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八大山人的畫,他畫的魚、鳥都好,看久了,那些魚、鳥都有人的表情。魚的眼睛看望著空茫的時間,像是要哭,又彷彿只是淡淡一笑。
這個原來明王朝的王子,青年時遇到清軍入關,突然從富貴權勢的高峰墜入亡命的深淵。他出了家,一下做和尚,一下做道士,不斷改換名字,稱自己為「驢」為「啞」,裝瘋賣傻,渡過流亡的恐懼歲月。
要有多麼純粹的孤獨,才能和一條冷水中的魚說話,要多麼寂寞才能懂洪荒以來魚在江湖水中逝去看不見的的自己的汩汩淚水?
八大山人說自己的畫「墨痕無多淚痕多」,他很像梵谷,他們都是用淚痕入畫的畫家,只是梵谷濃烈濺迸,八大清淡蒼涼。
八大山人的魚是莊子哲學裡的魚,兩千年前,莊子看到泉水乾涸,兩條魚要乾死了,拼命用口水濕潤對方,這樣的「愛」能維持多久?
莊子嘆了一口氣說:「相濡以沫,未若相忘於江湖。」
莊子藉著兩條魚,可能說了我們每一天與人相處的狀態,我們愛父母,愛兄弟姊妹,夫妻相愛,朋友相愛,莊子冷冷看著,人們在死亡前如此用口水濕潤對方「相濡以沫」。
莊子熱淚盈眶,他想跟用口水彼此濕潤的生命說:這樣相濡以沫,何不在廣闊自由的江湖中忘了彼此?
「相忘」會不會是更大的愛?「相忘於江湖」會不會是對生命個體自由更根本的尊重?
哲學重要的不是結論,而是思考的過程。
我很慶幸有日常生活裡家人朋友相濡以沫的愛與溫暖,卻也嚮往相忘於江湖的自由,不牽絆拖累他人。
莊子哲學提醒我儒家強調的「愛」之外,應該還有更廣闊的愛的祝福吧!
在越來越嚴重的病疫蔓延時刻,「相忘於江湖」讓我想到此時此刻的「社交距離」,慎重不要隨便「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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