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在香港01刊登的，是愛沙尼亞的稿件（終於是有別於拉丁美洲的題材了），談談當地如何面對過去和將來的矛盾。以下是沒有刪減的內容：
愛沙尼亞的前世今生
愛沙尼亞（Republic of Estonia）為歐洲東北國家，倚著波羅的海（Baltic Sea），北靠芬蘭，東面接壤廣袤的俄羅斯。東與北，除了是地理兩個方向，更反照愛沙尼亞的前世和今生。東望的，是那段不堪回首，人人企圖清洗的蘇聯歷史；向北展望的，是欣欣向榮，象徵先進和開明的北歐國度。
愛沙尼亞，會否過於專注遺忘和發展，而忽略自身的本土價值？
華美古城與蘇聯傷痕
十多小時機程後，我背著行李大包，乘搭飛機巴士，在市中心下車。晚上九時多的愛沙尼亞，太陽剛剛落下，天色抹上淡橘紅的餘暉，柏油路的下陷坑窪，殘留白晝時傾盆而下的雨水，地上遍佈一片片不規則的鏡子，映照愛沙尼亞首都，塔林（Tallin）的影像：馬路上有飛馳的德國汽車，和叮叮清脆作響、紅白車身的北歐電動火車。馬路兩旁，有玻璃窗外牆的高樓大廈，半空懸掛著北歐銀行的招牌。沿途街道整淨，空氣清新，與其說愛沙尼亞曾經隸屬蘇聯一部分，倒不如她已成功脫胎換骨，準備好展現自己的北歐面貌。
首都塔林古城，由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鵝卵石鋪成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路，據說這些石頭皆來自芬蘭，是早年兩國之間貿易的記號。當年愛沙尼亞出口琥珀，芬蘭派船而至，出發時載滿石頭，以壓船隻重量。到達塔林港口，便將石頭傾倒至岸邊，船倉換上金黃琥珀等名貴產品回國。今天傾倒海岸的，是遊輪裡的洶湧遊人。
古城很稱勝，不論是教堂還是街角，都是負載歷史的景點，詳細解釋昔日傷痕或生活點滴。湛藍天空映襯七彩建築，小孩在廣場中心歡笑奔跑，四周餐廳及紀念品店林立，餐廳侍應生掛上笑臉，好些更會穿上古代服飾，合力營造中世紀氣氛。和諧而美好的古城，叫異鄉人流連忘返。
「你們剛拍下的聖尼古拉教堂（Niguliste Kirik Muuseum)，真的很古色古香，但我要殘酷告訴你，這只是複製品。真的那個，早在1944年遭蘇聯炸毀。」翌日早上我參加了城市導覽團，正當有人舉起相機拍照，導遊這樣打趣說。原來城裡幾乎所有建築，都是仿建的。
夾在大國間的小國，命途總是多舛，愛沙尼亞也不例外。1931年蘇聯空襲塔林，幾乎夷平整個城市，要紀錄這裡的歷史痕跡，保留並還原舊貌，重建是惟一方法。塔林古城努力展現中世紀風貌，儼然是個大型露天博物館。可惜的是，真正古城生活，已隨戰爭及時間而流逝。現在古城跟當地人生活幾乎割裂，裡頭的本地人無非是為了工作，靠接觸遊客為生活。
最初以為會看到異國風情卻帶點殘破蕭條，留有蘇聯痕跡的愛沙尼亞，但誰料到，塔林是如此光鮮亮麗。對我們這些抱著獵奇心態的遊客來說，總覺欠缺點甚麼，不過愛沙尼亞人，大抵會以此改變為榮。相比被歸類為東歐，他們更相信自己屬於北歐。他們向外人解釋，由血統至語言，跟芬蘭關係一直密切，更何況，愛沙尼亞已是北大西洋公約和北歐投資銀行的成員國，似乎更穩固了北歐這身分。
「我們有句口頭禪：不能更差了。你們想想看，我們國運長期處於他國之手，早期是波蘭、丹麥及瑞典，然後夾在俄羅斯及德國之間，再而被成為蘇聯，直到1991年，才算是真正獨立。這廿五年，居然是歷時最長的獨立。」儘管導覽團導遊說話風趣生動，卻多番強調，這裡是個悲情國度。好不容易，真正的太平日子到了，愛沙尼亞人急於清洗從前可怕回憶，跟過去割席。無論當地人還是政府，一起努力建構新的身分：我們是北歐人，不是東歐人，更不是蘇聯人。旅客如果要看歷史，最好到博物館。諷刺的是，愛沙尼亞有很多博物館，皆強調從前如何被蘇聯欺凌。一方面勿忘蘇聯，借悲慘歷史建構自己文化；但另一方面，當下生活卻企圖掃清蘇聯痕跡，另給自己冠上光鮮文明的身分，這真是個矛盾結合。
由城市回到鄉郊
在塔林最後一天，我結識了英國人馬克（Mark），原來他二十年前曾遊此城，我好奇問，二十前塔林是甚麼樣子？「跟以前截然不同，那時候有韻味得多了，例如身後商場，當時是個大車站，滿滿蘇聯味道。」他比手勢圈了個範圍，繼續說：「也許這個轉變，對當地人來說是好事。其實眼前這些發展，都是來自歐盟、芬蘭和瑞典的投資。對他們來說，愛沙尼亞是個新市場。你有看到前方大樓嗎？」他伸手遙指，我順著他的指尖望，他又說：「大樓上面，豎立瑞典銀行招牌。他們來這裡發放貸款，吸走當地人的錢財。愛沙尼亞人覺得資本主義好，迫不及待要買好東西，例如馬路上的德國汽車，還不是借錢而得？人人借貸，人人靠負債過活，早晚有天會爆破。」
馬克得悉我之後到薩列馬島（Saaremaa island），他說：「我也想去看看，聽說那裡發展不像城市般誇張，仍保留蘇聯影子。」當日我離開首城，出發抵達島嶼，
已是晚上九時多。天色漸暗，街道人煙稀零。這裡沒有首都明亮光鮮的高樓大廈，除了好些雙層新建洋房，不少是約三層高的平頂矮，外牆顏色黯淡。幾幢樓房間，有些簡陋的小型兒童玩樂場。旅舍附近沒有餐館，十分鐘步行距離，有間超級市場，食品架空卻了大半。這下我終於得償所願，見識到有蘇聯味道的愛沙尼亞了，但感覺有說不出的怪異和空虛。
發展背後的隱憂
島嶼交通不算方便，除非租車，不然單獨自由行如我，大抵只能到市中心庫雷薩雷（Kuressaare），乘搭巴士到附近景點，主要為安格拉（Angla）的荷蘭風車、隕石痕跡（Kaali Meteorite Crater）及懸崖（Panga）。我到懸崖那天豈料坐錯車，只好跟運氣打賭，隨便登上另一班車，到達納特斯（Nautse）。下車後環顧四周，四野無人，除了草叢就是狂風。馬路有個路牌，指向小徑裡不起眼的戰爭遺址。我沿著兩旁高樹林立、似是沒有盡頭的小徑走，突然聽見一絲聲音，原來有個年輕媽媽跟兒子，正收執燒烤後殘局。
「這裡附近有甚麼可看？」我冒眛問。媽媽面有難色說：「這裡後面有些房子，但坦白說，真的很少遊客。」原來她跟丈夫，本在愛沙尼亞第二大城塔爾圖（Tartu）過著中產生活，因為暑期，才過來這邊度假。「政府大力鼓吹，說城市需要生產力，就算出生鄉郊，皆紛紛搬到城市生活。如果要留在郊區，通常要自己做點生意，才能為生，在這裡生活，愈來愈不容易了。」她把弄手中泥耙繼續說：「對不起，我不是想抱怨。但政府把郊區設施逐步關閉，就拿學校來說，一間一間無故關掉。就算有僅餘的，父母都會覺得，水平及不上城市。更重要的是，天曉得學校什麼時候會關門？與其擔驚受怕，倒不如直接把孩子送到城市唸書，但孩子就得跟父母分開。」
談著談著，時間差不多了，縱然不捨但也得離開，她摘下手套放下泥耙，堅持要送我一程。我們走過沒有人的小徑，沿路盡是無際農田，猛風一吹，長草互相拍打，氣勢強盛得似要掩蓋所有聲音。「我們愛沙尼亞人都喜歡大自然，總覺得要回歸土地，方算踏實。」年輕媽媽深深吸了口氣說。巴士到了，夕陽徐徐隱沒山巒後，送別我在愛沙尼亞的最後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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