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馬也沒有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再也見不到那種陰暗的光芒。
第一次注意那樣的美,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多半發生中午之後,外頭的陽光被陰天的雲罩住了一層黑,當教室不開燈的時候,光從窗戶透進室內時,照映在窗簾,照映在教室的白壁與白樑,那陰影裡的黑似乎一層一層,光與影,最終集結成那種陰暗樣貌。
我第一次看到那樣不同於平時白天的光,有些驚訝,原來光的樣子是可以這麼深沉,是不必給人明亮的感覺的,即使現在描成文字,我想我還是表達不出十分之一的樣貌,但那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美。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再也見不到那種陰暗的光芒了。
幾年後,我讀到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他寫著那種幽暗、那種「蘊含如夢似幻的微光」,我覺得那極為相似我所認知的那種美,但是並沒有這麼谷崎潤一郎描寫的那麼空靈到不容一絲醜陋。在那之後的數年後,我在奇幻影展上看到早逝的加拿大導演Jean-Claude Lauzon的遺作《Léolo》里歐洛,他描寫的陰暗童年帶著點骯髒,卻又如幻似真,那種鏡頭感,陰沉的燈光照進里歐洛的家裡,照進他的浴室,我又突然覺得那極為相似,這可能是我肉眼可見,最接近那種美的真實了吧。
但是,要在文字或影像裡找到這種美,似乎太過不切實際了,原本是真實的事物,那樣的美,被我深深的留在現在有時還會經過的小學記憶裡,那本來就是追不回的東西,現在還在回望追逐,不是太傻了嗎,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無力,對過去或長大什麼的奇怪無力感。
這幾天,終於有些空檔,可以靜下心來看被我延宕許久的《羅馬》,還有上映前就好評不斷的《大象席地而坐》,但看完這兩部電影,我突然發現那種難以言喻的「美」,其實好像有一半融在兩部電影裡,而另一半只能融在我的回憶裡。
《羅馬》講的是過去的事,黑白裡卻透有一種亮,那種無關好壞善惡的亮,在無數個往左移或是往右移的長鏡頭裡,平實緩慢的移動,用簡單的意象講述生或死,不怎麼特寫,但在鏡框裡隨意一個波瀾,就是能勾動觀眾情緒的震撼。
但彷彿故意要讓故事裡的時間軸跟觀眾的時間一致的《大象席地而坐》,卻與《羅馬》裡的明亮完全不同,不是黑白鏡頭但充滿著灰,天空的烏雲,地上的粉塵,灰樸樸的氛圍從頭到尾就纏著四個名字根本不重要的主角們,用近到連他們的髮鬢都數的出來的超大特寫,讓觀眾跟著他們一起度過他們的真實,他們似真的、陰暗的,四個小時。
說起來,這兩部電影的放映方式其實都有些古怪,《羅馬》能在網飛上看到,我也是在電腦螢幕上看完的,而《大象席地而坐》的四小時片長讓許多電影院排片有些卻步,一直被我死皮賴臉叫作師父(至少是我長久以來偷師的神明)的龍貓大王,幾天前寫「其實我還期待網飛能把它買下來,這樣大家就可以躺在深夜床上度過這四小時」,今早在威秀大廳看完,真覺得他說的太對了,這部電影最適合觀看的處所,其實不是電影院硬挺挺的椅上,而是外頭靜到連耳朵深處都有點痛的房間的床上,在黑暗裡閉上眼瞇個幾秒再回到電影裡,讓一切都有點像夢。
但是,這也很像我去年在誠品電影院看了幾回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你非得要坐在極度黑暗的空間裡,聽著隨著眼前亮光一併發出的聲音,才能徹底感受到那種很真實但卻又是虛構出來的「時光」裡,那種奇特的時間感會讓你靜下心來,一半跟著眼前的光,一半回到只有你自己的回憶裡,好像也不用怎麼想電影裡有哪些象徵,糾結著那些概念都像是玷污了它,就像《羅馬》不是我想的那個羅馬,更沒有馬,更像《大象席地而坐》連象的蹤影都根本不曾出現,因為那一切,其實不是重點。
不知怎麼的,一連看完這兩部電影後(其實還有《窒息》但在此先略去不說吧),突然也想到幾年前,我一度非常沉迷美國五六零年代的「黑色電影」,那種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悲蒼結局的宿命感,曾經非常吸引我,灰暗的光線設計,逃不出去的主角,走到終點非得面對「悲」的人生,也許,或多或少我都是在裡頭看見,那樣的虛構多少也摻雜了真實。
今天看完《大象席地而坐》,順便走到我近期非常喜歡的書店「電光影裡書店」(希望大家去西門町看完電影也可以順道去逛逛,有非常多有趣的書),買了之前一直想讀到一直沒能讀的原著《大裂:胡遷中短篇小說集》,而最終吸引我買下書的主因,是它的設計:在書的邊條刷上黑色。那樣的黑,在散開時會變成內頁的紙張顏色,但在書閤上時,那黑層層密密的聚成一體,像面黑鏡,彷彿那種層次裡的「黑」,能隨著光照出一點一點細微的亮。
想起小學時,就在那樣有著陰暗光芒的小學教室裡,是因為颱風來的緣故讓天空染上了更不真實的紫色,連光都看起來都像假的,之前都不怎麼淹水的街道那次卻淹至膝間,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穿著雨鞋的父親拿著傘,要來接我跟姐姐一起走回家。
我們在平時走慣的路途中,用腳一次又一次划過了水,伴隨著那樣的陰暗光芒,伴隨著那樣的黑,一起走著。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那樣很美,即使我再也見不到了。
六零年代傻乎乎 在 普通人的自由主義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資產階級文化
「先結婚再生小孩; 結了婚,就努力維持婚姻; 受教育以便找到好工作; 努力工作; 避免怠惰; 多為僱主或是客戶做一點什麼; 愛國,隨時準備為國效力; 作個好鄰居、好公民,並有慈善心; 避免在公眾場合使用粗俗語言; 對公權力尊重; 避免吸毒,不要犯罪」這樣的價值觀,平凡無奇,相信不管是在美國,或是在台灣,都有很多人信奉,但兩個法律學者在報端寫了這樣的意見,居然引起喧然大波,他們任教的法學院群起圍剿,真是美國學術界的奇觀。
Amy Wax和Larry Alexander認為這樣的「資產階級文化」是美國過往的主流價值,也是美國進步的來源。但越來越多人,脫離這樣的價值,造成美國現今社會的種種問題,比如說,成癮藥物的濫用、男性就業參與率為史上低點、超過一半的小孩為非婚生子女、更多的小孩為單親媽媽撫養、大城市裡如疾病一樣漫延的犯罪暴力。
為什麼美國社會逐漸脫離了這樣的價值,他們認為是六零年代開始的左派運動造成。意見領袖不再鼓勵「尊重、文明和成人價值」,而追求「進步」的價值觀,鼓勵一切自由、反權威的青少年反抗理念,擁抱認同政治,把白人、男性當成先天的壓迫者,一切罪惡的來源。進而視傳統的資產階級文化為邪端異說。也因為如此,這兩個鼓吹資產階級文化的法律學者才遭到這樣的待遇。
左派認為尊重、包容多元文化是至高無上的進步價值,但正如Wax和Alexander說的,「並不是所有的文化都是平等的」,至少在現今的社會裡,許多的文化並沒有培養出現代經濟裡應有的能力和特質。社經階層較低的白人家庭裡,普遍有的單親家庭、反社會行為文化; 大城市裡黑人的反「裝白」文化; 西裔移民社群裡,反對融入美國社會的文化等,都產出和現代社會不相容的人群。我認為這是左派很矛盾的地方,他們擁抱多元文化,目的在讓弱勢人群得到尊重和機會,但他們的包容和提倡,反而把弱勢推向無法脫離的煉獄。
不要以為美國的左派價值、身份認同政治不會漂洋過海到台灣。左派的社會主義觀是國際化的,現在美國流行的,台灣左派也很快朗朗上口。但台灣左派的身份認同政治,不是種族的,而是想像出來的「階級政治」。黑人裡有反「裝白」文化,台灣左派也有反「裝資」文化,只要你相信傳統的「努力就有機會成功」的價值觀,你就會得到「別傻了,資源被有錢人壟斷了,你還想有機會? 你還和他們玩一樣的遊戲? 」這樣的待遇。只要你站在資方那邊講一點話,你就是工賊,你就是資方的走狗,你就是沒有人性,你就是被資本主義弄著玩的傻子。認真的都是笨蛋,努力的都是傻子。
虛偽的左派,尤其是學院裡的那種,偏偏自己最擁抱資產階級文化。我文章開頭裡的那些大半描述,幾乎就是象牙塔裡的每個學者,自身價值的寫照。只顧把自己的小孩教好,而餵給別人小孩另外一套,真是虛偽到讓人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