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是相親認識的。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相親，當時才二十歲而已，離適婚年齡還很遠，但她母親說，就早點定下來吧，免得有不三不四的人出現，壞了她的淑女名聲。她知道，母親是要讓學校裡那些追她的男同學知難而退。
她和他約會了幾次，像舉行儀式一般的，每次都是慎重地穿上媽媽為她精挑細選的小禮服，長髮梳成公主頭，等著他來接她，到昂貴的法國餐廳晚餐。他在第三次見面時親了她的額頭，從此就成了定局，兩人開始以婚姻為前提而交往。大學畢業那年，在研究所放榜之後，她與他訂了婚。她其實並不那麼確定自己還想繼續讀研究所，但他父母說，有更高的學歷，將來在婚禮上會「比較好看」。她明白，未來公婆沒說出口的意思是，那樣會與他們優秀的兒子更相襯。
他的條件確實一流，出身美國長春藤名校，目前在父親的銀行當經理，將來準備接手資產龐大的家族事業。他長得也好，修長的身材與立體的五官，再加上出眾的衣著品味，讓每個經過他身邊的女人都不禁要多看他好幾眼。而走在他身邊的人是她，那種感覺彷彿被賦予某種特權，滿足了她的虛榮。
但她愛他嗎？她不知道。在這之前，她的情感經驗是白紙一張，無從體會。朋友告訴她，愛是一種渴望和對方在一起的感覺，可是待在他身邊的時候，她最主要的感覺卻是緊張，擔心自己出錯。
而他愛她嗎？她更不知道了。他會送包裝精美的花束給她，卻不會帶她去看花；他會教她如何品嘗紅酒，卻從來沒有問過她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因為他的工作忙碌，兩人不常見面，「反正將來都要生活在一起了，要培養感情以後有的是時間。」這是他的說法。她可以感覺他對她不但沒有朝思暮想的熱情，甚至還偏向冷淡。但他若不喜歡她又為何與她訂婚？
和他在一起，很像是飄浮在雲霧之中，缺乏一種踏在土地上的堅實感。她總覺得看不清他，也覺得他看著她的時候，沒有看見真正的她，而是看見她的眼中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但真正的她又是什麼樣子呢？她自己其實也不明白。從小她就在父母的規畫下長大，讀什麼學校，選什麼科系，教什麼朋友，學什麼樂器，甚至穿什麼衣服，她都沒有太多自己的意見，反正表達了也會被駁回，所以乾脆保持沉默，讓父母為她作主就好。而她也沒有讓父母失望，包括婚姻對象在內，每一項她該達成的都打勾了。這樣的人生快不快樂她也不知道，反正不要想太多，日子就很容易過。
但那天，她多想了一些。
她想為他做一餐飯，像一對尋常情侶一樣，過過平凡的小日子，也許感受會很不同。她渴望兩人之間有些改變。那麼或許給他一個驚喜，會看見他的一些真心。
他在家，看見她提了兩袋食材出現在他的家門口，臉上並沒有流露太多驚訝，只說自己正在處理明天開會要用的資料，可能沒有太多時間陪她。她一個人站在充滿高級不銹鋼器材的冷銀色廚房裡，不知怎的，心中一陣陣發涼。
為了未來的婚姻做準備，她已在母親的安排下與某個名廚學了好一段時間的烹飪課，所以她以為做一頓飯不是問題，沒想到還是那麼手忙腳亂。事實上是，還等不到把鍋子弄熱，她就切傷了手。
「啊！」她驚叫出聲，失魂落魄地看著自己的左手食指上，那正在細細滲出血絲的傷口。
他聞聲過來，看看她慘白的臉，再看看她受傷的手，臉上還是沒有太多表情。
「還好吧？下次小心點。」說完他就離開，回去繼續處理他手邊的工作。
其實只是小傷，但她覺得那麼痛澈心扉。以後要與她在一起生活的人，怎麼對她如此冷漠呢？他的條件再好，可是卻不懂不能不肯也不願對她好，那麼他的好與她又有什麼相干呢？
他並不愛她啊。她流下淚來。
但是，她啜泣地想，但是她自己又有什麼值得被愛的理由呢？她對人生從未有過自己的主張與堅持，就像個漂亮卻虛假的洋娃娃，沒有個性，只會聽從別人的安排。真正的她應該是什麼樣子，她自己都不知道了，也難怪他看不見真正的她，對她又何從愛起？
他之所以與她訂婚，或許也不是他的意願，而是他父母的決定吧，就像這樁婚事是她父母為她決定的一樣。兩家門當戶對，結為親家後對彼此的事業都有助益，至於他和她彼此喜不喜歡愛不愛有沒有感情，並不重要。
其實他和她一樣，人生也是父母的安排。其實她和他一樣，也從未看見真正的他。真正的他是什麼樣子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吧，他對自己都如此冷漠了，又如何對她熱情？
「我們只是對方的裝飾品。」此刻，她坐在我的對面，美麗的臉上有淡淡的微笑。
但愛情也好，婚姻也好，對方的存在都應該是為了愛，而不是為了滿足虛榮。尤其婚姻，畢竟那是一生一世的事情，表面再好看，裡面卻一撕即碎，這樣的人生就像紙做的，她不要。
「直到24歲，我終於有這樣的醒悟。」她平靜地說，「幸好也還不晚。」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離開他家之後，她沒有回家，而是一個人到花蓮海邊的某間民宿去住了三天三夜，「那是我第一次好好與自己獨處，好好思索自己的人生，思索我要的是什麼，不要的又是什麼。」望著潮來潮往，她心裡漸漸有了勇氣，雖然還不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但她很確定，她再也不要被安排的人生。
從片面取消婚約到爭取獨立自主，可想而知，這條女性自覺之路以她那樣從小被當成公主培養的家庭背景來說，是何其曲折艱辛的漫漫長路，那讓她付出了幾乎與父母決裂的代價。這其間，她不是沒有恐懼、害怕，「但我終究是走過來了。」她長歎一聲，太多感觸盡在不言中。
現在的她一個人住，在一個郊區小學教書，養了三隻貓和一屋子的花花草草，喜歡下廚為自己做一頓清淡的飯菜，過著平凡的小日子。現在的她沒有家庭的依靠，沒有父母的庇蔭，可是，她有了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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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她的人生
作者：彭樹君
刊於皇冠雜誌735期‧2015五月號／「聽樹君說故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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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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