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媽媽回家】
「我很早就開始讀書了!」我媽驕傲地說,但她從未說過她何時畢業,直到我追問,並繞過無盡的岔題,才拼湊出她就學的歷程。
七歲時,我媽就到叔叔開的私塾去上課,大家打開課本聽老師唸中文,周圍都是年紀相近的孩子,差不到兩歲,班上有十個人左右。但還是孩子的我媽不會知道,這個普普通通的小學課程,竟然讓她讀了十年之久,從七歲一路讀到十七歲,讀了七間學校。
到了八歲,叔叔收了私塾。「那時候小學分成五星和十二星。」五星旗代表共產黨,十二星旗代表國民黨,她想了一下,當時應該是讀五星小學。但連這個學校也在一年後關閉。九歲的她跟親戚一起去「檳榔」(地名音同)讀書,走路要走三十分鐘以上,因為路程太遠而開始帶便當。不久之後,這個小學也沒了,她就在家幫忙,家裡有個小她八歲的妹妹,另一個妹妹也在不久後出生。十歲時,家裡人一直罵她懶惰不讀書,她才被罵去印尼公立小學,「那裏沒有華人。」許多華人說過,他們在上學的路上被丟石頭、罵作華狗,我媽雖然沒有經歷這一切,但在全印尼人的環境中,大概就像到了另一個國家。
這間學校沒有讀多久,她又跟著「阿夢」等幾個鄰居孩子轉學到華校,「那時候我讀三四年敵了,老師也很年輕,都還沒結婚,我們覺得他們都在談戀愛。」小孩子剛開始懂事,年輕老師就是最好的八卦對象,這樣的事大概不分國界。但這個學校一樣很遠,走路要走三十分鐘以上,但那時她必須騎極大的腳踏車,「屁股都坐不到,只能站著騎,大概要騎十分鐘。」幸好那是個荒涼的鄉下,沒有什麼車輛,不然十歲的小孩騎大車,遲早會發生車禍。
「讀了一年,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不去了。」十一歲時,華校又關閉了,她只好回到先前的印尼小學。但不久以後又暴動了。
「我有十歲那麼大嗎?」她自己都很疑惑,直到阿永給出確切時間,她們兩人同年,應該是十二歲的時候。「可是阿永沒讀書,很大了,都還會不穿衣服在外面跑來跑去。」我媽懷疑阿永記憶的可信度,「但是我小妹是一九六六年出生,那時侯她一歲就做難民。」小時裸奔,大時未必--不,在印尼這樣的天氣,就算裸奔也很合理吧。做裁縫的阿伯也都打赤膊,直到要拍照才套上了臘染襯衫。
一九六七年夏天,我媽舉家投奔坤甸親戚,「那時候我讀的學校就像你們的北一女。」當地的第一志願臨時開辦起難民學校,上午給原本的學生,下午給難民孩子。
「但我們只是拿著書包,騙父母去上學,其實到處亂跑,去看阿滿爸爸的墓。」很多人在這場逃難中過世了,但我媽一家很幸運,大人小孩都沒事。過去有個做童養媳的阿嬤告訴我,她在別人家下田踩水車,都趁割草、撿柴的機會去爸爸墓前哭一哭。難民小孩大概也是這樣,她們只想跟死去的人說說話,不想去遠得要命的坤甸北一女,那時候的學校更遠了,搭船就要十分鐘,前後加上走路和等候,全部加起來要五十分鐘。
「有時候我們上船就趕快跑到旁邊,他們就收不到票。」雖然逃票為上學路上增添了刺激跟樂趣,但想來也是船東不追究,對這些難民睜一隻眼閉一支眼吧。如此過了一年多,全家人在新埠頭塵埃落定,教堂對面是妹妹讀的幼稚園,旁邊就是她讀的小學,學校近到她聽到鐘聲,再跑去後門就好。一邊喊著校工別關門,不然她得翻牆過去。這也是她常提起的一段時光,「我最後讀的學校叫做Fajarharapan。」
這時她十三歲了,從三年級開始讀起,「可是沒關係,大家都很老。」這本來是坤甸人讀的學校,但收了這些超齡學生,同屆的孩子上下差三歲,大約四十人一個班級,她那一屆有ABC三班。中年級讀上午班,高年級讀下午班。爸媽替她每個月繳學費,一直讀到畢業。
「那時候我才知道什麼是讀書,考試要打分數,不及格就打一下。」但她也說,小學升初中考試時,老師「有幫一點小忙」。當時儘管是不認識的老師監考,但原本的老師在窗外,不會寫的同學就看老師,老師會偷偷打暗號,提醒你寫錯了。這樣聽起來我媽的程度似乎很差,但她趕緊澄清:「可是我從來沒有留級,那個學校有留級的!」
「我考上了,可是我去考的時候就知道不可能去讀,因為那個學校跟坤甸北一女一樣遠,我讀小學就很拚命幫家裡賣豆干,阿爸說可以給我讀附近的印尼國中,但我不想去。我考上的學校,學生不會亂穿制服,我嫂嫂的弟弟就是讀那個國中。」
她不知道班上有多少人考上,多少人去讀,大家也沒聯絡。小學畢業的時候,她十七歲了。「可是我也沒有想到,阿義給我去畢業旅行,還買了一件衣服給我。她從來沒有對我好,就這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出去玩,我們去了山口洋的小香港!」B班的同學,就只有她跟另一個人獲得父母同意,連老師都去得比學生多,最後是三班師生一起包了一部車。
「我買了炒粄條。」跟同學去看電影,因為黃牛比原本的票價高,她就跟對方吵架,直到黃牛說,他排隊很辛苦,也要賺一點。到了旅館,突然發生一件大事,有人手錶不見了,她也十分驚慌,從樓梯上跌下來。
「我看到有人拿鐵鎚石頭,就把石頭丟出去,有人說不可以亂丟,我想也對。」去了搪砂壩,「就看海、看石頭,還有風。」她走到高處看風景,看了很久,回頭發現差點踩到一個小神壇,「我想天啊,我嚇得要死,怕神明覺得我沒禮貌,還好回家沒有生病。」
最後她買了釋迦回家,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這水果,想不到帶回家之後,妹妹很喜歡。至於阿婆為什麼讓她去畢業旅行呢?「阿義*也沒有錢,應該是跟阿爸要錢讓我去,可能因為她家鄉離山口洋很近吧。」這是她過了半個世紀之後,想出來的答案。阿婆連客家話的腔調都跟夫家不同,結婚之後也很少回家,也許是女兒跟她說起山口洋這個地名,讓她想起了什麼,才跟吝嗇的丈夫討了路費,讓女兒代替無緣的她回家吧。
-
*「阿義」是客家話的「阿姨」,但我媽那個時代的孩子不知為何,都稱呼媽媽為「阿姨」。
*圖為印尼加里曼丹通往馬來西亞古晉的陸路海關。
客家話 喊 切 在 吳姍儒 Sandy Wu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sandywuofficial
唉,別吵了。
稱謂問題真的我家的事不干你家的事。最後解釋一遍,父親是臺南人講閩南語,他的爸媽我稱阿公阿嬤,母親是客家人講客家話,她的爸媽我喊爺爺奶奶。我家就是沒有外公外婆這個稱呼,為了講故事給大家聽就改變稱謂是不是有點這個那個?有人家裡有姥姥姥爺,有人家裡有阿婆阿公,總不能沒照著大家就被視為錯。況且我們都大了,也都知道稱謂對錯跟習慣不需要「相輝映」公民考試我有過關,你也有過關就好了呀!
謝謝看過我書的人明白,也謝謝看完這篇願意明白的人,因為 #世上一切都建立在願意二字上。
花時間糾結不如花力氣擁抱老人家。
今天要聽:周杰倫的爺爺泡的茶
客家話 喊 切 在 親民黨 People First Party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新竹 Go!
主席宋楚瑜今天下午參加【新竹市東區市議員候選人 ⑳ 曹永明】競選總部成立茶會,也到【竹北市市民代表 ② 宋品毅】競選服務處加油打氣,同場推薦【新竹縣尖石鄉玉峰村村長 ②賴明惠】。
曹永明在立法院當過十二年助理,做過上千件選民服務。四年前高票落選,即使這幾年已經沒有擔任立委助理,他一樣幫新竹鄉親做服務,解決各種疑難雜症。曹永明的女兒幼時生病,輾轉轉診到台大醫院才查出病因,順利醫治痊癒。但求診、轉院的過程,令他幾乎崩潰。因為曾有那種切身之痛,因此四年前曹永明競選議員時,提出新竹市應該有間婦幼醫院的政見。當時,其他候選人馬上也跟著喊,但選舉激情過後,四年了,婦幼醫院還是沒有動靜。這一次,曹永明還是再次提出新竹市婦幼專科醫院的設立,如果他當選,一定會繼續堅持到底。
宋主席媳婦是新竹人,今天見到很多新竹客家鄉親,備感親切,他用客家話問候大家,也贏得現場民眾熱烈掌聲。
宋主席細數擔任省長時對新竹縣的建設,現在被稱為「浪漫台三線」,當年可說是省府團隊與無數施工人員的「流汗台三線」。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新竹沿海東西向快速道路、鳳鼻隧道等等,交通便利之後,帶動經濟發展,也帶來竹北市翻天覆地的改變。宋主席談到,因為沒有忘記選舉時鄉親對他的託付,所以當選之後,才會認認真真為親鄉服務。
宋主席擔任省長時,新竹尖石鄉的原住民區女生宿舍破舊,原申請六百萬元興建改善,他親自上山勘查,發現原住民少女的就學及就業問題嚴重。為了讓她們有尊嚴的生活環境,一口氣花了七億改善所有原住民落的女生宿舍。他相信,賴明惠當選村長之後,會更加關懷部落的需求,爭取原住民朋友的福利。
年輕人願意站出來為大家打拚,是需要勇氣和毅力的。宋主席請鄉親讓真正關心基層的人有機會一起為大家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