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憶】貳、第一滴淚
房子在上回的尋尋覓覓後,終於找到了,空間比原先期待的再小些、屋況普通,但是和表妹兩個人把它生活得暖暖地,我們叫它「小小家」,在搬進去之後,房子裡的故事越堆越多。
而其實,要生活在另一個國家,與此同時要一起處理的事情有好多,他們像一坨打結的線,一個牽著一個,彼此糾結,讓人非常頭痛。
辦理手機需要地址,租房子需要戶頭,開戶頭需要水電單(也就是租房證明)。
初來乍到的我們像皮球,每到一個地方申請,就會被同一句要求踢出來——「請你準備好所有資料再來」。
聽起來都是在台灣一個小時可以處理好的事情,搬到法國,每件行政事務都困難得理所當然,這就是我學到的第二課。
雖然很愛哭,想念家人會哭、看電影會哭、沒能把辛勤練習的展現出來會哭(但長到現在,早已經知道如果沒能展現出來就是練得還不夠辛勤,就這樣,結束)、天空湛藍看到花園那一排排被陽光反射的樹葉閃呀閃,也會心臟滿滿的熱淚盈眶,但是在法國第一滴屈辱的眼淚呀,還是特別難忘。
租到房子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水電帳單上的名字換成自己的,帳單就順理成章的成了住房證明,整個大地遊戲也才能繼續闖關下去。
EDF是法國的電力公司,在我那個年代,巴黎每個區都有一棟,一個辦公室。幸運的是,我不用穿過大街小巷,這區的EDF就在我家旁邊,我們中間,僅只一間麵包店的距離。
第一次走進去時,整個空間滿滿是人,從機器中抽了張號碼牌,便和表妹一起走到側邊聊天,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感受人流在我們身邊來來去去,沒怎麼注意到時間滴答滴答走掉,只覺得叫號的數字怎麼都跳不到我手上的呢。
突然被人喊了聲,說「出去吧」,說話的人不怎麼客氣,我拿了號碼牌禮貌的問『還沒排到怎麼辦呢』,男子聳聳肩,不以為然的往門口走,邊走邊念「真的想排到的話,就更早來排隊啊」,我們兩人就這樣,和幾個和我們一樣困惑的人一起被推了出來,鐵門立刻就拉下。此時天色還亮著,看了看手錶,原來我們也等了兩小時呀。
於是第二次,我把事情排開,更早到了。
表妹要上課,我像後期的找房一樣,隻身去處理,抽完號碼牌,角落剛好有個位置,我坐下來觀察,和我一樣的外國人大約有一半,有些人待在櫃檯的時間很久,有些人則處理的快些,不論快慢,等待的人大多一臉無奈。
一邊看著來來去去的人,一邊反覆讀著捏在手上的小抄,雖然成功的租了房、註冊學校,不過用這口憋腳的法文面對行政事務,實在難免緊張,於是來之前就將幾個可能用到的單字、要辦理的事項都寫在小抄上了。
還在想著,該不會今天又得敗興而歸了吧的時候,叫號燈亮起手中的號碼,我開心得三步併作兩步跑到最左邊的櫃檯。
到了櫃台處,回應我的招呼的是意興闌珊的「嗯?」,正當我還在翻找資料時,櫃台的女子冷冷的問:「所以你要幹嘛?」
我抬起頭,啊也是,想起自己還沒說明來申請的內容,說聲不好意思,便把準備好的台詞一句句念出來,還沒講完,她冷冷的打斷我,說「小姐,所以你要幹嘛?」
很是疑惑,我以為我正在說明呀,於是照本再說一次,這次一樣,還沒講完,她便大聲的回「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原本還有些條理的,這個時候整個慌了,講話開始結巴,雖然如此,此時我只有自己,仍努力嘗試著表達將水電帳單換名字的來意。
女子的鼻子很挺,在櫃檯另一方,下巴向上仰,彷彿高高在上的皇室,審著我進貢的物品,不,她甚至對我的貢品不屑一顧。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因為不耐煩,近乎咬牙切齒講話而彈跳的棕色捲髮,和這句話用同一個節奏晃呀晃。
從我那已經緊張到發抖的嘴巴吐出來的字句,稀稀落落,像是被丟在地上的垃圾,一句、一句滾到遠遠的等候區。此時已經再沒有勇氣開口了,我攤開被冒汗的手心捏得緊緊的紙條,上頭已經有幾處因摺痕和手汗而模糊,我困窘的將它遞到皇室面前,想著,如果說話不能表達,那至少,準備好的紙條能為我表明來意。
她撇了一眼紙條,根本連讀都不想讀「小姐,如果你不會說法文,請你找一個能說話的人來,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雖說著敬語,但聲音越來越大,口氣更是惡劣,接近吼的字句迴盪在整個空間。
我左顧右盼,身邊不是自己也在處理事務的人,就是不論皇室小姐說得多大聲也彷如沒聽見的等候人們。無助極了,即使用力忍耐,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仍然不爭氣的流下來,大概是第一次,在這個國度覺得自己像從來不會被歡迎的外來者。
正準備要放棄,收拾資料並結束這雞同鴨講的對話(皇室小姐從頭到尾都講同一句,甚至根本不算對話)時,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狼狽的回頭,竟看到一位淡藍色眼睛的男子,如同王子般,風度翩翩地走近,以柔和並緩慢的速度向我確認要辦理的事項,確認後他點點頭,並輕地指示我向左移一步,接著開始和皇室女子對話。
此時我已經完全沒辦法聽到他們究竟是在說些什麼,只像千年難得見到一次王子的貧民般,羞澀但忍不住盯著他。他的肩很挺,就像是能將你的脆弱一一撿拾起來,溫柔捍衛著的肩;他的嘴唇很精緻,就像是說出來的話都能成為玫瑰一般,芬芳而溫暖人心;他的氣宇不凡,即便混在人群裡,都能脫穎而出的那樣純淨。
真的回過神來時,是他再拍拍我,一邊說著「好了,別擔心,都解決了」,一邊用可以融化世界上所有冰山的笑容直直向著我的時候。我深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他,此時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了,他是我溺斃前抓到的浮木,是我凍死前劃開的火柴,是我乾涸前下的那場,最溫柔而寬廣的雨。
他又笑了,慢慢的說「沒事了」指著我的眼角,作勢叫我不哭呀,剛才所有的無助和無地自容,就這樣,在太陽般的王子出現後,都融化了,像一場夢,美麗的夢。
故事就這樣到了尾聲。
好啦,老實說,為了讓故事更精彩,我稍微有修飾一些,欸,怎麼說呢,小有修飾。
我們湊齊了灰姑娘、巫婆和王子,本應該浪漫的結束,但......真實生活和小說小有不同,小有不同,說小呢,也不很小,大概就是...「王子」出現開始......。
是的,也就是說,其實真正的故事——沒有王子。
對,沒、有、王、子。
對啦,就是被巫婆羞辱完之後,淚眼婆娑的將文件收拾好,狼狽地離開,沒有王子也沒有太陽照進我心裡,就這樣,這就是第一滴紮實且深刻的眼淚,真實又難忘。除此之外,當然有許多反省,期許自己可以用這美麗的語言處理所有事物。
後來請了法國朋友陪著我,完成整個申請,明明是很簡單的事,第二次基本上也都是我自己表述,遇到不同的工作人員態度親切,體驗大改變。現在想起來,還是非常珍貴的經驗。
EDF就在家旁邊,連續好一陣子,走過那裡,不論麵包再香,都讓我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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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常常有男同學嘲笑我的聲音,他們會故意壓低聲音,做沙啞效果來學我說話,難聽的聲音、誇張的表情都讓我無地自容,我覺得這些男生很討厭,可是又無力制止他們的頑皮。
國小時跟著大家去參加甄選合唱團,甄選那天,音樂老師教了幾次用肚子唱歌後,要大家跟著唱,唱到一半,老師突然走下台,巡著巡著突然站在我面前,「啪!」的一巴掌打過來,「叫你用肚子唱,你是聽不懂嗎?聲音這麼原始,是怎麼唱歌,你不要參加了,你回去!!!」
所有的同學看著我臉上帶著巴掌印哭著離開,那是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聲音難聽到這種地步。從那時候開始,很喜歡唱歌的我不敢唱了。
當了老師以後,第一個職務就是生教組兼導師,不管在教室或是全校集會,都得要大聲說話,透過廣播我的聲音似乎更低沉、沙啞了,所以我很不喜歡用麥克風,聽到自己的聲音覺得很不好意思。還有一年級的孩子對著我直接說:「老師,你的聲音好像妖怪....」
有一次跟在網路上認識很久的網友見面,我才開口,她就說:「看你就長得水水的,聲音怎麼這麼難聽,好可憐....」
為了天生的不同,要接受多少不經意的玩笑、惡意的傷害和歧視?
這種破鑼嗓子要怎麼去演講?剛開始很擔心老師們會因為我聲音難聽就離席不想聽,但是為了宣傳融合教育的重要,我還是勇敢上台去,幾場後發現,聽眾不會因為我的聲音而離去,但是會為我的真心而留下,沒有因為聲音難聽而少一些感動。
以前被批評、攻擊、找麻煩只能掉眼淚,後來發現掉眼淚沒有用,沒有人同情,只有壯大自己,對攻擊適時的反擊,那些欺善怕惡的、仗勢凌人的才不會越來越囂張,才了解該給人基本的尊重,剛好就好。
聲音難聽不再影響我對自己的認知、不再因為聲音質疑自己的價值,這低沈沙啞的嗓音,成了神老師專有的特質。
我現在過得好極了,那些只剩下一張嘴的人說的話,只是反應自己低落的修為和人生的匱乏。
接受自己不完美,很胖、漸漸變老、聲音難聽、脾氣很壞、任性反骨、待人不看階級地位白目到了極點、就是愛買不起的X5......這就是我,就是這些特質組合起來的我,超讚的!!
我們大人能夠慢慢轉念,用優勢來接納自己的缺點或是天生的障礙,但是孩子卻無法理解,要為了自己的缺點自卑難過很久很久,直到找到優勢才能釋懷,小耳朵是一本很棒的書,讓孩子知道每個人都不完美,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或許就是與眾不同的特質,有不同的能力和獨特的存在。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在意的小耳朵?這是一本每個教室都該有一本的書,讓孩子欣賞自己的不完美,也尊重每個人的特質。
{小耳朵}
小耳朵影片:
https://www.google.com/amp/s/m.commonhealth.com.tw/amp/book/6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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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尋常的夜晚,醫院病房只餘下醫療儀器和冷氣機重複而單調的運作聲。
我獨坐在當值護士崗位,就著桌上一盞昏黃的檯燈,埋首到一疊報紙雜誌裡剪剪貼貼。
「男姑娘,在幹甚麼呀?」光伯突然冒出一張臉。
「嚇死我了!」我從椅子上彈起,「還有,別叫我男姑娘,我是男護士。」
我已經向光伯解釋過很多遍,可是他仍然把我堂堂男子漢叫做男姑娘,而且還毫不客氣地拿起擱在桌上的信紙問道:
「這是甚麼?男人老狗在貼心心,寫情書嗎?」
我被識穿了心事,立時耳根發燙。
「即是猜對了啦!搞甚麼鬼呀?這樣剪剪貼貼,是示愛還是勒索?」
「你別管我,快去睡,別一會血壓又飆高!」
光伯三不五時拉著醫護人員和病人亂謅一通,熱情嘮叨得令人避之則吉,只有我常常陪他鬥嘴聊天。
「寫給誰的呀?是不是文雯醫生呀?」光伯不懷好意地笑說。
「你快去睡吧,安眠藥給我拿來……」我顧左右而言他。
「文雯醫生一定很多人追,你這樣寫不行的。」光伯咂咂嘴道。
「還是拿點毒藥來吧……」我已經無地自容。
「想當年呀,我連工廠裡的廠花都追到手呢。」
光伯說著從錢包掏出一張黑白照,光伯和光嬸年輕的臉上,是肆無忌憚的青春和笑意。
「那時候,美娥學歷高,人又長得漂亮,工廠裡個個男生都想追求她。有的用銀彈攻勢,有的管接管送,可是她通通不領情。」
他把照片穩妥地收進錢包裡。
「那麼你呢?」
他得意地道:「就靠一封情書呀!」
我擺出一個懷疑的表情說:「情書還在嗎?給我看看?」
「在家呀,下次叫美娥帶過來。」光伯擺擺手道:「總之你先把這封嚇人的勒索信丟了!明天再親筆寫一封,我來當你的軍師!」
***
翌日,我夥拍文雯巡房,由於太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現,結果頻頻出錯。來到光伯床前,我的頭已經垂得不能再低了。
文雯吩咐道:「你替光伯抽血吧。」
光伯二話不說就撈起衣袖,使勁朝我打眼色,我還未意識到他的意思,他已經開口說話了:「文雯醫生,你平常喜歡幹甚麼?」
「我嗎?看看書,聽聽音樂,沒甚麼特別的啊。」平常文雯都是一臉的不苟言笑,可是對著病人則溫柔耐心,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千百個原因之一。
「看書好呀,聽音樂好呀,那麼你有男朋友了嗎──哎呀!」
我一聽這話就亂了手腳,針口刺不中血管,平白讓光伯捱了一針。
「怎麼了?」文雯從報告中抬頭。
光伯忍著痛楚,吃吃地笑說:「沒事沒事,那麼到底有沒有男朋友呀?」
「工作那麼忙,哪裡有時間呢。」
「那麼你喜歡哪種男生?我來給你牽紅線!」光伯拍拍胸口。
我差點吐血。
文雯輕描淡寫地回應:「最緊要聊得來,其他都是其次吧。」
「那麼我看男姑娘不錯呀,我跟他聊甚麼他都答得上話,胡說八道來說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的了!」
我吐的血已經比光伯抽的血還要多。
「光伯你要戒口了,今晚開始吃粥吧。」文雯沒好氣地笑說。
「放過我吧,我不亂說話了。」光伯哭喪著臉。
文雯哭笑不得地走出病房,光伯神神秘秘地對我說:「男姑娘,你的情書寫好了沒有?」
我左右張望了一會,從褲袋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遞給光伯。豈料他一手推開:「皺巴巴又暖呼呼的,太噁心了,我不要碰,你讀給我聽。」
我的白眼快要翻到後腦勻,但也只好坐在光伯床邊,細聲唸給他聽……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
光伯把臉皺成一團喊道:「變態!」
我嘀咕道:「哪裡變態了?這首詩叫《甜蜜的復仇》,很有名呢。」
光伯攤手:「真搞不懂你,一時像個綁匪怕留下字跡般用報紙雜誌剪剪貼貼,一時又寫這些恐嚇人的字!」
「我是怕文雯不接受我,也不知道別人會不會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所以才匿名給她寫信……」
「連署名也不敢寫自己的名字,寫情信有甚麼意思?再講,為甚麼要抄寫別人的詩?那不就是等如叫別的男人替你示愛?想想看那場面,多荒謬呀!」
我被光伯罵得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到說法反駁。
光伯動氣道:「回去重寫!」
我垂頭喪氣地站起來準備離開,他又把我叫住:「還有給我買兩個雞尾包,媽的,文雯醫生真給我開了粥水餐單呀。」
***
每天我值班時來到光伯床前,他都會笑盈盈地向我招手,然後湊近我耳邊,喜孜孜地跟我交代他向文雯打聽了哪些喜好。
多得光伯,我終於知道了她喜歡的作家是保羅科爾賀,讀村上春樹只挑賴明珠的譯本;她喝咖啡會下兩匙糖,吃麵時一定會挑出蔥花;她的父母從小迫她習琴,但她喜歡八十年代的粵語流行曲更多於古典樂;她喜歡游泳,喜歡待在水底時聽不見周遭人聲。
「男姑娘,情書寫好了沒有?」光伯像中學班上那些起哄的男生似的向我使眼色。
我確定了沒人在看,才從制服的胸袋中取出一張平整的信紙,這回信紙被小心翼翼地對摺收好,豈料光伯瞥了一眼就說:「你的字真醜,我看不清楚,你來唸。」
我忍住沒把他的氧氣喉拔掉。
我清清喉嚨,搖頭晃腦地唸道:「我想為你種一株花,栽一棵樹,直至根盤交錯,直到開花結果──」
光伯本來在大口大口地吃我剝給他的橙肉,才聽罷我唸個兩句,就咳個沒完沒了,忙不迭地打斷我:「咳!又從哪裡抄來的?」
「我寫的……」
光伯咳個不停:「咳!咳!矯情!造作!咳!」
「……」
「說了一大堆廢話,咳!連一句我愛你也說不出來!咳!」光伯邊咳邊說。
「……」
「一時又要考慮身份,怕自己高攀不起別人,咳!一時又瞻前顧後,還未付出就要計較得失,咳!連愛不愛也不敢說出口,三個字的事偏要花幾頁紙去繞圈子!問問你自己,咳!你喜歡那個人,是因為那個人也會喜歡你嗎?如果凡事也要計算回報,風險評估,那叫投資,叫作做生意!咳!」
我看他那麼激動,連忙站起來替他掃背:「知道了知道了,你就省口氣吧,那麼激動幹甚麼呢……」
光伯躺回床上:「今晚回去再重寫!咳!不要說別人說過的話,不要寫你做不到的事!」
***
那夜,我把光伯說的話想了一遍,當晚,我挑了一張最普通的單行紙,重寫了一封情書。
翌日,我帶著情書回到醫院,來到光伯床前,卻看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空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是出院了嗎?拜託,誰來告訴我光伯只是出院了?
我掐著信紙,呆呆地站在床前,文雯來到我身邊,柔聲地說:「光伯走了。昨夜的事。」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整齊摺疊好的床鋪,沒有一絲人氣,彷彿從來沒有人躺過的床鋪。
「我知道你跟光伯感情很好,他的太太還在辦手續,你要不要跟她談談?」
***
我跟光嬸坐在醫院空中花園的長木椅上,眼前是一大片翠綠的人造草皮,天很藍,風很輕,有一片雲在我心裡下著雨。
我們無言地坐了一陣,光嬸才開口道:「承蒙你的照顧了。」
「哪裡,是光伯照顧我呢。」我才一開口,眼淚就不爭氣地湧上來。
「我每次來看他,他都說幸好有你陪他消磨時間。」
我勉強掛上笑容:「光伯教會我很多事。」
「他常常男姑娘男姑娘的叫你,令你很困擾吧?他這人就是這樣,嗓門大,又愛亂說話。」
我苦笑:「而且又嘴饞。」
看著手中還拎著的一袋麵包,本來熱氣騰騰的雞尾包,如今已經放涼了,我從袋中拿出一個,掰開一半遞給光嬸,另一半塞進嘴巴,無意識地咀嚼,也許填飽了肚子,心裡就不會那麼空蕩蕩了。
光嬸說:「原來平日就是你替他買的麵包?我就奇怪為甚麼每次我來探望他都有新鮮麵包跟我分著吃。他以前在工廠也是每天買麵包牛奶給我,足足買了一年,我才答應跟他去荔園。」
我有點難為情:「光嬸,也許有點唐突,但能不能請你把光伯寫給你的情書給我看看?」
「情書?甚麼情書?」
「光伯當年不是給你寫了封情書嗎?」
光嬸歪頭道:「哪有,他不識字的。」
我回想每次我給光伯看我寫的信,他都以不同的理由推搪,好讓我唸給他聽──我搖頭苦笑,這老頭真狡猾呀。
「我想起來了,他跟我說過,你有喜歡的人。」
我點頭微笑道:「他說要教我寫情書。」
「我跟他說,你別壞了人家的好事。他卻說,『男姑娘是個善良的人,被他喜歡的人一定會幸福的。只是,這傻小子還欠了一點膽子。』」
我的淚再也止不住,啪噠啪噠地打落在冷硬的麵包上,嘴裡還含著滿口的麵包,卻好像有甚麼卡在喉嚨,怎樣也吞不下。
「但其實他哪裡會寫甚麼情書呢,他這人話雖然多,卻從來不懂說半句甜言蜜語。說句害羞的話,我年輕時可是有很多人追求的,甚麼公子哥兒、俊男才子都有,但只有他願意天天買一個雞尾包一盒牛奶,早早就在我家門前等著,不論晴天雨天。」
我只默默地聽。
「你別看他說你沒膽子,那時候我們已經天天在一起上下班,放假也到處去玩,但他就是遲遲不跟我表白。他唯一一次說過的情話,就是在求婚時,那時候我們連手也不曾牽過,那夜他送我回到家門前,我看他整夜都心不在焉,便問他到底怎麼了。他嚥了一下口水,深呼吸之後拿出戒指,鄭重地說:你願意以後跟我一起生活嗎?」
光嬸頓了一頓之後續說:「他從不說花言巧語,但答應我的事一定會做到。那天我要他答應不能比我先走,他只是搖搖頭,對我說了三個字。」
我看著光嬸遲暮卻依舊閒雅的面容,她的眼眶早已紅了。
「『謝謝你。』那天他這樣對我說。」
***
說完以上的故事,我把寫滿致辭的稿紙對摺,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早已在心裡排練了千百遍。
「光伯雖然不識字,卻教會我如何寫情書:不要說別人說過的話,不要寫你做不到的事。寫情書的正確方法,是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表白。文雯,你願意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嗎?」
文雯披著一身純白嫁衣,在台上泣不成聲,她點點頭,對我說了三個字: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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