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管管昨(5/1)病逝,享年九十三歲。兩年前訪問詩人時,問他活這麼大歲數,還有什麼遺憾?他說身為蒲松齡同鄉沒看過鬼,也沒裸奔,很可惜啊。
那時候,詩人能走能跑,還能去景美看二輪戲院,日子仍很自在快樂,晚年能如此瀟灑漂亮,這一生自然是帥氣得不得了。
《老年維特的煩惱/管管》
時間是端午節前一週,地點是台東鐵花村,本名管運龍的詩人管管剛出新書《燙一首詩送嘴,趁熱》,他在台東詩歌節的舞台上唸了一首〈生日派對〉,90歲的詩人規劃百歲生日壽誕:「裝死躺在棺材裡/聽吾那些好朋友罵我的壞話/譬如張默罵我小氣等等/聽那些老女人罵我薄情,罵我不識抬舉,笨!/當年他們是漂亮的,那時我也瀟灑/等他們罵完/我再從棺材跳出來嚇唬他們。」
作家寫作風格即人格,率性而自在,主持人提醒他控制時間,他說:「你提醒你的,我唸我的。」台下觀眾發問什麼是愛?他岔題說:「愛是LOVE,拉夫,我是49年被國民黨拉夫拉到台灣來的。」好奇追問經過,他卻聊起少年時,在故鄉青島和大姑娘們玩撲克牌,輸了被彈鼻子的往事,詩人90歲高齡,還像19歲少年一樣做跳躍性思考。
小班一年、中班一年、大班一年/國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學四年、碩士二年、博士二年/還好,俺統統都沒念完
詩人思考像少年,行徑也跟年輕男孩子一樣熱情。我們在詩歌節舞台旁做訪問,天氣太熱了,轉戰公園另一邊的小亭子,臨走時他雙掌圍成一圈,對舞台前方座位區大喊:「親愛的,我們往那邊去啦。」詩人對誰喊親愛的?他對坐在椅子上、小他36歲的妻子梁幼菁喊親愛的。訪問一半,工作人員過來請他吃飯,他劈頭問:「我老婆咧?」工作人員說已在餐廳,他笑言:「這樣漂亮的老婆有一天被拐走怎麼辦囉。」老詩人比台東的天氣還熱情,34度的高溫下,他一直在曬恩愛。
梁幼菁1997年去誠品書局聽管管朗讀詩歌,詩人送了簽名書給她,2人開始通信,「我覺得寫信的魔力很大,尤其管管的信又畫又詩又寫的,又貼花弄草,很容易打動人。」後來,梁幼菁嫁給了這個大36歲的男人,婚後,受先生的影響,這個本業廣告設計的太太也開始寫詩,筆名黑芽。
他是妻子寫詩的老師,但他20歲被國民黨抓來台灣,50歲退伍,軍人何以變成詩人?「我那時候迷寫詩,迷得一塌糊塗,睡覺到一半都會跳起來寫詩,那時候《中央日報》副刊會刊載余光中、郭楓的詩,我當小軍官,住桃園,放假跑圖書館勤讀詩,你現在要從系統調出來民國四十幾年的報紙,副刊被刀片割小方塊,都是我割的,一件事情要成功一定要走火入魔。」
當兵幾年/吃糧幾年,就是沒有作戰/在人生的戰場上,曾經小勝數次,免戰牌也掛了若干
他在金門當兵結交前輩詩人阮囊,阮囊提點他寫詩,功力突飛猛進,一首〈放星的人〉被刊載《藍星詩刊》深受鼓勵。後來調訓鳳山,又結識瘂弦、張默等詩人,加入《創世紀》詩刊,「我從《藍星》轉到《創世紀》,因為那邊水土好,刊登的都是超現實的,很新的概念,跟《藍星》那種朦朧的彎月派不一樣。當年我們如果不滿現實,牽涉到政治,都用象徵詩表達,過幾年聊天發現大家都這樣,我們不得不灰色,因為都穿軍衣服的。」
詩人寫超現實的詩就脫離了現實,「我內心深處很叛逆,你要走的路我不走,我當兵,管吃管住,不打仗、不打死,這輩子沒事,兵是當定了,你們寫小說,我偏不走這條路,我寫詩,奇奇怪怪的詩,就這樣。」已故詩人辛鬱曾回憶他與管管等一群軍旅詩人在金門談詩論藝,管管一個人住碉堡,收拾得像神仙洞府一樣,大夥坐在碉堡外的草皮野餐,小黃花插在高粱瓶子裡,管管慷慨,始終變得出四菜一湯。詩人說:「是啊,那是我一生最甜蜜的日子。」
不羈的個性在部隊可遭到麻煩?詩人委屈地說:「我待軍中電台待很久,少尉本該升中尉,但軍防部司令官說管運龍這孩子嘻嘻哈哈,不要讓他升,想起來還是有點酸吶。」但紀律嚴明的軍旅生涯某種程度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也保全赤子之心。「我母親就我一個小孩,吃奶吃到9歲,某一方面我不該是個男人吧,我喜歡花花綠綠的,是女生喜歡的東西。你說我詩裡都是蜜蜂蝴蝶,赤子之心沒被汙染,我想是現實與我腦海想的全然沒有分開。」
「吃奶到9歲是怎麼一回事啊?」
「喝母奶很過癮啊!我9歲還吵著我母親要吃奶,她沒奶水,沒辦法,只好拿著一個大碗挨家挨戶討奶水。我輩分很高,卻出生晚,姪女已經出嫁了,還喝到她的奶。」
「女人給你奶水,不管現實或者創作都是吧?」
「應該是吧,除了媽媽、妻子、女兒,我對女生的看法很崇高,這個世界沒有女人寒冷而蒼白。女人就是詩。」
詩歌節後3天,我們來到詩人花園新城的家中採訪,梁幼菁說一回有雜誌社來家裡訪,管管被要求當場寫詩作畫,因為她感冒,管管就寫了一首〈咳嗽的花瓣〉:「美麗的人是不能咳嗽的/一咳嗽就會有花瓣從身上落下來」。她要管管把那張畫找出來給我看,臉色是羞赧又是得意。
是了,詩人前妻袁瓊瓊受訪曾說,她年輕時兩頰雀斑,管管與她初認識時,特地送了她一盆滿天星,在他眼裡,女人都像花、像詩,是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袁瓊瓊嫁給管管是1970年,那時候她20歲,管家藏書很多,她一邊帶孩子,一邊讀書,在文字中找到自己的天空,她說若非管管,她也不會變成小說家。
五次戀愛/二個情人/一個妻子/三個兒女/幾個仇人/二三知已,數家親戚
管管與袁瓊瓊結婚15年,生有一女管綠冬和一子管大滌,後和梁幼菁結婚,70歲又得子管領風,我們問詩人:「60歲撰〈邋遢自述〉,至70歲〈管管自述〉, 戀愛的次數從『5次戀愛,2個情人』變成『9次戀愛,6個情人』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有一個禁忌,有婚姻關係就不敢做這些事,但有些不是我去找人家啊,是人家來認識你,她就喜歡你啊。」
「你是不是自命風流啊?」
「我我我我我,」老詩人突然結巴,連說5個我,「我不敢傷害她們。」
「你寫『情詩是螞蟻,不能寫,寫出來爬得滿身都是』,是怎樣的心情寫的?」
「你想一個女生,想跟她認識,想跟她聊天,想要更親密,但種種問題限制又不能夠,晚上朝思暮想,輾轉反側,渾身癢啊,那不是螞蟻啊?」
「這首詩啥時候寫的?」
「最近這幾年吧。」
「所以你八十幾歲還有少年維特的煩惱欸。」
「老年維特吧。」他呵呵笑了兩聲,更正我們的說法。
老年維特近年迷戀章子怡,「我就看她的戲,我好迷她!她在我這個老頭子心目中應該是女神!我說妳即使跟我戀愛甚至結婚,我都不會跟妳發生一點關係,因為妳是女神姐姐、觀音大師,是我拜的,我最多牽牽妳的手,親親妳的腮幫子,還不能親妳的嘴。這有點犯禁,這是糟蹋人家。」
維特半生風流,大女兒管綠冬補充說,父親風流卻不下流,「我父親在愛情中似乎有光源氏計畫,他喜歡找純白如紙的女生,把她們教導成他理想中的女人,他也許是在愛情中找女兒吧,像我後來也有點在愛情中找爸爸。我父親太迷人了,做人有自信,又拿得起放得下,是他讓我懂得欣賞壞男人的好,但他和我媽的離婚,那個記憶對我而言是詛咒也是禮物,又讓我懂得在情感中趨吉避凶。」
幾場虛驚,幾場變故,小病數場挨過去/坐在夕陽裏抱著膝蓋費思量
老年維特至今仍愛看電影,每到夏天會花65元,到景美來來戲院吹冷氣看二輪電影,「這一廳看完,看那一廳,累了,就閉上眼睛休息,餓了,外面有東西吃,吃完再進來看。」詩人去年腰椎開刀,手術後問老婆第一件事是還能不能去看電影。他愛看電影,也拍電影,50歲退伍,受導演王菊金邀請寫電影劇本《六朝怪談》,第一次寫劇本就得金馬獎,也在其中演個高僧。他陸續參與28部電影的演出,大概形象過於道骨仙風,大家都找他演和尚,他說 :「我已演了兩回和尚,第3次再演我都不好意思不出家了,但我已經成家啦。」
他追求一種清爽的生活,其實蠻想出家的,偏偏又結了婚。他的畫與詩呈現的童趣放浪又不同,明朝散髮弄扁舟,有禪意,問他畫畫跟寫詩追求不同的境界嗎?「我畫的就是心裡想的。我要畫的東西雖然筆不是筆,墨不是墨,但一定要跟別人不一樣。」「你曾說寫詩消愁,演戲忘憂,畫畫洩憤,你還恨這個世界嗎?」
「這個世界我一點也不恨,我恨兩條腿的動物。這一點我有點天真,舉個例子,國共戰爭,你要當皇帝,很過癮啊,三宮六院我不反對你們,但非要戰爭不可嗎?坐下來談不行嗎?你想一戰二戰死了多少人,多少才子,天啊。」
這是九十年的歲月麼/就換來這一本爛帳/嗨!說熱鬧又他娘的荒唐/說是荒唐,又他媽的輝煌
1949年國共內戰,青島外圍是解放軍,裡面是中央軍,他被國民黨強拉去當軍伕,關在一個宅院裡,「我母親聞訊跑來,村莊對面是梯田,我看見纏足的老太太從梯田那邊用屁股往下滑,我哭喊說我娘來了,我要去,門口站衛兵的馬上用槍一擋,說不成;我母親就一路跌、一路爬、一路哭到了眼前。我拚命騙我母親說,我跟他們講好了,就是給他們挑東西、挑行李,挑完行李就回家,我母親給我一個小手帕,包著一塊大洋,要我買路回家,那時候我們家窮到只剩二塊大洋,一塊我父親拿去做生意,另一塊我娘就給了我。」追憶往事,老詩人泫然欲泣,問他那一塊大洋跑去哪裡了?他又淡然說道:「我在海南島肚子餓買東西吃掉了。」
他對母親說馬上回來,但生離就是死別。他走後,父母又過繼個兒子,後來他返鄉探親,這個小哥跟他講了,每年過年,家鄉習俗每天晚上10點後吃餃子,母親就拿個破碗,把大門打開,敲著碗,喊他的名叫魂,要他回家。20歲來台後,他在高雄穿著便衣照過一張相,寫過一封信,寄回故鄉,但這封信父母有沒有收到,兩岸開放探親後,他回家也不得而知,因為兩個人都走了。
「恨國民黨嗎?相信命運嗎?」
「我又恨它,又……不能說愛它……就感謝吧,如果國民黨不抓我,我留在那邊,我們家成分不好,我父親在北伐當過村長,我可能被共產黨抓去抗美援朝,一定當炮灰。國民黨把我抓來,我在海南島沒死掉,我當一個小軍官當一輩子,這就是命運吧。」
故鄉已經是一件陳舊的古董,台灣才是它的本土,一轉眼他也快成了百歲人瑞,長壽的祕訣為何?「我沒忌口,不要吃飽吧。」「你睡覺好睡嗎?」「前二天我們從花蓮回來,那天我8點開始睡,睡到第二天8點。今早上做了一個夢,場景人物我都不認識,現在記不起來了。」
管管牛仔褲破洞裡的花布,是他自己縫上的。
問他還有什麼遺憾,他說身為蒲松齡的山東老鄉,至今沒看過鬼,也沒真正裸奔過,蠻遺憾的,「我想裸奔,但不可能了,我跟你講,你去給我拉廣告,愈多愈好,錢我不要,捐給孤兒院,我去裸奔,90歲了,出個名了。」
「我都90啦,再活也沒幾年,跟我一道的人都走啦,難免會被影響。」他的新詩〈生日派對〉裡說要買個棺材放家裡,躺在裏頭睡覺冬暖夏涼,要是真的死了,直接就可以處理掉,他是認真的,但妻子小孩罵他發神經,他想想也對,「爸媽都死了,但我得為了妻子、小孩拚命活著,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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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1「我的快樂年代」(節錄)(2/2)
日期:2008-12-23
講者:林夕
(續)……
往後,就要說說讓自己尋回快樂的方法。剛才在說愛情,就以愛情的快樂時代為例。當愛情的快樂時代失去了,那時是很難過的,就如有兩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從前以為是一些痛苦,但若兩人能夠擁有很多回憶的話,現在回望,好像可以置身事外,那些事已經不能再讓我的心回到當時那個悲傷的時候了。所以我說,當時傷心的我,心裡的那些悲傷是自己容許的,就像我幫古巨基寫過一首廣東歌,其中三句:「花舞花落 \ 花不痛;天暗天亮 \ 天不痛;心痛因為 \ 心肯痛」。你的心痛是因為你願意讓心痛苦。
我覺得這就是我現在一種比較聰明的方法,要對比某一個時代是快樂還是難過,我就好像跑啊跑啊,跑到一個比較高的地方(沒有泰山那麼高,所謂登泰山而小天下),但跑高一點,回望自己過去的天下,現在看起來,就好像一粒塵埃那麼小了,看不見了。我現在看,好像是一個旁觀者似的,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自己的過去,把這些人生痛苦的經歷變成電影情節,而自己則變成一個看電影的人。看一些悲傷的電影,我可能還是會流一點眼淚,可是我相信沒有人會為一部電影流淚後,往後的一天還在繼續難過,難過到你的朋友、家人問你,你為甚麼這幾天的臉色這麼難看,然後,你跟他們說,因為前天看了一部電影,那個結局很悲慘,讓我難過到現在。我想任誰也不會,我亦不會的。
如果做到好像從一個第三者的角度來說自己的往事,這有多好。我記得寫完古巨基這首歌的歌詞以後,我自己也哭了。當時是很有快感的,好像歌詞真的感動了自己。所以我覺得,那個快樂時代中悲傷的事情,時間能夠治療自己。就算治療不了,時間也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想法,除非一個人完全沒有成長,或者隨著成長,但對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一點也沒有改變,我覺得這樣的人也很無趣吧。
實際上最有趣的地方是,同樣的一句歌詞,不同時間看會有不一樣的體會,例如我寫過一首詞,主旨是:「我跟我曾經深愛的人後來變成了朋友,像說別人的故事一樣說我們的往事。」這樣與舊愛人這麼坦然相對,我從前覺得是很悲哀的事,現在,我覺得如果兩個人能夠坦然到好像說著別人的故事,這證明你已經真正的超脫了,已經逃出那個給過去局限了的心情範圍。
第二個讓我自己也覺得快樂的方法,靈感其實是來自陳水扁的女兒說過的一句話。當那個第一家庭被警員搜捕的時候,陳水扁的女兒向母親說了一句話:「怎麼會變成這樣?」這個答案可以很簡單,「原來是這樣」了吧。對他們來說,本該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後來我覺得,為甚麼她會有這樣的一個感慨呢?可以拿歌詞來舉一下例子。〈富士山下〉的歌詞裡,提到「為何為好事淚流」、「何不把悲哀感覺假設是來自你虛構」,就有這個意思。以科學的角度來看,無論你是為好事還是悲哀的感受流淚,淚水本身是沒有分別的,淚水就是淚水,總之你開心又會流淚,悲哀又會流淚,原來就是這樣。正如當她感慨「怎麼會變成這樣」時,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做的,原來就是這樣嗎?我現在有一個習慣,就是把一些發生了的事情,儘管它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我都會把它想來想去,反復地想,好像一個思想家一樣。你就會發現,任何事情都可以看成「原來是這樣」的。就算是一些大一點的事情,我都會面對它,而且把它打開來看一下,看到透明為止。我覺得這樣,你就會發現,「原來是這樣」的。
「原來是這樣」的話,既然我已經用一個比較科學、比較理性的一個角度把它看透明了,我覺得最後的結論就是,原來是這樣的。因為原來是這樣的,現在面對這樣的結果,那就好像沒有甚麼大不了,就比較容易能夠保持一種平常心去看待一些事一些人。
最後一個,就是我常說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縮小,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本來我的人已經夠瘦的,已經夠矮的了,可是還是不夠,縮到好像一粒沙一樣。一粒沙就不會承受甚麼大的風浪了吧,吹到哪裡就是哪裡,也不擔心了。所以我覺得這樣子好像很自在,把自己縮小。可能這個比較太概念化了吧。比如說,有人在罵我啊,有人在罵我的話,我根本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我是誰,我只是十三億分之一的中國人,那些所謂的甚麼,我都覺得沒有關係了,因為根本我就不是誰,我只是十三億分之一。
其實每個人都應該有些時候這樣看自己,自己如果不是甚麼偉人的話,有誰曾經傷害過你,也顯得不太重要,如果你是一根羽毛的話,應該可以做到刀槍不入。為甚麼會刀槍不入?因為你根本就沒有重量的,輕飄飄的捉摸不到,他就不能夠傷害你。另外,比如說愛情的傷害,我曾經寫過一些歌詞,亦想過一些方法,一些比較好的方法,就是跟自己說,他也沒有拿甚麼汽油淋在我身上,然後打火來焚燒我,那麼,我就不會死掉了嘛;他也沒有拿刀來砍我,因此,我也不會死在刀下啊。他只是用一種很抽象的,莫名其妙的一些眼睛看不到的東西,以為可以傷害到我,其實因為我的眼力比較差,而且我個子比較小,我已經成了一根羽毛那麼輕那麼小的時候,我甚麼都看不到,那個時候呢,我就會刀槍不入了,那就不會覺得痛苦難過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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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懂了陳奕迅》
請你在Spotify或Apple music找出一張陳奕迅的專輯,一邊聽歌,一邊聽我追憶一段班爛霉綠的陳年往事,《反正是我》、《黑白灰》、〈富士山下〉……歲月如歌,音樂串流,旋律漫如流水將我們蕩回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九一一恐怖攻擊、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南亞海嘯、金融海嘯……外面的世界翻騰洶湧,唯獨我們,星沉海底於電腦MSN對話框裡,CD放入光碟機,戴上耳機,安安靜靜地聽著歌。
柴米油鹽醬醋茶,都說庶民生活開門七件事,然而在這十年之間的每一個清晨,睡眼惺忪的我們都是從打開電腦開始。Windows開機音效奏響,電腦螢幕漸亮,查看Hotmail、IE瀏覽器讀中時電子報Yahoo新聞和明日報個人新聞台、MSN輸入電郵帳號密碼,畫面彈出對話邊欄,紅紅綠綠的保齡球小人軍團竄出來,紅色是離線,綠色是上線。登登登,這邊誰誰誰詢問工作進度,登登登,那邊某某某又問昨天晚上順利回家嗎,有宿醉嗎?辦公室裡,誰都是堅守各自工作崗位,隱匿電腦螢幕後面,說老闆壞話、議論同事八卦。
MSN,或者我們應該謄一遍它的全名以示尊重,Windows Live Messenger,它是微軟開發的即時通訊軟體,維基百科記載,它存在於1999年到2013年,鼎盛時期,其用戶高達兩億四千萬,說它是地表上最強即時通訊服務也未嘗不可。屈指算算,MSN陽壽十四載,我們等於和保齡球小人軍團風雨同路過一整個時代。十年之間,外面的世界確實發生很多事:台灣首次政黨輪替、SARS蔓延、首次同志遊行、高鐵通車……然而我們不出門,我們宅在電腦面前,登錄MSN,就和整個世界連線,我們困在小小的對話框裡,議論三一九神祕兩顆子彈、哀歎張國榮跳樓、碎嘴《壹週刊》每週三封面周杰倫蔡依林侯佩岑的分分合合、討論「康熙來了」小S又鬧了什麼笑話、傷感《FRIENDS》和《慾望城市》的終結,是啊,Monica和Chandler就要同居,Rachel要跟好姊妹分離,雙姝相擁,說:「It’s end of an era!」所謂往日年代無限美好,美好的並非年代,而是它的一去不復返。
負笈紐約的同學、到峇里島Club Med工作打工的百視達前同事、嫁到日本的姊妹,MSN裡咫尺天涯,千山萬水統統收納到鍵盤裡面來。好友名單裡面,除卻遠方同窗故交,還有未曾謀面,最熟悉的陌生人。十年之間,每個人都有兩個MSN帳號,至少兩個,白天談公事,晚上做壞事。白天辦公室的飯黏子和蚊子血,入夜之後,都變成了床前明月光和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有地現約不囉唆」、「泳褲曬痕優哥找地」、「內湖大直尋找木柵深坑」……手機廣告詞有云「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或者不妨把這華麗辭令簡化成「科技始終來自於性」,一切都是性欲使然。網路頻寬需要更寬,硬碟容量需要更大,乃D槽已然容納不下Emule下載的每一片真崎航跟菊池智也,CPU需要升級,乃是電腦再也跑不動那些淫欲橫流的癡漢電車。「喉嚨很乾,所以愛上你的吻。嘴唇需要覺得,曾被誰期待過」,那十年之間,戀愛的次數尚未多到足以領悟出「給欲望找個對象,本質上都是一樣」,性和愛,跟英文介系詞in、on、at傻傻分不清的結果,就是我們在雅虎奇摩交友或無名小站,疲於奔命地為每一株芳草和鮮花簽心換禮物。
交友編號,M1270076。暱稱,假面超人的告白。點閱指數,31622。性別,男。人氣指數,38。友誼指數,392。居住地區,上海。身高,176。體重,68,非會員只能精心挑選三張照片表達自己,在游泳池畔的躺椅假寐、火車靠窗聽MP3、一個人在帕米爾高原拍照留念,「每張相片只看到你的微笑,你只能活得像一句廣告。」
每一個欲望過的對象,都迫不及待地哄進MSN告白和獻媚。在這個新世紀的福音軟體裡,內向的人可以用文字精準地表達自己,再詞不達意,用滑鼠點選表情符號,撒嬌、大哭、眨眼睛或吐舌頭,每個孤獨患者都是K歌之王。
或者換過照片了,或者對話框裡對象圖片還顯示為一隻大頭狗、一顆排球或一朵鮮花,我們和每一個陌生人在每個落單的週末夜晚竊竊私語,而因為未曾謀面,這樣的關係更訴諸我們的想像力,「愛是妒忌,愛是懷疑,愛是種近乎幻想的真理」,新世紀的二次元人際關係,想像與想念同義,對我們這種想像力過於泛濫的妄想者,要經營一段虛擬親密,都是極其危險的一件事。
asteroid0907@hotmail.com,我的MSN帳號,0907並非身分證上的生日,而是註冊帳號的那一天。破產的航空公司妄言自己是雙子座,內心柔軟需要溫暖,降生網路世界的落土八字位於處女座,多疑、多慮,多彆扭,感情生活全是自找苦吃的內心小劇場,譬如和男孩A的那一齣。
都忘了男孩A是怎樣擁有我的MSN了,大抵是某個身體漲潮的夜晚,UT聊天室或勁爆薔薇留言板等不三不四的網站勾搭上了,交換了MSN,你住哪?多高?多重?你有多想要?確認過訊息,聊了幾句,強硬的欲念軟下來了,沒有那麼想了,想找個推託之詞下線,其時,MSN有個功能,可以顯示目前正在聽的歌,螢幕這邊,我在聽陳奕迅,網路那頭男孩A說了一個笑話:「香港男孩和台灣女孩在陳奕迅的演唱會上相遇相知並迅速相戀。而一星期後兩人已在機場告別,男孩參加了無國界醫生要去非洲原始部族工作。臨行前,他送女孩一個音樂盒,裡面的曲子是〈明年今日〉。男孩說到時候我會回來,一年後男孩回國,女孩已嫁人。女孩對來找她的男孩說,對不起,我以為你是要我等〈十年〉。」
「要去洗澡了,掰~~」鍵盤上打好的字還未送出,聽聞笑話,整行字刪除,改成了「哈哈,如果舊情人狹路相逢,音樂盒裡的曲目是〈好久不見〉可能也是同樣的災難。」
該發生的沒有發生,聊了一個晚上的陳奕迅,「一個人失眠,全世界失眠」,喜歡黃偉文心有林夕,可以是朋友,此後,上線見著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最近看了什麼電影、讀了什麼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一久,也是會有這樣的對話:「你覺得我可能吃得到你嗎?」「你覺得你可以很長壽嗎?」「那我懂你的意思了。」
有些人的路數是這樣,開黃腔、耍曖昧,但我們也沒有拒絕的意思,「一時進,一時退,保持安全範圍」,那是失敗者的感情遊戲,「愛讓我們虛偽,我得到於事無補的安慰,你也得到模仿愛上一個人的機會,殘忍也不失慈悲,這樣的關係你說多完美。」
萬一對方真的是那個對的人呢?網路那頭分明是挑逗:「如果多了一張陳奕迅中山足球場的門票,你會不會跟我走?」門票早就秒殺,哼一聲,說我不會受騙的,但內心不可能沒有動搖,網路那頭不經意地說假日會去看北美館雙年展,自己不爭氣地出現美術館,「聞說你,時常在下午,來這裡寄信件。逢禮拜,留連藝術展,還是未間斷。何以我,來回巡邏遍,仍然和你擦肩,還仍然,在各自宇宙,錯過了春天。」
其中,還有這麼一次,網路那頭說:「幹,好硬,好想好想好想你喔。」也許都喝了酒,也許因為星期六的晚上身心健康的青年太不甘寂寞,色情的對話最後變成「我在MOON HOTEL,不見不散。」查了一下對話紀錄,那對話,隔天醒來再看都覺得太低級不忍再提,而那應該也是最後幾次交談了。那時候,iPhone被發明了,臉書問世了,推特噗浪正在浪頭上。蕙質蘭心的前同事喟歎「戲劇可以高收視輝煌作終,綜藝節目總在最黯淡的時刻退場。」MSN,無異於綜藝節目,「康熙來了」、「我猜我猜我猜猜猜」之類的節目,開頭美好,結局潦倒,MSN上頭蛛網般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也是一樣,紅色的,綠色的保齡球小人軍團,封鎖的,愛過的,都散了。
男孩A並未跟著手機的汰換,進化到新的社群網站,十年對話的暗潮洶湧僅存一個微不足道的txt格式文字檔。檔案中最後一次對話,他問:「那個晚上,你沒去吧?」「我又不是傻了。」「哈哈,我也沒去。」「我去開會,再聊。」對話就此結束,那個「我去開會,再聊。」之前本來還有一大段文字:「那個晚上,我騎著機車出現在旅館對街,心跳得很快,呼吸一陣急促,我得一邊抽菸,一邊聽MP3讓自己鎮定下來,耳機那頭是Eason唱著:『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後難免淪為朋友。』不知為何,聽著聽著,突然很想哭的衝動,眼眶熱熱的,我必須快離開那邊,摩托車油門一擰,騎走了。」
心聲打成了文字,凝視幾分鐘,覺得難堪,還是刪掉,改稱:「我去開會,再聊。」但心裡是一聲歎息:「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淚,不是為你而流,也為別人而流。」
圖:徐至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