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名言、綱要 上課地點:大鑑禪堂,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第十二堂課之三 梁寒衣老師撰筆,黃麗月聽寫
(《道德經》弘法第12堂二○○八年六月六日授課錄音)
〈第十五章〉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隣,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 前章摩述道體、道悟、和道的傳承。本章則摩寫一名道者應有、該有的形貌、態度與儀矩──其安澄保任,和虛懷開闔。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士」一詞,涵蓋多重的意指。一般指讀書人、知識份子。依老子,則是睿智、有德,具操節、能入道的君子(佛法稱為「大丈夫」)。此句意即:古代善於造道、修行的「有道之士」,必能會通、證入道體至為玄深、幽微之處,智蘊淵深、而不可測。「玄通」,指的是體/用、空/明不二,能會通玄奧,智鏡炤炤、無所不照、無不通達,故智用無垠,能曠達往來而識知一切。「深不可識」,其一,因智藏無涯、無以釐測,其二,炯非一般人以其淺陋、庸淺的感官、知識所能判斷、識知的,在於不能以短竿探測海水或深淵的深度(其實,一只深井都不能了,況乎深海!)。莊子認為「嗜欲深者,天機淺」,唯因世俗之人,利欲薰心,始終碌碌忙於追逐現實的官能與欲望,由是形氣粗燥、濁垢、穢污……基於固執而僵化,以致天機淺露,一眼即到底。人們常說「這個人很『淺碟』!」便是這個道理:只具「碟子」這樣淺而又淺的深度!修法亦然,半瓶水才響叮噹,四處誇耀一己的「神通」與不凡……以是修得拙劣、不好的反一看就明白!真正的道人,則安忍默寂,了自體的生死,修行都來不及!哪有如此粗重的欲望到處販售、行銷、作廣告、誇示自我?
── 達摩見梁武帝。梁武帝問:「對朕者誰?」
達摩道:「不識。」
唯因炯非眼目耳鼻、識心識情所能識知、感受,唯悟與悟者之間始能互通消息──一旦悟過,下手一摸,就知是「真」是「假」?「識」或「不識」了!乃「不足以為外人道」的!悟道者稀,以是古德用「如蟭螟蟲於蚊子眼睫上作窠,而後說『土曠人稀,相逢者少』」來形容:蚊子已夠小,而蟭螟蟲則更微渺,竟能於蚊子的睫毛上作巢……然,如此飛來飛去、覓來走去,盡世界,土曠人稀,竟也難逢一個知音!──足見「惟悟方知」,惟悟道的人始能與悟道的人彼此相見,見此「微妙玄通」!其餘,皆只能扼腕「深不可測」,只能猜想捉摸、顛來倒去、捉來捉去、摩捏個不停。
◎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
── 正因不可以「識知」,不得以文字、眼目、感官來捕捉、認證;因之,之於道者的「道貌」、「道相」或「道氣」,只能「勉強」作一形容──僅是勉為勾勒一幅肖像而已。
其素描為:
˙「豫若冬涉川」,豫,遲疑不決。宛若涉過冬日的冰川一般猶豫、敬慎。夏日的河川好涉,緣於一望即知深/淺、難/易,頂多找一條船筏渡過去。然,冬日即不然,河川結冰有厚有薄,稍一不慎,率爾涉越,即喪身失命(由是要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故此處談的是慎足、慎獨、與慎節。以遮護有情、自他一體故,於做任何事、下任何決定,皆謹慎明睿,不致燥亂的妄進與盲動。佛弟子在談「舉足、下足,皆是道場」時,更須先著眼提撕、力行此句;倘不知於踏足處清明,便決不可能「舉足、下足,皆是道場」
˙「猶若畏四隣」,「猶」與「豫」一致,皆是敬慎小心、仔細周全的樣子。以遮護、憐念有情,不敢妄動、妄言、妄作,就怕十目所視、十目所指……畏此天上地下一切眼光。有此敬畏在前,慎明於所思、所行,才可能磊然曠濶地荷担──緣於所有的荷担皆來自護念周延的抉擇。佛法要求佛弟子「防護譏嫌」,而《華嚴經》則謂「以事佛之心承事眾生」即是這個意思。就禪門,「四鄰」,則指「人、我、眾生、壽者」四相,乃「於一切行,皆須空卻、摒除四相」。
˙「儼若客」,儼,莊重、恭敬,〈憨山註〉謂「肅然可觀」。儼若客,指威儀寂靜,莊嚴收攝,謙退謙讓、而從容有節。緣於一般的客人拜訪,是不可能橫衝直撞、直接衝到冰箱前亂翻亂搗,或魯莽、直入卧室內裡窺看、檢視;即或主人請坐,也不致一屁股便直接坐上主位、尊位,連讓也不讓!──只消想一想「客人」之意便知此句重點了!然,道人是任何時刻、四威儀(行、住、坐、卧)中皆如此,不是作客刻意「演」給他人看才如此。此處意指,一切時的收攝調柔、溫潤仔細──於老子是「道成一體」的結果(禪宗謂「一切時定」,因空閑安定,自然是從容有節、謙柔謙穆的。本無粗潦粗暴,故也根本無須強攝強為)。
˙「渙若冰將釋」:沃暖如春日冰將融釋之際,指道人的道氣慈藹慈煦、煖然似春,使人易於親近親愛、如沐春風。
˙「敦兮,其若樸」,樸,未經刀斧、不經雕琢的「素木」,即稱為「樸」;於老子「樸」字亦常代表「本真」。敦厚敦實,一無任何虛假浮偽、裝飾雕琢,宛若素樸無華的原木與土坏。意即,道人質直無偽、真摯而樸質,並沒有如許多虛虛矯矯、拐來拐去,裝飾性、欺飾性或掩飾性的虛言妄語和行事態度。是磊然率真,不具陰藏相和綿裡針,也不會別有機關卡榫或雕刻紋路的。唯是一味真樸、篤厚。
˙「曠兮,其若谷」,空曠寥闊、隨呼聲響,如同空谷一般。任何二、三、四、五座山,一切大山、小山,皆可交疊出各種狹長、寬濶、迂曲、浚深或淺微的「谷」;谷的形像和「水」一般,事實上是變幻莫測、任山形、地勢捏塑,而永虛曠空寂的。由是,皆用「虛懷若谷」來形容生命的謙虛、謙懷,能恒保無量的開闔、能容、與彈性(關于「谷」,請參見「谷神不死」部份)。
˙「渾兮,其若濁」,指道者的「和光同塵」,宛然與濁世同為一體,同一俯仰,不特為標新立異,或標卓些什麼。是能擦滅自我,混融世間,而貞白不苟的,也即是「和而不流」的意思。二祖慧可晚年韜光混跡、變異儀相,入於酒肆、屠戶,乃至街頭巷尾、隨眾雜役即屬於此。
◎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
── 兩句談的皆是「安忍」和「保任」的工夫。前者強調的是「止觀禪定」──前已反覆舉述:一杯污水,或一池濁水,無論何其混濁,含有多少塵砂、雜垢,僅要保持靜定,不去翻攪,亦不注入更多惡濁,久久,久久……必將沈澱、澄定下來,成為一杯可喝的涼水。人類的心水,於紅塵中汨沒昏濁亦然,必須以「靜定」對治。佛家所謂「初伏客塵煩惱」即此意──「止觀」工夫,決不是「頓」的,而是日積月累、功行漸熟,故用「徐清」來表述。人類千頭萬緒的煩惱種識、其亂起亂滅,也必須「安忍耐煩」,經積久的止觀工夫不斷調伏,才能沈澱、澄明。
──「孰能安以久之徐生」即:於此急功近利,人人忙於競求成就成功的世代,究底誰能「安定自守」、直至道法成熟、道體圓滿,才出來應世、淑世?〈憨山註〉的「久久待時而後生」,不止是等待時機,更在於等待自我的熟成、道性的長養(禪宗用「保任」、「保養聖胎」來形容。經教則用「安忍寂寞」、「安忍寂滅」,乃至用「能忍最勝寂滅樂」來形容此安住修持、廁清本體的工夫)。
──〈憨山註〉始終強調「聖人迫不得已而後應」,在於真正的道人則不會去攀緣、諛附、攘求、攘奪些什麼,其本務必在「明自己衣綫下大事」、了本體生死。故即若悟道,必也會從事漫長的安禪保任。如是,六祖保任十五年,大梅禪師淘濾四十年,其餘六祖座下的弟子,青原行思、南嶽懷讓等,大抵都經十二、十五年或更漫長悠久的保任,始才出世弘化。
── 此二句意即,唯能安住不動,止觀澄明,智鏡炤炤,保任圓明,始足以應緣、應世。
── 兩句「誰呢?誰呢?誰能如此呢?」正在嘆如是之人世間希有!老子之世已然如此,更況乎這個急於速成、更更高速汲渴事功、成就、光環的世紀了!這一代的道者將以如何的心行,刻下一己的碑碣?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保此道者不欲盈」,意即,所謂「圓滿」,是連「圓滿」二字亦不立,而能恒住於道性本體的空闊虛寂──這就是安守、持任之道。
── 意思是,一名守道者,不會「自滿」(當然,更不會「自謾」),更不致欲求「飽滿」,不致於「持而盈之,不知其已」:與世俗世相共舞,事事貪求無厭,不知知足、知已(參見第九章〈持而盈之,不知其已〉)
──「夫惟不盈,故能蔽不新成」,「敝」,即「故敝」,指舊的、破的。最舊的,如前已說「骨底骨董」,即佛性、道體。依此,「能敝不新成」,即能安住舊家風物(此「骨底骨董」),安守道法、守所貧賤,其志不移,不急取功名、激進激為、忙於汰舊換新。也即「安貧樂道」,不為權位、物欲……等人類「時新、時潮」所移轉。
──〈憨山註〉解釋,「物之舊者,謂之敝」,舊房、舊衣、舊食物、舊用具……凡舊、古的東西,皆最持久,能奈風霜的磨折與考驗;而新成的,雖一時鮮明,不久便見損壞。以致老子要說,世人皆「多貪而好盈」,唯取一時的榮觀、快意,一旦遭禍,即連本有的根幹、本有的基礎都拔除、斲喪了!(如李斯、商鞅),是以有道者能「知足,知止」,安守故有的現成之物,安住安持、不失自我現成的風光、風物。比如張良於安定天下,砥建漢朝後,即掛冠離去,回歸「辟穀」(道家一類斷食五穀而修行的方式),回歸本初悟及的道,回歸此「向所來時蕭瑟處」……僅一介布衣、修行本色,即是「能敝不新成」的範例。
── 「能敝不新成」與此現代世界是十分捍隔、砥觸的概念。在於於此經濟掛帥、物質消費的年代,所有的價值與取向、彌天的廣告和訊息皆不斷鼓勵我們「汰舊換新」,愈換愈前衛、愈換愈smart,愈能獨領風騷、帶動紀元……愈是日新月異地換,愈能追隨時代腳步,符合動脈、潮流……。由於須時時「換新、更新」,更迫切呈現「需錢恐急」、「假相貧窮」,以便滿足此不斷汰換所形成的「創造性的匱乏和饑渴」。目前我們所處的社會情境,恰恰是鼓勵「去掉敝」,而「追尋新」、「圖謀新」的,且越新、越潮,越好!
── 然,看是什麼在「新」吧!「日新月異」看似極壯麗、動人的口號,但也得看是什麼東西在「日新月異」吧?──物質、官能便免了,差幾,舊家風物足矣,但精神心靈、革除習性、智慧長養、眼目開闔……等等則不妨日新月異、時時脫去舊皮殼、舊牢鎖。依此,古來諸家註解中,也不乏主張「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此「不」應是訛誤,該改為「而」,正確的詞句是「夫惟不盈,故能敝而新成」(基於〈二十二章〉中有「敝則新」的論述),意思是,修行者能保持「至虛而不滿」,正因不滿,則永遠呈現開放與開口……如是,能安住舊有本體不失,亦能保持開口,接受新的事物的流動和注入──意即「人不學,不知道」,正因保持空寂開放,故永永可以容許新的思維、經驗、發現……容許無限智明的流入與敞開。
── 但山中認為「能敝不新成」和「能敝而新成」兩者並非絕對對立、「有此無彼」的概念(初次參修時,山中是傾向「能敝而新成」的),毋寧更意味著道者的兩個層次:第一,須先「能蔽不新成」:能安貧守道,專注專致精神畛域的修煉,不致銷耗心神妄求、攀緣、追逐新的物質、官能,第二,依此內向修為,始能安住空寂,虛懷若谷,保持開口,允許其他的「道」、其他的心靈、其他的思惟、創想、智慧……地注入,也才可談「能蔽而新成」。唯其擁有如是空寥開闊的道體、道法──其「道」的開闔如斯之巨大!始才能成立無涯的智明和智光(禪法謂「一口吸盡千江,亦吐出千江」)。就老子,應是「該新的新,該敝的敝」:能領取、住持舊家風物,亦能保持彈性,悠遊於洞開的萬象與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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