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今年，我們需要好好學習關心自己】
「我在學校的時候，如果老師說我不能做什麼，我就會哭。」晚餐時間，蕃茄吞下一口白飯以後，開啟這個話題。
我跟傑克互看一眼，由我開口：「老師說什麼事情你不可以做？」
蕃茄一邊夾菜，語氣輕描淡寫，好像是在講別人的事：
「我把其他角落的東西搬到另外一邊的桌上，老師說不行。」
「我還會用彩色筆把桌子畫得亂七八糟，也被老師說不行。」
聽起來都滿合理的啊，老師阻止他很正常，蕃茄立刻爆哭也很符合他的個性。我一邊思考一邊夾了一口波菜送進嘴裡。
「喔然後我還把牛奶噴到整面牆壁上。」
我當場嗆到狂咳。傑克趕緊遞補。
「牛奶？？？」
「對喔。」
「你怎麼噴的？」
「就這樣擠啊，」蕃茄兩隻手作出大力捏鋁箔包的姿勢：「我的牛奶還噴到一個很漂亮的裝飾品上了，老師說我應該要倒在水槽裡。」
家長深表同意。
幾個小時之後，我打算睡了，在旁邊滑手機的傑克突然非常大聲地說：「啊！！！」
＊＊＊
我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得知竹內結子的死訊的。
就在一個這麼尋常不過的夜晚。在我跟孩子有說有笑地閒聊，等孩子洗澡上床，夫妻各自放空一陣又打屁一陣的日常之間，在遙遠的，那個我們曾經當作家的國度裡，那張被我認定是今生見過最美麗的笑顏，跨不過在眼前的黑暗，直接沒入黑暗當中。
隔天起床，我整日覺得抓不到重心，胸口很悶，又格外疲倦。原本打算專心打報告，門關上以後卻逛起網拍，逛著逛著又倒到床上昏迷了兩小時。醒來以後覺得這種軟爛的精神狀態根本生不出東西，乾脆出房間去顧小孩，但是顧著顧著又發呆起來，顧著顧著突然又拿起手機來滑。時間像迷霧一般推移，逐漸來到晚上。蕃茄睡了，我激發不起自己做任何事的動力，起身到廚房開了一瓶啤酒，回到沙發上，小口小口地喝。喝完之後，沒有得到想要的飄飄然，依然像是一根清醒的木頭，於是我強迫自己打了兩個小時不知所云的文章之後，關燈睡覺。
今天早晨，蕃茄上學去了，傑克去買東西還沒到家。在網路上跟朋友聊到我看的第一部竹內結子的電影，覺得很是懷念，就到Youtube搜尋了「現在很想見你，主題曲」，然後按下播放鍵——
鋼琴聲一下的瞬間我居然就掉下淚來，然後開始無法克制地大哭，哭到幾乎沒有辦法喘氣。
我這時才明白，原來我在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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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曝光之後沒多久，果然出現了很多文章，藉著這個主題，要大家「重視產後憂鬱」，「要懂得如何安慰」，「多關心身邊的人」，好多教戰守則，好多提點，好多不可以輕忽的細節。在我的感覺，聽起來都像是在說：「這個世界留不住這個人，你我都有責任！！」
是嗎？只要當初有誰多說一句話，就真的留得住誰嗎？
其實沒有人知道的吧。
看到那些急切的呼告文，雖然我可以理解撰文者的擔憂，或是認為這是一個宣導的好機會，但是我的內心其實是難過的。今年是一個特別辛苦的一年，很多事情都變了，很多的日常都回不去了，能夠好好的活著都已經要卯足全力，我真的不忍心，再要求大家分出更多的心力去留意他人。我們怎麼知道，要求別人給出的關心，不是他心裡僅存最後的力量呢？
我們好急著要大家在這個例子裡學到「教訓」，得到啟發，修正做法，避免再犯，讓我想到我們經常要孩子在犯錯後立刻明白道理。打到人就是要說對不起，翻倒水杯就要知道積極幫忙善後或是保證下次會小心。我們的文化習慣，很少提起，把事情搞砸的那個人，被認為不夠用心所以讓遺憾發生的那個人，他的內心其實是受傷的，需要先被關懷，才能夠有勇氣回頭修正自己。
竹內小姐選擇結束生命的新聞，讓很多喜愛他的人，內心都受傷了。很多原先不認識他的人，也很可能因此聯想到這動盪的一年當中失去的其他事物，內心的傷口又滲出血來。在傷口癒合之前，要求大家要積極調整自己，為他人努力，我個人認為是相當殘忍的一件事。
我們願意留給孩子多少空間處理犯錯之後低落的情緒，經常也代表，我們願意留給自己多少空間調適意外或錯誤發生之後痛楚的內心。
你通常都留給自己多少空間呢？
今天的我，除了非做不可的事之外，都讓自己停留在一個「可以不做的什麼」的狀態。在有機會獨處的時候，我就會坐在電腦前。聽了幾次音樂，哭了幾次之後，覺得胸口開始開闊，起了寫文章的念頭。其實每打一小段文字，就會湧起一股想要落淚的情緒，我就會停下來，安靜地呼吸。一路寫寫停停到了這裡。
低潮和打擊總是在日常的隙縫間突然鑽進來，在我們毫無防備的時候大砍一刀。與其逼迫自己或周遭的人立刻找出錯誤修正，更重要的是，先好好關注自己，幫自己內心的傷口止血。當我們有力氣站起來的時候，才有可能分出力量給別人。那些希望你多關心別人的聲音，就暫時先忽略吧。當自己的狀態不好的時候，反而更容易給出不適切的安慰，造成兩敗俱傷。能夠照顧好自己，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
今年，我們都失去了好多，而且很有可能失去更多。當預期之外的事發生時，希望你能為自己留下一個哀悼的時間和空間，讓自己好好哭一場，好好爆炸個幾回。向那些不再能夠擁有的美好認真道別之後之後，我們才能繼續呼吸，繼續往前走，才有成長的可能。
美麗的竹內結子，謝謝你曾經帶給我很多的感動。很遺憾無法繼續看見你的作品，但我得到的已經足夠。
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