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覺:24格夢和挑戰它的勇者】#葉郎電影徵信社
繼《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之後,李安再度在《Gemini Man 雙子殺手》挑戰每秒120格的高格率電影格式。這從來不是容易的革命,已經習慣24格電影美學的觀眾和評論者仍然在太過清晰的動作、過份放大的表演中無法怡然自處。所以上映至今爛番茄新鮮度指數只有25%,Metacritic只有38分,只有中國市場的豆瓣評分給了相對支持的7.1分。
李安不是第一個企圖挑戰電影每秒24格標準的人,近百年來已經有無數英雄前仆後繼地倒在這個傳說中打不倒的魔王面前。
為什麼偏偏是24?為什麼這個數字這麼難擊倒?難道24是生命、宇宙、萬事萬物的唯一解?
▇ 肥皂劇效應
「為了最佳觀賞經驗,請關掉類似TruMotion、Action Smoothing、Motion Interpolation或是諸如此類的功能。」
去年底Alfonso Cuarón的Netflix電影《Roma 羅馬》上架的時候,Netflix在官網上提供了鉅細靡遺的電視設定指南,其中第一個被Netflix強烈建議關掉的,正是最近一年成為好萊塢全民公敵的電視科技——「motion smoothing 動態補償」。
事實上就在《羅馬》上架前三個月,《Interstellar 星際效應》導演Christopher Nolan才剛在導演工會裡頭發難,要阻止電視機產業繼續用「動態補償」技術破壞電影的原貌。「動態補償」到底得罪了誰,讓Paul Thomas Anderson、Martin Scorsese和Patty Jenkins等導演都接連站出來叫陣?
躲在這場爭議背後的正是每秒24格的電影魔王。
因為每秒24格的電影和每秒25格(香港和歐洲使用的PAL電視規格)或每秒30格(台灣和北美使用的NTSC電視規格)的電視畫面格率不同,觀眾在電視機上看到的電影都是經過補幀的方法(重複特定畫格)來補成25或30的倍數。這種方法一直都有殘影的問題,而且隨著高畫質電視機的尺寸越來越大,殘影也變得越來越難以忽略。1990年代中期終於有工程師提出了大膽的解法:如果重複畫格的方法行不通,那就讓電視機的處理器來自己計算出缺少的中間畫格。
最早推出類似功能的廠商比如Sony很快就發現動態補償科技讓動作變得非常流暢清晰,以至於各家爭相加入類似的功能(但名稱不一),並通常在出廠時就開到最強,以便在賣場陳列時讓路過的買家為之驚艷。
問題是這種讓電腦來「大膽猜測」下一個畫面的技術其實是在無中生有,所以仍會有一種不自然的人工感。而且已經熟悉24格電影的動態模糊感受的觀眾,在完全沒有殘影的電視畫面中反而會覺得不「真實」。
於是就出現了一個新的詞彙被用來詆毀高格率影片和那些開了動態補償而太過流暢清晰的電視畫面:「肥皂劇效果(soap opera effect)」。
▇ 就決定是你了
「這世界上才沒有所謂固定速率拍攝這回事。(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SET CAMERA SPEED)」
距今104年前,一本由放映師F.H. Richardson寫的《Handbook of Projection: The Blue Book of Projection 放映師手冊:電影放映的藍皮書》中,白紙黑字(而且全部大寫強調)寫下這句會讓李安點頭如搗蒜的金句。
24格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並非理所當然等於「電影感」。
100年前不論電影拍攝或是放映的速度都比我們想像的任性得多。攝影機還沒有電動馬達的時代,攝影師是用非常不精確的手搖方式控制速度(所以很多攝影師會像現代人慢跑一樣邊哼歌邊拍攝來配速)。電影院的放映師有時候會收到發行商的指示告訴他們要用什麼速度播放,但有時候也會收到電影院老闆的指示要加快速度放映以便多放幾場賺錢。在喜劇盛行的默片時代加速放映其實很難被觀眾察覺。
除了賺錢的工具之外,在《The Birth of a Nation 一個國家的誕生》導演D. W. Griffith眼中電影格率則是藝術表現形式的一部分。他的《Home Sweet Home》中就附上了詳細的放映指示:第一卷膠卷建議放映16分鐘(每秒16.6 格),第二卷約13到14分鐘(每秒17.8到19 格),其他卷則約13到14分鐘(每秒19到20.5格)。
1927年音聲同步的有聲電影的問世終結了這種百花齊放的速度亂象。因為我們的耳朵比我們的眼睛聰明很多,被加速播放的音軌幾乎百分之百會被觀眾聽出來,於是任意調整的放映速度終於被判了死刑。電影格率被有聲電影逼著進入了書同文、車同軌的年代。
第一部有聲電影《The Jazz Singer 爵士歌手》所採用的Vitaphone錄音系統,是Warner購自Western Electric西方電器旗下貝爾實驗室的技術。這歷史性的一天(必須配上《2001 A Space Odyssey 2001太空漫遊》的查拉圖斯特如是說的音樂),西方電器的工程師Stanley Watkins風塵僕僕地帶著他的團隊拜訪Warner的首席放映師,試圖在這次會議中把格率定下來。
「請問一般電影都用什麼速度放映?」他問。
當時放映師通常用每分鐘的膠捲長度來計算而非每秒幾格。Warner的首席放映師Frank Rich回答說多半是每分鐘80呎(約是每秒21.5格),然後部分急性子的戲院老闆則會要求用每分鐘100呎的速度放映(約每秒27格)。
工程師摸摸頭想了一下,然後說:好啦,那不然就取中間值每分鐘90呎好了。
各位剛剛見證了百年無可撼動的24格魔王的誕生。李安導演日前受訪才用「三個白人看一下」來形容24格標準的隨意任性。沒有天降異象,也沒有祥雲瑞氣。三個白人看一下之後,24成了唯一解。每秒24格顯然只是底片成本和影片品質在那時那刻的平衡點,從來沒有準備要用上百年之久,更不是一個與藝術有關的決定。
▇ 打不倒的勇者
「我在《2001太空漫遊》劇組工作的時候第一次迷上這種沈浸式電影體驗。那時候我們的電影被投放在Cinerama那種90呎寬的弧形巨大銀幕上頭,那是今日的IMAX都比不上的壯觀場面。當年我是個容易感動的敏感孩子,而Kubrick本人就在我眼前創造初、那些純粹的視覺奇觀——後來被大家稱作終極之旅,因為整部電影已經在追求純粹體驗的道路上徹底擺脫了世俗的所有電影常規。這一刻影響我無比深遠,我當場說:Holy sh-! 這太酷了!我將來想要拍這種電影,我想要探索這種電影語言。」
這段話出自《2001太空漫遊》、《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 第三類接觸》、《Star Trek: The Motion Picture 星艦迷航記》和《Blade Runner 銀翼殺手》的好萊塢特效大師Douglas Trumbull。這次堪比大腿骨被猿人丟上太空的啟發經驗,促使Trumbull成為日後全世界最積極推動高格率電影的人。
Kubrick當時用的Cinerama弧形銀幕(由三台35mm放映機畫面拼接而成)來自一名從百老匯轉戰好萊塢的技術投資人Mike Todd。NASA曾用來記錄阿波羅11任務的Todd-AO電影格式也是他的發明。這兩種劃時代的技術加起來幾乎就是今日IMAX的前身。每秒30格、曲形寬銀幕、高解析度70mm底片,幾乎你能想到的好萊塢規則都在1950年代被他逐一打破。
雖然Mike Todd留下的公司早已破產或是被併購,但他留下的技術仍隱身在今日的電影裡無所不在,唯一早早夭折的就是Todd-AO所採用的每秒30格的格式。在《Oklahoma! 奧克拉荷馬之戀》和《Around the World in 80 Days 環遊世界80天》兩次華麗但費力(必須用兩台攝影機拍兩次以便在傳統戲院也能上映)的產品展示之後,Todd就因為成本太高、推動困難而高舉雙手向24格的魔王投降。
事實上Todd自己還是《環遊世界80天》的製片,不只變賣公司股票、傾家蕩產投入這次華麗的Demo,甚至後製階段底片還被債主扣押,必須每天讓剪接師剪接完之後送還給債主當抵押。
Mike Todd的故事後來以電影宣傳後期駕駛小飛機墜機身亡的悲劇收尾(附帶一提他的未亡人是女星Elizabeth Tyler)。
Douglas Trumbull的故事相較起來或許勵志一點......
▇ 從24格的夢中醒來
什麼是「真實」?其實只要是攝影機記錄下來的,無論每秒幾格都還是模擬出來的真實,只是我們沈浸在這個24格版本的模擬真實之中已經超過百年,早就把把它當成唯一的真實。
於是這一切越來越像《The Matrix 駭客任務》的電影劇情:
Douglas Trumbull那被大腿骨砸到的靈光乍現一刻,就像是紅膠囊、藍膠囊的決定性時刻。此後半世紀,Trumbull開始扮演Morpheus的角色,義無反顧地持續推動高格率電影革命,並成功遊說關鍵影人Peter Jackson和James Cameron從Matrix中覺醒,加入他的陣營。
Douglas Trumbull以Mike Todd為師,在1970年代推出了每秒60格、70mm的新格式名為ShowScan。迄今從來沒有成功使用在任何一部電影長片中。即便公司早已破產,Trumbull仍鍥而不捨地到處傳教。2014年他甚至親自執導了一部3D、4K、每秒120格的Demo短片《UFOTOG》,到處參加展會示範120格的真實。
可能也受過Trumbull傳教的李安也許就其中一個版本的救世主Neo:
相較於已經棄教的Peter Jackson以及幾年前早就說要用高格率拍《Avatar 阿凡達》續集卻在這幾天改口說高格率行不通的James Cameron,李安已經挺過艱難的兩部電影,並且在各種批評聲浪中仍不死心地回答記者說下一部電影《Thrilla in Manila 馬尼拉之戰》如果預算允許的話仍然會用每秒120格拍攝。雖然24格的燈光、攝影、剪接、表演搬到120格的新宇宙顯然都有水土不服的情形,李安仍不打算放棄追尋120格宇宙自己那一套的美學。
另外一個抵死不從的是電視業。
Christopher Nolan挟著導演工會的勢力和HUD超高解析度聯盟的電視機產業代表談判,成功使UHD聯盟旗下的LG、Vizio和Panasonic等品牌在日前宣示2020年起要在電視機上設置所謂「Filmmaker Mode 導演模式」,以便觀眾可以快速關掉各種花俏的動態補償效果,觀賞最接近24格的原汁原味。但仍有電視廠商陽奉陰違地繼續研發更先進的插幀技術,引入人工智慧來讓被補進去的畫格「比真實更真實」。
向來熱衷追求技術升級的Netflix,已經在一年內徹底強迫自製節目採用4K、Atmos和HDR的規格,甚至讓攝影機廠商人仰馬翻地升級設備以免被Netflix的4K規定擠出市場。雖然對於高格率節目Netlix一直維持「有興趣」但「沒出手」的猶豫狀態,但這幾天Netflix無預警地踩過另外一條肯定會讓Christopher Nolan神經緊張的界線:上週他們開始在部分手機用戶的APP上測試讓他們選擇自己喜歡的速度看節目。
電視產業最激進的一步應該還是去年底開播的NHK BS8K,每天播出8K解析度、22.2多聲道節目,而且還以每秒60格和120格兩種格率播出,此外東京奧運期間更將全面使用該格式來轉播,提供無死角涵蓋整個球場、每個動作鉅細彌遺絕無殘影的賽事畫面。
「此時此刻電影的技術規格已經和電視幾乎相同了。兩種媒介的差異微乎其微,但因為在平板電腦上看電影實在太過方便,年輕人正在快速地遠離電影這個媒介。不過如果我們能夠用電影的沈浸式體驗來展示它的真正力量,或許就可以讓電影留在戲院久一點,不要這麼快就在電視出現。」高格率電影教主Douglas Trumbull開示。
你準備好從24格的夢中醒過來了嗎?
(原載於端傳媒:https://theinitium.com/ )
影片補幀線上 在 時光之硯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離開時空膠囊——專訪《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導演托比亞斯.諾雷
「我感覺,當我們在線上越來越緊密,現實中的你我,卻是更加孤寂。」
(I feel that the more we get connected on-line, the more isolated we get off-line.)
看完《#尋愛偵探阿洛伊斯》(#ALOYS)、構思著專訪題目那幾天,我漫步在曼谷街頭,一邊踏查這座和台北相似又不識的城市,一邊透過網路不停歇地掛念台北的人際和工作。旅人總是孤獨的,尤其我的行程有一大塊都漫無目標,幸好有熟悉的線上世界,讓我沒那麼察覺自己在「異地」。但我也一度想:平常當我穿梭在家附近,或餐館和巷弄,或戲院和咖啡廳,也是像這樣一邊心心念念在數位網路上奔走,那時候的我,和「在地」的現實生活,不也有點疏離嗎?
那麼,平時的我,又能說自己「不孤單」到哪裡去?
這讓我更期待跟《尋愛偵探阿洛伊斯》的導演托比亞斯.諾雷(Tobias Nölle)聊聊了。在他的故事裡,與父親一同經營私家偵探社的中年男主角阿洛伊斯,在父親去世之後,從寂寞雙人組變成孤絕一顆星,但他繼續拿著卡帶式的 DV 攝影機,拍徵信對象,拍鄰居,拍自己的貓和路邊的羊,外帶沒有配料的中國餐廳白飯回家吃。直到有天,他的攝影機和卡帶不翼而飛,盜走東西的神秘女子隨後打來,提議進行一種叫「電話夢遊」(phone-walking)的幻想交流遊戲……
這是一部頑皮的電影,也是一趟視覺的幻術之旅。藉由想像世界——或其實更像知覺的錯頻——的通透與清新氣味,療癒一顆快要窒息的心。那些聲音開啟的幻象,動搖了阿洛伊斯,吸引他離開舒適圈,但是那些過去不曾有的喜悅,又漸漸將他困進一個新的泡泡裡。這當中影像敘事的切換精準,恣意灑脫,是《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帶給我的驚喜。然而此前此後,不同程度的孤寂(loneliness),更是這部片用它的美學和節奏,細細捧著的核心。
背後的策劃者托比亞斯.諾雷畢業於紐約的視覺藝術學院(School of Visual Arts),他的外表看似嚴峻,大鬍子遮起半張臉,但他的內在顯然是個小鬼在踢皮球——他在自己執導的 MV 裡,從人的肚子抓出一隻章魚,讓男子在煙霧瀰漫的房間磨蹭假馬背,讓粉紅色的大娃娃邊作蛋糕邊 rapping……;在十年前入圍世界各地影展的短片《René》中,他讓主角偽裝成一個大紙箱,蹲在馬路中央等人「揀」去。如此不安分的創作心,透露的是他的思緒騷動。
於是我寫下一連串提問,寄過去,不到半天就收到導演在一個聽著歡樂分隊(Joy Division)的早晨(他自己說的)寄來的回覆。我在信中提到,《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拍攝於 2015 年,彼時 VR(虛擬實境)仍不是個大家朗朗上口的詞彙,但透過片中的「電話夢遊」,他已經預見了不只人際身份,連感官都被置換成虛擬想像之後帶來的美好、加上困惑。如今三年已過,面對無孔不入的網路服務讓每個人的線上自我、都膨脹到認不得真正的自己,也看不見真實的彼此,對此他是悲觀還是樂觀?
「我天性就不是個悲觀的人,所以我相信這是必要的演化過程,它會帶來好處像是幫助我們探索全新的知覺面向、互動可能性,也會帶來不健康的副作用,像是疏離、社交恐懼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異化」——導演的回答正反面並呈,也緊貼著電影主題。事實上從當年的《René》開始,諾雷對無法融入世界、又亟欲從他人身上得到回應,「像是一句沒有回音的嘶吼」的邊緣人心態,就充滿了同理心。「我感覺當我們在線上變得越來越緊密,現實中的你我卻是更加孤寂。這也不是歐洲獨有的現象,而是普世共通的。」
這也是為何,《尋愛偵探阿洛伊斯》能夠打到我吧!裡頭的角色都像是自帶黑洞,讓我想起宮崎駿筆下我最心愛的人物無臉男(カオナシ),那麼熱切要示好,又那麼笨拙和不得要領。阿洛伊斯對鄰居不理不睬,卻對自己拍下的影帶依戀至極,看畫面上的情人甜蜜相處,或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牆邊抽煙,他都彷彿窺見了真正有光的世界。「透過觀察那些影片,他非常明白『生活』理論上是什麼樣子,卻沒辦法親身參與。他偷偷仰慕『人生』的概念,一遍遍看著那些影帶,卻克服不了恐懼。簡而言之:他從來不曾學會『活著』。」導演這樣形容。
但不只如此。諾雷還讓阿洛伊斯用的器材,盡是些古董玩意:卡式攝錄影機和播放器,映像管小電視,大盤帶錄音座,沒智慧的手機……這是在定位故事年代嗎?(但明明女主角用的是iPhone?)「他用的是從前就跟父親一起用的器材,他們只管東西能用就好,並不想換新求變。這也代表他還『困在過去』(stuck in the past),包括工具,包括傢俱,凝結在其中的空氣,和一成不變的衣裳——我想要呈現一個男子,必須離開他的時空膠囊,抵達現實/現時的情景。」
最後這句的膠囊意象,讓我想起一個固著、停滯但讓人安心的感覺,這在片中是由阿洛伊斯的父親(由主角本人的父親飾演)來作象徵:那些父子相處的點滴,共彈的鋼琴曲,成了他的寄託,也是他最後必須放手、不能再緊緊抓住的幻覺過往。「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類比時代的終結。」導演補上這一句,那世代傳承的意義,就更明顯了。
然如果要說,是阿洛伊斯的孤單讓《尋愛偵探》沈澱下來,真正為故事定錨的那一枚黑洞,來自女主角薇拉(Vera)。在她身上的不只是孤寂,而是無盡的下沉力量,是悲傷(sadness)。反覆看過幾次之後,我都對薇拉的悲傷感到好奇,尤其這名字的拉丁血緣還有「真實」之意,更加深這一股沈重。我試著問導演:為她設想了什麼樣的背景故事?他的答覆——說了等於沒說,卻不讓我意外:
「從一開始,我就不打算對她的心境多作解釋,目的是讓觀眾和阿洛伊斯一樣,只能去試著『想像』她。所以我也不會在此回答,這是你(觀眾)的任務(笑)」——諾雷真的在回覆最後寫上了「(smile)」,讓我一邊想像一張爬滿了大鬍子的笑臉,一邊忍不住回以(十分友善的)冷笑:哼哼!
還好,他至少願意回答我的下一題:從哪找來了沒有演過戲的女主角緹德.奧.弗蓓克(Tilde von Overbeck),讓她完美詮釋這樣一個神秘又靈動、憤怒又剛烈的角色?「弗蓓克是一位視覺藝術家,性情無畏,生命力旺盛,同時擁有深邃的靈魂,有時還帶著一點怒氣,根本是完美的薇拉」。她的一個藝術學生將她推薦給諾雷,而他發現她對人生的光明與黑暗面,都了然於心,且有一種未經雕琢、沒有被磨平的性格。「這正是我對薇拉的想像:有稜有角,也有缺陷和裂痕,這樣的性情叫我著迷,但也是這樣的個性,往往會讓一個人難以融入群體。」
於是,在兩個非典型角色之間,《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搭起了情誼之橋,故事最後當兩人像《西雅圖夜未眠》的男女主角一樣,終於見到了面——或其實沒有見面?我可不會爆雷!——這開放性的結局指向哪裡,導演有答案嗎?
「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所以我當然希望他們能有好結局。但那過程肯定不容易。說不定他們會去喝一杯咖啡,說不定就此道別永不相見,說不定一起去散散步、融化冰冷的現實……他們已經有許多共同的回憶,和許多共通點,靈魂也靠得很近,但這樣的連結足以對抗現實的考驗嗎?就看觀眾怎麼想了。」
我讀著這段回覆,條理清晰又周延、中肯,一邊在心裡想著:你少來,你的想像一定跟我一樣吧?你一定也是心嚮溫暖的人,和信仰連結(bond)的人,不然怎麼可能拍出一部既哀傷、又甜美的電影?《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是諾雷和十年以上的老搭擋攝影師 Simon Guy Fässler 繼許多短片、MV 之後又一次合作,兩人間的互信和默契,呈現在最後一幀幀精美的構圖,和帶著魔幻氛圍的畫面上。「很多時候你必須靠直覺,當我覺得『這就對了』的一刻,往往不用靠言語,他(Simon)也能感覺到。有他在,我覺得自己強壯多了!」同樣的助力也來自負責音樂的瑞士音樂人 Tom Huber 以及配樂老搭檔 Beat Jegen,隨著阿洛伊斯的想像世界漸漸擴張,他們不斷要在極簡主義與「非常豐沛」的音樂中求取平衡,而一切的依歸是:音樂要從角色內在的宇宙而來。
我想起第二次看,特別為片頭著迷,那無人跡的空房子裡,水龍頭不停流瀉,空蕩蕩的冰箱被翻開,灶上的火爐無聲地燒旺著。而一隻攝影機孤零零地在地板上空轉。這一段搭配清冷的電子音階,格外迷濛,又像在預言片尾:當阿洛伊斯終於前往「現實世界」,他把他的孤單,都留在這間孤獨的房子裡了。「這開場想要表達什麼?」——沒想到,當我這樣問,導演直接回答:「你已經自問自答完畢了!」又接著補充:「說不定這就是萬物初始的狀態:空空如也,等著我們填上夢想,畫面,聲音,情緒……就跟我們的大腦一樣。」
於是,結尾也能是開頭,導演以一個取巧的答案言明:他畢竟是個,希望觀眾來詮釋他的故事的創作者。如同片中只要一閃神,或一閉眼,就會開展在阿洛伊斯面前的那片森林:豐滿,帶著生氣,彷彿危機四伏的同時,又像家一樣讓人安心。
這段神奇經驗,用自己的心情填滿那些櫥櫃的樂趣,正是《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吸引我之處。也是我想藉這篇專訪,傳達給讀者的。在那想像力的大窗外,一場宴會即將展開,而邀請函在這裡,就交給你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