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是命運的隱喻】
西元1986年9月,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美國牧歌》《人性污點》作者)到訪義大利杜林,對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進行了一場Long Interview。Primo Levi是《滅頂與生還》(一本談論集中營經驗的書,我心目中極少數堪稱「偉大」的作品之一)的作者,他帶著羅斯參觀他工作數十年的油漆工廠。李維(不是李維維,後者請見台灣《FHM》雜誌2015年5月號封面)的身份並非油漆工,那麼他在油漆工廠做什麼呢?有些讀者們會知道,他是個化學家,義大利猶太人,自奧許維茲集中營奇蹟生還之後──也就是戰後──便長期任職於油漆工廠研究配方。然而在1986年的彼刻,他已自工廠退休十二年,也因此他和菲利普‧羅斯有了如下對話:
我们走过开阔的庭院来到实验室。实验室是他(按:普利摩‧李維)任经理时建造的简易两层楼房。路上他对我说:“我离开工厂已经十二年了。这对我来说将是个冒险行为。”他说他相信几乎每一个曾经与他一起工作过的人现在不是退休了,就是去世了,而实际上,他碰到的几个仍在那儿工作的人似乎是让他撞见了鬼魂。当有人从他原来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欢迎他归来时,他对我耳语道:“又一个鬼魂。”原料要在实验室里仔细检查后才能被移至生产部门。在去这个实验室的路上,我问莱维是否能嗅出弥漫于走廊里的淡淡的化学气味:我觉得闻起来像是在医院走廊里。听了我的问话,他只是微微地抬起头,将鼻子对着空气嗅了嗅,然后脸上挂着微笑对我说:“我知道并可以像狗一样对它进行分析。”
「我知道並可以像狗一樣對它進行分析」──啊,這麼厲害?光用聞的就可以?他是電視冠軍嗎?(但我不認為有任何一位製作人會想到油漆工廠去拍節目)他是個現代葛奴乙嗎?更糟糕的是,根據上下文判斷,他現在簡直是非法入侵不是嗎?他已不具在職身份,因此雖然實質上可能無關緊要,但他夥同外人參觀實驗室廠房依舊「是個冒險行為」。接著,根據羅斯的描述,他覺得那些意外現身的過去的同事都令他覺得像鬼──「又一個鬼魂」。
邏輯何在?因為李維原本以為「几乎每一个曾经与他一起工作过的人现在不是退休了,就是去世了」。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實際上他遇到了幾位從前的同事,因而令他覺得像是見鬼了。
什麼時候我們會覺得遇見了鬼?你以為他死了,然而他現在站在你面前向你招手。你以為某些事物已恆常性地滅失於時間之中,然而它意外出現,帶著某些活物的特質──會移動,會走路,會說話,伸出冰冷的指尖以氣流般的觸感撫摸你的臉頰;即便這些活物特質極可能微小無比,且與死物之特質多寡不成比例。然而我想反問化學家普利摩˙李維:你覺得別人像鬼,別人難道就不覺得你像鬼嗎?在過去數十年共事的時間裡,你們活生生地出現在彼此周遭,而有朝一日你離開工廠,就此杳無音訊。難道你的乍然現身不會讓他們偷偷對旁人耳語「又一個鬼魂」嗎?
那其實僅僅是時空的相隔而已。時空的相隔刷淡了我們的記憶,鈍化了我們的感官,令我們誤以為對方已死,令我們誤以為對方的肉身已徹底灰飛煙滅,令我們誤以為對方已蒼白化、「死物化」。而有朝一日,當死物竟再度復活,我們手足無措,驚嚇萬分,是以感覺對方像鬼。記憶的混亂錯置直接違逆了我們對時空的直覺(直覺上我們傾向於時間是線性直進的,而已滅失之物將不再回來),我們感受到無以名狀的神秘與恐懼。這神秘與恐懼近乎極端,因為那就是命運的隱喻。
鬼就是命運的隱喻。不再明晰、不再能被澄澈無雜質的心智所證實的過去就是命運的隱喻。唯有鬼與命運才可能根本性地破壞人對於時空的直覺定義,而這世界上極可能不會有任何事物比命運更值得人們敬畏的了。容我引用一段《滅頂與生還》,那位在他同事眼中極可能也像個鬼的普利摩‧李維的偉大作品──書中如此談論那些受害者被扭曲的記憶(注意,是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為加害者的記憶被修改近乎理所當然):
在人數肯定數倍於加害者的受害者當中,也同樣可看到記憶的流逝,但這裡顯然不含有欺瞞的意圖。任何遭遇不公或傷害的人,都不需要編織謊言來開脫自己不曾犯下的罪行(雖然受害者出於矛盾的心理機制,也可能對自身的遭遇感到羞愧,這點我將在後面談到),但這不表示他的記憶不會被改變。例如許多戰爭或其他複雜創傷經驗的倖存者都會不自覺地過濾自己的記憶,他們在心底回憶當時情景,或對第三者敘述事件經過時,都寧願過濾掉最痛苦的片段,而選擇沈浸在當時難得而短暫、怪誕、陌生的喘息片刻。由於受害者不願意從記憶庫中喚起這些片段,因此經常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模糊不清,而失去清晰的輪廓。
這就是命運。這就是鬼。鬼的狂歡與重現。命運過度神秘,無比恐怖,帶著梅杜莎般摧枯拉朽的魔力與形象、蛇髮與獠牙(不,那恐怖必然絕非任何「形象」所能表述),若直視之則必然石化。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暫且別過頭去,修改之、遺忘之、拒絕承認之。鬼是命運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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