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今敏長期合作的音效指導三間雅文,在隨片講評裡說,他在《千年女優》做了一個他音效工作生涯的新嘗試:當作品還在分鏡作畫狀態時,就已經先配上音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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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從OVA規格的《藍色恐懼》的雙聲道,到MADHOUSE丸山正雄親自發新計畫委託的《千年女優》的5.1聲道,三間雅文能大展身手的範圍越來越廣,但是,只拿到分鏡圖以及按照各個鏡頭實際長度呈現的「分鏡帶」,就已經先配上音效的情況,對於三間雅文來說,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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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可以在計畫這麼執行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今敏的原畫分鏡的完成度很高,與最終的畫面成品相差不遠;以及《千年女優》的主軸──平澤進的音樂,在很早的情況下,就已經交給今敏,今敏也在作品前置期就將音樂,交給負責聲音配置的三間雅文發揮──而三間雅文的音效甚至反過來影響了今敏作畫及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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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明了一件事:《千年女優》的三項重要環節──配樂,畫面,音效,從最一開始,就是扣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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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角度來看《千年女優》,就會發現今敏最著名的轉場技巧「匹配剪接」(match cut),在音效上也有非常高明的設計──這甚至延伸到《千年女優》的女主角「藤原千代子」,三位不同年齡層的聲優:折笠富美子,小山茉美,莊司美代子,三位女演員表演時的細膩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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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不希望讓觀眾感覺到場景在轉變,為了不讓觀眾察覺,就得想辦法將場景連接起來。如果直接將動作切成兩個畫格,可以把觀眾的注意力吸引過去然後達到目的,但是我如果不用這個方法的話,我還可以用聲音來銜接,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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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講話的人,雖然台詞仍在進行,但當鏡頭一轉到正在聽話的角色時,觀眾注意力也會集中在那邊,這樣就能趁機變換場景,我也就能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完成這樣的動作,所以我實際運用了這樣的手法。這種手法對聲優是挺過意不去的啦,但我想應該也有樂在其中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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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只是畫面加上聲音,我不認為這有什麼特別的,這種事情任何人都辦得到,所以也不能被畫面牽制住,不能只是在遷就畫面。當然,雖然是在襯托畫面,但我認為聲音的部份也必須要有聲音自己的劇情──我指的是音效、配樂,也是指聲優對於角色的詮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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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畫面是這樣,我就只能這樣表現』,也要呈現個人對故事的詮釋,這也會讓作品變得更為豐富」,今敏在《千年女優》隨片講評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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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最顯著的聲音應用:不斷阻止藤原千代子與她終其一生追逐的鑰匙先生相見的憲兵「疤臉男」,每一次出現,都會出現金屬摩擦、有如鑰匙掛在腰間走動時發出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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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畫面沒有出現「疤臉男有攜帶鑰匙」的任何細節,但「他正在追逐鑰匙先生」的聲音設計變成角色特徵及暗示,也成為劇情上的調味(雖然觀眾可能不會注意到這個非常幽微的細節)。因為疤臉男與千代子一樣,這一生也在追逐「鑰匙先生」,只不過千代子是透過「電影」生涯,去追逐她純潔如蓮的愛情,但是疤臉男的「追逐」,則是伴隨聽來嚴肅的金屬鑰匙摩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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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若說「鑰匙聲響」是串起千代子人生的兩位男人──前方不斷追逐的目標,以及在後頭追逐她只為告訴她真相──的象徵,那麼,藤原千代子的象徵,就是一個動作:「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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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澤進在主題旋律〈千代子のテーマ〉及片尾曲〈ロタティオン(LOTUS-2)〉,不斷以「綻放的睡蓮」來比喻千代子人生起點與終點的「循環」,而在她人生這段過程裡,不斷地奔跑,貫穿整部《千年女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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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用說在平澤進原聲帶第十首配樂,簡單明瞭,就是〈Run〉,而對應這段配樂的今敏畫面,則是讓千代子從戰國穿梭至明治大正到昭和的動態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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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十多歲千代子配音的折笠富美子回憶,她負責的千代子,應該是在她人生裡跑最多的階段,對自己人生還處在懵懵懂懂的階段,憑著一股氣一陣風往前衝,「很多都是在奔跑的劇情,感覺像是大家在後頭送風給我,我也藉由那樣的風勢在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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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敏說自己在繪製千代子的奔跑畫面時,特別注意到折笠富美子在配奔跑畫面時的細節:也許,千代子是一個運動神經不算好的女人(折笠:嗯…我運動神經的確不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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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有時候她會跑得沒那麼流暢,但是,她確實是盡了全力在奔跑。雖然不擅長但還是拼命在做,這也是讓觀眾能夠融入劇情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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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替千代子成年期配音的小山茉美,是「盛開時期的千代子」,而她身負的任務,則是串起年輕的折笠富美子,以及電影最初千代子給觀眾第一印象,老年時期的莊司美代子──要將兩種聲音印象揉合在一起,並且要加入自身特色,也是一項不簡單的聲音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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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茉美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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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笠小姐所詮釋的千代子非常純真,不是嗎?一心一意追逐著鑰匙先生,用如羚羊般的雙腳奔跑著,專注地往前追,而我負責的千代子,卻是已經在社會上打滾,結過婚,經歷過許多挫折,逐漸了解到現實──在這種情況下,她又該如何繼續追逐自己的夢…該怎麼說呢,我覺得應該要表現出她的柔弱之處,所以是個沉重的階段。就像是,儘管身後拖了許多負擔,還是堅持跑完全程的千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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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跑,跑,千代子不斷奔跑,但她為何而跑?而她每次奔跑的心境,也隨著人生不同階段而改變,在八十二分鐘的電影長度裡,觀眾聽到每一位千代子的轉變,與三間雅文設計的音效──包括他在電影中段用怪手拆除片廠時的金屬撞擊聲,來隱喻千代子的生命即將到了終點──透過「聲音」,不斷加深《千年女優》在各種層面上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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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一切都導向莊司美代子所負責的老年千代子,道出電影最後一句台詞──總結了千代子的「奔跑」人生,以及「千年女優」的真正意義,也許,只有在瞬間的離別,我們才能感受到,這部集結眾人努力與細節的動畫那婉約的溫柔,以及,壯麗的愛情。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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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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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報名,明天上課,零秒出手,這樣才熱血。
「表演與生活」第27期,明天來吧❤️
論文級的學員分享part2:
而對演員來說,我猜想,如果一個演員沒辦法誠實的面對自己所有的面向與歷史、所有的陰暗角落、所有不願面對只想逃避之處,如果沒辦法接受自己其實的渺小、無能為力、一知半解、不知所措、急促、眼高手低、自滿、懶惰等等所有陰暗面,那個演員就沒辦法好好善待、理解、接納進而演繹他好不容易得到的那個角色,也就沒辦法和那個角色共存地一起經歷每一個當下而做出好的演出,即使是喜劇,因為最好的喜劇、最好的悲劇都是反向操作。簡言之,演員必須很瞭解自己,也必須去同理自己所不能同理,甚至必須放大自己跟角色的最大交集,否則演員就是受侷限的,而無法演繹他沒經歷過的人生。
我很開心〈表演與生活〉是我第一次認識「表演」的課程,即使只是線上課,因為它告訴我困惑、困頓都是線索與養分,使我更加理解自己地去學習接納我自己不太喜歡的特質、自卑自憐的一面、我的好惡,它也溫柔地讓我明白為何我開始接觸表演後變得更加敏感、易感,也讓我知道原來我的孤僻其來有自,我因此鬆了一口氣,我開始比以往更鑽入字裡行間、戲劇的表情情緒音調口氣肢體裡、音樂與空拍之間、他人的想法邏輯、矛盾的心情與心態......等等等等,一言以蔽之,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因為我變得更加專注,更加勇敢,感受力因此提昇,雖也帶來混亂,但混沌,不就是宇宙起源、維繫生命的必須嗎?熱力學第二定律已告訴我們,宇宙/ 生命的平衡與亂度/ 熵值成正比。
我真的好感謝世界上有表演這個空間可以讓我去,可以不用再委身於一個小盒子裡,我可以大大方方的在表演世界裡恣意舞動。而且,表演讓我敢心安理得的誠實,最感人的是,我發現「我」其實一直都在我身上,它們並沒有因為我刻意的掩蓋捨棄而死亡、離我而去,它們一直都在等我、不間斷地透由我的人生經歷提醒我它們的存在,等我敢問心無愧的承認它們,不再壓抑它們地接受我自己的模樣,那些不被外界欣賞接納的我得到了安放。
我的好與不好全都有價值,因為不足才使我懂得學習而前進,而唯有學習才能保持源源不絕的人生熱情,也正因為意識到生命有限,我才懂得不再年輕得理所當然地去珍惜我活著才能行動的時間,在有限的時間裡發展我的關注,而我的關注就是我的愛,因為有了學習表演的這個目標,我得以無時無刻的去愛,而如果不當演員,我真的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哪個空間可以讓這樣的我較不感到受傷、排斥、孤寂。
所謂的目標不是當明星、變紅(雖然這樣才有更多表演機會和收入),我在意的是表演本身,因此我的目標反而是樸實無華、毫無賣點的活成自己,只有這樣,我才能透過了解我自己地去同理更多人,才能藉由這個同理去創造更多愛。
表演即是創作,但也需要好的故事和製作團隊才能生成一個好作品與舞台,因此,我也開始去思考從事表演教學、劇本創作的可能,可我拿不了筆、唱不了歌,也不懂拍片,對於表演我也還是個嬰兒,但正好,我不會才能會。
我想,創作的源頭與本質正是「自我」,而生活是我們日復一日的創作,生活需要我們去DO something, MAKE something,而演戲的英文ACTING說明了一切,你必須要有行動才有產出,並且是有意識的行動,就像西蒙波娃說的,人是「成為」出來的,但可不是我抄襲他,這是我用我的人生嗑嗑碰碰寫出來的。而我感謝〈表演與生活〉作為我認識表演的起點,因為,〈表演與生活〉向我具現的表演,拓寬了我的世界,讓我看見更多的可能與希望,我也在表演中發現了我的價值,或說,表演讓我知道我之所以為我的價值。
最後我想談談〈表演與生活〉給予我對「表演與生命」的看法。我想,是我想感受--而要活著才有辦法感受、要進入象徵界才能使用各式語言進行各種創造--的這個意識與意志本身的能量,大到促使我所有祖先再到我父母的相遇,進而一同孵出一顆受精卵讓我出生在這顆地球上、大到需要用整個宇宙來承載,是否好大的口氣?沒錯的,慧能說「何處惹塵埃」,是的,塵埃是我自己選的,我就是為了感受和體驗人生,而願意明明可以無限卻甘願化為有限的肉身、願意承受進入象徵界得歷經的苦痛,更精確的說,我是為了那些可能的美好活著的,為了動凡心的千鈞那一刻而活著,為了活成我自己而活著,為了去愛我所在意的一切而活著,縱使生命稍縱即逝,我也願意付出為了唯有活著才有辦法感受的代價、體會痛苦也要去感受那個美好、連所有狗屁倒灶都要包含在內的接受而活著,而對那可能的美好之嚮往與追尋本身,就是愛,就算追不到,每天都是薛西佛斯,也是愛,仍是愛--表演使我甘願成為追尋所愛的千年女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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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女優/魏海敏》
訪談進行到一半,魏海敏似乎被我們拋出來的某個問題難倒了,她沉吟片刻,斟酌該如何回答,雙手捧著白瓷杯,緩緩地轉動著。搭在杯子上的手指,修長而白皙,如同一株花草。她的手指在戲台上確實能幻化成一朵蘭花。蘭花指能捻針穿線,補綴苦守寒窯的寂寞時光;也能舉杯澆愁,傾訴貴妃醉酒的心聲。一屈一伸,一動一指,能說千言萬語,故而絕世名伶端坐在眼前,即便面有難色,手指也是這樣充滿美感。
其實都已洩題,訪綱早在訪前便已寄交受訪者,所謂訪問,無非照著紙張上的題目行禮如儀走過一遍,但受訪者回應字字斟酌,句句鏗鏘,所有答案打磨得閃閃發亮,宛如唱詞。都說青衣扮演的乃戲曲中最典雅端莊的女性,笑不露齒,行不見足,63歲的魏海敏作為台灣一代青衣,被制約成美的化身,舉手投足必得能定格成照片,專訪過後大半月,她為新戲《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辦記者會,與隔離中的新加坡導演王景生聯訪,未輪到她說話之時,但見她眼觀鼻,鼻觀心,腰桿挺得直直的,若捻一朵花在手上,便是蓮座上的觀音了。
訪問本該在去年進行,未料新戲因疫情耽擱至今,但她卻說大疫之年比往常還忙碌。去年下半年《四郎探母》《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樓蘭女》3齣戲巡演結束已是今歲初春,接著是4月的《千年舞臺》,下半年還有國光劇團的新戲銜接,「我覺得疫情帶給我的衝擊好像是一切都停下來,但反而可以讓大家回頭看自己是誰,難道我們還是像過去一樣,庸庸碌碌過下去嗎?」對她而言,2020年是人生的回顧和再出發,這一次與王景生合作的紀錄劇場《千年舞臺》,重現往年六個經典角色,何嘗不是一次新歌加精選?
80年代中期,她與京劇名家吳興國將一系列外國名著改編成京劇,《樓蘭女》即脫胎自希臘悲劇《米蒂亞》。1991年,她拜中國戲曲藝術大師梅蘭芳之子梅葆玖為師,《穆桂英掛帥》《太真外傳》2齣梅派折子戲,是她做「梅派大師姐」的成果驗收。《曹七巧》《孟小冬》為2000年後,她與國光劇團王安祈合作的新里程碑,前者是她對張愛玲解讀,後者是對京劇老生皇帝致敬。2008年,她與劇場大神羅伯.威爾森跨界改編吳爾芙《歐蘭朵》,舞台上2個小時的獨角戲已然是經典。
戲台上,她用京腔翻唱希臘悲劇、莎士比亞或張愛玲,唱念做打俱佳、文武崑亂不擋,然而此番登《千年舞臺》,除上述角色,她還要在戲台上扮演自己,「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那個「我」,是魏海敏,習慣粉墨登場的名伶在舞台上自報家門,追憶女兒心事,與素顏無異,心情忐忑是必然的,否則我們訪問中,那個問題怎會將她難倒了?「早年父母離異,母親在您成長過程的缺席,讓您少了許多與年長女性互動的經驗,這個缺憾會讓您在理解角色造成困難嗎?」
一代青衣本名魏敏,出生於台北縣(現新北市)鶯歌,三姊妹中排行最小。魏父軍人出身,1949年隨國民政府來台,雖有大學學歷,卻懷才不遇,早年便從軍隊退下,與妻離異,四處打零工。有志難伸的男人偶爾在夜裡拉著胡琴,哼唱京劇排遣悲懷,興之所致,也教女兒唱戲,魏敏才4歲,便懂得尖著嗓子高唱「蘇三離了洪桐縣」討好父親。魏敏10歲那年,魏父在嘉義謀得某一工廠廠長職缺,一家人南遷,眼看就要過上好日子,豈知2位姊姊又將負笈北上,中年男人拿即將青春期的幼女不知如何是好,又見這小女娃活潑好動不愛讀書,遂狠下心腸送她到高雄左營海軍附設的海光劇校,劇校將她的名字嵌入海光的「海」字,魏敏成了魏海敏。
進劇校第一天就得學倒立,天地乾坤顛倒看,有了新境界,「第一次懇親,爸爸姊姊們都來了,大夥兒高高興興吃著零食,但對話客客氣氣的,從此一切都不同了。」她說電影《霸王別姬》演的都是真的,劇校坐科7年,每天晨起練功,吊嗓子、拉山膀、跑圓場,四功五法稍有差錯,老師一棒子就打下來。但她個頭好,嗓子好,一下子就挑大梁演出。13歲,她擔綱演《穆柯寨》,父親歡歡喜喜來看她演出,那是父親第一次看她演戲,但也是最後一次—那一年,魏父癌症病逝。她嘆,這一次等於跟原生家庭斷裂了,「我之前參加一個電視節目談眷村文化,講到爸爸媽媽,哭得稀哩嘩啦,因為他們是誰?愛吃什麼?老家在哪裡?家裡有沒有兄弟姊妹?我都不知道。父母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吶。」
其時,軍隊劇校常有巡迴勞軍,某次北上公演,她得空與姊姊見面吃飯,姊姊帶來陌生女子赴會,她只道是戲迷,未料姊姊卻說「小敏,這是我們的媽媽」,她臉色登時一變,「我當初覺得媽媽欠我一個道歉,我如果離開女兒,我一定會跟她道歉,但媽媽沒有,我對她不大諒解。」一代青衣說起往事,雲淡風輕,說當日情形已不復記憶,只道吃完飯,恍惚回宿舍,見桌上一串葡萄,二話不說就往嘴巴塞,愈吃葡萄,心中愈亂,半夜裡,全嘔了出來,定睛一看,全是一顆顆完整的葡萄,「後來我才明白母親當年離婚是要帶走我的,但父親不許,說要走就得一個人走。最後母女是相認了,但很多關係錯過就是錯過了,兩個人就維持著一個客氣的距離。這個缺憾讓我不知如何跟女性單獨相處,尤其跟女性長輩在一塊,會莫名奇妙地手足無措。」
相較之下,她和叔叔伯伯們在一塊自在多了,無論是父親、劇校老師,或稍後提攜她的學者俞大綱,她在父執輩中恰如其分扮演受寵的小女兒。
1976年,她從海光劇校畢業,入海光劇團。想當年,京劇受黨國扶植,最紅旦角是顧正秋、徐露、郭小莊,中山堂和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公演往往冠蓋雲集。她雖是後起之秀,但連連得獎,前程遠大,然而她卻在此時嫁給大她9歲的香港商人,「當年才21歲,但我想反正早晚要結婚,就結了吧!這輩子就屬那時期最感寂寞,每到放假又特別愁煩,姊姊們有自己的家,媽媽早已另嫁,更不方便去找她,我就孤家一人,沒地方可去。坐科時有個專心的目標,一畢業整個人好像突然架空了,大好人生似乎正要開始,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麼?只是徬徨無依,好想有個家…」
80年代初期嫁與商人,港台兩地跑,是1982年吧,她說那時在香港待產,得知北京、上海京劇院一票名角南下大匯演,她慕名而去,節目單上的《鳳還巢》《別姬》她早已唱得爛熟,但台上的梅葆玖舉手投足、落腔、咬字,其氣度前所未見,她頂著8個月的孕肚坐在觀眾席,感受的不是胎動,而是藝術的震動。
然而時代氣氛悄悄改變了,她去勞軍時,發現阿兵哥更迷戀的是鄧麗君、鳳飛飛,有了時不我予的危機感。解嚴前一年,她與吳興國將莎士比亞《馬克白》改編成京劇《慾望城國》,「京劇手段很多,但這些手段我不一定都會,潑辣旦、壞女人的角色我沒演過,但我不想一直演我的大青衣角色,於是我重新打造馬克白夫人,打造她的心境、手勢,跟懷胎生子也沒兩樣。」她驕傲地說那個轉折是她從照本宣科的伶人,脫胎換骨成了獨立思考的藝術創作者。
1991年,她如願拜梅葆玖為師,在北京前門飯店下跪行禮,袁世海、張君秋、葉少蘭一票北京名角都到場觀禮。拜師宴上,等到客人都走了,她對梅葆玖說:「老師,《霸王別姬》我都學會了,但舞劍看不清楚。」但見梅葆玖起身,拿起桌上筷子,嘴裡嗆嗆嗆數著節奏,腳上啷啷啷走了一個過場,她跟著演一遍,師徒如此授課。1996年,她以《貴妃醉酒》和《宇宙鋒》得梅花獎,是為京劇藝人最高榮譽。
她來到事業的巔峰,但疏於家庭,婚姻以離異告終。與此同時,台灣本土意識抬頭,京戲式微,三軍下轄劇團宣告解散,原本熱門滿檔的她竟也無戲可演,無論感情或事業,都只剩自己了。但她不喪志,加盟國光劇團,兼顧老戲新戲,扮王熙鳳、曹七巧,好戲一齣接一齣,又拿國家文藝獎,無疑是絕處逢生。13歲登台,唱戲至今五十載,戲台上演盡了才子佳人千古風流,戲台下卻嘆這一生似乎交了白卷,好像沒怎麼活過。
於是我們不免要問:「生為女性創作者,難道家庭、事業只能二選一嗎?」「是啊,當媽媽是經驗,當太太也是經驗,但那些經驗都是階段性任務,唯有完成了那些任務,我才能專心在藝術創作上。」可是您的梨園大前輩孟小冬晚年來到台灣,最後一人一狗孤老終身,同為女人,同為伶人,您難道不會有兔死狐悲的傷感?她很篤定地回答:「不,她真的把藝術發展到極致,我認為她這一生是沒有遺憾的。」
絕代名伶很篤定她這輩子的角色必然先是藝術創作者,其次才是種種做女人的責任,當媽媽的責任、當女兒的責任。她與媽媽前後走向離婚一途,提及晚近母女相處,她嘆道:「繼父後來也去世了,我怎麼可以不照顧她?她晚年跟我住在一起,後來其實有點失智,不大認人了,跟我們沒什麼交談的意願了,但她審美眼光很好,看到我會說妳頭髮好漂亮喔,給她倒杯茶,她會道聲謝謝,教養很好。」4年前,母親九旬高齡壽終正寢,恩恩怨怨也該全數泯滅了,她得出結論:「我對她的恨,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母喪後某一天,她在大雨的天氣開車出門,車子爆胎,她停在路畔等待救援,想起喪父喪母,從此是一個人,於是趴在方向盤上失聲痛哭。
或者她也不算一個人,孤獨的人還有心愛的藝術,4月仲春,她登《千年舞臺》,好戲開鑼前,一張素靜的臉在後台撲粉描紅,她往鏡子前一站,魏海敏變成了穆桂英。那是13歲初試啼聲的角色,50年後還扮同一個人物,以往自己常常夢見在臺上忘詞的噩夢,但她現在不會了,她自認嗓音依舊青春豐盈,甚至比年輕時唱得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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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兩廳院提供 周佳慧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