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納自己的「毛病」】
生命真的是充滿各種起伏。上週寫完文章隔天,去打了第二劑疫苗,腦袋失能了好幾天,接著又遇到開學,還要安排新的實習⋯⋯。一團混亂之下,不知不覺又一個禮拜過去了。
新階段還沒上軌道,今天來個輕鬆的。現在很開心,因為我終於弄懂了我的龜毛。
我是個文具控,什麼樣新鮮的文具都會讓我眼睛一亮,都會想要立刻試試看。住日本的時候,LOFT這間文具用品店根本就我的迪士尼樂園,每隔兩三個月就拉著傑克去逛逛,只要被沒見過的產品驚喜到,大喊「哇噻!這好有趣喔!」就可以開心一下午。
不過,這不表示新產品很容易被我納入日常裝備。
以前我一直沒有弄懂我自己這方面的脾性,只覺得怎麼常常在文具這方面搞不定。上了國中,開始需要大量使用原子筆,我從利百代0.5換到利百代香水0.5,開心了好一段時間,覺得用那個香香的筆寫起來很有勁。但是隔了一陣子不知道哪裡不對,心開始癢癢的想要換其他的筆。
那時Pentel水性筆剛推出,是很厲害的高級品,在班上很流行。我也跟風去買了幾隻,但是覺得他的顏色好單薄,很沒精神,紅色不夠紅藍色不夠藍。筆尖相對很粗,寫在紙上很像恐龍在走路,遲鈍又不俐落。再加上一支要25元,比我平常用的7塊錢一枝的油性原子筆足足多上兩倍,而且短短一個禮拜就會用到沒水,超不划算。所以我把那幾隻用完以後,就回歸原子筆的懷抱,頂多隔幾個月會買個一次Pentel,奢華一下換換口味。
國中的經驗讓我知道自己對墨水的顏色、寫在紙上的觸感、筆的價格、還有壽命長短都很計較,可是排列組合起來到底確切是在要求什麼,我其實搞不清楚,因為我也沒那個錢讓我去弄懂。
到了高中大學,開始有一些錢可以試試新文具以後,我就開始不停嘗試,結果快被我自己煩死!
這種筆太粗。
這種筆太輕。
這種筆太醜。
這種筆蓋「咖」上去的聲音不好聽。
這種伸縮筆按下去伸出頭的過程不夠俐落。
這種筆握起來感覺剛好可惜顏色不夠有精神種類也不夠多。
這種筆什麼都好就是太貴了我不敢用。
而且,連筆記本都一起加入戰局!
這筆記本的封面太花。
這筆記本的封面太素。
這筆記本的白紙顏色太白。
這筆記本的白紙顏色太黃。
這筆記本的紙太薄。
這筆記本的紙太硬。
這筆記本的紙太容易翹。
這筆記本的紙太粗糙。
這筆記本的紙太光滑很刺眼。
這筆記本的橫線距離太寬。
這筆記本的橫線距離太近。
這筆記本的橫線顏色太深。
這筆記本頁數太多。
這筆記本頁數太少。
然後還要加上筆跟筆記本的組合,才能通過最終審核,我真的覺得自己是神經病!!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我是不是搞錯了,以為我自己要求很高,其實只是喜新厭舊,隔一段時間就會想要換文具。累積一陣子,我就會變得對自己很生氣,覺得我都不懂得珍惜東西,根本浪費錢,於是強迫自己用文具店裡隨便就買得到,最便宜的紙跟筆來用,結果用一陣子就被那個糟糕的品質整個激怒,氣到想把東西丟進垃圾桶,可是上面又已經寫了很多重要的筆記丟不掉,我就更氣。
這件事情到底多困擾我呢?
我現在一邊在分析這些事,一邊想起,高中時期的我經常被同學和老師認為「心都不在課業上」。把這兩件事合在一起看,我發現我無法在課業上用心,其中一部分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搞不定我的文具啊!!!
我就是一直不滿意我的筆,或是不滿意我的紙,或是不滿意我的筆跟紙的合作方式,然後又生氣自己這麼不滿意,於是強迫自己要滿意,然後因為被強迫又生氣,又開始堅持找最滿意的筆跟紙,無限循環。一直卡在這種情緒裡,難怪我根本沒有心力去應付課業。
想到這裡,我真的很震驚。原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忙著用「浪費」、「喜新厭舊」這些標準來責怪自己,卻沒有聽見自己一直用這些購買行為和煩躁的情緒在大聲吶喊:這件事我真的很在意啊!!!!
在意的事情就是一直會在意,沒有辦法去「減敏」。真希望當初能早點認清這件事,靜下心來好好聆聽自己對文具的要求。
國中的時候,導師從某個同學桌上挑起他粗壯的筆袋,一臉嫌惡地說:「用這麼多顏色的筆做什麼?心思都在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上,難怪書都念不好。學生用紅藍黑三色就好了,不要老是浪費時間做沒意義的事!」
老師的聲音,現在還非常清楚地在我腦袋裡重播。也許這也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不應該「縱容」自己,在文具方面「浪費時間」的原因之一吧。這麼一件「小事」,居然能夠讓我跟自己衝突了幾十年。
這次回台灣,毫不意外,我依然帶了一小包文具回來。在大整理的時候,我忍不住笑出來:「原來你很喜歡花花綠綠的顏色嘛。」
我終於決定不再抗拒,也不往自己臉上貼上各種「愛花錢」、「買了也不用」、「浪費」等等批評的詞彙,我在新買的文具和決定淘汰的文具面前,好好坐下來,聽聽自己想要告訴我什麼。
原來我喜歡淺色的線條,或者是只有點點或方格。
原來我喜歡偏黃,有點厚的紙。
原來我喜歡偏硬的封面,確實這樣本子比較不會折彎。
原來輕薄很重要,那就不能太大本。
最後的結果,我舉個例子就好。每天必備的日常用筆我用黑色的Uni Jetstream,因為他的黑色很濃郁,很迷人,而且筆頭可以伸縮,比較不容易斷水。我心甘情願地準備了三支:0.38、0.5、0.7 各一支。
寫日記的時候用0.38搭配紙質硬的點點筆記本,可以隨心情變換排版,一邊慢慢地刻字,同時穩穩地沈澱心情。
排定規劃的時候用0.5搭配紙質軟的方格紙,可以輕鬆畫出表格,字體無論大小都很清晰。
紀錄論文或者文章思緒的時候用0.7搭配紙質軟的橫條紋,偏粗的筆寫起來滑順流暢,尤其適合草寫,可以快速捕捉靈感不怕流失。橫條紋提供基本的框架,讓筆記就算是急著寫下來也不至於太凌亂。
三支筆三種筆記本,換來換去,最喜歡的觸感,最剛好的排版,最合適的速度。既然在意,就認真在意。
停止拿「外在的標準」跟自己吵架,真的很開心。
光敏章墨水 在 彭紹宇 Peng ShaoYu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二十歲那年,我陷入漫長難熬的心理折磨,告別十幾歲的懵懂,踏進另個年齡階段,彷彿一切都得重新開始,巨大的無力襲來,儘管二十歲正是美好年華,當時卻像遁入深淵。然而,卻也是在那樣的黑暗時刻,我遇見電影,我開始書寫電影,嘗試理解自己,理解這個世界。現在想來,是電影將我溫柔接住。
二十四歲,我即將出版第一本書《#黑盒子裡的夢》,這是過去不敢想像的事,儘管交稿近一年,在前段時間的密集籌備期,從命名、無數遍閱讀和校稿,到一一打造出這本書的一切,我仍感到不真實。有時冒牌者症候群也會作祟,那份擔憂與興奮,愈靠近出版之際愈強烈,但當我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被校刊錄用文章,我緊抱刊物,凝視文字化作墨水時心跳撲通撲通的悸動,也想起在報紙上、在別人的書中讀到自己文字的怦然,彷彿恐懼就少了一點。
除了幸運,還是幸運,感謝每一部影響我人生的電影,感謝時報文化的一路相伴,更要感謝本書強大的推薦人後盾——造夢的導演們與尊敬的電影界、文學界前輩好友,第一次出書,誠惶誠恐,感謝您們不吝借出光環,使這本書得以更加耀眼。
此時不是出書的好時機,書市冷清,疫情未息,但在如此需要電影的時刻,文字能提醒我們那些關於電影的美好記憶。每本書都有自己的命運,有些遺憾人在國外沒能與讀者面對面,但在最壞的時際,我仍相信能遇見最真誠的讀者。這是我三年來的足跡,重新編排、精選、重寫,也加入更多全新篇章,九萬字書寫,不敢說多好,但字字都是真心。
《黑盒子裡的夢》7/13正式出版,未來會分享更多關於這本書的種種,賣書不易,做書人卻都是全心付出,如果願意的話,希望各位能支持(合掌),無論電影之於你們的意義多深多淺,你都能在裡頭望見自己的模樣,從中獲取寬慰,尋得溫柔。
《黑盒子裡的夢:電影裡的三倍長人生》
博客來: https://bit.ly/3qMVxm8
誠 品: https://bit.ly/3xg9HPq
讀 冊: https://bit.ly/3jIvrzd
金石堂: https://bit.ly/3ykoatv(可預購)
Excited to announce my new book DREAMING IN THE BLACK BOX will be available in bookstores and online from Tuesday 13th July.
—————————書籍資訊—————————
▫️幽暗的黑盒子,能通往最斑斕迷人的夢境
▫️電影,就是內在宇宙的鑰匙
深愛電影,也認真看電影,為不負影院裡的流連時光,影癡男孩彭紹宇提筆寫下這本私人觀影筆記。曾受邀書寫多個觀影專欄,他的觀看範疇豐富多元,對影視動向、時事議題擁有敏銳的觀察。他的文字則具敏感共情的性格,擅於捕捉人物間埋藏的幽微互動,憐惜故事背後勾勒的細密情思。《黑盒子裡的夢》收錄了四十篇觀影筆記、兩本書的閱讀心得,以及兩篇影視產業現況分析。這是彭紹宇的第一本書,也是電影之愛的具象示現。
全書分六輯:
▫️輯一「說出來,才不會遺忘」,以南韓政治電影開篇,再帶到台灣,直書藝術與人類歷史的深刻連結。電影是忠實反映時代的紀錄切片,也能成為社會前進的有效推力!
▫️輯二「追尋自我漫漫長路」,描繪不同世代應對人生千奇百怪的排列組合,或屈服或反抗,我們如何從他人的生命故事找到療癒自己的能量?
▫️輯三「影像,是映照現實的哈哈鏡」,關注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角力,看見差異與壓迫,並勇敢提問:生活難道是一齣「沒有小丑的喜劇」、「沒有反派的悲劇」?
▫️輯四「家庭群像,社會眾生相」,一探家庭親情複雜的難言滋味,愛與理解是每個人一生的功課。
▫️輯五「愛的千百種模樣」,則與角色展開對話,談論愛是怎麼一回事。愛情是深刻雋永的史詩,是漸漸熟成的杏桃,是兩人攜手從黎明漫步至午夜,也可以是心底一句無聲的祝福。
▫️輯六「在這個不被善待的世界裡」,書寫疫病蔓延的社會,人們如何克服內心的恐懼,在社會中找到適切的位置,善待彼此。
此外,書末特別收錄「改變中的巨人」,兩篇影視產業分析,企盼為台灣影視找出兼顧故事與市場的借鑑途徑。
「電影的發明使我們的人生延長了三倍。」楊德昌在電影《一一》裡這麼說。彭紹宇則說:「走出電影院,我就與自己有一部電影的不同。闔上一本書後,我也與自己有一本書的差距。」於是男孩一次次走入電影院展開探索人生的時空旅行,那幽暗的場域,能迸生最斑斕的夢境。
書名的「黑盒子」既指電影院,也似飛航紀錄器,見證了觀影者在故事中的無盡追索。翻開這本書、參與飛行的我們才知道,原來故事裡頭追逐的每一道身影,皆是自己。
電影,就是通往內在宇宙的那把鑰匙。
▫️影癡相惜.好評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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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ingInTheBlackBox
#彭紹宇 #PengShaoYu
IG: pengshao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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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家的自白】
這次來看個輕鬆一點的短篇,出自歐·亨利的〈幽默家的自白〉。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是一位幽默的人,在生活中總能妙語如珠,逗得身邊的人哈哈大笑──直到,他辭掉了工作,開始以「寫笑話」謀生......
道理滿簡單,大概就是個興趣成為職業之後,在生活的壓力下變質的故事。那麼,以歐·亨利一貫的手法,你能猜到最後主人公的結局嗎?
讓我們一起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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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家的自白 / 歐·亨利
一種毫無痛苦的疾病在我身上持續潛伏了二十五年,接著突然發作了,人們說我得了這種病。
但是,他們不稱它為麻疹,而稱它為幽默。
公司裡的職員湊份子買了一個銀墨水台,祝賀經理的五十壽辰。我們擁到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去送給他。
我被推選為發言人,說了一段準備了一星期之久的短短的賀詞。
這番話非常成功,全是警句、雙關語和可笑的牽強附會,笑聲幾乎震倒了這家公司——在五金批發行業中,它算是相當有實力的。老馬婁本人居然咧開了嘴,職員們馬上順水推舟,哄堂大笑。
我作為幽默家的名聲就是那天早晨九點半開始的。
之後好幾個星期,同事們一直煽動我自滿的火焰。他們一個個跑來對我說,我那番話是多麼俏皮,老兄,並且向我解釋講話中每一處詼諧的地方。
我逐漸發覺他們指望我繼續下去。別人可以正經地談論生意買賣和當天的大事。對我卻要求說一些滑稽和輕鬆的話語。
人們指望我拿陶器也開開玩笑,把搪瓷鐵器挖苦得輕巧些。我是簿記員,假如我拿出一份資產負債表而沒有對總額發表一些逗樂的評論,或者在一張犁具的發票上找不到一些令人發笑的東西,別的職員們便會感到失望。
我的聲望逐漸傳開,我成了當地的「名人」。我們的鎮子很小,因而才有這種可能。當地的日報經常引用我的言論。社交集會上,我是不可或缺的人。
我相信自己確實也有點兒小聰明和隨機應變的本領。我有意培養這種天賦,並且通過實踐加以發展。我的笑話的性質是善意親切的,絕不流於諷刺,惹別人生氣。人們老遠見到我便露出笑容,等到走近時,我多半已經想好了使他的笑容變為哈哈大笑的妙語。
我結婚比較早。我們有一個可愛的三歲男孩和一個五歲的女孩。當然,我們住在一幢牆上攀滿蔓藤的小房子裡,過著幸福的生活。我在五金公司擔任簿記員的薪水不很優厚,但可以摒絕那些追逐多餘財富的惡僕。
我偶爾寫些笑話和我認為特別有趣的隨感,寄給登載這類作品的刊物。它們馬上全被採用了。有幾個編輯還來信鼓勵我繼續投稿。
一天,一家著名週刊的編輯給我來了信。他建議我寫篇幽默文章,填補一欄地位,還暗示說假如效果令人滿意,他準備每期都刊登一個專欄。我照辦了。兩星期後,他提出和我簽訂一個合同,報酬比五金公司給我的薪水高得多。
我非常高興。我妻子已經在她心目中替我加上了一頂不朽的文學成就的桂冠。那天晚飯,我們吃了炸蝦餅和一瓶黑莓酒。這是我擺脫單調工作的機會。我非常認真地同路易莎把這件事研究了一番。我們一致認為應當辭去公司裡的職位,專門從事幽默。
我辭職了。同事們設宴為我送別。我在宴會上的講話非常精彩。報紙發表了全文。第二天早晨,我一覺醒來,看看鐘。
「啊呀,晚啦!」我嚷著去抓衣服。路易莎提醒我,如今我已經不是五金和建築材料的奴隸,而是專業的幽默家了。
早飯後,她得意地把我帶到廚房旁邊的小房間裡。可愛的女人!我的桌子、椅子、稿紙、墨水、煙灰缸全都擺好了。還有作家的全套配備——插滿新鮮玫瑰和忍冬的花瓶,牆上去年的舊日曆,詞典,以及在靈感空檔時嚼嚼的一小袋巧克力。可愛的女人!
我坐下來工作。牆紙的圖案是阿拉伯花葉,或者蘇丹的宮女,或者——也許是四邊形。我的眼睛盯住其中的一個圖案。我想到了幽默。
一個聲音驚醒了我——路易莎的聲音。
「假如你不太忙,親愛的,」那個聲音說,「來吃飯吧。」
我看看表。哎,時間老人已經收回了五個小時。我便去吃飯。
「開頭的時候,你不應該太辛苦,」路易莎說,「歌德——還是拿破崙?——曾經說過,腦力勞動每天五小時已經夠了。今天下午你能不能帶我和孩子們去樹林子裡玩玩?」
「我確實有點累。」我承認說。於是我們去樹林子了。
不久以後,我進行得很順利。不出一個月,我的產品就像五金那麼源源不斷。
我相當成功。我在週刊上的專欄引起了重視,批評家們私下議論說我是幽默界的新秀。我向別的刊物投稿,大大增加了收入。
我找到了這一行的訣竅。我可以抓住一個有趣的念頭,寫成兩行笑話,掙一塊錢。稍稍改頭換面,完全可以抻成四行,使產值增加一倍。假如翻翻行頭,加一點韻腳裝飾和一幅漂亮的插圖,便成了一首詼諧的諷刺詩,根本無從辨認它的本來面目。
我開始有富餘的錢了,我們添置了新地毯和風琴。鎮上的人也對我另眼相看,把我當做有點地位的人,不像以前在我做五金公司職員時,只把我當做一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滑稽角色。
五六個月後,我的幽默仿佛漸漸枯涸了。雙關妙語和雋永辭句不再脫口而出。有時候我的素材告急。我開始留意朋友們的談話,希望從中汲取一些可用的東西。有時候我咬著鉛筆,一連好幾個小時瞪著牆紙,想搜索一些不經雕琢、愉快詼諧的泡沫。
對於我的朋友們,我成了一個貪婪的人,一個莫洛克、約拿和吸血鬼。我心力交瘁,貪得無厭地待在他們中間,確實掃他們的興。只要他們嘴裡漏出一句機警的話,一個風趣的比喻,或者一些俏皮的言語,我就像狗搶骨頭似的撲上去。我不敢信任自己的記憶力,只得偷偷轉過身去,可恥地把它記在那個須臾不離的小本子上,或者寫在上過漿的襯衫硬袖管上,準備來日之用。
我的朋友們都以憐憫和驚訝的眼光看我。我已經判若兩人。以前我給他們提供了消遣和歡樂,而今我卻在剝削他們。我再也沒有笑話供他們逗樂了。笑話太寶貴,我可不能免費奉送我的謀生之道。
我成了寓言中可悲的狐狸,老是誇獎我的朋友們——烏鴉——的歌唱,指望他們嘴裡能掉下我覬覦的詼諧的碎屑。
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迴避我。我甚至忘了怎麼微笑,即使聽到了我要竊為己有的話,也不報之以笑臉。
我搜集材料時,沒有一個人、一個地點、一段時間或者一個題目能夠逃脫。甚至在教堂裡,我那墮落的想像也在莊嚴的過道和廊柱之間搜尋獵物。
牧師念長韻詩的時候,我立刻想道:
「頌詩——訟師——包打官司——長韻——長贏——少輸多贏。」
說教通過我思想的篩子,只要我能發現一句妙語或者俏皮話,牧師的告誡就全不在意地漏了過去。合唱團的莊嚴的讚美詩也成了我思緒的伴奏,因為我念念不忘的只是怎麼把古老的滑稽加以新的變奏,正如把高音變為低音,低音變為中音一樣。
我自己的家庭也成了我的狩獵場。我妻子非常溫柔、率真、富於同情心、容易激動。她的談話曾是我的樂趣,她的思想是永不枯涸的愉快的源泉。現在我利用了她。她蘊藏著女人特有的可笑而又可愛的矛盾想法。
這些渾樸和幽默的珍寶本來只應該用來豐富神聖的家庭生活,我卻把它公開出售了。我極其狡猾地慫恿她說話,她毫不起疑,把心底話全掏了出來。我把它放在無情的、平庸的、暴露無遺的印刷物中公之於世。
我一面吻她,一面又出賣了她,簡直成了文學界的猶大。為了幾枚銀元,我給她可愛的坦率套上無聊的裙褲,讓它們在市場上跳舞。
親愛的路易莎!晚上我像殘忍的狼窺視荏弱的羔羊那樣,傾聽著她喃喃的夢話,希望替我明天的苦工活找些啟發。不過更糟的事還在後面。
老天哪!下一步,我的長牙咬進了我孩子的稚氣語言的脖子。
蓋伊和維奧拉是兩個可愛的思想和語言的源泉。我發現這一類的幽默銷路很好,便向一家雜誌社提供一欄「兒時記趣」。我像印第安人偷襲羚羊似的偷偷接近他們。我躲在沙發或閘背後,或者趴在園子裡的樹叢中間,竊聽他們玩耍嬉笑。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無情貪漢。
有一次,我已經山窮水盡,而我的稿件必須在下一班郵件中發出,我便躲在園子裡一堆落葉底下,我知道他們會去那兒玩耍。我不相信蓋伊會發覺我躲藏的地點,即使發覺了,我也不願意責怪他們在那堆枯葉上放了一把火,毀了我一套新衣服,並且幾乎送掉我一條老命。
我自己的孩子開始像躲避瘟神似的躲著我。當我像可怕的食屍鬼那樣向他們掩去時,我總是聽到他們說:「爸爸來啦。」他們馬上收起玩具,躲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我成了多麼可悲的角色!
我經濟上搞得不壞。不到一年,我攢了一千元錢,我們生活得很舒服。
可是這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我不清楚印度的賤民是怎麼樣的,但我仿佛同賤民沒有區別。我沒有朋友,沒有消遣,沒有人生的樂趣。我的家庭幸福也給斷送了。我像是一隻蜜蜂,貪婪地吮吸著生命最美好的花朵,而生命之花卻畏懼和回避我的蜇刺。
一天,有人愉快而友好地笑著向我打招呼。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遇到這類事情了。那天我打彼得·赫弗爾鮑爾殯儀館走過。彼得站在門裡,向我招呼。我感到一陣異常的難過,停了下來。他請我進去。
那天陰冷多雨。屋子裡一個小爐子生著火,我們進了屋。有顧客來了,彼得讓我獨自待一會兒。我立刻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一種寧謐與滿足的美妙感覺。我打量一下四周一排排閃閃發亮的黑黃檀木棺材、黑棺衣、棺材架、靈車的撣子、靈幡,以及這門莊重行業的一切配備。這裡的氣氛是和平、整飭、沉寂的,蘊含著莊嚴肅穆的思想。這裡處於生命的邊緣,是一個籠罩在永恆的安靜下的隱蔽場所。
我一走進這裡,塵世的愚蠢便在門口和我分了手。在這個陰沉嚴肅的環境裡,我沒有興趣去思索幽默的東西。我的心靈仿佛舒服地躺在一張鋪著幽思的臥榻上。
一刻鐘前,我是個眾叛親離的幽默家。現在我是個怡然自得的哲學家。我找到了避難所,可以逃避幽默,不必絞盡腦汁去搜尋嘲弄的笑話,不必斯文掃地博人一粲,也不必費盡周折去思索驚人妙語了。
以前我和赫弗爾鮑爾不是很熟。他回來時,我讓他先說話,惟恐他的談吐同這個地方的挽歌般美妙的和諧不相稱。
可是,不。他絕沒有破壞這種和諧。我寬慰地長歎一口氣。我生平從不知道有誰的談吐能像彼得那樣平淡無奇了。同他相比,死海都可以算是噴泉了。沒有一丁點風趣的火花和閃光來損害他的語言。他嘴裡吐出的字句像空氣那般平凡,像黑莓那般豐富,像股票行情自動收錄器吐出的、一星期前的行情紙條那樣不引人注意。我激動得微微顫抖,拋出我最得意的笑話試了他一下。它無聲無息地反彈了回來,鋒芒全失。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這個人。
每星期我總有兩三個晚上遛到赫弗爾鮑爾那裡去,沉湎在他的後屋裡。那成了我惟一的樂趣。我開始早些起身,快快趕完工作,以便在我的安息所裡多消磨一些時間。在任何別的地方,我無法拋棄向周圍勒索幽默的習慣。彼得的談話卻不同,任憑我拼命圍攻,他也不打開一個缺口。
在這種影響下,我的精神開始好轉。每個人都需要一點消遣來解除工作的疲勞。如今我在街上遇見以前的朋友時,竟然對他們笑笑,或者說一句愉快的話,使他們大為驚訝,有時我竟然心情舒暢地同我家裡人開開玩笑,使他們目瞪口呆。
我被幽默的惡魔折磨得太久了,以致現在像小學生似的迷戀休息日的時間。
我的工作卻受到了影響。對我來說,工作已不是從前那種痛苦和沉重的負擔。我常常在工作時間吹吹口哨,思緒比以前酣暢多了。原因是我想早早結束工作,像酒鬼去酒店那樣,急於去到那個對我有益的隱蔽所。
我的妻子心事重重,猜不透我下午去哪兒消磨時光。我認為最好不要告訴她真相,女人不理解這一類事情。可憐的女人!——有一次她確實受到了驚嚇。
一天,我把一個銀的棺材把手和一個蓬鬆的靈車撣子帶回家,打算當做鎮紙和雞毛撣子。
我很喜歡把它們放在桌上,聯想到赫弗爾鮑爾鋪子裡可愛的後屋。但是被路易莎看到了。她怕得尖叫起來。我不得不胡亂找些藉口安慰她。但是我從她眼神裡看出,她並沒有消除成見。我只得趕快撤了這兩件東西。
有一次,彼得·赫弗爾鮑爾向我提出一個建議,使我喜出望外。他以一貫的踏實平易的態度把他的帳冊拿給我看,向我解釋說,他的收益和事業發展得很快。他打算找一個願意投資的股東。在他認識的人中間,他覺得我最合乎條件。那天下午我和彼得分手時,他已經拿到了我存款銀行的一千元支票,我成了他的殯儀館的股東。
我得意忘形地回到家裡,同時也有一點顧慮。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我妻子。但是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因為我可以放棄幽默創作,再度享受生活的蘋果,不必把它榨得稀爛,從中擠出幾滴博人一笑的蘋果汁——那將是何等的快慰!
晚飯時,路易莎把我不在家時收到的幾封信交給我。好幾封是退稿信。自從我經常去赫弗爾鮑爾那裡以後,我的退稿信多得簡直嚇人。最近我寫笑話和文章的速度非常快,文思也非常敏捷。以前我卻像砌磚那樣遲鈍而痛苦地慢慢拼湊。
其中一封是和我訂有長期合同的週刊的編輯寄來的,目前我們家的主要收入還是那家週刊的稿酬。我先拆開那封信,內容是這樣的:
敬啟者:
我社與您簽訂的年度合同已於本月期滿。我們深為抱歉地奉告,明年不再準備與您續簽。您以前的幽默風格頗使我們滿意,而且受到廣大讀者歡迎。但最近兩個月來,我們認為尊稿品質有顯著下降。
您以前的作品顯示了左右逢源、揮灑自如的詼諧與風趣,最近卻顯得苦苦構思,窮於應付,並有捉襟見肘、難以卒讀之感。
我們在此表示歉意,並通知您今後不擬接受尊稿,敬希鑒諒。
編者謹啟
我把這封信遞給我的妻子。她看了後,臉拉得特別長,眼裡含著淚水。
「卑鄙的傢伙!」她憤憤地嚷道,「我敢說你寫的東西同過去一般好。而且你花的時間連過去的一半都不到。」那一刻,我猜測路易莎想到了以後不再寄來的支票。「哦,約翰,」她帶著哭音說,「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沒有回答,卻站了起來,繞著飯桌跳起波爾卡舞步。我肯定路易莎認為這個不幸的消息使我急瘋了,我覺得孩子們卻希望我發瘋,因為他們拉拉扯扯地跟在我背後,學著我的步子。如今我又像是他們往日的遊伴了。
於是我說明高興的原因,宣佈我已經是一家殷實的殯儀館的合夥股東,笑話和幽默去他媽的。
我妻子手裡還拿著那封編輯的信,當然不能說我幹得不對,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除了表示女人沒有能力欣賞彼得·赫弗——不,現在是赫弗爾鮑爾股份公司啦——殯儀館後面那個小房間是多麼美妙的地方。
作為結尾,我再補充一點。今天在我們的鎮子裡,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受歡迎、更快活、說笑話更多的人了。我的笑話再度到處傳播,被人廣泛引用,我再度津津有味地聽著我妻子推心置腹的絮絮細語而不存圖利之心,蓋伊和維奧拉在我膝前戲耍,散播著稚氣幽默的珍寶,再也不怕我拿著一個小本子,像惡鬼似的盯在他們背後了。
我們的生意非常發達。我記帳,照看店務,彼得負責外勤。他讚嘆說我的機智、幽默與活潑足以使任何葬禮變成一個愛爾蘭式的追悼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