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坐牢中的花蓮縣前縣長傅崑萁，昨天被揭發在任內以公帑包養記者。這件事在熟悉花蓮地方政治的圈子中，早被臆測多時，如今終於有確實證據證實了，在他對花蓮所作諸多的「豐功偉業」中，再添一樁。
傅崑萁在台灣，被各界稱為「傅國王」或「傅皇」，這些稱號恰如其分，確實反映了他在地方上執政的本質:前現代的家父長主義、侍從主義、愚民與民粹主義。這些都令人痛心，但弔詭的是，為何他及他的夫人徐榛蔚，可以持續以七成以上的得票率，獲得花蓮選民的支持?我們若反對這種政治，要如何破解它?以下我根據自己的地方觀察，提出一些思考。
先講脈絡。花蓮的政黨認同與人口是眾所皆知的基本結構，這結構並非牢不可破，否則蕭美琴委員就不可能當選了，但這個結構的確有利於維持政治社會現狀者、而非試圖改變這結構者，也就是易守難攻。而我認為傅崑萁與徐榛蔚政治上很高明地用各種手法運用這個結構優勢。
傅氏夫妻的重要手法之一，是高明的公關術。他們兩位在公開場合，永遠是笑咪咪，口不出負面或批評的話，在面對任何施政或對個人作風的批評時，永遠不回應、不辯論，也就是，任何批評等於是打到綿花裡，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少數的例外是，他會反擊嚴厲批評其施政的劉曉玫議員)。當然，要讓這個戰術有效，也需要容易控制的溫馴輿論，而包養記者及其他控制媒體與地方輿論的手段，當然也就用上了，但這一點除非是關心政治社會者，一般人不容易看到。
在個人公關層次，大家熟知的是傅氏夫妻堅持將每一包白米親自送到縣民手中，米包上還印有他們的照片(還有其他無數類似的收買選民作法)。他們參加每一場豐年祭，不惜讓部落等他們可能延宕的行程。在聯合豐年祭中，台灣大概少有政治人物可以像他們一樣，熟練地下去和民眾一起跳舞。在暑假與年底的例行大型演唱活動中，他們夫妻不論颳風下雨、活動持續幾個晚上，永遠坐在第一排，笑瞇瞇地面對電視鏡頭(當然，這也是刻意安排的)。我們家大樓的中秋晚會，總是會收到他們夫妻眾多的禮品以供抽獎，當他們有空來時，則會握每個人的手，我記得有一年我刻意躲到大樓角落去，沒想到還被傅地毯式地找到因此很尷尬地握手!
這些公關術有效嗎?當然有效，因為它塑造一個表面上很正面、和樂、沒有衝突的花蓮(即使實際上並非如此)，而這對注重和諧的花蓮人而言，很對味口。
這個公關術搭配起配套的施政方針，更是如虎添翼。傅氏夫妻施政的核心方針，在我看來就是「維持現狀、無風無雨」，所有已經成為既定事實、結構的議題，反正就是順著做，添上公關來讓它更好看。所以老百姓希望拚經濟，他當然順著大力地講，但沒有突破性的(但也意味著會擾動大家的)措施，以至於同樣位處東部，在同一個大環境下，更偏遠的台東這幾年發展觀光的成效還遠遠超過花蓮，而花蓮還在用小番鴨在抄襲黃色小鴨，七星潭則變得愈加醜陋。
說到社會福利，其他縣市或多或少在認真思考社會住宅，他則順著社會住宅風潮推出一個低價、賣斷的(山寨版的)青年住宅，結果賣不太出去，成了尾大不掉的浪費公帑工程。說到教育，最大的創舉就是早上讀經。至於原住民政策，他都會說尊重原住民族多元文化，但是他除了在豐年祭跳舞之外，絕不可能推動任何有意義的、碰觸結構性改革的敏感議題(例如自治或土地權議題)。
所以，花蓮一切如常，大家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如多數花蓮人所願是一個表面和諧的社會，絲毫不覺整個環境的變化，正像溫水煮青蛙一樣主導花蓮的未來。而大環境的變化主要有兩個層面，第一是全球化趨勢下，像是花蓮這樣的偏遠鄉下本來在經濟上就處於不利地位。這一題，對於任何各方而言都不容易解，但我們可以看到有些地方縣市政府勇於應對挑戰，而花蓮則是以不變應萬變，這絕非經濟轉型所需的心態。
第二個層面是中國因素。花蓮在近年毫無疑問是中國在台統戰的主要破口，而傅氏夫妻則在其中扮演要角。換言之，他們的主張是很明顯地將花蓮的經濟前途寄望於中國身上。作為一個商人，傅當然不會反對要做全世界的生意，但那是口號而已，他真正寄希望且真正用心的，是中國，所以他也沒有在施政上真正帶著花蓮去做全世界的生意。
傅這樣的整體政治經濟戰略，在花蓮可能是支持者多於反對者，這倒不見得是因為花蓮有壓倒性的中國認同(雖然相對台灣其他地方比例上是高些沒錯)，而主要是，畢竟，面對全球所需的轉型很辛苦(例如，需要學好英文、需要其他更跨文化的文化與社會資本)。同時，還有政治上的刻意操作是需要注意的，例如，地方基層幹部已經不知享受了多少半免費的中國參訪行程了。
了解以上情形之後，那麼，有心改革者需如何破解傅家心法?我們當然不能跟他一樣去挑戰民主政治的下限，但了解他的做法可以帶給我們幾個重要訊息。
第一，要貼近民眾。愈是鄉下，就有愈高比例民眾是全球化下無能為力的人們，他們需要人們的關懷與體恤，即使明知道某些措施只是治標不治本，一些體恤都會讓人們覺得，他們不是全然被社會遺忘。這就是一包白米所發揮的功效。我當然不是主張任何人都應使用送白米這個做法，重點是這個原則，我們是否能在各個層面上，真正在第一線明瞭且關懷經濟社會處境艱困人們的處境，然後在這基礎上提出解決方案，並獲得人們至少情感上的支持(即使理智上還是會有很多人無法理解複雜的政策)?要讓人們常常看到你，並覺得你真正和他們站在一起，這需要很大的時間心力投入，但沒有其他捷徑。
第二，經濟與社會轉型是需要的，否則問題會愈來愈嚴重。但轉型是痛苦的，通常會伴隨很大轉型期成本。所以，在轉型期間給社會經濟處境不利者各種補救措施(無論其不利處境是否源自於轉型)，在倫理上與政治實際上都是需要的，不但不能去鄙視這些措施(很多人會因為這些措施的短期補救性質，而批評這是治標不治本)，還要主動提出。
這是不容易克服的挑戰，需要在每個人極為有限的時間心力內去求取謹慎的平衡。對於任何有理想的人而言，都需急著處理中美貿易戰、全球暖化等牽動大結構的議題，但同時，若沒有關切並處理好眾多民眾重視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需要的變革大概在半路就會夭折了。如同二十世紀歷史上偉大的經濟學者凱因斯所說的名言:「長期間，我們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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