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看熟、看懂、看透,是您的福氣。
大家好,我現居於德意志維也納這個國家,兩年沒回台灣了。作為一個不接地氣的犁地菁英,我想談一個完全不接地氣的問題:
一系列在選舉和公投中全部槓龜的民主理念和開放社會的價值,是怎麼在過去歷史中生根的、又是怎麼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的。
我試著粗略地抓出一條主線,分段說明。大家有閒的話,就當故事聽聽。我沒有什麼好建議,就是寫寫故事。全文5700字,懶得看完也沒關係。
1、這些理念和價值,於歷史上站穩基礎,是在二戰後的北美和西北歐。我暫時限定在歐洲來談。當時人們為了避免二戰前的覆轍,著手處理引發戰爭的兩大癥結:民族衝突和階級衝突。關於民族問題,抓緊戰爭所造成的大規模流亡遷徙潮,順勢重新整理歐洲各民族的邊界,穩固了各個民族國家。關於階級問題,由民族國家出面,以大政府的姿態主導經濟、並且作為仲介的平台,讓勞資雙方達成共識。
2、此時勞資雙方是能互相妥協的,因為戰後急需重建與和解。勞方獲得了工時、穩定工作與社會福利等保障,有時也會接受不調漲薪資的條件(例如奧地利刻意將薪資成長壓在比通膨還低的水準)。資方則接受工會協商、投資改善工作環境、保障員工福利等等。工會與政府關係密切,而且由於大型企業多由國營,政府和資方有相當程度的重疊,所以國家事實上就是一個大型的勞資橋事場。
3、我們現在所想到的很多「左派」的勞權概念,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大規模落實的。之所以能落實的最主要理由是:此時國家經濟命脈,是各種大型工廠,而社會的中流砥柱,就是工廠的技術勞工,國家要靠他們生產、市場要靠他們消費,講話當然能大聲。
4、這時候人們對經濟運作的想像是:盡可能追求經濟成長,而要經濟成長,關鍵是要不吝於投資,甚至要靠舉債來投資,盡可能提高工廠的生產力;在生產之外,同時還要不斷開發市場、提高產品銷量,怎麼開發呢?就是讓勞工分潤利益,他們工作和生活被保障好、有錢有閒,就會大量消費。大量消費又回頭促進資方投資的意願,形成良性循環。良性循環剛好就表現在每年維持1~2%合理的通貨膨脹上(這時候人們才跳脫20世紀前30年的那種對通膨不由分說的恐懼、以及「遇到經濟不景氣就要撙節開支、減少投資」的迷思)。這種舉債、投資、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模式,以及勞權和社會福利的保障,在民族國家大政府的介入主導下,成功形成平衡。然後大家就在1950~60年代間爽過了十幾年。西方復活啦~
5、然而,這種經濟模式,是會隨著發展逐漸改變的,然後就動搖了原先的完美平衡。促發改變的關鍵點,剛好就是追求提高生產力的動機本身。要極致提高生產力,工廠的生產技術和生產流程的組織都要不斷改進。改進的方向除了砸大錢成立研發部門外,也要把生產流程化整為零、追求每一步驟的專精化,甚至針對一個環節就成立一個公司來做。當產業朝這個方向發展後,科技、管理、溝通,就成為產業運作的重點,而這三項都和一件事有關:資訊/知識的傳遞與交換。所謂的「知識經濟」就出現了。(「知識經濟」不單純是指靠科技知識和「高知識人才」來發大財,而更是指「依賴資訊交換來運作」的經濟方式,秘書和總機的工作,都是最典型的知識經濟型的工作。)隨後,坐辦公室的白領、經理人、研發人員,就變得越來越重要,並逐漸排擠了生產線上的技術勞工。(對此有興趣的人可查詢關鍵字:Fritz Machlup)
6、「知識經濟」模式所追求的是打破原有產業和社會的框框條條,化整為零,然後用傳遞訊息的網路把所有單元都串連起來(1950~60年代,這時候人類社會早已跨進「網路時代」了,只是那時候的網路技術不是光纖和行動通訊)。同時,促進經濟成長的切入點,還從原先針對企業組織更往下突破一步,對焦到個人身上,要求個人要盡可能地發展才能、提高個人的產值。隨著企業生產方式的多元、分散和彈性化,原先「工會 + 資方 + 政府」主宰一切的社會鐵三角也就被鬆動,並且因應地出現了一系列針對個人的新教育理念:讓個人適性、自由、多元發展。相應地,就要提倡改變社會,提供讓不同個性的人、不同的生活風格、不同的文化價值、乃至於不同的家庭形式,都能共存的社會環境。而這一切的背後,有個很基礎的經濟理由:個人的適性解放,是為了促進生產力極大化、消費量極大化。如果以前每個個人都是大工廠裡的小螺絲丁,有上級規範的框框條條和保障;那麼現在,就是強調個性化的「人才」,而這背後的意思就是:每個個人都被鼓勵成為一座迷你工廠,並且崇尚的是在職場競爭中自負盈虧的責任制。大家各自發大財喔~
7、此時差不多就是1960年代後期了,也出現了所謂「新社會運動」,高舉的就是我們現在最熟悉的那些「左派」理念、開放社會的價值:女性解放、同志運動、素食運動、環保運動、少數族裔運動(例如黑人運動)、反核運動(50~60年代的經濟信念是和崇尚核能綁在一起的)、以及「歷史清算」(也就是後來說的「轉型正義」)......等等,並且同時都拒絕一直以來的「工會 + 資方 + 政府」那套權威代理人橋事情的模式。我們要知道,50~60年代運作得那麼棒、讓大家都吃飽飽的民主,不是我們現在理想的「審議式民主」或「參與式民主」,而是在大家都怕戰爭(二戰之後還接著冷戰)、想要和諧穩定的社會共識下,靠權威代理人來橋事情的民主,所以在我們現在看來都是滿滿的「父權」和威權的。而當時那種以男性技術勞工為主的硬左派,跟我們現在很多人喜歡的那種軟左派,是天差地別。左派文青們如果穿越到當時,你喜歡的應該會是你原本很討厭的右派中的自由主義者(這也是為什麼,當今有些老左派的信徒,會嘲笑文青左派是拿著Apple蹲咖啡館的假左派真小資)。
8、「新社會運動」從根源上看是當時產業轉型所帶來的趨勢,但實際上則表現為追求新文化和多元價值的運動。容我先簡化地下個評斷:因為搭上正確的浪潮(亦即「知識經濟」所帶來的經濟和社會轉型),性別平權、反核、轉型正義......等價值,即使還沒成為政治上的主流,但它們都成了經濟和文化上的主流,在社會生了根,而且聲勢也難以撼動。在70年代初期,我們就看到一連串的政治翻轉:德奧的社會民主黨都收割了這場運動(以68學運為高潮)的紅利而上台,翻轉了過去長期由保守派主導的政治,也開啟了一連串的改革。配合著70年代前半經濟大好的局面,邁向「開放社會 + 社會福利國」的體制。這一段發展,就是我們常常羨慕他們好「先進」的關鍵時期。
9、這段發展的背景,其實正好是知識經濟的白領族群成為產業中堅、而技術勞工逐漸退場失權的時期。這也反映在這件事情上:「新社會運動」的各種開放多元的價值觀,和老左派階級鬥爭路線的價值觀,兩者彼此橋不攏。一個例子就是70年代德國的同志運動,他們曾經嘗試把爭取平權理解為階級鬥爭、並和老左派結盟,但隨後告吹,同運和老左派分道揚鑣。
10、新左派和老左派彼此橋不攏,除了反映兩者在經濟背景和政治想法上的競爭關係外,也反映在兩個族群的不同性質上。白領不像過去的藍領那樣能形成緊密連繫的階級,相反地,白領崇尚的是個人自由、個性表達、和個人生涯成就,這特別表現在新左派運動的特徵上:他們依賴一系列不尋常的詞語和概念來表達自己、並且區分異己。對他們而言,道德價值,與其說像老左派那樣是表現在集體行動上,不如說是先表現在每個個人對詞語的使用上。每每用錯一個詞,你就要有成為眾矢之的的心理準備。要學習正確的詞語使用法,就要訴諸一套政治審美觀、一種特定的生活風格姿態。而這種種不同的生活風格姿態,正是被知識經濟下的「人才社會」所保障。(這些政治審美姿態,隨後就變成現在貶義遠大於褒義的「政治正確」。)如此的白領新左派,既難以形成一個具體且行動一致的「階級」,也難以統一橋出一個窗口和別的階級合作。內部小圈子派系林立、要合作則難有共識、外面有事時則先關門審查隊友的情況,則是常態。
11、就在知識經濟、人才社會、新左派政治成為主流時,遭遇了歷史的偶然(以巴衝突),爆發了兩次石油危機。1950年代以來的那套「大政府 + 凱因斯主義 + 社會福利國」的經濟模式宣告失靈,80年代後期,以柴契爾和雷根為首進行改革,大家把希望寄託在自由市場的自癒能力上。(蘇聯解體、新興市場......中略)從此,實體經濟逐漸讓位給金融經濟,白領族群在經濟上的權力,也逐漸讓位給菁英經理人族群。白領的生產力隨時可以替換,國家經濟命脈靠的不是你土里土氣的才華,才華是留給會玩金融煉金術的菁英經理人在講的。
12、這樣的發展,形同讓本來就沒有固定政治領地的白領新左派,其經濟根基也被釜底抽薪了,新左派逐漸變成了檯面上的紙老虎、沒穿褲子的泳客,就等著被戳破、海水退潮的那一天。而老左派早已死在沙灘上兩次,其中不少人隨時都可以轉投極右派的懷抱。80年代末、90年代初,也正好是歐洲又開始零星出現右翼民粹的時候,例如奧地利自由黨(FPÖ)的Jörg Haider。
13、時至1990年代,終於進入了我們現在所稱的「網路時代」。網際網路的普及和突飛猛進,是金融經濟融入知識經濟後,所必然發展的結果。它需要更徹底的化整為零、高速連結的技術。於是就回頭找到了網際網路,這個早在數十年前就被開發出來的技術。頓時,我們才有「網路時代突然降臨」的表象。事實上,「網路時代」早在1950年代就隨著知識經濟而降臨了,1990年網際網路普及後的其社會效應,都是過去發展的延續。
14、網際網路是最適合白領這種生活型態的工具:人際關係可以針對個人客制化、高度流動性、沒有組織綁定、點與點之間可以自由選擇連結或隔離、不必拉起一個點就連起一大串粽子。
15、但是,網際網路的普及,也加速了以白領為基礎之新左派的自我分解:網際網路為形塑各種高度分化的小圈子提供了最方便的工具(例如,有空可以看一下,FB提供了多少性別選項供你選擇)。這一點不必多說了,以當前台灣的台獨運動和性別運動為例,我們可以數一數,至今在社群網路上可以看到多少小圈子和多少派系,以多少不同的風格姿勢和多少不同的詞語習慣,在進行多少不同的唇槍舌戰。處在外面的人,大概都會以為所謂「進步派」是鐵板一塊,事實上遠非如此——從50年前的西方社會開始就不是這樣了。
16、當前,人們面臨的處境是,無論老左派、新左派、還是哪一派,都不再是經濟趨勢所眷顧的天之驕子。在同樣都失去經濟上的主角光環的情況下,白領的整合則更為困難,因為他們之間除了過去的學校和現在的辦公室之外,缺乏共同的組織平台。他們可以有一致的政治理念,但是無法像以前老左派工會那樣,落實成有力的組織行動。因為經濟生活的形式與此不容,用大家都聽得懂的話——啊就上班沒空啊。他們的政治參與,落在經濟生活之外、排擠休閒時間,並且以網路參與為主(所以當然只剩下鍵盤參政啊,不然還能怎樣?工會嗎?),流水席式的政治嘉年華、以及不綁約的小清新講座為輔。但是這樣虛飄無力的白領,卻得負擔撐起過去所有「左派」所累積下來的理念:民主、人權、勞權、性別、環保......。這也許是最沈重的一代。
17、白領本質上其實就是「不接地氣」的族群。「接地氣」事實上應該是指,在一個固定的領地裡你說了算,別人要辦事橋事的話,都要以你的姿態、你的語言、你的腔調為標準,過來「接上」你。換言之,得要進入那些位置、那樣去營生、過那樣的生活、牽起那樣的人際網路、進入那樣的行會組織,然後你的政治觀念就會變成那樣的形狀,因為政治觀念的後面都牽扯到你的利害和動輒得咎的人際網路,於是你就接地氣了。辦公桌、派遣式、接案式的經濟生活是接不了其它行當的地氣的。嚴格地說,白領不是不接地氣,而是自家的「地氣」天生就稀薄。當今歐洲左派一片慘兮兮,所遭遇的根本問題是同一個:多數人感覺社會不公、經濟不好、難民太多,左派剛流失了藍領鐵票(多有轉投右翼民粹者)、又無法組織整合起白領、給予他們穩定的經濟和政治基礎,社會游離出不小的一群曖昧搖擺者,又不知道該怎麼吸納,到最後都變成民粹和「另類勢力」的版圖。這問題目前無解,歐洲人沒辦法,我也不覺得在台灣講「接地氣」就真的會有什麼辦法,因為我們面對的根本上不是說服和溝通的問題,是經濟變化造成社會解離的問題。溝通的姿態,主要作用是讓社會解離的情況不要進一步惡化、或是產生不必要的反效果。但根本的處境,也許必須等到全球經濟轉型、階級洗牌後的下一次穩定期。另外,台灣還面臨一個不可說的「佛地魔」問題,非常嚴峻。
18、總體來看,台灣的情況,就像是《怪醫黑傑克》漫畫裡有一個單元,一個10幾歲的少年因為嚴重意外,在病床上昏迷了70年,昏迷期間都保持少年的樣貌。結果他被動手術醫醒的那一刻,幼小的心智都還弄不清楚狀況,就瞬間快速經歷了全面老化的過程,最後還沒反應過來就死了。台灣是個心智幼稚、身體早衰的社會:人家從前民主進入成熟民主再到後民主,我們民主還沒成熟就後民主了;人家從前事實政治(就是50~60年代的政治橋事場)進入事實政治(70年代的新左派政治)再到後事實政治,而我們才剛要邁向事實政治就又掰了;人家老左、新左、高階經理人一個接一個上下台,完成各階段的政治任務、理念與價值、並留下政治後遺症,我們在短短幾年內得要一次搞定,結果還搞不定就也瞬間都掰了,後遺症則一個不漏地一次爆發。
19、最後,敷衍地談一下我們能怎麼辦:前述那些理念與價值的支持者,也許該做的是增加自家的「地氣」,而不是接上別人家的地氣。所欠缺的是一種半政治式的共同生活平台,能提供台灣人一般欠缺的社會支持(例如照顧小孩小狗......),又能形成政治認同和政治力量的平台。這次歐巴桑聯盟從親子共學起步,我覺得是個很好的模範。
20、在做事之前,「認識你自己」總是好的。我們所追求的那些理念和價值,都有讓它們生根的土壤、成長的氣候、以及枯亡的氣候。過去這一段歷史,可以說是人類社會曲曲折折地前進,發現並肯定這些理念的過程。去了解這些經濟、政治、社會的變遷,以及理念與價值的實現與困境,我認為會讓自己比較坦然一點、也會知道怎麼理解不同意見、乃至於說服不同意見者,而不是空泛地談「同理心」。另外,對自己的理念知道得越多越深入,就比較不會一遇到反駁時就氣急敗壞。因為氣急敗壞,往往都是急著要反駁又臨時組織不出理據,然後就見笑轉生氣了。
以上是我臨時記寫,不可避免地會有缺漏、誤判、或錯誤。談這麼多,不是要宣教,只是想向大家介紹,我們可以從這些角度去理解我們所擁抱的這些理念、我們的位置、以及問題的癥結。然後檢視一下,我們是不是對台灣過去至今所走的路,理解得都還不夠。
曲突徙薪通假字 在 PTT Gossiping 批踢踢八卦板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看看西方國家民主開放社會的成長歷程,想想台灣的民主發展 https://www.facebook.com/1848679903/posts/10210383608587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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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列在選舉和公投中全部槓龜的民主理念和開放社會的價值,是怎麼在過去歷史中生根的、又是怎麼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的。
我試著粗略地抓出一條主線,分段說明。大家有閒的話,就當故事聽聽。我沒有什麼好建議,就是寫寫故事。全文5700字,懶得看完也沒關係。
1、這些理念和價值,於歷史上站穩基礎,是在二戰後的北美和西北歐。我暫時限定在歐洲來談。當時人們為了避免二戰前的覆轍,著手處理引發戰爭的兩大癥結:民族衝突和階級衝突。關於民族問題,抓緊戰爭所造成的大規模流亡遷徙潮,順勢重新整理歐洲各民族的邊界,穩固了各個民族國家。關於階級問題,由民族國家出面,以大政府的姿態主導經濟、並且作為仲介的平台,讓勞資雙方達成共識。
2、此時勞資雙方是能互相妥協的,因為戰後急需重建與和解。勞方獲得了工時、穩定工作與社會福利等保障,有時也會接受不調漲薪資的條件(例如奧地利刻意將薪資成長壓在比通膨還低的水準)。資方則接受工會協商、投資改善工作環境、保障員工福利等等。工會與政府關係密切,而且由於大型企業多由國營,政府和資方有相當程度的重疊,所以國家事實上就是一個大型的勞資橋事場。
3、我們現在所想到的很多「左派」的勞權概念,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大規模落實的。之所以能落實的最主要理由是:此時國家經濟命脈,是各種大型工廠,而社會的中流砥柱,就是工廠的技術勞工,國家要靠他們生產、市場要靠他們消費,講話當然能大聲。
4、這時候人們對經濟運作的想像是:盡可能追求經濟成長,而要經濟成長,關鍵是要不吝於投資,甚至要靠舉債來投資,盡可能提高工廠的生產力;在生產之外,同時還要不斷開發市場、提高產品銷量,怎麼開發呢?就是讓勞工分潤利益,他們工作和生活被保障好、有錢有閒,就會大量消費。大量消費又回頭促進資方投資的意願,形成良性循環。良性循環剛好就表現在每年維持1~2%合理的通貨膨脹上(這時候人們才跳脫20世紀前30年的那種對通膨不由分說的恐懼、以及「遇到經濟不景氣就要撙節開支、減少投資」的迷思)。這種舉債、投資、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模式,以及勞權和社會福利的保障,在民族國家大政府的介入主導下,成功形成平衡。然後大家就在1950~60年代間爽過了十幾年。西方復活啦~
5、然而,這種經濟模式,是會隨著發展逐漸改變的,然後就動搖了原先的完美平衡。促發改變的關鍵點,剛好就是追求提高生產力的動機本身。要極致提高生產力,工廠的生產技術和生產流程的組織都要不斷改進。改進的方向除了砸大錢成立研發部門外,也要把生產流程化整為零、追求每一步驟的專精化,甚至針對一個環節就成立一個公司來做。當產業朝這個方向發展後,科技、管理、溝通,就成為產業運作的重點,而這三項都和一件事有關:資訊/知識的傳遞與交換。所謂的「知識經濟」就出現了。(「知識經濟」不單純是指靠科技知識和「高知識人才」來發大財,而更是指「依賴資訊交換來運作」的經濟方式,秘書和總機的工作,都是最典型的知識經濟型的工作。)隨後,坐辦公室的白領、經理人、研發人員,就變得越來越重要,並逐漸排擠了生產線上的技術勞工。(對此有興趣的人可查詢關鍵字:Fritz Machlup)
6、「知識經濟」模式所追求的是打破原有產業和社會的框框條條,化整為零,然後用傳遞訊息的網路把所有單元都串連起來(1950~60年代,這時候人類社會早已跨進「網路時代」了,只是那時候的網路技術不是光纖和行動通訊)。同時,促進經濟成長的切入點,還從原先針對企業組織更往下突破一步,對焦到個人身上,要求個人要盡可能地發展才能、提高個人的產值。隨著企業生產方式的多元、分散和彈性化,原先「工會 + 資方 + 政府」主宰一切的社會鐵三角也就被鬆動,並且因應地出現了一系列針對個人的新教育理念:讓個人適性、自由、多元發展。相應地,就要提倡改變社會,提供讓不同個性的人、不同的生活風格、不同的文化價值、乃至於不同的家庭形式,都能共存的社會環境。而這一切的背後,有個很基礎的經濟理由:個人的適性解放,是為了促進生產力極大化、消費量極大化。如果以前每個個人都是大工廠裡的小螺絲丁,有上級規範的框框條條和保障;那麼現在,就是強調個性化的「人才」,而這背後的意思就是:每個個人都被鼓勵成為一座迷你工廠,並且崇尚的是在職場競爭中自負盈虧的責任制。大家各自發大財喔~
7、此時差不多就是1960年代後期了,也出現了所謂「新社會運動」,高舉的就是我們現在最熟悉的那些「左派」理念、開放社會的價值:女性解放、同志運動、素食運動、環保運動、少數族裔運動(例如黑人運動)、反核運動(50~60年代的經濟信念是和崇尚核能綁在一起的)、以及「歷史清算」(也就是後來說的「轉型正義」)......等等,並且同時都拒絕一直以來的「工會 + 資方 + 政府」那套權威代理人橋事情的模式。我們要知道,50~60年代運作得那麼棒、讓大家都吃飽飽的民主,不是我們現在理想的「審議式民主」或「參與式民主」,而是在大家都怕戰爭(二戰之後還接著冷戰)、想要和諧穩定的社會共識下,靠權威代理人來橋事情的民主,所以在我們現在看來都是滿滿的「父權」和威權的。而當時那種以男性技術勞工為主的硬左派,跟我們現在很多人喜歡的那種軟左派,是天差地別。左派文青們如果穿越到當時,你喜歡的應該會是你原本很討厭的右派中的自由主義者(這也是為什麼,當今有些老左派的信徒,會嘲笑文青左派是拿著Apple蹲咖啡館的假左派真小資)。
8、「新社會運動」從根源上看是當時產業轉型所帶來的趨勢,但實際上則表現為追求新文化和多元價值的運動。容我先簡化地下個評斷:因為搭上正確的浪潮(亦即「知識經濟」所帶來的經濟和社會轉型),性別平權、反核、轉型正義......等價值,即使還沒成為政治上的主流,但它們都成了經濟和文化上的主流,在社會生了根,而且聲勢也難以撼動。在70年代初期,我們就看到一連串的政治翻轉:德奧的社會民主黨都收割了這場運動(以68學運為高潮)的紅利而上台,翻轉了過去長期由保守派主導的政治,也開啟了一連串的改革。配合著70年代前半經濟大好的局面,邁向「開放社會 + 社會福利國」的體制。這一段發展,就是我們常常羨慕他們好「先進」的關鍵時期。
9、這段發展的背景,其實正好是知識經濟的白領族群成為產業中堅、而技術勞工逐漸退場失權的時期。這也反映在這件事情上:「新社會運動」的各種開放多元的價值觀,和老左派階級鬥爭路線的價值觀,兩者彼此橋不攏。一個例子就是70年代德國的同志運動,他們曾經嘗試把爭取平權理解為階級鬥爭、並和老左派結盟,但隨後告吹,同運和老左派分道揚鑣。
10、新左派和老左派彼此橋不攏,除了反映兩者在經濟背景和政治想法上的競爭關係外,也反映在兩個族群的不同性質上。白領不像過去的藍領那樣能形成緊密連繫的階級,相反地,白領崇尚的是個人自由、個性表達、和個人生涯成就,這特別表現在新左派運動的特徵上:他們依賴一系列不尋常的詞語和概念來表達自己、並且區分異己。對他們而言,道德價值,與其說像老左派那樣是表現在集體行動上,不如說是先表現在每個個人對詞語的使用上。每每用錯一個詞,你就要有成為眾矢之的的心理準備。要學習正確的詞語使用法,就要訴諸一套政治審美觀、一種特定的生活風格姿態。而這種種不同的生活風格姿態,正是被知識經濟下的「人才社會」所保障。(這些政治審美姿態,隨後就變成現在貶義遠大於褒義的「政治正確」。)如此的白領新左派,既難以形成一個具體且行動一致的「階級」,也難以統一橋出一個窗口和別的階級合作。內部小圈子派系林立、要合作則難有共識、外面有事時則先關門審查隊友的情況,則是常態。
11、就在知識經濟、人才社會、新左派政治成為主流時,遭遇了歷史的偶然(以巴衝突),爆發了兩次石油危機。1950年代以來的那套「大政府 + 凱因斯主義 + 社會福利國」的經濟模式宣告失靈,80年代後期,以柴契爾和雷根為首進行改革,大家把希望寄託在自由市場的自癒能力上。(蘇聯解體、新興市場......中略)從此,實體經濟逐漸讓位給金融經濟,白領族群在經濟上的權力,也逐漸讓位給菁英經理人族群。白領的生產力隨時可以替換,國家經濟命脈靠的不是你土里土氣的才華,才華是留給會玩金融煉金術的菁英經理人在講的。
12、這樣的發展,形同讓本來就沒有固定政治領地的白領新左派,其經濟根基也被釜底抽薪了,新左派逐漸變成了檯面上的紙老虎、沒穿褲子的泳客,就等著被戳破、海水退潮的那一天。而老左派早已死在沙灘上兩次,其中不少人隨時都可以轉投極右派的懷抱。80年代末、90年代初,也正好是歐洲又開始零星出現右翼民粹的時候,例如奧地利自由黨(FPÖ)的Jörg Haider。
13、時至1990年代,終於進入了我們現在所稱的「網路時代」。網際網路的普及和突飛猛進,是金融經濟融入知識經濟後,所必然發展的結果。它需要更徹底的化整為零、高速連結的技術。於是就回頭找到了網際網路,這個早在數十年前就被開發出來的技術。頓時,我們才有「網路時代突然降臨」的表象。事實上,「網路時代」早在1950年代就隨著知識經濟而降臨了,1990年網際網路普及後的其社會效應,都是過去發展的延續。
14、網際網路是最適合白領這種生活型態的工具:人際關係可以針對個人客制化、高度流動性、沒有組織綁定、點與點之間可以自由選擇連結或隔離、不必拉起一個點就連起一大串粽子。
15、但是,網際網路的普及,也加速了以白領為基礎之新左派的自我分解:網際網路為形塑各種高度分化的小圈子提供了最方便的工具(例如,有空可以看一下,FB提供了多少性別選項供你選擇)。這一點不必多說了,以當前台灣的台獨運動和性別運動為例,我們可以數一數,至今在社群網路上可以看到多少小圈子和多少派系,以多少不同的風格姿勢和多少不同的詞語習慣,在進行多少不同的唇槍舌戰。處在外面的人,大概都會以為所謂「進步派」是鐵板一塊,事實上遠非如此——從50年前的西方社會開始就不是這樣了。
16、當前,人們面臨的處境是,無論老左派、新左派、還是哪一派,都不再是經濟趨勢所眷顧的天之驕子。在同樣都失去經濟上的主角光環的情況下,白領的整合則更為困難,因為他們之間除了過去的學校和現在的辦公室之外,缺乏共同的組織平台。他們可以有一致的政治理念,但是無法像以前老左派工會那樣,落實成有力的組織行動。因為經濟生活的形式與此不容,用大家都聽得懂的話——啊就上班沒空啊。他們的政治參與,落在經濟生活之外、排擠休閒時間,並且以網路參與為主(所以當然只剩下鍵盤參政啊,不然還能怎樣?工會嗎?),流水席式的政治嘉年華、以及不綁約的小清新講座為輔。但是這樣虛飄無力的白領,卻得負擔撐起過去所有「左派」所累積下來的理念:民主、人權、勞權、性別、環保......。這也許是最沈重的一代。
17、白領本質上其實就是「不接地氣」的族群。「接地氣」事實上應該是指,在一個固定的領地裡你說了算,別人要辦事橋事的話,都要以你的姿態、你的語言、你的腔調為標準,過來「接上」你。換言之,得要進入那些位置、那樣去營生、過那樣的生活、牽起那樣的人際網路、進入那樣的行會組織,然後你的政治觀念就會變成那樣的形狀,因為政治觀念的後面都牽扯到你的利害和動輒得咎的人際網路,於是你就接地氣了。辦公桌、派遣式、接案式的經濟生活是接不了其它行當的地氣的。嚴格地說,白領不是不接地氣,而是自家的「地氣」天生就稀薄。當今歐洲左派一片慘兮兮,所遭遇的根本問題是同一個:多數人感覺社會不公、經濟不好、難民太多,左派剛流失了藍領鐵票(多有轉投右翼民粹者)、又無法組織整合起白領、給予他們穩定的經濟和政治基礎,社會游離出不小的一群曖昧搖擺者,又不知道該怎麼吸納,到最後都變成民粹和「另類勢力」的版圖。這問題目前無解,歐洲人沒辦法,我也不覺得在台灣講「接地氣」就真的會有什麼辦法,因為我們面對的根本上不是說服和溝通的問題,是經濟變化造成社會解離的問題。溝通的姿態,主要作用是讓社會解離的情況不要進一步惡化、或是產生不必要的反效果。但根本的處境,也許必須等到全球經濟轉型、階級洗牌後的下一次穩定期。另外,台灣還面臨一個不可說的「佛地魔」問題,非常嚴峻。
18、總體來看,台灣的情況,就像是《怪醫黑傑克》漫畫裡有一個單元,一個10幾歲的少年因為嚴重意外,在病床上昏迷了70年,昏迷期間都保持少年的樣貌。結果他被動手術醫醒的那一刻,幼小的心智都還弄不清楚狀況,就瞬間快速經歷了全面老化的過程,最後還沒反應過來就死了。台灣是個心智幼稚、身體早衰的社會:人家從前民主進入成熟民主再到後民主,我們民主還沒成熟就後民主了;人家從前事實政治(就是50~60年代的政治橋事場)進入事實政治(70年代的新左派政治)再到後事實政治,而我們才剛要邁向事實政治就又掰了;人家老左、新左、高階經理人一個接一個上下台,完成各階段的政治任務、理念與價值、並留下政治後遺症,我們在短短幾年內得要一次搞定,結果還搞不定就也瞬間都掰了,後遺症則一個不漏地一次爆發。
19、最後,敷衍地談一下我們能怎麼辦:前述那些理念與價值的支持者,也許該做的是增加自家的「地氣」,而不是接上別人家的地氣。所欠缺的是一種半政治式的共同生活平台,能提供台灣人一般欠缺的社會支持(例如照顧小孩小狗......),又能形成政治認同和政治力量的平台。這次歐巴桑聯盟從親子共學起步,我覺得是個很好的模範。
20、在做事之前,「認識你自己」總是好的。我們所追求的那些理念和價值,都有讓它們生根的土壤、成長的氣候、以及枯亡的氣候。過去這一段歷史,可以說是人類社會曲曲折折地前進,發現並肯定這些理念的過程。去了解這些經濟、政治、社會的變遷,以及理念與價值的實現與困境,我認為會讓自己比較坦然一點、也會知道怎麼理解不同意見、乃至於說服不同意見者,而不是空泛地談「同理心」。另外,對自己的理念知道得越多越深入,就比較不會一遇到反駁時就氣急敗壞。因為氣急敗壞,往往都是急著要反駁又臨時組織不出理據,然後就見笑轉生氣了。
以上是我臨時記寫,不可避免地會有缺漏、誤判、或錯誤。談這麼多,不是要宣教,只是想向大家介紹,我們可以從這些角度去理解我們所擁抱的這些理念、我們的位置、以及問題的癥結。然後檢視一下,我們是不是對台灣過去至今所走的路,理解得都還不夠。
曲突徙薪通假字 在 趙逸嵐Yilan Chao(小8)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徐硯美〈無常梁與祝最美,如常馬文才最笨─非常林奕華《梁祝的繼承者們》觀後感〉
如果不懂無常,梁祝,是即便化蝶也有憾的故事;如果懂得無常,梁祝,是即便哭墳也無恨的,人生。
《梁祝》是中國民間四大傳說(《梁祝》、《白蛇傳》、《孟姜女》、《牛郎織女》)之一,在遇見林奕華與《梁祝的繼承者們》之前,我以為,我真的以為,貫穿這四個傳說的主題,是愛情,是浪漫,談得,不外乎「等待」、「堅貞」……等等,似乎亙古彌新,一個正向,又迷人的主題。但是,現在才知道,真的知道,貫穿這四個傳說的主題,是無常。
梁山伯與祝英台,許仙與白素貞、孟姜女與杞梁、牛郎與織女,他們可以向這個世界,展示最堅貞無比的愛情,但是,卻敵不過,無常。
很失望嗎?我們,真的知道我們為什麼失望嗎?其實,是這麼久以來,我們錯誤的期望,我們期望,一切都能如常,期望,有情人終成眷屬,期望,圓滿,期望,好事,可以不用多磨,歹戲,可以不用拖棚,期望,可以種瓜得瓜,可以種豆得豆。
我們,是那樣的,漠視無常,我們把所有有變數的,都企圖變成沒有變數,我們想掌控,想要萬無一失,所以,痛苦、失望,接踵而來。《梁祝的繼承者們》是一齣對現代人很殘忍的戲,因為它揭示了,現代人,長期以來,對自己,有多麼殘忍。一個將「藝術」邊緣化的時代,「現實」變成主流;一個將「生命」邊緣化的時代,「生活」變成主流;一個將「無常」邊緣化的時代,「如常」成為主流。
因為,藝術被趕到了生活的郊區,所以,現實的痛,無處可去,就在生活中到處流徙;生命被趕到了日子的郊區,所以,生活的痛,無家可歸,就在日子中流離;無常被趕到人生的郊區,所以,如常的痛,居無定所,就在人生中遊蕩。
所以,現代人的痛,在於他們把真正解藥,遠遠的,遠遠的趕離了生命,拿了滿手「現實」的毒藥,飲鴆止渴,所以,在人情中斷腸,在家庭中心碎,在愛情中淚崩。
我們連作夢,都想如常
戲,是從一場夢開始的。
千古如常的隱喻,夢與人生,但是,它究竟在比喻甚麼?答案是─人生如夢,夢來無時,醒時無定,如虛如幻,故說無常。
但是,諷刺的是,如此如常的夢,夢中人一句一句說著的,卻是「如常」─一加一等於二,好似真理,不會改變,幾乎不用思考。原本,想念藝術學院的祝英台,聽見夢裡的自己,對父母的反抗,說自己要念商學院,因為,藝術學院的一切,太不確定了,甚麼是光影?今天的光影,是明天的光影嗎?昨天的靜物,還會是今天的靜物嗎?甚麼可以留得住?甚麼要讓它逝去?這些,知道了又如何呢?一點,都不實際,所以,要真理,要不能質疑,要直覺,不可以多想,多想,就慢了,慢了,就輸了。
有趣的,祝英台在夢中,和父母的角度調換,這是一種「繼承」嗎?有多少時候,在華人的家庭當中,這個角色那個從反抗的兒女,變成壓抑的父母的角色,是不斷,不斷的輪迴的?我們很不懂得「充權」(Empowerment)是「成長」一定要走過的一條路,總覺得,那是一種「撕裂」,就是孩子,要跟父母絕交的表現,所以,每一次意見的相左,留下的,不是雙方的成長,而是,雙方的傷害。
一樣的問題,我們想要「聽話」,因為「聽話」才能「穩定」,我們不要孩子的未來有「波動」,這樣,才是「保護」,這樣,才能像「以前一樣」,所以,我們最常對孩子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三月份時,有幸與林奕華一起思考祝英台這個角色,那時,想到一段祝英台與母親的對話:
祝英台:如果我都照著你們所說的話,我還能遇到自己嗎?
祝母:孩子,我至今都還沒有遇到自己過,如果,你能遇上了,那是你的運氣。
原來,我們想要維持的「如常」,像要維持的跟「以前一樣」,就是要從孩子那裡,沒收「自己」,究竟「探索」在我們的文化中,犯了甚麼樣的罪?讓我們只能被容許在框架中、公式中前行,出生、讀書、找工作、結婚……
2013年,我寫了一首詩,就在談這樣的「如常」:
◎徐硯美〈人生一劇〉
他向即將熄燈的老戲院買了張票,非院線的,
闔上兩盞老花的大燈,
黑漆漆的影院中,只剩他一人光顧,
他叫喊著,急切的請在播映室裡打盹已久的回憶醒醒,
快把歲月錘煉成的碳棒放入放映機中燃燒。
他明明看過首映了,
卻總想再一次,把青春重溫,
儘管聲音已遺落在阿茲海默之後,而顏色,
也褪落在白內障之後。
回憶把那部老片的膠捲上帶,
一格一格的播放著─
第一格,是散落一地的藥丸,和一根跌倒的枴杖。
第二格,是一張藤椅與咳嗽的彎腰。
第三格,是一雙似曾相識的老手,和一群拭淚的人。
第四格,是一卡發舊的公事包,和一件晚餐旁的圍裙。
第五格,是一雙奔跑的小腳,和一張全家福照。
第六格,是一間貼著囍字的新房,和一對恩愛的年輕男女。
第七格,是一封蕭條的薪俸袋,和一個甩門不理的大學生。
第八格,是一張只有幾行履歷,和一套老土的西裝。
第九格,是待產室亮著的燈,和一雙發汗的掌心。
第十格,是一套婚紗,和兩個沒有鑲嵌鑽石的戒指。
第十一格,是公園長椅下,兩個依偎的戀人。
第十二格,是繡在左胸的編號,和刺槍術。
第十三格,是一群留著叛逆長髮的大男生,和 AB 褲。
第十四格,是零分的考卷,和字跡潦草的情書。
第十五格,是一條被拉直的辮子,和一雙哭紅的小眼睛。
第十六格,是一個和藹的老婦,和一抹綻放的微笑。
這不過是場片長僅僅一秒的默劇,乏人問津,
但他卻吁出一口長長的氣,
心滿意足的,向老戲院,
道別。
註 1: 16 格:直至 1925 年,大部份默片的播放速度都比有聲電影緩慢,因應年份和影 院的不同,每秒約為 16 至 23 格,而非現今統一規格的每秒 24 格。 註 2: 碳棒:台灣早期戲院電影放映機使用的也是 35 厘米,使用是電力燃燒碳棒產生光源,將影像投至布幕。
為何,究竟為何最後能「心滿意足」?因為,他知道,一切的「如常」不過結束在一場「無常」之中而「無常」才是真正的「如常」。而這一切,在那裡學?答案是那條看似最慢的路─藝術。
這首詩,就是一幅「印象畫」,不是快跑的人生,甚麼都記不住,只想照下來,甚麼也沒回顧,只想看前頭,有些甚麼,而是,每個當下,活著,因為思考,思考,活著的每一個問題。
那怕,因為這樣的思考,我們比別人慢,不用走一條安排好的路,而是,走進一條叫做「迷路」的路,然後,直到把前行的意義,想通了,再向前嗎?
我們,能嗎?我們,能讓我們的孩子如此嗎?
我們連愛情,都想如常?
現代愛情,在追求的過程當中只剩下「答案」與「隱藏」,追求的人,非得逼出一個「答案」,而「隱藏」的人若不回答追求的人心裡想的那個「答案」,一切就必然無疾而終。
這背後到底出甚麼問題?為什麼祝英台一直追著梁山伯,問著那些摸不著邊際的問題?我們,是不是覺得好奇怪?我會是一本你想要閱讀的書嗎?我們會一起遇見鯨魚嗎?
這一切的問題,為什麼不直接問對方:你喜不喜歡我?我們要不要在一起?
到底,是誰規定這個標準問題才叫「告白」?而這個標準問題又不能是「申論題」,非得要是一個「是非題」只有Yes or No?
一樣,正如我先前所說,「探索」到底在我們的文化中,是帶著甚麼樣的原罪?是不是已經有這麼多的愛情書,告訴我們愛情是甚麼樣子,我們哪需要去探索?但,那是別人的愛情呀!哪是我們眼前的這一樁?有這麼多書,告訴我們男生是甚麼樣子?女生又是甚麼樣子?他們的腦,確實有所不同,但不同,不就是要讓我們更多的去探索嗎?所有男生的腦,都是一樣的嗎?所有女生的腦,都是一樣的嗎?男生的腦裡,沒有女生的想法嗎?女生的腦裡,沒有男生的想法嗎?
難道,只有男生,跟女生的分別嗎?難道,男生跟女生,有分別嗎?
難道我們沒有發現,祝英台他的「男扮女裝」不是外在的,為何他能騙過所有人?那是因為,在他的心中,有比男人更男人的勇氣、擔當、果敢?難道我們沒有發現,梁山伯先天那種從家庭而來的自卑、自怨自艾、優柔寡斷,有比女人更女人的脆弱與纖細?
這些問題,我們的文化,不讓我們探索,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家庭觀至今,我們陷入了另外一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身邊十萬八千的資訊,愛情都是「他們說」,愛情都是「靠介紹」,我們只有虎視眈眈,沒有真心相處,我們只有風聲鶴唳,沒有真心等待。
所以,我們真的在戀愛嗎?還是,我們只是,在談生意?我們忘了,讓人在一起的是性格,讓人分開的,是性別。
況且,我們一則不探索,二則愛隱藏,如此,到底造成了多少的誤解,而誤解,又造成了多少的錯愛,而錯愛,又造成多少的絕望,絕望,又造成多少的說服,說服身邊的人─不要再愛。
這樣想來,多少如常的愛情公式,是從傷而出,從痛而來,這樣,我們還能信嗎?這就是為何說要「尋找隱世梁祝」,因為,不懂愛、不信愛、不能愛的現代人,真的已經看不見梁與祝,只看重「成眷屬」,而不再看重,「有情人」。
我們連成功,都想如常?
若讀過越劇的《梁祝》就會發現,至始至終,馬文才沒有出現,他好像一個遠遠在暗處觀察的狗熊,跟著梁與祝身邊走,伺機而動,但故事,沒有說牠怎麼吞了梁與祝,只說,祝英台要嫁牠了,牠讓梁與祝,分開了,訣別了。
到底,甚麼是「馬文才」?劇中馬文才的三部曲,到底在說些甚麼?答案是─成功。
現代人沒有自己的「成功」,所有的成功,都是一種慾望的強大投射,是被定義的,是可以只有「成名」無須有「功」的,我們企圖想要「名垂千古」,那怕,是臭名,是遺臭萬年。
但是,我們的文化裡,卻有道家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個,我們有,卻不信,所以,一直很不幸。我們卻相信了安迪‧渥荷的那句:「每個人,在未來都有成名十五分鐘的機會。」
這一切很嚴重嗎?
他讓梁山伯與祝英台分開了,因為,祝英台畫梁山伯的一副肖像得獎了,所以,梁山伯面對的,就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他所愛的人,成功了,喔不,是擁有了種人都看得見的成功了,然而,他還沒有。
這一切很嚴重嗎?
他讓所有的藝術都變成一種商品,是價錢,一定,一定要賣得出去,在那些賣得出去,過著好生活的藝術家面前,梁山伯這種空有才華卻沒有被看見的藝術家,就是會自卑,自卑到甚麼程度?自卑到,畫不出一幅畫,再也畫不出了。
這一切很嚴重嗎?
因為不能賺錢,因為不能成名,所以,走這條路的人,一面被欽佩,一面被唾棄,欽佩是假的,因為那是來自於自己的膽怯,唾棄也是假的,那是因為來自於自己的懦弱。
但是,這樣被炒作出來的成功,真的就是我們要的嗎?能夠拿幾個獎,才能肯定筆下的文章的價值?能夠賺幾個億,曾能肯定工作的價值?到底,甚麼是我們的履歷?
履,不就是我們的腳。
歷,不就是我們走過的路。
履歷,不就是我們用自己的腳,走出的一條路。它,能如常嗎?你的路和我的路,和他的路,會是相同的嗎?如果不是,又怎是如常,而我們又為何,這麼想追追李嘉誠的路,追追郭台銘的路,連學藝術的,也想追追村上隆的路,追追奈良美智的路,連學文學的,也想追追村上春樹的路,也想追追高行健的路。
我們,真的不能夠為著我們想寫而寫,不能夠為著我們想畫而畫,真的,不能為著我們想做,而做嗎?
不要忘記,劇中,祝英台的獎何來?因為,他愛梁山伯,他畫梁山伯,他有心畫下最好的他,最美的他,所以,他畫,最好的畫,獎,在他心裡,就是那幅畫,而不是,那座獎。
最後,我們連人生,都想如常
整齣戲,我最印象深刻的一場戲,是時一修老師一個人在台上,說著一連串的「如常」,好幾年,好幾十年,直到,一通電話。
他在那通電話中,聊得特別開心,他錯過了他如常會上的公車,從不遲到的老師,遲到了,他趕路,然後,被車撞死,死時,一切太過突然,臉上,好像還帶著在那通電話中的喜悅。
說完了這段,他一句一句的說出: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華人對於「如常」的堅持,連死亡,都不放過。「死於非命」和「壽終正寢」永遠對立,所有,病死、意外死,都是「非命」,也就是可能人一生中,或者前世中,做了甚麼壞事,所以,不能「好好的死」。所以,如此說來,夭折,都是活該的,人們一方面給死亡找理由,一方面又傷心欲絕。
難道,不能只有一個理由─無常,嗎?
為什麼,我們總要以為是「無常」打擾了我們的「日常」?
為什麼,不是我們無謂的企盼「如常」,錯解了「無常」?
我們甚至頂多能想到「人有悲歡離合,就像月有陰晴圓缺」一樣,聽起來,好像是已經知道了「無常」的「如常」,但是,不夠呀!因為,月的陰晴圓缺,還是一個公式,二十八天,一個循環,但人生,不是呀!
身邊的人,從不會規律地離開,也不會規律地來到,身邊的事,再愛,也沒有規律的成,規律的敗。
如果是這樣,我們,還要期待梁與祝甚麼?憑甚麼,我們要用化蝶來圓滿他們的故事?所以,林奕華用了一個極度簡單的方法,讓哭墳與化蝶,同時出現。
美術館,不就是一座墳場,當祝英台死了之後,梁山伯回到了美術館,看著那幅,祝英台為他畫得畫,此時,他已經不畫畫了,但是,卻多麼美好,不再畫畫的他,卻可以一句一句的,跟畫對話,那些對話,多麼像畫,一句句,畫出了,他久久未見的自己,話出了,他隱藏已久,不敢表露的,自己。
他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他終於,也告訴了祝英台,自己是誰,愛人的與被愛的,一瞬間,把時間與空間,都超越。
「老師,我還能再見他一面嗎?」
「可以,在藝術裡。」
此時,說劇,就要往前推,推到,他們結拜的那段,結拜,和結婚不一樣,他們,始終沒有結婚,但是,卻有結拜,甚麼是結拜,就是,雖然分開,但是,仍舊在一起。
他們注定相遇,但不是我們所期待的「成眷屬」,更不是我們以為的「化蝶」,而是,知道對方,就是最知己的自己,而自己,就是對方最自己的,知己。
這一切,都不是發生在「如常」之中,而是發生在「無常」之中。
我們,能接受嗎?我們,要接受,我們,只能接受。
在《梁祝的繼承者們》中,我看見林奕華說中國傳統故事,卻醒悟的一面,為何醒悟?因為,有感,有覺,甚麼感甚麼覺?
痛。
所以,我們一起痛,然後,一起醒悟。
2014.07.28 徐硯美 寫於新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