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老酒
跟一個朋友在巴黎以藏酒著名的銀塔餐廳用餐，開了一支1904年的布根地Volnay紅酒，那真是一次美好的品酒經驗。朋友形容這支百年老酒是＂沉睡百年的美女被忽然喚醒，花了點時間甦醒，細細裝扮，以其一生最美的容顏姿態與有緣人匆匆一面，然後退隱逝去＂。
我沒有更好的詞語來描述這支百年一遇的酒。
那次餐後我久久不能回神。人生的歷史時刻經歷得再如何清晰也無能延緩其中的美好與惆悵，嘗到這樣的老酒，總讓人有點唏噓惆悵，是年輕新酒無法給予的深刻感受。
這幾年我對老酒越來越上癮，莫非喝酒和年紀一樣，年紀越大越偏愛喝老酒？
法國人似乎不喝老酒了，餐廳酒單上酒齡超過十年以上的寥寥無幾。二三十年前，酒的儲存潛力還是一個檢視品質的好壞標竿之一，酒莊莊主往往傲人地宣稱自己的酒要儲存二三十年才能到達成熟顛峰。曾幾何時，廣告詞已經改成兩三年即達適飲，五年十年熟成更佳。現代生活匆忙急促，等不及美好的完成，都在狼吞虎嚥中消耗掉了。
說的難聽，儲存不佳的老酒散發著氧化腐酸的氣息，也是死亡的氣息。然而熟成巔峰的好酒，卻有難言迷人的深沈韻致，一種抗拒死亡的陰柔頑強，透著一股生命的神秘之感。
前一陣子和朋友開了一支94年的Echezeaux。剛開始有點沈滯，像個蹲坐在那裡不動的舞者，姿態身影迷茫模糊，不知何時會翩然起舞，或許只是一座雕像，永遠也不會起身舞動。
但是不久後就緩緩地放出各種優雅的氣息，花香果香皮革雪茄，層層疊疊，徐徐前進，一晚三小時的晚餐它始終舞姿曼妙，變化不斷。這是支很成熟的酒了，我很慶倖在它最顛峰的時候遇上，它從不知哪個冷落深藏多年的角落裡被帶出來，和我遇上，盛入一個配得上它的身份氣質的水晶酒杯裡，然後和幾個愛酒的朋友品嘗它最華麗的生命時刻。
如果我們把酒的生命畫成曲線，多數的線條將是拋物線，從底往上攀升，到了頂峰，慢慢下降，一如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然而，有些酒的生命曲線爬升得緩慢些，顛峰期短些，下降得快些。也有的爬升得奇快，顛峰期維持很久，老化得很慢。你永遠無法知道遇上一支酒的時候是在它生命的那個階段，在它活潑雀躍如青春少女，或是風韻徐致如美麗貴婦的時候。也有的酒，一過青春就老頓萎死，始終也沒成熟豐美過。
我們這個時代，時間就是金錢，時間甚至比金錢更值錢，過去三十年車庫酒莊風潮釀出不需時間熟成即柔順易飲的風格的酒，就是將時間在酒身上的價值轉換成金錢，我們不再需要花二十年等著開一瓶酒，這一波風潮讓部分酒莊的酒價一飛沖天，創造了幾個酒界奇跡。然而風潮二三十年後，越來越多人懷念七十年代前祖父一代留下的酒了。
二十一世紀的釀酒人會留下什麼樣風格的酒給四五十年後的人？我不知道。但是時間從來都無法用錢衡量，在葡萄酒的生命裡尤其如此。品酒，其實就是體驗生命的變化和熟成啊。法國人總說，酒是風土產物，是空間的產物。可是時間徐徐前進，好酒其實更是時間的產物。
一起分享那支1904 Volany的朋友來信說：這些年喝酒越喝越寂寞。他也是老酒上癮者，到處找難得的老酒喝。老酒敦厚樸質，不輕易醉人。老酒像老馬，走得慢，沿途風景看得更仔細，沒有預定的目的地，沒有急著抵達的終點，沿途迭宕浪漫，心緒無羇無掛。
我想我瞭解那種寂寞。老酒是生命深處徐徐吹出的爵士樂，即興無譜，自在無求。
我最喜愛的鋼琴家Glenn Gould曾錄過三個版本的巴哈【郭德堡變奏曲Variations Goldberg】，分別在1955、1959以及1981，最後一次錄音的節奏調性明顯比前兩者慢很多。1955年他23歲，才華洋溢，精神正盛，用38分40秒彈完這組鋼琴變奏曲；到了1981年他49歲，卻花了51分51秒才彈完。人生27年，13分11秒的差異。來年他去世，享年五十。有人問他為何同一組曲卻有如此的差距？他說：我到很後來才懂得緩慢的優美。
時代腳步越來越快，世代轉換交替也在無形加速中，到底多少年的酒可以稱為＂老酒＂？每個時代給的答案或許都不一樣。每個時代都在定義屬於那個世代的老的定義與時間的價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