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0806)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1958年,麗儀分配到寶安縣觀瀾中學當老師。那時觀瀾是鄉下地方,交通不方便。香港去觀瀾,從出發到過境,再坐站站停的慢火車到「天堂圍」站,還要走6公里的山路,大約一個多小時,才遠遠看到觀瀾中學的校址,總共需時七八個鐘頭,辛苦一整天,才能和她見面。到1962年,通過寶安縣統戰部長馬志民的關係,麗儀被調到深圳中學,就方便多了,但路程仍然需要三個多小時。在觀瀾,我大約一個月去一次,到了深圳,我幾乎每個星期去一次。那時公司的同事都笑我去「做禮拜」。
麗儀在大學分配工作的志願中,填上靠近香港的寶安縣,相信黨組織已經在政治上放棄她了,只因為她出身好、表現單純,我在香港也算是左派外圍,所以中共就把麗儀歸類為可以「使用」之列。雖按她的志願分配,卻是寶安縣離香港最遠的鄉下,工作上只是讓她教知識課,沒有讓她做行政工作,甚而沒有讓她當班主任。在中共機構,政治上人分幾等,傳達文件、聽上級報告、可看的「機密」資料,都有等級區別。麗儀很快知道自己處較低一級。後來她以「超齡」為由被要求離開共青團。
在政治掛帥的社會環境中,麗儀不會有上升到管理層或調往大學深造的機會,因此她全部心血都放在教學上,學校要她教什麼,包括非專業的英文、數學甚至不在行的語文,她都自修、鑽研、傾力以赴,她口齒伶俐,語言生動,學生都喜歡她。在政治運動中,學校要求她帶學生到農村參加短期勞動,她也很負責去做,到了農村,她晚上給學生蓋被,替學生縫補破了的衣服。後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共號召學生向走資派當權派造反,學生在給老師的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中,對梁麗儀的攻擊甚少,勉強的攻擊點是指她在農村中對學生的關懷,是「進行資產階級的反動母愛教育」。在只有「階級愛」「同志愛」的極左浪潮下,一切其他的愛包括動物世界都有的母愛,也變成是「資產階級」和「反動」了。
除做好本份的教師工作之外,麗儀在政治上不求進取,保持審慎距離。她不抗拒中共發動的政治運動,但不積極參與。文革開始,許多年輕老師都爭做「造反派」,麗儀就做當時被批評的「逍遙派」。
她極為珍愛跟我的關係,珍惜婚後的家庭,愛護女兒,是好母親。在觀瀾中學和後來在深圳中學,有好幾年的每年寒暑假,她都申請通行證來香港探親。按照中共的政策,合當批准她來港。實際上,當時申請通行證來港的人,大都不會再回去。麗儀從來沒有想過不回去。她認為「祖國」培養了她,她應該為「祖國」奉獻自己。我父親曾經在香港托人為她找到中學教席,但父親不了解,麗儀不是喜歡教書,她只是忠於自己的「愛國」信念。政治上受到一定歧視,她當然很清楚,但她覺得教好學生才最重要,而學生喜歡上她的課,她也知道。對工作,她有滿足感。每年回港兩次的情形,維持到1965年,期間只有約兩次受大陸政治局勢影響沒有批准她來港。1965年,是文革前夜的四清運動,接著文革,她再也沒有申請來港了,因為不會受理。
文革期間,學校基本停課,後來中央提出「復課鬧革命」,上的也是「革命課」,比如課堂講「革命文藝」。麗儀一直因為我這個「海外關係」而受歧視,但又抓不到她有什麼痛腳。直到1970年的「一打三反」運動,大禍終於臨頭了。
1965年之前,每年麗儀寒暑假回港,都是我們最快樂的時日。最奇怪的是,每當寒暑假將要結束,她即將返回大陸之前,她總會藉故向我發脾氣,往往要吵一架。我起先不明所以,後來想清楚,那是她臨離開前的心情極壞所致。我讓著她,使吵架降溫。現在,我是多麼懷念年輕時吵架的體驗啊!
1965年以後,她不能來香港,於是我幾乎每個週末去深圳。在文革的無理性左傾思潮衝擊下,我每次回去都心情忐忑,因為不知道「革命形勢」發展到怎樣地步,不知道麗儀和兩個女兒怎樣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回家的兩天會有什麼遭遇。但我仍然每週回去,因為總想知道她們的情況。直到1970年遇到重擊和傷痛。
隔離審查結束,她獲「解放」後,她仍然用專業知識繼續在「教育革命」的縫隙中,做好教育工作。但想來香港與我團聚的意向就很強了。
那些年,我一直沒有要求她回香港定居,用中共的術語,就是沒有拖她的後腿。她如此「根正苗紅」,如此單純和愛國,對奉獻「社會主義祖國」的信念曾經如此堅持,終於在沉重打擊後想要離開,原因已很清楚。
我沒有問過她,但她一定會想到:自己覺悟得太遲了。
我不是也這樣嗎?(46)
圖1,麗儀留下的小時候照片,大概十歲左右吧,那時我們還沒有認識。
圖2,觀瀾中學時代。
(《失敗者回憶錄》在網絡媒體「matters」從頭開始連載,網址:https://matters.news/@yeeleematter)
復課鬧革命 在 李怡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失敗者回憶錄 : 傷痛 (李怡)
三個多月後,我收到麗儀來信,簡單寫着:「你好久沒有回來了,收信後的星期六回家吧。」我反覆讀着這一行生命中最珍貴的字。這意味她已過關。我沒有考慮會不會還要我到原籍報戶口的事。我太想念、太渴望見到、太想知道她的現況了。回原籍這樣的事還顧得上嗎?
周六我回深圳家。這次公安局沒有叫我回原籍報到,看來荒謬的規定取消,一切回復原樣了。
麗儀沒有說甚麼話。晚上,她凝重地對我說:「如果下次再去香港,我不會回來了。」這句話,意味着她的徹底改變。
本來這是正常人都會作的選擇。但愛國愛黨的人不是正常人,他們是非常人,實際上可能是反常人。在1949年以後,絕大部份在大陸生活的人,到了香港都不會回去。更有川流不息的大陸人通過各種合法非法的方式,千方百計要到香港來。可是,麗儀自從1954年到廣州升學,後來到寶安縣觀瀾教書,再從觀瀾調到深圳,十多年來幾乎每年寒暑假都獲批准來香港,而她也都在開學前回去。每次回去都與我依依不捨。我父親和許多朋友都說可以在香港給她找到工作,她一直拒絕,因為祖國培養她,要服從組織分配,她不想做「外流分子」沾上人生「污點」。她不是正常人。我沒有勉強她,所以我也不是正常人。
直到1966年文革開始,學校停課,接着復課鬧革命,學校成立革命委員會,然後是軍管,由不懂教育甚至文化水平很低的軍人當革委會主任,即學校領導。麗儀作為物理課教師,被指派去上政治課,上唱歌跳舞的革命文藝的課。在非正常環境中,學校也沒有了寒暑假,申請去香港是想都不要想了。
晚上,她告訴我不久前患了肺病,還吐了血。叫我下周買些治肺病的口服藥給她。
當晚,以至此後相當長時間,她都沒有跟我講那三個月受審查的經過,她不願碰這傷口。但我感覺她像是清醒過來那樣意志堅定。九歲的女兒那三個月照顧媽媽,幫她拿飯、倒水、洗衣,她也因為「特務爸爸」而受到同學欺凌、毆打。幾十年之後,女兒才跟我說起那幾個月的細節。
妻子後來說過兩件事。一是關於我寄給她的信,儘管絕大部份她已經在文革開始時因警覺而燒毀,但仍然有小部份後來寄去的信沒有燒而被搜查出來,審查者用高度警覺懷疑的眼光,去放大推敲信中每一句,極盡無聊無知和侮辱之能事。比如我提到一些共同認識的朋友,用了朋友的英文名字,就被審查者追問是甚麼外國人?是英國還是美國?麗儀說是中國人,他們就大笑:「你當我是小孩子呀?中國人會用洋名字?」
另一件是要麗儀承認她老公是英國特務。麗儀說我們中學時代就認識,長期深刻了解,這是絕不可能的。審查者就說,組織已掌握充份證據,你是相信黨還是相信你老公?中國共產黨是如此偉大光榮正確,她老公是如此渺小窩囊錯誤,她怎麼可能說她相信老公而不相信黨呢?但隨後審查者問她,你在深圳工作,怎麼配合你的特務老公,向他提供機密情報?麗儀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她說:我老公是不是特務,我不知道就相信黨吧,但我自己是不是特務,我自己是知道的。你們這樣說,我連剛才同意他是特務的話也要收回了。於是引來更大更嚴厲的折磨。不過,她說也可能是因她的強烈反應而使她終於過關。
相對於許多人在文革所受的殘暴對待來說,麗儀這幾個月真不算甚麼。但她說那時候總的感受,像天塌下來一樣,她甚至希望大地震,所有人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