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2歲的時候,我第一次離開了台灣,在寒冬的深夜裡從基隆港搭船出發,抵達了位於西北方的孤寂小島。
不知過了多久,暈船搖搖晃晃的我,才一下船就看見豎立在眼前雄偉的「枕戈待旦」四個大字,後來才知道原來在金門的太武山上也有一個類似的標誌,上頭寫的是「毋忘在莒」。我在那座島上一共生活了一年又七個月,度日如年,至今從沒想過要再回去一次。在印象裡,那座島上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當時的每一天,也都是灰色的⋯⋯
昨天午餐時,大夥兒興高采烈地討論著職訓結業後的打算,有人已經開始找工作、也有人想要出門走走。聊著聊著,我突然聽見了很熟悉的地名,竟然有同學打算去囚禁我的那座小島玩,欣賞此生必看的美景「藍眼淚」。聽說現在的小島已經變成了觀光熱門的景點,島上還蓋滿了擁有無敵海景的特色民宿,這輩子不去就落伍了!
我低頭默默吃著便當裡的素菜,一邊聽著、同時在心裡嘀咕著:老子當年可是從那兒退伍的。就算打死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踏上那座傷心的小島了,待在哪兒的五百多個日子裡,自己除了從沒看過藍眼淚、還在心裡流了無數的眼淚。還記得當時在島上最受歡迎、也最常聽見的一首歌是張惠妹唱的《聽海》
聽 海哭的聲音 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 悲泣到天明
寫封信給我 就當最後約定
說你在離開我的時候 是怎樣的心情
不過我想,這應該是種屬於時代的眼淚吧,只存在過去,只有當時的當事人才能體會的那種「無奈」。
希望有一天,我能夠重新擁有回去那座小島的勇氣,帥氣地蹲在海邊,將自己流過的淚跟藍眼淚一起,永遠埋藏進深深的海裡⋯⋯
◆
雖然我不愛「枕戈待旦」、也對「毋忘在莒」沒啥感覺,不過我很喜歡「莫忘初衷」這四個字。每當自己迷惘、覺得沒有信心、失去前進的動力時,我都會回頭問自己一個相同的問題:當初決定開始,是為了什麼?
在去年的十二月底,我在上課的黑色筆記本裡,用黑色的墨筆寫下了自己的初衷:「幫助在職場上迷航的人,找回自己、找到方向、找出下一步,重新再出發。」為了實現這個心願,我得更加認真努力才行!
阿博老師上課時說過一句話:「根本沒時間低潮!有時間煩惱,就代表你太閒⋯⋯」
我決定把這句話用紅色的簽字筆,加寫在自己的初衷旁邊,提醒將來的自己,別再輕易陷入情緒的低潮裡。隨著新書上市的時間越來越近,心裡的壓力也跟著越來越大。寫在筆記本上的這句初衷,再次提醒了自己當初答應出書的理由。不是為了要證明什麼,只是希望幫助到更多遇到低潮、需要幫助的人們。
與其把寶貴的時間沈溺在低潮裡,不如好好拿來創造下一次的高潮。甩了自己兩個耳光後,我決心再也不要當個自怨自艾的傻傢伙,就從此刻開始,恢復原本自信熱情的模樣。
◆
雖然錄製 Podcast 的計畫暫緩了,不過這個星期突然出現了一個神奇的 Clubhouse,「咱們一起開房間!」瞬間成了人人趨之若鶩的時尚事件。
自從結婚後,就再也沒在外頭開過房間的我雖然覺得害羞,不過覺得或許可以試試這個新奇的方式。在零跟一之間,永遠可以擁有更多選擇。只要能夠貫徹實現自己的初衷,任何新的方式,我都願意嘗試!
隱姓埋名寫了那麼久的日記,既然決定用真名出書,也該好好露臉獻聲了(羞)。歡迎 Follow大叔的 Clubhouse 帳號,找個時間一起開房間純聊天,期待跟大家一起用聲音進行交流的機會,咱們房間裡相見~
#大叔職訓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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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日子,伊阿爸都不曾再講過國民黨的事情,沒有到跟國民黨相關人員不相往來,但對家人跟朋友絕對不會提到國民黨,這輩子不想再得罪國民黨,阿伯想知道到底在新店是發生什麼事,但又因為害怕而從未問出口。」
二二八的今天,想起一件事。
一月十六日選舉那天清晨兩點,我跟高中同學搭夜車回到台南,那個時間已經沒有火車可以讓我轉車回家,同學的爸爸很熱心的說要載我回路竹。
「我等這一天等好幾十年了。」一上車阿伯這樣跟我說。
事情發生在1966年,二二八後快二十年之後。當時社會氛圍雖然已不若三月清鄉大屠殺時的緊繃,但白色恐怖的陰影仍然籠罩在關廟,跟全台灣各個角落。
軍事戒嚴之下,軍法審判取代一般刑法,任何莫須有的罪名都沒有機會得到完整辯護權、可能根本不必成案、可能直接從人間消失,蔣介石簽個字,就可以把任何人從二審送去槍斃,再函請家屬領回。
阿伯的阿爸(我同學的阿公),一個夏天夜裡跟朋友聊天時講了國民黨的壞話,被抓耙仔通風報信,隔天幾個朋友陸續被警總派人抓走。伊阿爸在那天入夜時,不經意對阿伯講說,毋知影咁會抓着我,阿伯聽了覺得伊阿爸在說笑。
半夜十二點多,突然有人來家裡敲門,阿伯睡在一樓,一個人去開門,燈光微弱的門口,站著幾位警察跟便衣。
一進到房子,一群人確認身份後,伊阿爸被拖到地上,伊體重85公斤,平常可以自己一個人肩扛上百斤的甘蔗糖袋,漢草真大隻,但是在還來不及反應之下,被用草繩反綁雙手雙腳在背後,扛丟到警備車後座,消失在黑夜中。那時阿伯才10歲,怹阿爸38歲。
被中國國民黨看上,就只能祈禱祖上積德撿回小命,除了一些狀況例外。阿伯跟伊阿嬤(同學的曾祖母)四處求助,尋找就此失去音訊的阿爸,以及可能的救濟方式。後來得知一位國民黨省議員有管道可以處理,探詢了價格之後,包了幾萬元的紅包。忘記過了多久,就收到了阿爸從監獄寄來的信,告訴家人檢察官判他不起訴,會搭某天的莒光號從台北回台南。信件從新店軍事監獄寄出,郵撮上寫了一個「慎」。
回家那天,阿伯跟伊阿嬤作伙到台南火車頭等阿爸回來,等了許久攏等沒人。後來一位身材瘦弱、跛腳的中年男子走過來,阿嬤問伊說「壽仔,彼個咁是恁老爸?」,阿伯回說「毋是啦,阮阿爸沒彼呢瘦啦」,他們繼續在原地等。後來男子往他們走過來,向他們揮揮手,他才知道彼個真的是伊阿爸。短短幾個月,伊阿爸瘦到剩下50公斤,走路一跛一跛,因為一隻腳的指甲都被拔光。
後來的日子,伊阿爸都不曾再講過國民黨的事情,沒有到跟國民黨相關人員不相往來,但對家人跟朋友絕對不會提到國民黨,這輩子不想再得罪國民黨,阿伯想知道到底在新店是發生什麼事,但又因為害怕而從未問出口。
三十幾年後,伊阿爸一次破病引發肺部衰竭,日益虛弱的身軀也意識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阿伯心裡也有數。最後的幾天,阿爸狀況越來越不好,幾乎已經無法正常進食跟吃飯。眼看快不行了,阿伯鼓起勇氣開口問伊阿爸,到底在新店的幾個月是發生什麼事,怎麼從來都沒聽伊講起?沒想到伊阿爸突然抬起頭,瞪大眼睛大聲說「壽仔!你怎樣問這啦!你是想欲咱全家被國民黨刣死是毋是啦?這些事情毋通問啦!」。過沒幾天,阿伯伊阿爸就離開了人世,得年74歲。
後來的幾年,二二八及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家屬們陸續成立了真相調查委員會。每年的二二八都會發邀請函到家裡,邀請他們到台北參加追思紀念會,但他從未前往參加。「中國國民黨到今仔日猶佇白賊。」他說他每年看到有些受難者家屬到現場,跪著感謝馬英九為二二八所做的事情,他就覺得很悲哀。他的家庭,雖然沒有在白色恐怖中家破人亡,但伊阿爸一世人藏在嘴裡的真相,讓他永遠不知道怎麼面對家族的這道傷?更何況其它流血破碎的家庭,整個二二八跟白色恐怖從頭到尾沒有真相,他不知道他到底要跟誰和解,如何原諒?
一個多月前聽阿伯講的這些事情,片段的記憶不好下筆,剛才撥了電話給阿伯問他能不能再跟我講一次整件事情。心裡很不捨,很怕再次提起這些事情,阿伯又要再面對一次心裡的傷口。阿伯跟我說沒要緊,這些代誌他講起來雖然真艱苦,不過他甘願自己艱苦,也不能讓這個政府繼續用現在的態度面對這些代誌。阿伯的嗓門不大,但電話那頭傳過來的聲音卻很清楚,每個字都那麼寫實的傳到我腦海中。
二二八跟白色恐怖從未結束,真相還沒有公佈之前,每一個抱著傷痛凋零的倖存者,都為這塊土地增加一道永遠沒辦法撫平的傷口。新國家跟轉型正義還沒到來的一天,它還是用沒有槍響的方式,在傷害著這塊土地還活著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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