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的中文夢】
二十出頭歲來澳洲時,當時我滿心求的是能融入社會,也許自卑感作祟、極需要被他人認同,我甚至偏頗地想:最好能融入到英文講起來嚇嚇叫、融入到說中文有異國腔。
近十年後,不敢說我已能坦然地做自己,但自從有了孩子,在他們身上我看見了自己,那半個華人影子,在他們俯仰之間、一個眼神、甚至一個微笑裡忽明忽滅,更像是夏日長草中的螢火蟲,捉摸不定。隨著孩子學說話,我的恐懼跟著滋長,我恐懼他們不說中文;我恐懼,我最終仍是我澳洲家庭中唯一一個講中文的異鄉人。
於是我堅持只跟孩子說中文、唱中文,在幼稚園唱得滾瓜爛熟的英文兒歌在他們面前我一概不唱,只為了培養讓孩子擁有不易維持的中文環境。現在Lara三歲了,好陣子前當我說中文,她一度只回英文;不能等快兩歲了,還是偏向英文發音;身邊聽得原本中文一向講很好的孩子,上了小學中文能力便急速衰退……我心中因此又升起不住的擔憂與猴急,直到……前天我看牙時遇到了一位少女,她讓我重拾信心,擔憂褪去,只剩滿心的愛。
牙科裡,牙醫與助理是華人,櫃台人員則明顯看來是當地人。看完牙要付款時,她向我要了保險卡,並請我稍坐一下。靜謐的診所裡,櫃台人員撥起牙醫總公司的電話,電話接通後她突然轉換中文說:「……請問我要用什麼(看牙)代碼?」坐在一旁的我差點跌下椅,連忙站起來等她講完電話,問道:「妳講中文?」她這才靦腆地回道:「對呀,我會講中文。」一聊之下才知道眼前這位芳齡19歲的年輕女孩媽媽是華人,爸爸則是澳洲人,她從小在澳洲長大,鮮少回母親的國家,在澳洲甚至也未曾上過中文學校。
「妳中文講得真好,完全沒有被英文所影響!怎麼保持的?常回國鍛鍊中文能力嗎?有華人親戚住這裡嗎?」看著她和Lara相同的出生背景,做母親的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未來的樣子。因為太感動,我顧不得突兀,對著女孩問了一堆問題。
女孩親切地回:「放輕鬆,只有一個祕訣,不斷地跟妳的孩子們講中文,不要放棄。」她提到兒時也曾有因為上學而開始講話中英文參雜的歲月,但到了10多歲,還是自主回到了面對媽媽只說中文的軌道上。
「我沒有常回國,也沒有其他說中文的親戚住這裡,但平時媽媽喜歡和國內的奶奶阿姨講電話,我也就跟著講了。除此之外,我和媽媽的關係很要好,這也有很大的幫助,因為我會想要和她溝通,了解她的想法。」最後一句話聽得我(內心)熱淚盈眶,果然再多的外在資源成效有限,最重要的是陪在孩子身邊的那些人,是否有一段讓她/他安心的關係,讓孩子即使面對英文大環境,卻仍願意保持第二語言,只為了能繼續和所愛的人溝通。
參加內觀時,一位南京媽媽也對我的疑惑回道:「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孩子心中播一顆中文的籽,適時澆水,灌溉養分,然後隨緣。如果有緣,那麼這顆籽就會發芽茁壯;倘若無緣,無論我們再怎麼揠苗助長,短時間孩子也許能保持中文能力,然而等他能自主時,可能再也不講,甚至變得厭惡。語言只是一種溝通的形式,重要的是妳和孩子之間的堅定情感。」
在2012年的日記扉頁裡我曾寫下:「希望有一天,我的孩子能看懂中文、了解這樣一個美麗的語言。」如今我在心田默默耕耘:「願我在孩子心頭播下的中文種子們越發茁壯,因而了解更多美麗的人事物;但如果無緣,我也無悔我曾努力過。」
教養不也是這麼一回事嗎?我們只能努力付出,無愧於心,隨緣(很難但我盡力)。
謹獻給同是父母的你們,也謝謝那位為我醍醐灌頂的少女。
※影片:把玩具車當手機的Lara,通話時她在上班,原來她是一名……(影片揭曉)
※圖一二:和爸爸整理花園,對著毛毛蟲高八度直嚷「好可愛、好可愛」的Lara。(媽媽要昏倒)
澳洲牙醫助理 在 吉爾家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風箏】
兩週前的週末,為了準備回職場我臨時報名了CPR課程。二十多個學生裡所從事/要應徵的職業各異,大家自我介紹後我也只記得許多人從事幼教/老年照護。當中,一名年齡四十開外的印度男子坐在我旁邊,態度客客氣氣的。由於課程期間偶有需要搭檔合作的活動,我便與他攀談起來,接下來彼此也成了課堂上練習的好夥伴。
練習中我一度覺得納悶,這個溫文儒雅的男子到底要應徵什麼工作?CPR的練習活動裡,上一刻才專心聽老師講解步驟的我,等到實作卻一臉茫然,反倒這名印度男子熟稔地記得每一個步驟,一旁極具耐性地提醒我。
「嘿,你怎麼對這個急救內容如此熟練?」我對男子笑道。
「噢,因為每兩年證照要更新一次,所以我還記得…」他只是靦腆地回答。(遙想我當年從事幼教,每一到三年更新證照仍舊每次忘記內容,記憶至此我不由地感覺慚愧。)
「方便問你從事什麼行業嗎?」我又好奇地追問。
「我做老年照護。不過現在只做晚班,這樣我白天才有時間讀線上牙醫助理課程。」男子羞澀地笑笑,臉上充滿著誠懇老實。
「牙醫助理感覺極具挑戰哪,要記許多東西,遇到急性子的牙醫還會被唸吧?」就著以往我看牙醫時瞥見(助理被唸)的畫面,我這樣調侃他。
「哈哈,對呀,有時遇到一些愛生氣的牙醫,容易被釘得滿頭包。」印度男子淘氣地吐吐舌。
CPR課程中場休息,我仍好奇地追問印度男子對他工作的喜愛程度(我遇新朋友必問的奇怪問題),以及為什麼要離開老年照護,轉戰牙醫助理。
「其實我還在印度時是牙醫師。」男子最後拗不過我,說了這句話。我內心倒抽了一口氣,這句話如一把大槌,一秒砸碎了我起初的疑問大餅。怪不得,我總覺得他這身氣質不太一般,英語又說得極好,怪不得。
「可惜澳洲不承認我在印度的文憑。所以我得從頭開始。」印度男子帶著淡淡地笑容答道。可他當下看著我的眼神,倏地化作一只倦鳥,穿過了我和教室,帶著千愁萬緒飛向他遙遠的家鄉。
再後來我們只是淡淡地聊著幼教,原來男子有個十個月大的女兒,最近打算送幼稚園,因為他和太太兩個人都要工作,而遠道而來幫忙的母親則準備回鄉了。
「你知道風箏節嗎?就在今明兩天喔。」下課前我對印度男子說。
「啊,好。我知道了。」
下課後,來不及與印度男子道別。後來當我走向停車場時,只見他的車影遠去。
其實我更想說:無論我們飛得多高多遠、多燦爛,空氣裡總有一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絲線,綁著我們和遙遠的家鄉、故土。但是,儘管放心去飛吧!人生這只風箏,風來了,就隨心向上飛升,盡情將底下一切美景都收攏進你的眼底;風停了,則隨著地平線,享受暫時的歇息,並等待下一波風起。人生的波瀾與低谷,都是美麗的景致啊。
謝謝你,印度男子,你大概永遠不會曉得幾個鐘頭的相處裡,因為你的故事,我對人生又更加細心品味了一番。祝福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