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問我,這幾年來的旅行裡,最後悔的一件事,那我便是毫不猶豫的想起一個人,張大哥。
這是一個很長卻總是讓我痛心的故事。
在那天,天還沒亮的清晨,我和路上認識的旅伴們一共四人,走在敦煌的街頭,一口口嗑著剛買的豆漿油條,我們特意早起是為了要搭一整天的便車,若是幸運,期盼可以在今天就到達遠在一千公里外的新疆—烏魯木齊。
到了公路上,大姆指高高舉著,一輛又一輛車呼嘯而過,彷彿我們幾個人只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如鬼魂一邊虛渺不存在;我背著沈沈地土黃色大背包,邊走邊攔車,過了幾十分鐘,終於一輛小卡車停了下來。
卡車上的就是張大哥,他是停在我面前的,他說因為我看起來特別乖巧,其他三個旅伴看到也紛紛潮我跑來,張大哥也沒說什麼,笑著接納了我們四個,害得他的車沉了不少。
張大哥,河南人,年紀有五十多了,頭髮發白了,歲月也在他臉上作了深刻的記號,他說話有些啞啞的,河南腔特別重,有時候會聽不太懂,一問之下才知道張大哥是要到烏魯木齊的,我們一聽興奮地大喊。
這是一段辛苦漫長之路,一千公里若是快一點的車,最多開十二個小時,但是張大哥的卡車老了,加上因為卡車上載的滿滿蕃薯,所以在過檢查站時要被盤問很久。
張大哥說他這是把河南的番薯載到新疆去賣,價錢可以高上三倍,他笑呵呵的笑得像個孩子,問他他的兒女呢,他只是簡單的說他們都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卻也沒提過兒女們怎麼照顧他的生活,張大哥平時一個人住在烏魯木齊,看著他穿著舊舊的棉襖、開著一輛馬達很不給力的卡車,我們知道他是辛苦的農民工,生活過得不好。
從日出到日落、日落到黑夜、黑夜又到了半夜,經過了草原荒地和沙漠,我們四個人一一輪流陪張大哥聊天,張大哥卻是整整開了近二十個小時的車,一點兒盹也沒打,印象中他就是一直撐著,笑著叫我們趕快去睡,還說到家之後我們可以睡他家,我們高興地謝謝他。
好不容易到了烏魯木齊張大哥的家時已經是清晨四點了,烏黑的天空壓得讓人更加疲累,我們拖著身子走進一個大院子,院子邊上好幾間房,張大哥打開了角落那間房門,我們探頭一看,發現這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地上堆滿了雜物和一些廢鐵,硬要說稱得上家具的東西,只有一張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張上下鋪的床,上鋪已經被日常的雜物堆滿了,下鋪正是張大哥的床。
張大哥指著他的床說「來呀,你們快睡吧,一定累壞了!」,我們四人面面相覷,此刻只見張大哥快步走出門,上了他的卡車,我們才突然明白,張大哥要把自己的家讓給我們,自己睡到車上去了!我們四個趕緊去敲他的車門,把他拉下車,再推到房裡,我們又趕緊溜上車,把車門反鎖,張大哥焦急的跑了出來,試圖打開門讓我們進屋裡睡,但我們不肯,他也只好放棄了。
那個晚上睡得很不好,烏魯木齊的冬天不是開玩笑的,零下三度五度是正常的,車內又擠又冷,過了一個小時,陽光把我們刺醒了。
一樣是很早的早晨,明明只過了一天,卻像是一整個星期。我們請張大哥吃早餐,一直要他多點一些,後來畫了幅肖像送給他,這是我們能給他最後的謝禮,雖然和他為我們做的相比實在差太遠了。我們承諾過之後回烏魯木齊還要來找他,之後便依依不捨得離開這慈祥、無私又溫暖的長者。
後來我們去了南疆待了一陣子,同行的兩位友人要先離開了,他們回到了烏魯木齊,又找了張大哥一次,這些故事是他後來告訴我的......
「我們去找張大哥那天,他特意從一個很遠的市場開了六個小時回來迎接我們,他以為你也一起回來了,但你沒有,他看起來有點失望,我們也很對不起他,他特地為了我們回來,就沒法在市場賣他的番薯了,聽說蕃薯也賣得不好,他損失了一筆錢,再拖下去蕃薯都要壞了........我們看到張大哥的房門上有催繳房租的帳單,桌上也有電話費的帳單,我們最後給了張大哥五十元人民幣,謝謝他對我們的照顧,但現在想起來,覺得真的給好少.......如果你回烏魯木齊,一定要再去找張大哥。」
他們一說完,我鼻頭一酸,我是答應的了,只是我真的開始懷疑張大哥遇見我們是不是他的不幸了。
又過了好些日子,那段時間我過得非常充實,認識了很多新疆朋友,也走過了塔克拉瑪干沙漠,對張大哥的虧欠也一點一滴地隨日子流失了,等我再重新回到烏魯木齊,已經是一個多月後的事了。
在心裡我還是惦記著張大哥的,只不過當時的四個人剩兩個人,而我之外的另一個朋友是不願意再找張大哥的了,她有她的理由,可能是怕見面尷尬或是再給他添麻煩吧,但我的理由是,因為她不和我去,我一個人去好像也不太方便,於是這事就這麼做罷了。
這事就像平時闖黃燈那樣,有一點點的猶豫和不甘願,但是做了也就算了,等到被開罰開或出車禍之後才後悔當初的決定,只是一念之間,其實沒什麼,但真的沒什麼嗎?
那趟我在中國走了三個多月,一路上心裡還是惦記著張大哥的,我給自己一個約定,在離開中國的前一天,電話卡拔掉前,我要再打給張大哥,和他說我要回台灣了。
那天到了,隔天要搭機回台了,晚上十點多我走在昆明的大街上,車不是很多,下著絲絲細雨,整個城市霓虹閃閃虛幻的像馬上要蒸發似的,我撥了那個好久沒撥的號碼,期待再次聽見那微啞的嗓音和重重的河南腔,但誰能料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是「您撥的號碼已被停用,請查明後再撥,謝謝......」。
回想起朋友當時和我說張大哥桌上有未繳的電話帳單,那一瞬間,我才知道,一念之間導致的是終生無法再見......是的,他是一個沒有錢的農民工,但是他的心卻高尚的讓我羞愧,我恨自己因為想避免獨自找他的尷尬,而導致一輩子再也無法好好對他說出那句謝謝,謝謝他對明明只是陌生人的我們付出那麼多。
臉頰上有雨有淚,看著這座大城市的燈火闌珊,我只想馬上回到烏魯木齊那棟舊房子裡,告訴張大哥,「對不起,我應該回來看你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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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未來出書的那一刻,這個故事能被傳送到他的耳邊,讓他知道我其實一直後悔著,也一直感謝著他,更希望,能透過那本書,讓我和他再見一面,這次我是絕對不會退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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