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站在旺角前線,好些老而不在我左邊不停叫囂。他們說要愛國,說要還路於民,說不要民主,喋喋不休。同時站在我右方的,則是一個自始至終都不發一言的廢青。他身段四正,笑容很是輕佻,完全沒有將別人的話聽進耳裡,直至滿嘴蛀牙洞老人主動挑釁,才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個世界遲早都係我地玩㗎喇,你地死咗佢喇。」老人聽罷,沒有慳返啖氣暖肚,只是與自己的同黨更激切地咒罵他阻住地球轉,還要求後生仔出示學生證,證明自己不是滋事分子云云。
香港地九成以上的老一輩都是不願意理解後生仔的。他們覺得後生仔就是單純,就是淺薄,沒有人生經驗,終日只知道嘻嘻哈哈攪屎棍,闖禍滋事,只有破壞,沒有建設。他們既恐懼後生仔,也討厭後生仔,所以面臨交棒這遲早要來的大限,一直的使上拖字訣。
然而任何事,亦難像青春般清脆。後生仔總是能無後顧之憂地隨心所欲的,因為他們的時間和精力,都是無限量供應。碰着有趣的事,他們可以日以繼夜地埋首研究,他們永遠保持那種追求愛情一般的的狂熱。就算是殉道,他們也非要用浪漫而有趣的方法去做不可。
雨傘革命之中,好多偶然,就是因無聊而生的。那種無聊,跟他們在中學裡頭無事生非的無聊如出一轍。與其活在太安穩的世代,鬱鬱不得志,像困於課室抄抄寫寫那樣虛度光陰,他們寧願製造騷動和混亂,跳出花果山,大鬧天宮,日日去鳩嗚,遊戲人生。頭可斷,血可流,警察一棍毆下去,他們是天生的滋事分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舖清袋,投降認輸。
後生仔本來就有抗命的不服從性,而老一輩則總是要後生仔聽教聽話。後生仔的嗜好是小事化大,而老一輩習慣大事化小。後生仔在意過程,不理代價,老一輩卻計較成本,老謀深算。後生仔不避直腸直肚,身家清白,老一輩懼怕醜聞連連,罪孽深重。世代間的不和不合,是不可避免的。過去幾十年的香港後生仔,不是沒有反叛過,只是因為港英政府調教有方,本地經濟環境又欣欣向榮,他們就輕易被主流收編,歸隊歸邊。而其實當人由對《古惑仔》系列的迷戀,過渡至對PG家長指引的關心,他們就已經死了。
在後生仔的世界,幽默是強大的武器。不同的社會潮流,不同的成長環境,不同的學歷學識,使後生仔與老一輩的口味大異。後生仔覺得很爆笑的,譬如潮文,譬如改歌詞,譬如瘋狂的二次創作,在老一輩眼中是一堆看不明白的雜亂資訊。後生仔喜歡曲線曲筆曲到圓,老一輩的轉數則比較慢,聯想力比較弱,勉強只能競猜得出八姨太的隱名八卦。劉江華就等於垃圾桶,劉江華跟譚詠麟的<一生中最愛>扯上關係,於他們而言,直是無稽的附會,一塌糊塗。
呂大樂很仔細的,將香港分了四五代人。其實粗略一分,兩輩人就足以概括一切。最當打的一輩,命運註定是像葉問一樣,要一個打十個的。若真要分出四五代人,那代與代之間的分別,不過是第一批形容新潮為新潮,第二批形容新潮為很YO,第三批則形容新潮為潮而已。只要是年輕,年輕就是抗拒權威,討厭老套的。所以這一代的後生仔,看電視劇不要婆婆媽媽的劇情,講說話不用舊式歇後語,鍾意外國劇集,也喜歡自鑄新詞。胡適在新文學運動的主張,泰半都是潮童的取向。
他們的言語,要言之有物,要去掉濫調俗語。他們的內心,最怕被人輕視。此之所以,他們不滿無綫劇集中反覆出現「你肚唔肚餓?我煮個你麵食」,也不受落拉來扯去與母子相認的掙扎與溫情,跟畫公仔畫得太出腸的解釋。此之所以,新鮮立誠的HKTV,那麼的受吹捧,而王維基本人,又那麼的得他們歡心。
王維基看中了生力軍的力量,也準備化用生力軍的力量。這是很有遠見的佈局,是其他老一輩缺乏的眼界。後生仔經驗少,創意多,觸覺敏銳,是一股清流。只要能夠放下長輩的自尊,不將他們綑綁,他們的爆發力是驚人的。就跟電腦誓將取代電視那麼必然,後生仔也終將會取代老一輩的。只要能令香港電視成為後生仔的「大台」,留住慣性收視,日後有消費力和影響力的人,就會全是香港電視的顧客。王維基時常問道聞道於網民,也給予員工創作自由,還嘲諷政府,沒有看過《100毛》,等待的是三五年後的發芽成長,十幾年後的開花結果。
自負的老一輩覺得自己可以跟後生仔作對,跟無綫以為自己可以獨大下去一樣,實在是愚昧得交關。妄想將黑頭人連根拔起,毛孔只會越變越大,黑頭只會越擠越頑固。他們像那些渴望長生不老的皇帝,想要永治久安,千秋萬世,卻沒有看見歷史的教訓,正是順其天然者,尚且可以頤養天年,執迷不悔的,終因過度服食丹藥,中毒而死。
然後我登錄HKTV,點擊了第三集的《選戰》。爭取公義,說得堂皇,但說真的,我們對它並不特別嚮往。我們要上街,要佔領,要鳩嗚,原因很簡單,而且只有一個,就是We wanna play a game。老一輩越不給,我們就越要搶——這個地球終究都是歸我們接管的,若然你們搞不清楚誰才是阻住地球轉,還是早死早着,比較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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