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島讀冊 ‧ Page 1 ‧ 中外書店 (2012/10、2012/11、2016/5)]
路過早上八點的大成街，擁擠著服裝、飾品與各類小店的100多公尺街道，只有一間剛拉開鐵門。
這大概是全台灣最迷你的二手書店，用紅漆寫著「中外書店」的鐵捲門一拉開，入眼就是滿滿的書。不到三坪大的空間以書為牆，用書架隔成側躺的「日」字型，站在店中央轉一圈，所有的書在視線範圍2公尺內盡收眼底，後背包還會被書架卡住。
2008年初訪時問老闆「你們這邊賣哪些書？」她白我一眼「都在這裡，不會自己看？」讓我頓時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縱使拉開鐵門，從外頭透進來的微弱日光僅照亮書店一小角。綿長時間似乎被壓縮在層層書頁裡，店裡一片昏暗，以陳舊木梯連接著的二樓，傳來桌椅挪動的聲音與模糊說話聲。
「老闆在嗎？」我對著二樓喊了幾聲，過了10多分鐘，一雙穿著包鞋的腳顫巍巍探下來，喀碰喀碰地一階階踩上地面，一隻手擰亮店裡的燈，「啊，這麼早。」
裹著大衣毛帽的陳爺爺比記憶中更瘦小單薄，我還是慣稱他老闆，雖然他總說老闆是他太太。
「找什麼書嗎？」「沒有，就路過進來看看。」
「喏，妳就慢慢看。」他點點頭，緩緩走到對面街上。清晨下了場雨，地上仍濕漉漉的，店外掛的「祖傳AB型肝炎藥」在冰冷空氣中緩緩搖晃著。
「For some time we have felt…」陳爺爺抓著手上的紙一字一句地唸，發音挺標準，音節鏗鏘有力，大清早聽起來特別清朗。
「是您自己寫的嗎？」等他唸完，我向他借文稿來看。是很漂亮的書寫體，原本的鉛筆字褪了色，又以原子筆覆上一層。
「是啊，是我寫的。」他又不知從哪抽出一本英文書，綠色封皮寫著「The Life of Christ」。他輕輕撥開泛黃的紙頁，說，這我都會讀。
取名叫中外書店的小書店，顧客確實涵蓋中外。陳爺爺小學畢業，對語言很有興趣的他自學日文，52年前開了這間書店，認識一位外國人R先生，與他結為好友，又靠對話與翻字典自學英文。「我一開始也不懂，但很敢問。」
語言優勢讓他多了外國客源。陳爺爺說，幾十年前台灣購買幻象戰機，幾位隨機來台的法國機師想找小說解悶，找遍新竹才在這買到屬意的書。書店後來慢慢打出名氣，外國人想找本便宜的外文書，仍會想辦法拐進巷子，從幾十間擁幾店面中找出這間小店。現在最靠近店門口的長型架子，外文書仍擺在與視線同高的最顯眼位置。有民國70幾年出版的簡愛，也有哈利波特。
但書店還是以收購參考書為主，3年前和老闆(陳婆婆)聊天，她就說過一綱多本後生意難做，以往還有客人特別從金門訂書，現在買進容易賣出難，書遇積愈多。
看著架上泛黃脫落的「圖書閱畢歸還原處」字條，這3年來網路、電子書、平板電腦這麼發達，課本書冊更新這麼快，這架上的線性代數、電子學、歌本樂譜、翻譯小說，不知道幾年沒人翻過了。
您今年幾歲了？我問陳爺爺。他扳著手指說，我比李登輝小兩歲。
那就是86歲(今年91歲)。我很想知道更多有關書店的事，但他跟我說了另一個故事。
他說，他年輕的時候認識一位很認真的孩子。那孩子姓梁，在家裡4個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母親賣杏仁豆腐，家裡窮得不得了，但他很愛看書，沒事就到店裡翻翻書。
他先考上師範學校，派到尖石鄉服務2年，那裡時常斷電，交通很不方便，卻是很好的念書環境。他在那裡發憤圖強，存下來的錢買英文唱片自學。很有數學天份的他，後來又考上了清華大學。
「他國文55分，三民主義38分，英文85分，數學89分，英文都是來我這兒翻書自己學的。」陳爺爺瞇著眼背出40幾年前梁同學的聯考成績，臉上神情很驕傲。
陳爺爺說，梁同學現在在美國俄亥俄州教書，他幾年前病了，梁同學回台灣時特別來找他，在他手裡塞了幾張美鈔「這次我不是來買書，是來看您的。」
「這些錢我都還留著，沒去換過。」陳爺爺的聲音愈說愈低，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還是他把很多故事混在一起說。
快9點了，我和同伴約9點在火車站前集合，但他又說要告訴我另一個故事。
「老闆您電話幾號？我回去再跟您聯絡。」我還是很想聽其他關於書店的故事，而且想起他剛剛扳著指頭數年紀的樣子，突然覺得記憶像個沙漏，來不及記下的，瑣碎但重要的事，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失。
陳爺爺給了我號碼，揮揮手，「要再來啊」。
回到嘉義後，我撥了通電話給陳爺爺。他在話筒另一端嚷著他耳朵不好，要我再大聲點，但最後還是無法順利溝通。
我喊，我前幾天一大早去您書店，您還記得嗎？
他喊，妳說什麼時候要來？什麼時候要來啊？
下次去新竹，我還想再聽陳爺爺說書店的故事。
等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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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書店
新竹市大成街4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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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隔線之前的內容與搭配的照片，是2012年冬天環島時拍攝與書寫。今年5月初，我和朋友來到中外書店，這次鐵門拉下，只有外頭褪色的「祖傳AB型肝炎藥」牌子微微搖晃。
隔壁服裝店的大姊說，現在老闆隨心情開店，我們抵達的時間已接近晚餐，大概吃飯去了。
當你路過大成街，若店門開著，就去跟陳爺爺、陳奶奶打個招呼吧。
希望他們身體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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