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柘植義春漫畫集》:令人不寒而慄的不是魔鬼,而是「人之惡」的無意義 ]
在這個充滿躺平精神、啃老一族、無欲青年的時代,市中心拔起的高樓、社群媒體的潮流更迭、億萬富翁的宇宙競賽,似乎都與我們毫無關聯,我們一方面對人生的意義感到焦慮,一方面重複著一個又一個平庸乏味的日子,現實的重力將我們重重牽制,魂脱了肉體的殼服貼在地,每日的魂不附體,行屍走肉。
這樣的邊緣人心情,在日本漫畫家柘植義春的作品中,殘忍而徹骨地表現了出來。
台灣人或許對柘植義春這個名字還陌生,不過在日本漫畫界,許多人將柘植義春與手塚治虫並列兩大山頭,不過相對於手塚治虫的陽光熱血,柘植義春的作品則十分陰鬱詭異。
在他開始於《GARO》漫畫月刊上發表作品、名聲漸漸拓展出去的一九六〇年代,也是日本擺脫了戰後頹靡,隨著東京奧運的舉辦而處處充滿開朗與富裕呼喊的時刻。但是,從小父親早逝、生活困苦,小學畢業就出社會工作的柘植義春,卻打從心底與這樣的光亮格格不入。
但柘植義春作為創作者或許是幸運的,雖然作品曾因與主流口味扞格,導致生計一度岌岌可危,甚至曾吞安眠藥自殺未遂,但後來他受到伯樂相中,受邀到當時草創的漫畫月刊《GARO》發表作品,名字也漸漸在此時為人知曉。
近日,《柘植義春漫畫集》中文版在台灣上市,裡面總共收錄了 19 篇不同時期的經典代表作。這些作品,遊走在現實與超現實邊緣,像一場又一場惡夢,而那惡夢的可怕,不在於魔鬼或怪獸的存在,而在於人生徹底的無意義。在柘植義春的漫畫中,人生的事件不過一件接著一件發生,毫無起承轉合的整齊因果,在他筆下,人都是自私的、偽善的、無能的、陰險的,「善」在這個世間沒有價值,就連「惡」也沒有特別的意義,讀來並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仁慈,反而瀰漫著卡夫卡式的荒謬與虛無。
例如柘植義春的名作《螺旋式》中,一個長相奇特的男子被水母攻擊,靜脈被咬斷,血流如注,生命岌岌可危。他在陌生的小鎮裡四處尋求幫助,遇到的人卻對他的求救答非所問,人的喜怒哀樂並不相通。男子在緊急求醫的路上,甚至偶遇了失散多年的老母親,兩人的相認卻不痛不癢,最後不過以一句清淡的「祝順心如意」結束對話,再次朝生命的不同方向離去。男人最終在一處廢墟裡覓得一婦產科醫師,兩人在一片末世背景中肉體交纏,柔情交雜著暴力,死亡的威脅中不忘調皮,男子最終獲得了暫時的醫治,只是那致命傷仍隱隱發麻,像鑲嵌在血肉裡的一塊金屬,是永遠的肉中刺,極度渴望舒緩卻不可能移除的痛與癢。
在《夜入侵了》與《吉保的犯罪》中,則充滿了讓人不寒而慄的性暴力。
《夜入侵了》故事開頭,是一對夫妻躺在黑暗房間的畫面,男人幾度輾轉後煩躁起身,質疑妻子為什麼不聽話把窗戶關上,否則「它」趁虛而入該怎麼辦?妻子認為丈夫又在找麻煩,質問著自己難道不能有自由?丈夫接著一巴掌就甩了過來。隔日白天,妻子從外頭回到家,丈夫察覺不對,扯開妻子衣服,赫然見到白皙肌膚上一條一條蛞蝓般的吻痕。兩人的爭吵很快升溫,丈夫推倒妻子,用手指粗暴地對待妻子的私處,嘴裡不停激烈地罵著婊子,並將可口可樂玻璃罐插入其中,近乎癲狂地攫取關係間失落的權力。妻子最終離開了他,投入另一個溫柔待她的男人懷抱。當晚,悔恨無比的男人獨自坐在空曠的房間裡,盼望著妻子還會回來。夜深了,他為妻子可能的歸來敞開家的大門,沒想到黑暗在將睡未睡之際潛行入內,攫住了男人的腿,恐懼的尖叫劃破黑夜......
《吉保的犯罪》中,同樣對性與權力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刻畫。一個名為吉保的男子正在欣賞色情雜誌,接著拿出一把鑷子,將紙頁上一個比基尼辣妹夾了出來,上半身塞入嘴中一口吃掉,鮮血從嘴角泊泊流下。突然,在外面修腳踏車的哥哥叫喚他,吉保宛如被抓到做了壞事般,匆匆忙忙掩飾「犯罪」事證,應聲跑了出去。大半篇故事裡,吉保手裡都緊握著「做壞事」的那隻鑷子,想著該怎麼煙滅證據,同時他騎著腳踏車穿梭小鎮,吹著口哨到處探險,然而奇異的是,他的內在獨白如此輕鬆愉悅,同框畫面中其他人的表情卻充滿著嫌惡不快,暗示著吉保的內在世界與客觀的外在環境,是有嚴重的扭曲與鴻溝的。
似夢非夢的場景,隱隱暗示的危險,邊緣與孤獨的特質,性慾的壓抑與自我認識的扭曲,遍佈在柘植義春的多篇漫畫裡,讀來令人內心籠罩一股不祥之感,宛如遊歷了柘植義春一個又一個惡夢,看似毫無邏輯,轉瞬即逝,卻敲響了我們確實感受到的生命真實。
柘植義春曾對寫實性表達如此看法:「直視現實的原貌,會得到無意義......(中略)我在想,寫實性會不會就是由無意義而來的呢。」
人們對意義存在與否感到焦慮,更因此傾向擁抱主流娛樂中,那些可被預測的起承轉合,以及明確賞善罰惡的正義,就連鬼故事、恐怖電影、鄉野奇譚,往往也都符合了這些條件。然而,正如人們常說的「人比鬼可怕」,真正的人生現實也比任何恐怖片可怕,畢竟鬼怪行為或許還符合邏輯,然而生命的無法被解釋與荒謬到頭的荒涼,卻讓人無所適從,因此不寒而慄。
《柘植義春漫畫集》有一種奇異的魔力,看完後心情很沈重,但又被莫名地深深吸引,或許這也是我們對「惡」的矛盾態度吧。這套漫畫設計得很美,掀開書衣後的封面風格更是獨樹一格,非常值得細細玩味,好好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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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wing in the wind ◎Bob Dylan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路程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才能讓你承認他是個男人?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一隻白鴿要飛潛多遠的海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才能找到一片沙灘安靜沉睡?
Yes, and 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balls fly
噢,會有多少砲彈飛過天空
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
在他們被永遠禁止之前?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而答案呀,吾友,隨風飄盪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答案就飄盪在風裡
Yes, and how many years must a mountain exist
噢,一座山要矗立多久年
Before it is washed to the sea?
在它被沖刷成大洋之前?
And how many years can some people exist
要有多少人誕生與死亡
Before they're allowed to be free?
在他們被允許自由之前?
Yes, and 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
噢,一個人要轉過幾次頭
And pretend that he just doesn't see?
才能假裝他從未看見那些苦難?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答案呀,吾友,隨風飄盪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答案就飄盪在風裡
Yes, and how many times must a man look up
噢,一個人要奮力仰望多少次
Before he can see the sky?
才能看見他心中的天空?
And how many ears must one man have
又要擁有多少耳朵
Before he can hear people cry?
在他聽見人們哭泣之前?
Yes, and how many deaths will it take 'til he knows
噢,究竟還要有多少生命被奪去
That too many people have died?
他才會知道太多人已經長眠?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答案呀,吾友,隨風飄盪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答案就飄盪在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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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Bob Dylan,本名Robert Allen Zimmerman,1941年生於美國明尼蘇達。創作歌手、作家、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狄倫是二十世紀以降西方樂壇最受尊崇、影響力最大的創作歌手,在《滾石雜誌》評選的「史上百大創作歌手」名列第一。他不僅繼承吟唱詩人的民歌傳統,亦能融會古今,緊扣時代意識,翻轉語言質地,徹底改變了民謠的風貌。又與搖滾結合,打破樂種藩籬,成為青年叛逆文化的旗手。同代人風行草偃,觸發了西方流行樂的巨大變革。其後一度回歸鄉村樂與草根歌謠,並漸次鎔鑄各路樂風,賦傳統以新意,亦帶來極深遠的影響。
畢生獲獎無數,包括十一座葛萊美獎(含一座終身成就獎),並曾以電影主題曲獲奧斯卡獎與金球獎,1988年進入搖滾名人堂。2008年以其「歌詞創作飽含特出的詩的力量,對流行音樂和美國文化帶來深遠影響」獲普立茲特別獎。
2016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位獲此獎項的音樂人。瑞典學院表彰他「在偉大的美國歌謠傳統裡創造了全新的詩意表達」。
狄倫迄今出版逾三十張錄音室專輯,並著有小說《狼蛛》(Tarantula)、自傳《搖滾記》(Chronicles: Vol.1,中文版由大塊文化出版)。他也是業餘畫家,曾出版畫冊多種,並有鑄鐵裝置等藝術創作。
《巴布.狄倫歌詩集》收錄了狄倫1961至2012年間創作的386首歌詞,中英文對照,依31張專輯次序整理,其中多首經狄倫親手重新編輯。《紐約時報》謂:「狄倫作為一位歌手而足以躋身文學史,這部書便是最有力的證據。」
(簡介取自大塊文化《巴布.狄倫歌詩集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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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這首〈Blowing in the wind〉想來大家都不陌生,作為Bob Dylan最被人記得的歌之一,從1963年發行以來,深深地影響了全世界整整一世代的人。臺灣自然也不例外,楊弦的〈江湖上〉便是向此歌致敬的衍生之作之一。Bob Dylan的許多歌曲,除了對音樂的實驗,也在其中納入了許多對於人生、社會的深刻思索,這也使得他在2016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也是第一名獲得該獎的歌手,此舉一出無數人驚訝之餘,卻也紛紛表示能理解此一選擇。然而,即使有著這樣的光環,Bob Dylan卻在半年後,才親自領取此一獎章。在許多人譴責他傲慢無禮的同時,卻也得以讓我們看見他如何視這些榮譽如浮雲,也讓我們在他身上,真真正正地體會到了何謂「吟遊詩人」的姿態。正如Bob Dylan曾在1969年的訪談中說過:「我只把歌詞看成用來唱的東西,真正重要的,是字句依附的音樂。我寫歌,是因為我總得有些什麼可唱。這是紙上的字句和歌曲的差別:歌在空中轉瞬即逝,紙頁卻能長留。一位偉大的詩人,比方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 1879-1955)未必能成就偉大的歌者。一位偉大的歌者,像是比莉‧哈樂黛(Billie Holiday, 1915-1959),卻總是能夠成就偉大的詩人。」*
回到歌詞,整首歌分成三段,每段的結構近似,由三個問題開始,並以「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答案呀,吾友,隨風飄盪/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答案就飄盪在風裡」作結,彷彿屈原面對世間種種萬物所賦之《天問》,差別在於Bob Dylan問的問題並不像屈原那樣從天地離分、陰陽變化、日月星辰等自然現象,一直問到神話傳説乃至聖賢兇頑和治亂興衰等問題。Bob Dylan的問題如此簡單,在三段分別開頭的第一個問題,他只問了白鴿、高山和天空,接著便回過頭來,以此自然現象的推移隱喻接力至人的存在:和平與戰爭、自由與囚禁、死亡與生命,這三件事幾乎便是人類有史以來永恆的命題,然而經過幾千年的歷史,我們卻似乎依然陷於這樣的困境,無法脫身。Bob Dylan歌中所建立的世界,便不僅僅只是當代,而是只要人類存在一日,便永遠無法迴避的。也正因如此,他的歌反應的世界觀永遠不會過時,在一個吟遊詩人走在風裡時,他所歌唱的一切,也正隨著風,垂問著一切尚在變動的事物、一切人的行動,而這些問題,也正問著我們:究竟人類能否為人類自身造成的苦難負起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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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馬世芳〈以歌詞躋身當代文學史——談巴布.狄倫的創作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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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浩瑋
圖源:浩瑋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當代詞選#西洋詞選#巴布狄倫#隨風飄盪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9/2021091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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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死、怕失去自由、怕害到別人的人文詮釋》 /曾昭旭
曾昭旭老師是我高一的國文老師,當時對老師的崇拜,幾乎讓我在高三分組的時候,認真考慮要報考師大國文系為第一志願。
雖然最終仍然跟著大潮流走,念了理工,但是影響所及,我在大學一年級的中文課,只會用文言文作文,我的大學同學們應該都還記得。
感謝社群軟體平台的幫助,在我退休之後,加入了高一同學會的Line群組,又與曾老師聯繫上,得以經常閱讀到老師所寫的文章,私下也會向老師請教,得到老師的指點。(如果想要了解曾老師的話,歡迎自行Google上網搜索。)
我今天看到老師的一篇文章,談到中西文化對此次疫情的影響,在美國和台灣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做法。老師從文化的角度,來分析兩者的缺失,並提出撥亂反正的辦法。
徵得老師的同意,與我的臉書朋友們分享。大師之作,切勿錯過。
《怕死、怕失去自由、怕害到別人的人文詮釋》 /曾昭旭
1.不同文化有不同的怕
回顧疫情,會發現一些很有趣的中西差異:
首先,關於戴口罩,台灣可能是全世界做得最好的地方。加上勤洗手、少出門、與人保持安全距離,合稱防疫新生活。這種軟封城可說是繼上階段的成功加零之後,今年五月以來僅花70天就能把這波疫情壓下來的主要因素。令國外輿論在譏諷台灣過於自滿之後,不得不再度稱讚台灣的防疫能力。而反觀西方人則是對戴口罩非常反感,視為妨礙自由與人權。即使疫情高張,病亡甚眾,仍然要走上街頭遊行抗議,或者不戴口罩群聚飲酒(許多西方人視上酒館為生活必備)。頗令台灣人感到不可思議。
其次關於打疫苗,台灣人多半非常緊張怕打不到,以致連少量殘劑都爭先恐後搶打,天天質問政府為什麼不早買夠疫苗?反觀西方人(如美國)卻疫苗過剩,要用種種方便服務、實質獎勵吸引人民來打;卻還是有一半的人質疑疫苗,選擇不打。以致美國至今完成兩劑疫苗的覆蓋率才50%左右,難以達成群體免疫。也讓台灣人感到匪夷所思。
試問隔一個太平洋,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呢?雖然因素甚多,但主要的恐怕還是文化差異,才使得台灣人(代表中華文化)和美國人(代表西方文化)普遍所怕不同,所以面對疫情,也才有這麼不同的反應。
這文化差異我們很容易想到的就是中國人包括台灣人比較戀生怕死。這看法雖然似嫌粗糙,卻並非沒有道理。中國人常諱言死(連醫院大樓都沒有四樓),俗語更是直說「好死不如賴活」。真的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會賴活的人,無論環境多麼惡劣都能堅靭地活下去,人還愈活愈多。即使病痛纏身,常跑醫院,每天吃一大堆藥,還是要活。就更不用說病危之時,家屬幾乎無例外地要求醫生用盡一切手段去急救挽回了(而不管是否徒增病人的苦痛)。所以在台灣,洗腎、葉克膜、達文西手臂、鼻胃管灌食、插管、CPR急救等等都有濫用之嫌。遂產生醫藥愈發達,不健康餘命愈長且愈苦痛的荒謬現象。真是執著於賴活到完全沒道理的地步了!那麼,過度緊張於執行防疫新生活是否也是其中一環呢?
當然,這種戀生怕死的所謂文化影響,早已不是中華文化的本來精神。相對的,西方人愛自由而不在乎染疫死亡(所謂不自由 毋寧死),延伸到也不在乎傳染給別人害別人死亡,其實也已經是西方文化精神的墮落;變質為寡頭的個人主義,也並沒有比中國人的戀生怕死好到那裡去。總之,只要是從怕出發,不管是怕死還是怕失去自由,都一樣是文化的變質墮落;只是因文化性格不同,所以墮落也有不同形態罷了!
2.文化精神異化變質衍生種種心理恐懼病痛
原來中國人容易戀生怕死,是因中華文化根本就是一種生命精神,引申之也包括道德精神。狹義的生命精神是指一種肯定生命的存在與求生存的靭性彈性、適應力包容力;用一句白話表示,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但廣義的生命精神則要進一步問活下去所為何來?答案就是去創造生命存在的意義價值,或說去立人達人愛人,亦即充分地自我實現。此即名曰道德性或理想性。用一句白話表示,就是「一旦活得下去,立刻就要求要活得優美」。亦即:生命主體性一定要自覺地發展出道德性來,才是真正的主體性(真我);否則,停留在努力求生存而忘了善用生命以創造意義與愛,生命精神就會失落,退墮到以維持形軀肉身的生存為唯一目的,遂衍為荒謬的戀生怕死心態。其所以荒謬,即在長生永不可得,戀生終必無望,所執只是假我。於是怕死之情也就永不能解除;人生將永只有苦而無樂,反成生命的實質否定。以否定生命(放棄意義之創造)來貪愛生命,此所以為矛盾荒謬也!
至於西方人之愛自由,首當釐清此所謂自由到底是指什麼?原來和莊子所謂逍遙、佛家所謂自在大大不同,而實指一種生存權或基本人權。如羅斯福總統許諾美國人四大自由,總言之實即生存權也。又如西方許多國家的國歌,歌詞大都提到與敵人鬥爭以爭取自由,甚至充斥血腥殺戮(法國國歌足為代表),主題實即國家民族之生存也。但此所謂生存,意思卻和中華文化脈絡下的生存不同:中國人是指素樸的形軀生存,意義是好活用此身以進行道德創造。但在西方文化(姑以基督教文明為例)的脈絡下,人身並無主體的身分(上帝是唯一的主),而只是上帝的工具。上帝頒布律法與上帝之國的藍圖,人則納入此律法結構中享生存生活之權利以盡為上帝服務以依上帝藍圖建構地上之國的義務。換言之,人的自由只是上帝誡命與法律規定下的行動自由(可稱為廣度的自由,與中華文化脈絡下之心靈主體自由或深度的自由不同),目的是藉此善盡待奉上帝的義務。因此,若忘記善盡作上帝博愛工具的責任,自由便會退墮為自我中心、自私任性,到玩法弄權,背叛上帝律法的地步。這當然是西方文化精神的變質異化,於是神化為魔,假冒上帝之名而實行魔鬼之事。西方近代的帝國主義、殖民主義,掠奪世界資源以自利,皆其流也。
3.文化退墮之病仍當用文化療癒
以上分析中西文化異化退墮的不同脈絡,而同歸於有所怕的虛弱心理。而不管怕什麼,都可總說為怕死(請參考前著《論生與死的詭譎相即》一文),亦即怕我之不存在;只是西方人的存在觀是「我自由故我在」(自由本質即生存權),中國人的存在觀則是「我活著故我在」(活著即一切可能之基礎)罷了!
而不論中西,其生命的存在都是要指向意義價值之實現的,差別只在實現的形態不同;在中華文化是善用形軀以作道德創造,在西方文化則是享自由人權以盡為上帝愛人工具之義務。所以,當其退墮為執小我自私的時候,都同樣會有假上帝或道德之名以自我文飾的虛偽。在中華文化脈絡是假借仁義之名而實則忘義逐利(孔子云:「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在生活中,無論親子友朋乃至政府人民,口口聲聲為你好而實則以威權干涉宰制,不知尊重人權者多矣。在西方文化脈絡,則是假冒上帝之名而實則叛神歸魔(如浮士德出賣靈魂與魔鬼交易);在社會與國際,自以為秉上帝旨意而對異國異族異教徒橫施歧視侵畧迫害滅族之暴行,不知衆生平等,皆當為上帝之博愛所蔭庇者亦多矣!於是落到疫情的面對,在西方美國,遂有將自我自由無限上綱而敵視戴口罩者、排斥亞洲裔(誣之為病毒源頭)之表現。在台灣,則有將戴口罩以免害別人被傳染之道德立場無限上綱,自居於道德優位而對不戴口罩者輕予指責,橫加干涉,教訓之餘,甚至還施予霸凌懲罰。這些實都是假自由假關懷、假正義假道德的表現,雖中西形態有異,其屬假冒為善則一也。
那麼,對這些因文化精神泯失扭曲變質而形成的病痛(其病徵則可總結為怕之一字,即《大學》所謂:「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也),要如何才能得到療癒呢?而答案無他,就是回到文化發展的堵塞處重新求其通罷了!在此要點有二:一是問你的文化發展是因何堵塞的?二是那要如何才能彌補前愆重新走通?
先說中國文化這一面,問題乃出在由內聖(個人心性修養以成為仁者愛人的君子)跨到外王(事實上能普遍且有效地愛到眾生)時被卡住了,使得愛傳不過去,或在傳過去時愛變質為非愛。為什麼會如此?則因太容易用愛籠罩一切(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而忘了現實上人我有別,當尊重對方的人權或自由意志。遂導致以道德、以義理、以愛傷人,而受傷者還得因感情故委屈忍受。子女忍受父母,父母也得忍受子女,愛之互動竟成互相折磨,遂成中華文化體中的普遍陰暗。那麼當如何彌補此文化體的漏洞呢?簡言之就是當從西方文化得到尊重人權(西方文化脈絡下之廣度自由)的啟發與覺悟、肯認與實踐。由家庭以至於社會、國家,次第皆然;然後從修身開始推擴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外王事業才能走通;這當然進一步包涵現代社會、政治體制的合理運作,即所謂民主也。
再說西方文化一面,問題乃出在人僅自居為上帝的工具與僕人,生活在依法行政的體制運作中,只與認知理性相關,卻把價值問題丟給宗教,感情問題丟給文學藝術,自己只屬宗教文學藝術的受蔭庇者或受益人(西方人普遍有對教士與文學藝術家的崇拜情結),而不知自己也可以是生命感情與道德價值的主體(這當然須經一番自覺的工夫修行)。於是生命主體沈隱成為佛洛伊德心理學中的黑暗本我,當宗教法律與文學藝術的帶領薫陶力衰退,便會冒上來成為自利相爭的亂源。何止遺忘上帝的仁慈(仁慈更高於正義),更且將自私自利合理化為生存競爭的正義(達爾文的進化論、美國理直氣壯的所謂國家利益、美國優先)。遂致擾亂世界,各奉自己的上帝伸展自己的權利,而難以分辨誰屬上帝誰屬魔鬼了。那麼當如何彌補此文化體中的漏洞呢?簡言之就是當從中華文化得到主體自覺(中華文化脈絡下之自由,即道家禪宗之深度自由也)的啟發與覺悟、肯認與修行。啟動仁心的自覺,以培養根本自信,拓展宇宙心胸,超越一己一族一國一教的局限而直通上帝博愛的本懷,以天下為己任,為萬世開太平。這樣才能真走通依上帝心中的藍圖(大同世界?)以建設地上之國的康莊大路。
當然,以上提示的彌補療癒之道,實質上就是中西文化兼取其長的會通之路。這激盪會通事實從馬哥孛羅、利瑪竇東來就開始了,其間迂迴曲折、辯證跌宕,至今未已,也許才是又一波的方興未艾,而必蔚為未來世界文化發展的主旋律,吾人且拭目以觀,靜心以待。
2021-8-22 43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