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導演的話(1996)
因為飛天所以看見
《飛天》不等同於登高,它不是逐級而上,它無法駐足停留,它是一衝而上,它無法掌握速度;它是拼命緊縮,是奮力伸展,是迎風流淚,是目眩,是屏息,是失去重量,失去焦點,是群山間的一聲嘆息,是無法重拾的一種隔世經驗……。
我要到哪裡去飛天呢?南自西安,北到榆林,東到米脂,西到靖邊。這一圈路線,我從構想到拍攝共跑了五趟,雖然許鞍華對我說「陝北已經被拍爛了」……,我還是相信我會在這一片令人著迷的黃土上拍出不一樣的電影……,結果跑了這麼遠的路,才發現自己之前累積那麼多的電視工作經驗,還是掩蓋不了拍第一部電影的青澀。
經過第一部電影的陣痛,我長了許多見識。見識之一,想想我選擇的拍攝景點,過去發生過什麼事呢?埋首圖書館找了相關省縣的地方誌,看到了許多不可思議的記載。「城南,某貢生家,豬生象」、「……颳焚風,天降火球……」、「……天寒大飢,南門外掘萬人塚……」,這些都成了我夢想中的飛天畫面;但我沒能力拍出來。
見識之二,榆林古城,石塊鋪成的路面仍然保持中古世紀的風味。我和工作人員吃完早餐,剛放下塑膠碗,一位面貌清瞿的老先生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衝到座位前,掃起碎落的燒餅,和著碗底的豆漿囫圇吞下,在座三個台灣長大的人,第一時間抽手後傾,呆坐在椅子上,驚惶許久,不敢相望。在八個世紀前的飢餓一直延續至今。
見識之三,靖邊和鄰近的安邊、定邊,號稱「三邊」,聽名字就知道是以前國界的重鎮。站在靖邊的村口,遠遠可以望見峰峰相連的烽火台,在夕陽匯映的暮光中,清楚看見侯麥電影中所說,看到就會找到愛情的綠光。可是想到從前烽火台起煙時,百蹄飛揚,刀箭齊下,鑼鼓喧天,前人身受的征戰之苦,使得面前的綠光顯得特別淒涼,我被深沈的寂寞一拳擊倒。
見識之四,進入靖邊村,有一道不高不矮的土牆,因為村內有各種土建築、土屋、土窯、土坑、土灶……,並不以為意。這天討論到吊鋼絲時,大吊車可能通不過村外那道古牆的缺口,有人說「沒事,到時候雇幾個民工,挖一挖就得了。」「那是村子的牆,還是政府砌的牆?」「那是漢代的古長城!!」(歷史的錯誤可以多麼輕意的造成。放心,我們當然沒敢挖。)
見識之五,拍攝過程中各種問題叢生;吵架,打架,村民攔路……,深夜收工,寒風刺骨,有人在暗處小便……有人在山路上搬東西……等待的時間,乾脆裹緊了解放軍大棉袍,躺在土坡上看看天。我的媽呀!比小學時在天文館看到更大、更清楚的銀河懸在眼前。有流星劃過,有銀河如白霧,如冰氣,如千古的愛情即將登場,掩映、飄忽,流向天際……。「誰看到導演沒有?」脾氣火爆的副導演在黑暗中奔跑著找我,一腳差點踩到我的頭……。
多麼亂的局面,多麼清澈的天。
靖邊村民,在樹少的黃土高原上常年曝曬勞動,面貌古樸,清瘦結實。老太太可以拍拍她的炕,請你「來睡一睡」,小朋友可以飛身奔下70、80度的斜坡深谷,瞬間又爬上來,喘著氣來到你身邊傻笑。一個多月的拍攝期間,他們有時是民工,在大雨滂沱中,滿身是泥幫劇組推車子;有時是地主,踩了他家地要錢,搬動了他家柴要錢,壓了他家祖墳要錢,在他家樹上綁了繩子要錢……;有時候是快樂的農人,「今天不去了,大麥要收了……」;有的時候是地頭蛇,群聚著攔在村口,「今天不准過去了,給我們村買個電纜再說」;有的時候是寂寞害羞的浪漫村民,「導演,把你們某某某留下來吧!我們某某某還沒娶上呢」……終於架打得更多,片也拍完了。有人送來五個雞蛋,有人送來一包瓜子……,在最後升起暖身的火光中,一個人悠悠地說「你們走了,我們就孤了……」,遠山在夜暗中迴著他的聲音,至今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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