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妹時光>代序
BB Call很台,野郎機車很台,高腰緊身牛仔褲配白球鞋很台。烤肉很台,釣蝦場很台,有舞台舞池點歌單的卡拉OK很台。肉圓很台,臭豆腐很台,放了很多高麗菜的薑母鴨很台。
「台」是個美麗的字。
彼時天空很高,雲特別潔白,還沒有人手一機地低頭,還會給彼此寫信,準備很多零錢打公用電話,走廊下苦苦等著郵差到來。那時,倘若約了誰,沒辦法臨時傳個簡訊說:「我會晚點到」,知道對方會等,排除萬難也要趕到,那時,還有抱柱之信,也會有被爽約的痛苦,那時,承諾不輕易,卻時常心碎。
戀人們穿同一品牌的牛仔褲,合吃一碗熱湯,分喝一罐蘋果西打,彆彆扭扭接過來抽下生平頭一口香菸,闔上眼睛等待人生的第一個吻。
陽光下跨上摩托車,沒有戴安全帽,坐在後座一個急轉彎就摟緊了戀人的腰,心臟怦怦臉兒紅,還知道什麼是羞怯。
大樹下,騎樓間,市場旁,天橋底,公園中,野溪畔,窸窸窣窣花影交錯,燦燦爛爛海灘戲水,天光水影哪兒都可以看見,戀人們一點也不宅。
總是在吃點什麼,總是在等待什麼,總是攢緊了手生怕打碎了什麼,總是在期待著十七歲生日,十八歲生日,好不容易等到二十歲來到,無論如何用力追趕,離你愛的人就還是有十來歲的差距。
台灣國語很台,浪子頭很台,白布鞋很台,男子漢很台,女子漢也很台,你談著很台的戀愛,二十歲了才懂得回頭來學母親的話,因為戀愛才喜歡上拼命想逃離的夜市那條街,「台」是個抽象的字眼,你只知道他們帶你走進你打少女時期就熱望著的飄撇生活,生活複雜艱難,愛情也是,天還是那麼高,雲是被揉亂了的字,你像個少女一樣莽撞地戀愛,卻又像老婦人那麼謹慎地憂傷。
誰誰誰都有一張美食地圖領著你到處去,你就跟著去,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更加理解對方,去到哪兒都是驚奇,但其實從來沒有脫離你父母所生長的環境,你像異鄉人那樣待在父母之鄉,那個台台的世界,於你,終於有高山低谷、有內容有縱深了。
你常仰著頭因為個子小還是崇拜大人的世界,若要問你最喜歡吃什麼你是沒有主意的,誰誰誰是你熱愛的對象但你的愛還是禁忌,是秘密,是好不容易等到二十歲可以談戀愛了,卻非常不幸地不可告人,於是你們又吃下一碗熱湯,你仰著頭任性喝下人生第一罐啤酒,第二根香菸繚繞。熱淚燙傷眼睛。
長髮剪成短髮,一個戀愛談過一個戀愛,牛仔褲換成迷你裙,球鞋脫掉套上高跟鞋,從瀟灑到糾纏,二十,二十五,三十歲逼近了,誰誰誰,誰誰誰,走馬燈的光屏,映照出戀愛、青春、飲食、男女、經濟、人情、歌聲、酒杯、搖晃的夜晚、慵散的午後、無人知曉的冬日早晨。那一條永遠走不透的高速公路,蛛網纏結的鄉道線道,坐在貨車助手席上,多年之後才知道你把愛情走成了一條百轉千回的道路,你傷過誰與誰的心,那個誰誰也使你徹夜痛哭,回頭無望。
「台」是個美麗的字,永遠定義不清,易於引發爭論,卻可概括描繪出你多舛的愛情,早熟的憂愁,你善換的情人,台啊,台客,台妹,台T與你並肩走在黃昏的故鄉,踏上悲戀的公路,提起溫泉鄉的吉他,走晃在男子漢麵攤,相約於女子漢釣蝦場,轉動命運青紅燈,旋轉著舞女恰恰。
恰,吐在免洗杯裡的檳榔渣,恰恰,堆壘在餐桌底下的啤酒罐,恰恰恰,那個你耳熟能詳的草莽故事,年輕時就離鄉背井到小鎮打拼,從鄉村少年變成逞兇鬥狠的「流氓」「七桃郎」,迎接他們的原來是不存在的江湖,等到你走進他們河邊的小屋,浪子已是燈紅酒綠過松垮的臉皮,檳榔染紅的嘴唇,酒精弄壞的身體,手臂上頂著褪色的刺青,額髮漸高,滿身疲憊。
熬過戀愛的高燒,熬過經濟的困頓,熬過瘋狂逃竄,從青春熬到中年,你看起來已經像個都市人,表皮的台味散透,走到無路可走,轉眼路突然寬敞了,不知是生命不再為難你,或是你不為難自己,原來回頭有望,最野最收不住心的也能落定,有了自己的餐桌,安穩的睡床,牽手的侶伴,靜美生活裡你對她切切說起倉皇混亂的過去,「其實我是個台妹」,回憶像告白。
你細細描摹著並不如煙的往事,那些被揉亂了的字,點點如星,標誌著所有故事的關鍵詞,餐廳秀、夜市、釣蝦場、卡拉 OK、褪色的紋身、金盆洗手退不出的江湖,七逃仔夢想的小吃店,滿屋手錶的走鐘人生。
然後燈光倒轉,投影在更遠、更遠的地方,竹圍裡傍晚來臨的賣菜攤車,「賣菜歐!」菜販吆喝著,你總是聽見那聲吆喝,竹圍裡稻埕上蜻蜓低飛,阿叔阿伯的汗衫濕透,阿婆的搖扇轉轉,小孩兒登登的牽脫鞋,一家一家夜晚的燈亮起來….
謝謝愛過我們,以及我們愛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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