卻開始「真的有效」的態勢就知道了。
該文章就是以「佛教民族主義」的發展作為整篇論述的中軸,描述整個錫蘭地區的政治現實。然而,作為一個佛弟子必須反思的是,民族主義畢竟是對立的、這與佛法的本質有強烈的矛盾性,更進一步來說,在佛法發展的歷史上,已經一再一再告訴我們與民族主義合作的不可行:它不但限縮了佛法本來已經夠密閉的發展空間(許多人會說,佛法在過去是最沒有發展限縮問題的信仰,它到每個地方都能融入當地的文化。這種說法沒錯,但必須謹記的是,它從來都是從當政階級開始發酵,在擁抱群眾上鮮少真正深入扎根。),當任何民族受到衝擊的時候,更會對佛法帶來強烈的迫害(不幸的是,佛法剛好都與舊有較乏弱的民族主義作伴,不過現在的所謂「中國夢」的發展將會變得如何,的確直得觀察。)其實不只是佛法,任何「民族主義」就是在宣誓這個文化的局限性,使其不可能變成一個全球性的信仰或思想。
三、軟性思想推廣
在這方面,我深刻地認為基督宗教的作法非常值得我們借鑒:我要說的不是傳教士,而是現代的「自由主義」,有做過些許研究的朋友或許會知道,所謂的「自由主義」、「個體主義」,特別是形塑出現代經濟理論、民主政治理論的基礎,認為其中有一雙「隱形的手」,會在適當時候自動校正整個市場與政治的論述,大都是以基督宗教信仰「不可分割的靈魂」、「普世真理」等價值觀為土壤(這讓它與古典希臘時代的自由觀有所差異),結合冷戰時期西方為了推翻蘇聯的需求,大力在世界上銷售「自由」、「民主」等軟性實力,才會變成我們現在自由地區每個人認為的「言論自由」、「民主自由」價值觀。
換句話說,這其實是以基督宗教信仰為基礎與背景所開展出來的思想,卻已經生活化、軟化到深入我們每個人的思想中,我們卻沒意識到。
四、佛法思想的可能未來
舉例來說,個體主義與佛法中存在著一個不可分割的大矛盾:先不論佛法不認為有個「不可分割」的存在,佛法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互相依存」的,根本沒有真正的「個體」可言:當每個個體都隨心所欲、而政府採用放任主義的時候,這可能符合自由主義認為的社會模型。但以佛法來看,這時人們自然會受到天性(這是指天生,不是指自性)的佔有性、掠奪性的特質所驅動,在無法理性(哪個人是理性的拜託)的情況下,各自做出對自己有利(最重要的是,這種有利往往是短視的有利、長期的有害)的事情,這樣一環一環扣下去造成的蝴蝶效應,怎麼可能有一股「隱形的力量」來自動糾正?
這個現實已經在近三十年的政治、經濟危機中一再證明,儘管基督宗教被包裝成自由、民主等軟產品,行銷的極為成功,但這個論述本質上與人性現實有極大程度的落差,勢必會隨著時間的發展而有所退縮(不然為什麼美國要花這麼多海外經費維穩),當然,這不是說民族主義或甚至是獨裁主義是解答,我想說的是,這將明顯會出現思想的真空。
佛法有沒有機會把握住這個真空,將自身的思想體系擺脫民族、民俗、信仰的框架,軟性地轉型成一種思想、主義呢?亞洲文化本身在辯證體系上的缺乏,或許會讓這件事情變得挺困難,不過我倒是覺得值得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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