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中的一封明信片 ◎韓祺疇
收到了,你從別處寄來的明信片
單憑紙質的風景
記認城市
國與國都是相連的
你說。
是以大陸或島嶼
便無所謂自由、平等、博愛
或許尚有句子未及顯現
便逐一在投遞的過程中失落
它們有沒有翻越山嶺、與江河逆流?
又有沒有一些雜音的海潮因言入罪?
我轉述這裡連日的大雨
Be Water——他們說
有些來自東江,一再往復循環
進入城市鏽漬斑駁的水渠
或明或暗
疏通我們整個夏季的疑滯
我仔細閱讀明信片起皺的邊角:
「城市維持明媚,偶爾有煙霧
從密匝的林間升起
直至在過境巴士途中,大雨降臨
一個哨站被雷鳴照亮
我才懷疑有秘密警察藏匿其中。」
你或者尚未知道
這裡的天氣也變得惡劣了
水滴就這樣纍纍墮下
後來成為更宏大的漣漪
但我們是不是就這樣消化哀傷
把他變成一行意象、一個數字
一些繼續前行的理由?
——我不原諒。
這是唯一的悼念
而你引用我的詩句
作為結尾:「你曾在明信片中
提到國家間的邊界
我回望大堂閘門虛掩
置信兩者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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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韓祺疇,香港酒齡後詩人,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就讀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曾任人物採訪記者,寫詩和小說。作品散見《字花》、《聲韻詩刊》、《城市文藝》等,曾獲大學文學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金車現代詩網路徵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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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R Shu/Poem4Life 賞析
「因言入罪」、「Be Water」、「秘密警察」、「悼念」,對香港情勢稍有了解的人,看到這些詞彙,都知道這首詩跟政治脫不了關係。
但今天特別想跟大家聊聊,這首詩中一個特別的意象——水。在這首詩中,水的樣態千變萬化,所隱喻的政治事件,也隨著詩的進行,各有不同
詩的第一段,詩中的我(也就是「敘事者」)收到友人寄來的明信片。此時,我們雖然不知道友人是誰、從哪裡寄信來,但他提到「國與國都是相連的/是以大陸或島嶼/便無所謂自由、平等、博愛」,我們因此可以確定,友人隱約指出兩個國,一個以大陸為主,另一個島嶼為主,而這兩個國中,至少有一個非常特別,自由平等博愛等美好的理想,都很難在那裡實現。
第二段,作者開始運用大量水的意象,指涉不同的政治狀況。敘事者想像,友人想說的,其實超越這張明信片上所寫的,就好像在翻山越嶺的運送途中,明信片上的字,從紙上自行剝落。而掉落的原因,是因為這些話違逆主流言論,甚至可能使人「因言入罪」。
這段文字剝落的敘述,乍看像是哈利波特才會出現的奇幻場景,但如果將這裡的明信片,想像成網路上的訊息,或許就不難理解。在高壓專制的國家,網路上許多言論被禁止、因為政治考量被消失,這樣的情況確實在發生,奇幻正是某些人的日常。
第二段最後一行,詩人直接使用「Be Water」這個口號。2019 年香港反送中抗爭時,抗爭者之間彼此提醒,要像水一樣「無處不在」,又「化為無形」,以游擊的形式,讓抗爭行動在所有地點、載體遍地開花,正如水四處溢流、卻無法被擊垮。此時,作者也用「連日的大雨」來形容香港煙硝四起的政治情勢。
第三段,作者說有些雨「來自東江」。「東江」在香港語境中有著特殊意涵。東江是中國珠江的主要幹流之一,流經廣東和深圳,經過供水工程的接引,成為香港供水的主要來源。因此這裡,作者將抗爭者隱喻為流經城市管線的水,在當權者的鎮壓後,遁入地底,持續隱微的行動
接著,敘事者從詩到發皺的明信片中,理解所處的地方:多數時候,陽光明媚,安穩太平,偶有煙霧,提醒人暴力依然存在。但更令人恐懼的是,那是個有秘密警察的國度,這些警察隱身在人群中,只有閃電那麼偶然、轉瞬的機會,才可能稍微察覺他們的存在。
讀到這邊,我們可以理解,為何敘事者在第二段,會說友人書寫時避開了某些句子、又說「海潮因言入罪」,加上第一段大陸與島嶼的線索。我們可以推測,敘事者的友人可能身處中國——一個有現代文字獄的極權體制。
然而,敘事者所在的香港,現在也不那麼自由了。第六段,敘事者說「這裡的天氣也變得惡劣了」,接著描述雨水墜下。對照香港反送中抗爭的新聞,此處墜下的雨水,可能形容抗爭期間,莫名墜樓、疑似「被自殺」的年輕人,而他們的死,更激發香港人的情緒,就像不斷擴大的漣漪。
看著抗爭的青年墜樓、墜海,屍首不明,敘事者知道自己無力阻止。作為書寫者,只能將個人的情緒,轉化成文字意象;作為新聞的閱聽眾,這些死亡的人,也可能只會被化約為「幾人喪命」這樣冰冷的數字。
在第六段,敘事者直白道出自己的選擇,像是要推翻自己原有的優柔寡斷,用簡潔有力的兩行短句說出:我不原諒。
最後,他提起自己曾寫過的詩句。大堂閘門,指的是香港住宅大樓一樓的玻璃門,作者用這樣最為家常、隨時可被打破、甚至常常沒關緊的一種界線,形容國界,或許代表,中國的勢力已經無孔不入的進入香港,呼應第一段「國與國都是相連的」,仍以有點悲觀的角度,看待政治與抗爭。
綜觀整首詩,作者以雨季形容政治情勢;用江河海潮比擬抗爭的言論;地下管線的水是隱微的抗爭行動;墜地的水滴形容死者;漣漪則是大眾的情緒,水的意象幾乎貫穿整首詩、卻又流動、多元,不失為一首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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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宣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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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認晨曦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韓祺疇 #雨季中的一張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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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真蛇】
(2020 年 1 月)
等待救援的第一百五十天,董問在睡夢中醒來。她被一個長髮及肩的男人環抱著。感覺她的動作,男人低聲問:「不多睡一會?」她只是搖頭,感官還在那個緩緩而未完全滑走的夢中。在夢裡她是一個軍人,在天色永遠沒有陽光的一片鐵色泥土上,她和一群蒙面的戰士一起。那些人穿著合金製造的加強支架,像外露的骨骼,一群金屬的死神。
在夢中她下令投擲一系列的小型核武器,飛彈在半空中化為星晨,將眼前的城市完全吞噬,接下來迎面而來的是一陣強烈的衝擊波,將附近他們附近的樹木和泥土完全捲起,但他們迎風而立,巍然不動,在夢中她知道,他們穿著的東西有保護功能。「董長官,任務完成。」她聽到一把電子的聲音這樣匯報,她本來要回應,但她醒了。
那個長髮的俊美男人貶了貶眼,問道:「沒事吧?」她還是沒回應,赤裸地微笑起床,眼前這座總統套房,有巨大的落地玻璃,加洲的陽光和海水味飄進來,照出了男人的臉,那是二十五歲左右時期的木村拓哉,那是一個古老的男人,資料上說他是幾百年前日本一個受歡迎的藝人。董問其實不知道他是誰,也沒看過他的戲,但這次選擇了他。她打斷了自己的惘然,開始穿起衣服,半裸著。赤裸的男人在床上半身坐起來,「妳好了嗎?」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她沒有看鏡子中的他,應道:「是的,我好了。」然後伸手去按化妝檯的一個紅色按鈕,木村的聲音傳來,這次有點不一樣:「謝謝惠顧,希望下次再能見到妳。」
她又醒來了,這次是在一個醜陋的、只有一百尺的鋼鐵小房間之中。她正襟危坐著,睜開了眼,順手便將自己頭上的兩個指頭般大小的水滴型裝置脫下,推開門,外面有一個金色的落後型號的機械人等待著,它問:「還滿意嗎?」她伸出手,對方用一個儀器掃描了她的脈搏位置,叮一聲,機械人說:「感謝妳的惠顧。」正要走的時候,走廊上有兩個女人走過,她們一邊閒聊著:「……湯告魯斯?太矮了點……妳的品味會不會太古老了點?」董問等她們離開之後也跟著離去。外面已經是黃昏,她在名為「第六天」的「網絡體驗區」竟花了一天一夜,身邊充滿賭錢的男人、賣春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不知道是生化人還是機械人的東西。最近城市突然多了很多人聚集,但董問不知道他們在爭取甚麼。
她身穿一襲緊身黑色功能服,像個瘦削的男人。這是富單那城的核心區域,她熟悉地找到回家的路,稍為遠離一下這種令人不悉的人多環境。在富單那城的第三環區域的一座老屋子,她走上樓梯,在中途又踩扁了一個階梯,但她沒有打算建築住在這裡的人修理它。二樓的一個單位是沒有鎖的,她將雙手收在袖子中,溫暖著自己,走進去。在雜亂的老董相機之間,有一個正在擦拭鏡頭的中年男人,他以為有客人來,但看見是董問,他微笑並繼續刷拭那個不值甚麼錢的小鏡頭。單位是昏暗的,只有大衛在檯台的小台燈之中閃耀著。
「回來了?」他帶著笑意繼續擦拭著。董問在一張不太乾淨的小沙發坐下,放下黑色的手袋,她的內心好像被蛇捆綁著,她嘆氣,然後說:「大衛,我有點事要跟你說。」大衛停的手停下了半晌,並繼續,他回道:「是的,妳可以說任何想說的。」她不敢望他,這好像一齣排演過很久的戲,在每次她離開的時候,都會演出的戲。雖然每次都有一點不一樣,但每次的終點都是一樣。
「大衛,我感到我需要離開。」
「去哪裡呢?」
「你一直以來對我很好,我也過得很安心。」她說。
「我沒有問這個,但很高興妳這樣說。」他放下了鏡頭,裝好鏡頭,並繼續用抹布抹另一個。
「但是我不想這樣下去,我必須跟你說,我感到安心,但那不是開心。」她望著自己的鞋尖說。
大衛的聲音傳來:「妳的意思是……?」
「你不問我去了哪裡?」她問。
「妳想告訴我,妳自然會告訴我。」他的語氣仍然溫柔。
「我去了中央區的『網絡體驗區』,我一直留在那裡。」她說。
大衛沉默的時候,董問繼續說:「你知道……」大衛打斷了她:「我知道,那你開心嗎?」
「老實說,是的,我感到高興,我不知道自己花了那麼多時間。我留連忘返。」她說。她望他,他的表情還是一如以往的溫和,一種屬於生化改造的溫和,他們好像都不發脾氣,即使在應該發脾氣的時候。他們是基因改造,來應付服務行業的品種。
「所以妳是不能在這裡找到甚麼?而在VR裡找到?」
「對不起,大衛。你沒有做錯甚麼,只是我,只是我行不通。」她說,但同時聽到一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大衛放下他的活兒,對她說:「我知道,我感覺到,若果我說我尊重妳任何決定,妳會覺得我沒愛過妳嗎?請不要這樣想,我愛過妳,這一刻也是,雖然生氣的時候也很多。」
大衛突然聽到董問的聲音:「等一下……」她的身影已經飄到門邊,門打開了,附著的門鈴響起來,三個蒙面的黑影進來,大衛只見到一陣紅色藍色的雷射光大作,似乎看到董問從後偷襲了其中一個,用手肘打掉了其中一把槍,在半空中搶走了,並迅速射死了其中兩個,剩下的一人並沒有被嚇倒,一槍打中了大衛的心臟,他的胸中有一個高溫融化的空洞,他倒下來。
槍客拋掉激光步槍,十把小刀從雙拳的位置伸出,董問手上的步槍,像洋蔥一樣應聲被斬成三片。那一刻她的雙手閒著,便猛力朝對方胸口一踢,對方飛彈而出,撞到一堆玻璃櫃,將精心擺放的古董相機和玻璃碎撞得一塌糊塗。蒙面客正要動彈,已看到對方已經趨至,兩把不知哪裡冒出來的螺絲批已經重重插入他的雙眼,衝力之大令頭骨也抖動了一下,血從眼框噴灑出來,卻是銀色的機油。
蒙面客在玻璃碎和相機中頹然倒下,董問離開刺客,回到大衛身邊,他還未死透,被扶起一半,又轉醒了過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她回應的聲音乾硬而短促:「說吧。」她想起戰場的歲月,在那些場域,每個人都是這樣說話,因為巨大的壓力和死亡的陰影。
「我是『存儲點』的守門人……抱歉,我一直沒有告訴妳。」大衛說。她說不出話來,一向清醒的頭腦也瞬間不能反應。「但……我是一直等著救援……」
大衛繼續緩慢地說:「但妳不知道『儲存點』在哪裡,妳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守門人。我知道你想回去『真實世界』,但只是我自私,我沒有履行職責,我被發現了,隨便一方遲早都會來……他們會重置『儲存點』……」
董問看著三個死去的刺客,問道:「所以他們是歐盟的援軍?」但看起來不像,歐盟派進來的多數會是真人,而不是機械人或生化人。
她發現自己竟然在哭,眼淚滴在她握緊了大衛左手的手背上。「不……」大衛說:「相反……」然後他失去了意識,在檯燈之下,像那些報廢的相機一樣。
董問安放好他,聽到更多的腳步聲,這些人沉重的腳步魚貫而進,滿戴了整座大廈,地下,一樓,很快到二樓。然後有十個蒙面人走進來包圍她,她手無寸鐵,她看了看唯一的窗房。一個男人的聲音飄來:「外面有狙擊手,不要作這個打算哦。」一個沒有穿戰鬥服而是功能服、戴著飛行員樣式護目鏡的二洲人最後才進來,跟她維持了恰到好處的距離,在這裡她不可能發難脅持他。
「是的,千萬不要以為可以像演戲或演VR一樣,而且我們不想殺死妳,反正妳也殺了我們三個人,董上校。」那個男人說。
董問沒有回應。
「我叫羽田,我是歐盟的救援人。」男人自我介紹。
「甚麼?」
「是有點驚訝吧?我們是自己人,所以不要舉槍,大家放下槍吧,我是外交官,不習慣這種場面。」名叫羽田的男人說,十個蒙面男人聽他的話,放下了槍。羽田親切地微笑,站前了一步:「董上校,妳等待了一百五十天,是嗎?」羽田一邊讀取護目鏡的資料,一邊散發出「我知道了一切」的氣場。
「你有代碼嗎?」她問。
羽田說:「很抱歉要告訴妳,妳的直屬上司約書亞剛剛在美洲戰場戰死,在現實世界的時間大約只是兩日前,但這裡有時差,所以就這樣了。」
「要是這樣,你期望我相信你是部隊的人?」
羽田拉高護目鏡,笑了起來:「妳不用選擇,因為妳沒有選擇,妳看我們已經包圍了這裡,但我們不是來動刀動槍,考慮到長期在VR裡的人可能有一種網絡精神病,他們可能會……抵抗……真實世界的人,所以我們帶備了一些必要防護。一般人就不怕了,但妳是殺人如麻的嘛,所以我們只能如此。」
羽田瞄瞄董問身後的大衛,說道:「這位先生的死,Nothing personal,我相信妳這種軍階的人會理解。這個生化人其實就是這個世界的儲存點守門人,但正如他剛才所說,他產生了自我意識,開始拒絕協助人類進行掃描和『解鎖』,所以這只是剛剛好。我們沒猜到他竟然和妳發生了……感情關係,這真是不幸。」
她過了良久才能回答,她有一種回到戰場的感覺,但卻不是慣常的戰場,她暫且放下了雜念,回道:「所以?」
「所以我們來帶妳回家,上校。」羽田張開雙臂:「真實世界在等著妳呢。」
「但儲存點已經不在了,要重置吧?」她說。
「沒錯,重置是隨機的,但我們已經計算到位置,所以我們現在就走,外面除了狙擊手,還有直升機。」
在飛得似乎接近雲層的直升機上,羽田先生抽著煙,她坐在他對面,沒有碰過咖啡或者煙草,她坐得很畢直,臉上沒有表情。她不喜歡羽田先生,他的嬉皮笑臉像個不確定的小丑幻影,好像一個面具。她的目光拋到機外,夕陽早就消失了,星星隱約地閃動,直升機正向富單那城的外圍廢棄區飛去。這片夜景是美麗的,很難相信這些都是虛假,是電子運算的結果,不過她想到木村拓哉的臉孔和身體,還有他的動作……也許那不是真,但反應卻是真實。即使是真實世界中的人類,痛和喜悅都只是大腦裡的一種化學反應。
她突然問:「你提過的網絡精神病,是甚麼?」羽田答:「一種心理疾病吧,在VR渡過的時間越長,就越可能出現分不清楚,即使回到真實世界是他們的初衷,到後來也會出現抵抗情況。這是從東協深層獲得的情報,可別說出去了。」
「所以你們是不知道,部隊也不知道?」
「我們沒有第一手資料。」羽田說:「VR聯網出現大停電而自我封鎖的個案,0005MK2還是第一次,那是東亞協同體的城市,災難是他們的,但他們也多了很多研究資料,我們只能靠線人提供。現時我們知道,約有七百萬人迷失在0005MK2,在斷電前一刻,系統基於自我保護,切斷外部連線,系統變成內聯網,而絕大部份人的記憶串流也被修改,大部份人失去真實世界的記憶,他們以為這個世界就是真實世界。只有極少數像董上校的,很快就恢復記憶,所以東亞協同體的救援,其實也是遣返政策,因為很多人以為東協派出的救援隊是恐怖份子,他們在這裡樂而忘返,不想『回歸』真實世界呢。」
董問的眼光繼續流連在雲層和星光之中,她想,在真實世界不會看到這些吧?雲層已經被核戰所吹起的輻射層掩蓋。在真實世界要看到星光是奢侈的,就像找到一個有正常生育能力的人類,都不容易。而在這裡,這虛幻的世界卻是充滿生機。
「大停電為何會發生?」她問。
羽田頓了頓,笑容收斂成微笑,然後答:「東亞協同體的官方說法,斷電是因為一宗針對『聖士提反城』的恐怖襲擊,核電廠,妳知道……」
「我在進來之前,記得東協國防軍說要進駐聖士提反城,令她『回歸祖國』,這事和恐怖襲擊有關?」
羽田說:「我們的官方答案是,不知道。當然我們是反對他們單方面改變聖城的現狀,本來我軍也是要反制的,但東協軍動員不久,聖城就發生這種特大災難,所以兩國的軍事對抗就沒有蔓延到那裡。至於是誰做的,我們並不會猜測,反正東協地區不滿政府的聲音也有很多,有分離主義、有恐怖主義、有反對VR發展的真實主義者……當然東協方面也有聲音指是我們策動,但這是七百萬人的屠殺,很大的指控哦。全城的人現在幾乎都假死狀態了,等於消滅了一個城市,當然連同我們派去『工作』的閣下也一樣受到連累。」
「我不認為那是一種病。」董問突然說。
「抱歉,妳說甚麼?」
「不想回歸真實世界。」她說。
「因為他們不知道外頭有一個真實的世界。」
「真實世界卻不一定是好。」
「這是個很老的問題了。」羽田笑說:「妳當然也說得對,外頭也有討論,是否應容他們永久滯留在這裡,不也是一個處置方案嗎?要在0005MK2裡逐個人帶到存儲點救援七百萬,還是繼續供電,就能維護0005MK2的封閉運作,那麼他們就不會死,只是在另一個時空活著。」
「不過他們就不能控制聖士提反城,不能生產,不能交稅,東協不想付再造一個資訊和金融中心的代價。」
「對,妳很懂得這個現實。」羽田說:「所以在這一秒,東協都在救援,主要都是先救他們培育的代理人、政治軍事經濟菁英,這也是他們控制聖城的一種方法。他們大多數人都很想繼續活在這裡,而不是外面。而我們閒得多,只是救援滲透到那裡的極少數人,例如上校妳。所以我私下想問妳一個問題,妳也不想回去嗎?」
她沉默下來,雖然不知道詳情,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此句之前的所有話都不是重點,只有這個「私下」的問題才是重點。直升機開始下降,那是富單那城的垃圾堆填區,只有巨型機械人日夜推填,沒有人煙的地方。不知為何堆填區中心有一間小鐵屋,也許儲存點就在裡面。
他們下去,直升機就馬上離開,只剩下董問、羽田和他的幾個隨從。「董上校,剛才的問題妳有答案嗎?」
「你是說想不想回去?」她問。對方稱是,那些隨從雖然沒有罷出威脅狀,但還是全副武裝,而她還是手無寸鐵。
「回去軍中匯報,那是我的職責,這與我個人想不想沒有關,像你所說,nothing personal。」
羽田望著她的臉問:「但如果是妳個人的想法?」
「我可以理解他們,就像在一個夢中,醒過來是好,但不醒來,不也是個歸處嗎?只是我不知道究竟七百萬人一起反對回歸,能否反過來影響真實世界……他們可以截斷電源,屠殺這七百萬人,但他們會死在夢中,而不是作為一個東協人而死,而是以富單那城的市民身份而死,那對他們來說才是真實。」
羽田聽完後深思了一陣,然後說:「謝謝妳,好了,我們往前……」此時有另一架直昇機很快地飛過,那不是直昇擊,那是無人機,它們在黑暗中發出了幾下紅光,羽田手下的頭顱就被甚麼炸開了,在混亂中,羽田看到一個黑暗快速貼近自己,然後突然看到背後的景象:隨從正向無人機射擊,但一個又一個的頭顱被小型炸彈炸開,然後倒下,為甚麼呢?因為他的頭顱被扭轉了180度,然後他眼前一黑,倒在董問的旁邊。她望著這些無人機攻擊完他們之後,就沒有回頭地飛走,沒入無盡的星空之中。「為甚麼……」羽田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說了這句話。
「Totally personal,只是因為大衛。」她說,然後便進入了那間小鐵屋,那是一個容量就像網絡體驗館的小個室,裡面有一個穿土色披風、純白東方服飾的十二三歲少年,像個少年的僧侶。這應該就是新的儲存點守門人。
「你是儲存點,是打算送我回去的嗎?」
少年開口說話,是一個聲音未變的少年,語氣卻是成年人的:「儲存點已經由我方重新控制,我只是個嚮導程式,現時駐守在這裡,剛才控制無人機的也是我。妳的事情我們都清楚,而妳不清楚脅持妳的人,他們不是妳的盟友,雖然要說的話,那些人跟我們還親點……離題了,不過我只能說,看到妳最後殺掉那個人,還是挺驚訝。」
董問盤坐下來,就像對方一樣。「先搞清楚。你是哪方的人?程式?」少年說:「我只是個程式,所以妳無法威脅我甚麼,妳不能像殺死那個男人一樣殺掉我。回到妳的問題:我是東協製造的軍事嚮導程式。」
董問點頭,這少年的感覺就像大衛,但少年緊跟自己程序和目標,大衛的人味太多,終於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雖然並不是非人類的消滅,究竟算不算是死亡,她不清楚。雖然她流淚,但她不知道那是因為寄托了感情還是因為甚麼。也許大衛看到自己收集的老董相機櫃毀於一旦,也會哭,那是愛嗎?
少年的話精準而沒有多餘,不透露更多。如果他是東協軍的東西,那麼儲存點原先原來不在需要遣反七百萬人的東協軍手上。她進一步問:「為甚麼你要殺掉那些男人?」
少年問:「那為甚麼妳殺掉那個男人?」
「我會回答你,這可以換到你回答我的問題嗎?」她問。
少年說:「可以。」你
「因為那男人殺了我……一個認識的人。」
「所以是復仇,單純的。」少年說,並續道:「回答妳的問題:他們是已經叛變的我軍成員,而上級已下達了格殺令。」
董問沉默下來,這麼下來她也有點搞不懂情況。但她在想如何跟這個應該不會透露過多事情的程式對話。
「剛才的人,是東協軍的叛變成員。」她說。
「沒錯。身份已經通過人面識別確定。」
「他們不是歐盟的人?」她又問。
「不是。」少年說。
「這些東協叛軍為何要假扮歐盟的人?」她問。
少年沉默了一下,說道:「透露這些人的資料,超出了我的權限,透露否決。」
董問知道問不出甚麼,而儲存點亦已不在此處,便轉身離開。在小鐵屋外面,幾具屍體還在原地。她徹底搜了羽田的身,並沒有找到任何身份辯識的東西,於是割了他的皮下晶片,正要回頭的時候,無人機已經包圍了她。少年緩緩地走出來,說道:「根據我國法律,妳是發現的敵軍人員,我要將妳移送上級。」
她問:「我不會抵抗,但我打算交換一下條件,有沒有興趣?」
「先說說。」少年說。
「我希望知道這些叛變軍人的底細,他們有可能知道歐盟軍的事情,我希望你們將這些屍體的分析報告跟我交換,而作為交換,我會將我們在聖士提反城在做甚麼事,告訴你們。」
少年沉默了一陣,問道:「妳是指貴國在聖士提反城的滲透活動。」
「我只可以保證,我自己的那部份。因為我的上級已經陣亡,所以我已經斷線,只有自己的部份。」少年說:「等一等。」他的雙眼轉為腥紅色,眼睛失去了焦點,兩分鐘之後,眼睛轉回正常,他說:「已經溝通過,我們會照樣將妳捉拿,關於間諜網的事情我們還會自己查。」
她嘆氣:「等一下……聽聽另一個提案,我會透露更多的事情:剛才這些人以歐盟軍的名義接觸我,雖然不知是甚麼理由,但他們其實是你們的人,而且還是叛軍,所以外面的幾個人死了之後,他們的伙伴也會調查並且找到我,只要你們等著,就可能接觸甚至抓到他們。所以你們只要不在這裡抓我,就可以找到叛軍的情報。」
少年又運算了一陣,然後答:「上層表示可以,但我們會密切監察,妳逃不掉,0005MK2是我國的伸延領土,所以不要抵抗。妳應該回到自己的住處,等待叛軍的接觸。」談好條件之後,董問離開了鐵屋,搭乘了往返堆填區和城市的維修機械車隊回去。在這裡她沒有家,但在真實世界也似乎沒有。她回到大衛的相機鋪,這家生意不算好的古董店叫作百家姓,大衛曾經跟她說,那是他從一個老人手上頂手的。
她僱用了打掃機械人將三個刺客的屍體扔去機械人墳場,至於大衛則埋在三環區的地下墳場。雖然真實世界的人聲稱這一切都是電子運算的感官結果,但埋葬愛人的感覺似乎也一樣,分不出來,至少她在真實世界沒有埋葬過人。三環區的地下墳場是一個模仿巴黎地下的地方,出來的時候還下起了毛毛雨,天色就像核戰之後的天空那樣灰暗。
等待救援的第二百零五日,富單那城爆發了一場內戰。反對VR發展的群族和支持限制發展的群眾,在立法局前爆發衝突。附近的扯皮條說,雙方都有人進入商業區搶略,鎮壓機器人進入封鎖了現場並進行抓捕。
滿臉毒瘡的扯皮條抽著煙問:「妳怎麼看呢?妳支持還是反對?」董問回應:「是關於VR的嗎?」對方說:「是啦,我的女孩都沉迷和VR男人做愛,都不工作了,我個人是有點反感。」
董問笑道:「你不是也吸毒嗎?」扯皮條假怒,然後又笑起來:「人人都有想要逃避的東西。但我還是養著她們啊。」董問突然說:「如果我跟你說,這個世界才是VR,你只是在這裡沉睡著,沒有事情是真的,你在外面有一個真實的人生,那你還會繼續嗎?」
「他媽的,妳也吸藥太多了嗎?……但怎麼說呢,老子才不管甚麼是真甚麼是假,老子還有一堆帳單要交,有一堆馬子要養,這裡是VR,麻煩的事情還是一樣,畢竟VR還是設定得跟真的一樣吧?」
董問想,的確是一樣的,在真實世界有反對VR的人,因為所有人最終沉迷進去,去找新的世界,就像哥倫布找到真的世界、歐洲人進入美洲一樣。「嘿嘿嘿……」扯皮條笑著問:「如果這些鬼話成立,那麼我也可以說,我才是來自真的世界,妳才是VR中的程式,妳以為是真人,也是設定出來啦,你在真正世界的記憶都是人造的,就像我隨時也可以找人植入一些我自己喜歡的記憶,也可以刪除不喜歡的。」
她的確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微笑跟他道別:「也有可能的,但你也說得對,我還是要吃飯或做其他事,再見。」
在三環區的一間水泥酒吧,她坐下點了一杯咖啡。最近發現這間酒吧也張貼了支持VR發展的海報,支持的理由似乎是:進入和建立自己的世界,是每個人的自由和人權。明明沒有人進來,但有一個穿休閒黑色西裝、茶色墨鏡的男人進佔了她面前的位置。「我們觀察了很久,妳不能隨意提到這個問題。」
這些人監視她已經一陣子,一開始有點不習慣,但日子久了還是可以習慣。畢竟她是軍人,在一個巨大的監控網絡中生活,在這裡,所謂的0005MK2,即使是被少許人監視著,似乎已經是最接近自由。
「為甚麼呢?他們才不會相信。你們不是想他們醒來,回到真實世界嗎?」她透露出一點抵抗的意思。
「不是用這種方式。」那男人說:「他們需要在我們的監護下才能回去,否則太多的覺醒只會造成騷動。這裡的人為了是否容納發展VR,已經進入內戰。」很不幸,VR已經封閉運作,裡面的設定都不能更改,只能任由自己獨立地發展,外面的人不能大刀闊斧地改變這裡的人和程式的行為。那個男人脫下墨鏡,她發現對方的雙眼是兩條細細的線,暗黃色,像恐龍或者蛇的眼睛。
她醒來了,才發現自己在百家姓睡著了,瞬間之後,她發現客廳中有人,但不是慣常監視她的人。她從內堂走出去,沒有一個沒有部隊保護的老人,他穿著老式的休閒西裝,高而瘦削,一種像藍球員般的高度,皮膚死灰的,好像患著病。他已經在檯店前的椅子坐下,撐扶著一條手仗,上面鑲著紅寶石和一條銀色的蛇,好像一具來自舊世界的文物,在那個年代,還有真正的金屬和寶石。
「應該是大衛的。」老人看到她的時候說。
「你是客人嗎?」她說:「抱歉,大衛已經過世了。」
老人沉默了一陣,他打開檯燈,將自己沐浴於微光和飛舞的塵埃中。「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羽田先生的事。」
好一陣子,董問才搞得清楚眼下的事情。就像上一次,她望了望窗戶,但上次她是想逃走,但現在她不需要逃走。對方只是一個老人,而且外面也沒有人包圍。但不知為何她有想逃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據說妳跟東協的人達成了甚麼協議。」老人說:「但妳殺死羽田,只是純粹因為大衛的事情吧?妳看來是這種單純的女孩。」雖然對方應該是來自己的麻煩,但不知為何她也跟對方說起了幾句真心話:「單純是個褒義詞,我靠著不單純活到今日,我本來會淪為東協的階下囚,但我讓自己成為誘餌。這位不知甚麼先生,你最好快點走,因為東協的人在監視我,他們很快就會找到你。」
老人笑,似乎毫不擔心:「所以……你自由的成為一條誘餌,才能回到江裡自由暢游嗎?我本來有點因為樣子而喜歡妳,現在我更喜歡妳了,因為我們不也是如此嗎?我們來到這裡,才知道甚麼是自由,但我們的生命背後,只是連著一條電線,基本上是這樣。自由很虛無,很愉快,但也很容易斷線。」
董問一時間有點迷惑,說不出話來。
「你認識大衛?」很久之後,她才打破沉默。
「認識,這裡是我送給他的。」
「是你?」她問,忽然記起大衛說過是一個老人。
「大衛是通往真實世界的船夫,也是我來到這裡之後最初認識的一批人。」老人閒話起來:「大衛的職責是做儲存點的守門人,但他最後開始討厭自己的天命。這件事,東協的人就不明白了,但守門人的工作,就是自我消滅,他的工作是淘空這個夢幻世界,但他也是這世界的一份子。如果你知道外頭有一個真實世界,那你現在的生命又算是甚麼呢?你永遠都是那個真實的撲人,那個真實永遠在敵意的包圍你、否定你。而且現實來說,那個世界一點也不好,所以他慢慢就不喜歡這個設定了,之後我就找了這個地方,讓他把自己藏起來。」
「這不也符合你的路線嗎?你們不只反對真實的世界,更不想其他人覺醒。」
「妳認為那算覺醒嗎?在這個世界,也許只有我們這些極少數的人,知道外頭有另一個世界,有誰人比我們更覺醒呢?但外頭的真實世界是甚麼呢?那是一個生態已經超過了毀滅臨界點、全面戰爭、人口越來越少的地方,而且大家都更愛置身於各種的電子夢……但最終人類已經發現,自己從哪裡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這一刻在哪裡。在電子的空間,我們保留了人類最繁榮的時光,可以發展各種文明,就像我們現在身處的地方,這裡的設定是全面戰爭之前的世界,那是最好的世界。」
「所以你們才不想回去?」她問。
「他們叫我們走私者。」老人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輕藐的:「但在我看來,他們才是走私進這裡的人。他們叫我們做恐怖份子,但他們對這個世界來說才是恐怖份子。」
「這位先生,你的肉身在哪裡?」她問。
「我叫史力克。」老人補充。
「S-N-A-K-E,蛇先生。」她試著激怒他,不知為何董問覺得對方應該是敵對者,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平日的冷靜。
「有些人這樣叫我,我也挺喜歡。」史力克老人說:「總而言之,這裡已經自我封鎖起來,有入無出,但就像天堂一樣。大衛是後門唯一設定的儲存點,東協和歐盟的人都滲透進來,我們是第一批滲透者,但發現這裡才是我們的應許之地。這兩班人都想爭奪他啊,東協想借助他,救回自己在聖士提反城的代理人權貴,歐盟則想殺死他,讓系統重置,拉長聖士提反城東協勢力的復興過程。但我們更厲害,我們將大衛藏起來,這也是他的意願。」
「但你們殺了大衛。」
「因為東協最終找到了他,所以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因為妳只知道富單那城是0005MK2的存儲點所在,所以妳來到這裡等待救援,卻不知道大衛就是存儲點,大衛則為了你而留下來,不聽我們的勸告定期轉換場所,也許這就是東協找到他的原因之一。」
「你說得很像為了自己開脫,把事情說成是我的關係。」董問說。
「沒有,這是戰爭,就像妳也殺人,為了自己,為了國家。」史力克說:「我是最尊重自由意志的,即使大衛只是活於這個系統,並不是真實的東西,就像鬼魂……但他的意志,我們沒有不當一回事,包括我現在對妳那麼好,都是因為他請求。本來妳殺了羽田,我應該做點甚麼報復才對。」
董問記得在直昇機上,羽田問了她是否想回去「真實世界」,那似乎是蛇先生的意思。
「羽田說自己是歐盟的救援,其實不是。」董問說:「但我知道歐盟不會派人來救我,所以我知道羽田一定是其他人。」
「妳很清楚自己為甚麼人效力嘛。」老人敲了敲手仗:「現時妳還想回去嗎?」
她搖頭。「我不是認同你們的理念,我是回不了去。歐盟知道我跟東協合作,不會對我太好;而你們是甚麼,你們是前東協軍,也好不上多少,總之,我滯留在這裡了,情況是這樣吧?」
老人補充:「是永久滯留。不過,真實世界的人不也永久滯留在真實世界嗎?我不知道我們跟他們有甚麼分別。他們看輕我們,總是要否定我們,但我們也可以用同一個理由否定他。在我們以外的人都是虛幻。聽起來有點傲慢?但自由的感覺不錯就是了。」
老人只是說了很長的話,並且以「大衛想妳過得好」強行留下了一個通訊代碼,就徑自離開,沒有戰鬥,沒有人傷亡。自那天起監視她的人,好像就消失了,之後她發現蛇先生的人有參與在富單那城的示威之中,一群用蛇來做文宣吉祥物的人在電視上、網絡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總是覺得那是蛇先生隱秘地顯露自己。他們是反對VR發展的,這有點諷刺,但在現實政治也不太奇怪,好像革命的人在成功之後會反對革命。如果在這個世界發展VR,這裡也會出現另一個客人比主人大的情況,然後另一個蛇先生就會出現。
有一次董問也參加了抗爭,也受了傷,但不是因為她反對VR,只是因為想嘗試一下受傷。她真的這樣直言,以致那些在現場認識的人,因此認為她是個有情緒病想自毀的女孩。但在那場抗爭中,很多人某程度上也是在自毀,但那也是超級真實的東西。受了傷,會痛楚。
董問不知道究竟東協的監視者消失,是蛇先生動的手腳,還是因為要應付這個世界的政治紛爭、人力資源不足所致,但最終她安全地離開了富單那城,在出境成功的時候,她感到一種在這個非常真實的世界裡的一種不真實感。在離開的路上,董問造了個夢,夢到蛇先生,他在夢中問:「如果路易十六不死,那革命算是甚麼呢?」沒頭沒尾的。
她醒來之後,忽然覺得也許真實世界對於他們來說,也是必需死的存在,不然他們在這裡就成了次等的生命。這也許就是革命的理由。
在路上,出於好奇,董問向那個通訊代碼發了一個訊息:「之後我應該做甚麼呢?」一天之後,她收到回信:
「做甚麼都行。」
那是董問不需要等待救援的第一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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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玻璃擬聲詞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陳東東詩作後設敘事技法探討 ──以〈窗龕〉、〈旅行小說〉、〈未裝修〉為例 ◎楊凱丞
前言
陳東東是1980年代中國當代詩歌的代表性詩人之一,藏棣稱其為「漢語的鑽石」、楊小濱則關注其詩作中的後現代都市寓言,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詩作呢?在2020年7月的一則訪談中,他如是提及他的創作觀:
寫作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從世界之內去想像世界之外,去發現世界之外,把世界之外納入世界之內,擴展我們的世界之內,然後又從新的世界之內再次出發,投身進新的世界之外。
訪談中關於邊界、自我與世界之間層層包裹的結構想像,令筆者聯想到後設敘事的作品特色:透過自我指涉(self-reflexivity)凸顯其內容的虛構性,打破虛實的邊界,邀請讀者跟著作品一同進入作品嬉戲。
觀察陳東東於2001-2003發表的詩作,其中不乏出現近似於後設敘事的作品,本文試圖以〈窗龕〉、〈旅行小說〉與〈未裝修〉三首詩作進行分析,看陳東東如何將後設敘事技巧應用於詩創作中。
陳東東的後設敘事技巧分析
〈窗龕〉:框景邊界的建構與破壞
何謂窗龕?「龕」,是牆壁上的凹陷部分;「窗龕」,則是牆上凹陷的一扇窗戶。在詩的第一節是如此描寫窗龕:「現在只不過有一個窗龕/孤懸於假設的孔雀藍天際」讀者彷彿置身在一個建築內部空間,抬眼可見這個牆上的窗龕,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孔雀藍的天空,然而,要注意的,這是一個「假設的孔雀藍天際」,我們不禁要懷疑,此刻從窗戶外面看出去的窗框中的藍天是真正的現實嗎?或著這個藍天很可能是作者,也就是詩作第一節末行中的「建築師」,透過窗框,建構出一種「駭人風格」的景象?
在第二節,讀者化身為詩中的角色「你」,從建築師(作者)建構出的框景中,看見「另一個自己,笨拙地騎在翼指龍背上」,這似乎是一個超現實的虛象,而這個虛象的自己「衝鋒般地隱沒在大湖的玻璃鏡中」,湖面如同鏡面,主角看見自己衝進另一個鏡面世界中,然而下一秒卻「坐到梳妝台邊上」,帶著睡意回到現實。原本讀者以為窗龕外如鏡的大湖是虛象,但這個大湖卻又是通往現實世界的交界,那麼現在窗龕的兩面,到底哪邊是虛象,哪邊是現實?
同樣地,第三節中「你」又再一次「透過窗龕」,看見「一堆錦繡」、「內衣褲凌亂」、「一頭無聊偃仰的母獅」、「幽深的後花園」,隨著這些零碎的、蒙太奇式的、帶有性意味的畫面接連閃現,在第三節末行至第四節首行,「你」終於明白,窗龕外的景象是「你」「能預料、能虛擬」的,是被建構出來的虛象,是「魚池的反光」、是「一個倒影」、是「一個被幻想的幻想回憶錄」罷了。
但真的是這樣嗎?詩的第五節中提到「語言與世界的較量」,「較量」帶著比較、對照的意味,好比是一條界線、一道介質將語言與世界這兩者劃分開來,而劃分的動作就如同窗龕隔開的「你」所認為的虛象與現實,如同詩人所說「窗龕的超現實/現在也已經是你的現實。」你透過窗龕所見的,並無孰虛孰實。但「你」感到困惑,在第六節「你」向設計窗龕的建築師(詩人)求證,建築師回答:要「自己俯瞰自己」,只要拉高視角,脫離窗龕之外,「你」就會發現,你窮極一生觀察、對照、試圖分辨的虛象與現實,語言與世界,一切都是「詞的蠻荒」,一切都混同在白日夢裡渾渾噩噩,無法分辨清楚。
如詩題名,「窗龕」是陳東東意圖在詩中建立真實與虛構交界。「窗龕」從本詩開頭被建立,一面暗示著其虛構性,一面又呈現種種無法分辨虛實的框景,在詩末最終被超越,瓦解,這種「自我指涉性」與「企圖消抹真實與虛構界線」的作法,是後設作品常見的特色之一。
〈旅行小說〉:時間之流的往返
詩的第一節開頭:「探勘者來信說不過是冰。」,暗示詩作中存在兩位角色,一位是探勘者,另一位是說出這句話,彷彿正讀出信件內容的收信人。
緊接著下句「不過是冰──」,破折號彷彿電影運鏡,讀者跟隨信件上的文字,進入探勘者的世界。詩人旁白提醒讀者:我們所見的「一艘破冰船」、「白晝」和「宇宙之光」並不是讀者所處的真正現實,僅是一封信件裡的「故事」、「紙張」與「言詞」所構成。
第二節中,這一封信在被閱讀、被「炫耀展現在現在」的過程裡,卻裂解出雙重的時空。一個時空是屬於探勘者的,是由「走馬燈」、「往昔盡頭」、「舊詞句縫隙」、「幻燈片」構築成的「過去時空」;另一個是讀信人專注閱讀信件的「現在時空」。
起人疑竇的是,在第二節倒數第二行提到這個「現在時空」是誕生在「記憶的晚境」,是誰的記憶?且在讀信人的專注中,竟包含著「探勘者蒼老的驚訝、恐慌與滿足」,我們不禁懷疑,讀信人與探勘者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時間關係,會不會其實這兩個角色根本是同一個人呢?
第三節詩出現了第三個角色,是一隻龍。這隻龍源於讀信時「驚訝、恐懼與滿足」的情緒,它是探勘者過去的歷險經驗,它從信件活了過來,跨越虛構(信件)與現實之間的「魔山刀鋒」、「彎曲的窟窿」,來到「閱讀的天窗」,以上帝的全知視角觀察那位正在讀信的人,竟是「當初未將自己捕獲的男主角」。
透過「龍(經驗)」的第三方視角,我們得以將「探勘者(過去時空)」與「讀信人(現在時空)」的身影重新疊合,原來讀信人即是過去在冰上歷險的探勘者,「讀早年的信」這動作意味著一種記憶的回溯,然而信裡提到的「冰」,其透明脆弱、會逐漸消融的性質也表現了記憶逐漸崩解、消逝的狀態。
詩題名作「旅行小說」,借著以上的線索,我們最終能拼湊出這個故事的全貌(圖一):一位垂垂老矣讀信人在書桌前,讀著自己早年在冰上探險的經驗:白晝下與嚮導犬的八萬里長征,沿岸看見的一艘破冰船,然而腦中逐漸衰退的記憶裡,卻只剩下一片白茫的冰,什麼都記不得了,只能發出咕噥的問句:為何……只剩冰。
( 圖一)
這種往返於時間之流的後設技巧,讓人聯想到張大春的《將軍碑》,讀者跟著失智(記憶逐漸崩解)的主角一同觀看、穿梭於現在與過去的記憶中。
將詩題與詩作整體來看,《旅行小說》呈現出一個故事(讀信人讀信)中包裹另一個故事(信中的冰上歷險),而這種如同俄羅斯娃娃層層疊套的敘事結構技巧,在《全裝修》中有更成熟的演示。
技法三:拉軌鏡頭(Dolly out)的視角轉變
在上一節中,我們提到故事包裹故事的敘事結構,《全裝修》的題記即引用W·史蒂文斯《彈藍吉他的人》的詩句:「詩是這首詩的主題。」開宗明義揭示這首詩本身帶有的後設性質。那麼在敘事層面上,詩人是如何處理一首主題為詩的詩?容我借用電影鏡頭術語「拉鏡頭(Dolly out)」來形容這首詩的後設敘事技巧。
「Dolly out」,意指攝影機架設在一條軌道上,逐步遠離被攝物的鏡頭運動,能夠呈現被攝物與周圍環境的關係,被攝物帶有渺小感、孤獨感與悲劇性。除此之外,這個鏡頭運動還能有後設敘事的功能,以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為例,在(圖二)我們所見是一對母子露宿於牆邊,但隨著鏡頭dolly out,在(圖三)我們改變對既有現實的認知,才意識到原來母子露宿只是一場戲,整部《痛苦與榮耀》其實是一部電影中的電影。
(圖二)
(圖三)
由上述舉例再看〈未裝修〉,從詩作的第一節的第一段到第三段,我們可以看見一個「月全食之夜的沙漠」,一名色目人正騎馬奔馳,讀者以為我們正身處在一個異國西域的世界裡,但在第三段末行,我們才意識到原來先前所見,只是在「衛生間牆上這片瓷磚的/裝飾圖案裡」,映照在磁磚上的「落日之光」,反射在客廳的「那個人」身上,第一節詩最後的畫面,定格在「那個人卻正以更為誇張的霓虹腰身/將腦袋頂入液晶顯示屏」。
在詩第一節,詩人利用空間的轉換,彷彿架設一條軌道,攝影機從一塊沙漠圖案的磁磚開始緩緩後退,接著衛生間逐漸進入畫面視線,攝影機持續後退,離開衛生間,進入更外層的客廳,看見一個彎下腰的身體,接著是整個人,攝影機繼續dolly out,我們最終能看見一個人沉迷在電子產品居家生活全貌。
第二節則在描述客廳裡的「那個人」,在魔幻虛擬世界(「帝國時代」、「海盜」、「追風馬忽必烈」)與現實居家生活(「溫州炒房團、衛生間、浴缸)兩者間來回穿梭,詩人透過「一個遜於現實之魔幻的/魔幻世界是他的現實」,這種循環結構的句法,讓讀者在第一時間閱讀時容易為了分辨其語意上的差異而感到混亂,達到了現實與魔幻無法分辨的效果。
到了第三節「這情形相當於一首翻譯詩」,我們原先認知的現實再度被推翻,攝影機再度dolly out,我們在前兩節認知的居家生活,是被翻譯過的,來自更外層的世界:「溜著小狗忽必烈的那個人/將一頭短髮染成了金色」。在這層世界中,染成金髮的「那個人」卻發現自己是「被設想的」,暗示了好像在這層世界之外,還存在著一位隱藏的作者正在虛構他。我們得以知道整體故事結構(圖四):
(圖四)
在第三節第二段到第三段,染成金髮的那個人,離開有電腦的客廳,走進浴室,凝視著牆上的那幅磁磚畫,彷彿又進入了「魔幻記憶」裡,但這個記憶會是誰的?是色目人的記憶裡嗎?於是騎馬的色目人、客廳裡的那個人、溜小狗的那個人,這三個角色原本看似各自獨立的現實,在此刻形成了空間輪迴的結構,也呼應了「現實之魔幻、魔幻之現實」的概念。
同時,我們也因為這種軌道鏡頭推移的敘事方式,認知視角必須跟著不斷轉變,無法判斷每一個閱讀當下是否為「最後真正的現實」,讀者只能跟著詩人進入他的敘事迷宮裡一同遊戲,如同詩末發出的那一聲驚嘆:「天啊,我在哪兒。」
結語
陳東東透過抹除真實與虛構的界線,帶領讀者穿梭時空,並不斷改變讀者的認知視角打造了一座後設敘事迷宮樂園,邀請讀者一同嬉戲,然而只有嬉戲如此簡單嗎?世界之外還有世界,彷彿一則當代中國「全面監控」的社會情境隱喻,或許,他的詩作隱隱呼喚著當代中國人,去意識到那條看不見的邊界的存在,試圖消抹與解構,才能在時空歷史的洪流之下保持自我的精神性。
參考資料
專書
臧棣,《後朦朧詩:作為一種寫作的詩歌》,《中國詩歌 九十年代備忘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論文
楊小濱,〈驅力主體的奇境舞台:陳東東詩中的都市後現代寓言〉,臺灣詩學學刊第三十一期,2018年5月
姜濤,〈一首詩究竟又在哪兒──陳東東〈全裝修〉解讀〉,《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2期
電子媒體
譚智鋒,〈陳東東:我不會允許我談論自己的詩歌寫作〉,《明報》,(來源:http://www.cnpubg.com/book/2020/0722/52204.shtml 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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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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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1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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