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怕失去自由、怕害到別人的人文詮釋》 /曾昭旭
曾昭旭老師是我高一的國文老師,當時對老師的崇拜,幾乎讓我在高三分組的時候,認真考慮要報考師大國文系為第一志願。
雖然最終仍然跟著大潮流走,念了理工,但是影響所及,我在大學一年級的中文課,只會用文言文作文,我的大學同學們應該都還記得。
感謝社群軟體平台的幫助,在我退休之後,加入了高一同學會的Line群組,又與曾老師聯繫上,得以經常閱讀到老師所寫的文章,私下也會向老師請教,得到老師的指點。(如果想要了解曾老師的話,歡迎自行Google上網搜索。)
我今天看到老師的一篇文章,談到中西文化對此次疫情的影響,在美國和台灣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做法。老師從文化的角度,來分析兩者的缺失,並提出撥亂反正的辦法。
徵得老師的同意,與我的臉書朋友們分享。大師之作,切勿錯過。
《怕死、怕失去自由、怕害到別人的人文詮釋》 /曾昭旭
1.不同文化有不同的怕
回顧疫情,會發現一些很有趣的中西差異:
首先,關於戴口罩,台灣可能是全世界做得最好的地方。加上勤洗手、少出門、與人保持安全距離,合稱防疫新生活。這種軟封城可說是繼上階段的成功加零之後,今年五月以來僅花70天就能把這波疫情壓下來的主要因素。令國外輿論在譏諷台灣過於自滿之後,不得不再度稱讚台灣的防疫能力。而反觀西方人則是對戴口罩非常反感,視為妨礙自由與人權。即使疫情高張,病亡甚眾,仍然要走上街頭遊行抗議,或者不戴口罩群聚飲酒(許多西方人視上酒館為生活必備)。頗令台灣人感到不可思議。
其次關於打疫苗,台灣人多半非常緊張怕打不到,以致連少量殘劑都爭先恐後搶打,天天質問政府為什麼不早買夠疫苗?反觀西方人(如美國)卻疫苗過剩,要用種種方便服務、實質獎勵吸引人民來打;卻還是有一半的人質疑疫苗,選擇不打。以致美國至今完成兩劑疫苗的覆蓋率才50%左右,難以達成群體免疫。也讓台灣人感到匪夷所思。
試問隔一個太平洋,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呢?雖然因素甚多,但主要的恐怕還是文化差異,才使得台灣人(代表中華文化)和美國人(代表西方文化)普遍所怕不同,所以面對疫情,也才有這麼不同的反應。
這文化差異我們很容易想到的就是中國人包括台灣人比較戀生怕死。這看法雖然似嫌粗糙,卻並非沒有道理。中國人常諱言死(連醫院大樓都沒有四樓),俗語更是直說「好死不如賴活」。真的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會賴活的人,無論環境多麼惡劣都能堅靭地活下去,人還愈活愈多。即使病痛纏身,常跑醫院,每天吃一大堆藥,還是要活。就更不用說病危之時,家屬幾乎無例外地要求醫生用盡一切手段去急救挽回了(而不管是否徒增病人的苦痛)。所以在台灣,洗腎、葉克膜、達文西手臂、鼻胃管灌食、插管、CPR急救等等都有濫用之嫌。遂產生醫藥愈發達,不健康餘命愈長且愈苦痛的荒謬現象。真是執著於賴活到完全沒道理的地步了!那麼,過度緊張於執行防疫新生活是否也是其中一環呢?
當然,這種戀生怕死的所謂文化影響,早已不是中華文化的本來精神。相對的,西方人愛自由而不在乎染疫死亡(所謂不自由 毋寧死),延伸到也不在乎傳染給別人害別人死亡,其實也已經是西方文化精神的墮落;變質為寡頭的個人主義,也並沒有比中國人的戀生怕死好到那裡去。總之,只要是從怕出發,不管是怕死還是怕失去自由,都一樣是文化的變質墮落;只是因文化性格不同,所以墮落也有不同形態罷了!
2.文化精神異化變質衍生種種心理恐懼病痛
原來中國人容易戀生怕死,是因中華文化根本就是一種生命精神,引申之也包括道德精神。狹義的生命精神是指一種肯定生命的存在與求生存的靭性彈性、適應力包容力;用一句白話表示,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但廣義的生命精神則要進一步問活下去所為何來?答案就是去創造生命存在的意義價值,或說去立人達人愛人,亦即充分地自我實現。此即名曰道德性或理想性。用一句白話表示,就是「一旦活得下去,立刻就要求要活得優美」。亦即:生命主體性一定要自覺地發展出道德性來,才是真正的主體性(真我);否則,停留在努力求生存而忘了善用生命以創造意義與愛,生命精神就會失落,退墮到以維持形軀肉身的生存為唯一目的,遂衍為荒謬的戀生怕死心態。其所以荒謬,即在長生永不可得,戀生終必無望,所執只是假我。於是怕死之情也就永不能解除;人生將永只有苦而無樂,反成生命的實質否定。以否定生命(放棄意義之創造)來貪愛生命,此所以為矛盾荒謬也!
至於西方人之愛自由,首當釐清此所謂自由到底是指什麼?原來和莊子所謂逍遙、佛家所謂自在大大不同,而實指一種生存權或基本人權。如羅斯福總統許諾美國人四大自由,總言之實即生存權也。又如西方許多國家的國歌,歌詞大都提到與敵人鬥爭以爭取自由,甚至充斥血腥殺戮(法國國歌足為代表),主題實即國家民族之生存也。但此所謂生存,意思卻和中華文化脈絡下的生存不同:中國人是指素樸的形軀生存,意義是好活用此身以進行道德創造。但在西方文化(姑以基督教文明為例)的脈絡下,人身並無主體的身分(上帝是唯一的主),而只是上帝的工具。上帝頒布律法與上帝之國的藍圖,人則納入此律法結構中享生存生活之權利以盡為上帝服務以依上帝藍圖建構地上之國的義務。換言之,人的自由只是上帝誡命與法律規定下的行動自由(可稱為廣度的自由,與中華文化脈絡下之心靈主體自由或深度的自由不同),目的是藉此善盡待奉上帝的義務。因此,若忘記善盡作上帝博愛工具的責任,自由便會退墮為自我中心、自私任性,到玩法弄權,背叛上帝律法的地步。這當然是西方文化精神的變質異化,於是神化為魔,假冒上帝之名而實行魔鬼之事。西方近代的帝國主義、殖民主義,掠奪世界資源以自利,皆其流也。
3.文化退墮之病仍當用文化療癒
以上分析中西文化異化退墮的不同脈絡,而同歸於有所怕的虛弱心理。而不管怕什麼,都可總說為怕死(請參考前著《論生與死的詭譎相即》一文),亦即怕我之不存在;只是西方人的存在觀是「我自由故我在」(自由本質即生存權),中國人的存在觀則是「我活著故我在」(活著即一切可能之基礎)罷了!
而不論中西,其生命的存在都是要指向意義價值之實現的,差別只在實現的形態不同;在中華文化是善用形軀以作道德創造,在西方文化則是享自由人權以盡為上帝愛人工具之義務。所以,當其退墮為執小我自私的時候,都同樣會有假上帝或道德之名以自我文飾的虛偽。在中華文化脈絡是假借仁義之名而實則忘義逐利(孔子云:「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在生活中,無論親子友朋乃至政府人民,口口聲聲為你好而實則以威權干涉宰制,不知尊重人權者多矣。在西方文化脈絡,則是假冒上帝之名而實則叛神歸魔(如浮士德出賣靈魂與魔鬼交易);在社會與國際,自以為秉上帝旨意而對異國異族異教徒橫施歧視侵畧迫害滅族之暴行,不知衆生平等,皆當為上帝之博愛所蔭庇者亦多矣!於是落到疫情的面對,在西方美國,遂有將自我自由無限上綱而敵視戴口罩者、排斥亞洲裔(誣之為病毒源頭)之表現。在台灣,則有將戴口罩以免害別人被傳染之道德立場無限上綱,自居於道德優位而對不戴口罩者輕予指責,橫加干涉,教訓之餘,甚至還施予霸凌懲罰。這些實都是假自由假關懷、假正義假道德的表現,雖中西形態有異,其屬假冒為善則一也。
那麼,對這些因文化精神泯失扭曲變質而形成的病痛(其病徵則可總結為怕之一字,即《大學》所謂:「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也),要如何才能得到療癒呢?而答案無他,就是回到文化發展的堵塞處重新求其通罷了!在此要點有二:一是問你的文化發展是因何堵塞的?二是那要如何才能彌補前愆重新走通?
先說中國文化這一面,問題乃出在由內聖(個人心性修養以成為仁者愛人的君子)跨到外王(事實上能普遍且有效地愛到眾生)時被卡住了,使得愛傳不過去,或在傳過去時愛變質為非愛。為什麼會如此?則因太容易用愛籠罩一切(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而忘了現實上人我有別,當尊重對方的人權或自由意志。遂導致以道德、以義理、以愛傷人,而受傷者還得因感情故委屈忍受。子女忍受父母,父母也得忍受子女,愛之互動竟成互相折磨,遂成中華文化體中的普遍陰暗。那麼當如何彌補此文化體的漏洞呢?簡言之就是當從西方文化得到尊重人權(西方文化脈絡下之廣度自由)的啟發與覺悟、肯認與實踐。由家庭以至於社會、國家,次第皆然;然後從修身開始推擴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外王事業才能走通;這當然進一步包涵現代社會、政治體制的合理運作,即所謂民主也。
再說西方文化一面,問題乃出在人僅自居為上帝的工具與僕人,生活在依法行政的體制運作中,只與認知理性相關,卻把價值問題丟給宗教,感情問題丟給文學藝術,自己只屬宗教文學藝術的受蔭庇者或受益人(西方人普遍有對教士與文學藝術家的崇拜情結),而不知自己也可以是生命感情與道德價值的主體(這當然須經一番自覺的工夫修行)。於是生命主體沈隱成為佛洛伊德心理學中的黑暗本我,當宗教法律與文學藝術的帶領薫陶力衰退,便會冒上來成為自利相爭的亂源。何止遺忘上帝的仁慈(仁慈更高於正義),更且將自私自利合理化為生存競爭的正義(達爾文的進化論、美國理直氣壯的所謂國家利益、美國優先)。遂致擾亂世界,各奉自己的上帝伸展自己的權利,而難以分辨誰屬上帝誰屬魔鬼了。那麼當如何彌補此文化體中的漏洞呢?簡言之就是當從中華文化得到主體自覺(中華文化脈絡下之自由,即道家禪宗之深度自由也)的啟發與覺悟、肯認與修行。啟動仁心的自覺,以培養根本自信,拓展宇宙心胸,超越一己一族一國一教的局限而直通上帝博愛的本懷,以天下為己任,為萬世開太平。這樣才能真走通依上帝心中的藍圖(大同世界?)以建設地上之國的康莊大路。
當然,以上提示的彌補療癒之道,實質上就是中西文化兼取其長的會通之路。這激盪會通事實從馬哥孛羅、利瑪竇東來就開始了,其間迂迴曲折、辯證跌宕,至今未已,也許才是又一波的方興未艾,而必蔚為未來世界文化發展的主旋律,吾人且拭目以觀,靜心以待。
2021-8-22 4300字
理直氣壯詞性結構 在 陸秀慧 Desiree's Planet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綠光劇團 吳念真舞臺劇作品《人間條件6》未來的主人翁--- 呈現了許多這個世代所面對的共同問題:高齡化時代下,照顧長輩的長照議題;婚姻與事業的抉擇與恐懼;夫妻間的生育問題、房貸壓力與孩子的教養觀念衝突;為了符合長輩與社會期待,不得不放棄自我理想的掙扎,一幕幕的戲,也勾勒出台灣當代社會的面貌。演員並以生活化的表演、日常的台詞(其中有大量台語,程度不行的請看字幕),描述了生、老、病、死的當代臺灣。上一代的父權與家庭結構,清楚再現。老師生日時,由兒子悉心照料,中風的老師癱倒在病床上,當年的學生們在客廳裏,聊精子無力、事業、理想、家庭等喘不過氣來的壓力,但女性則命定認份地規定自己要繁衍,生命才完整,照顧自己爸媽還不夠,還沒進門就無怨無悔地照顧了癱瘓公公。中產階級規律地複製下一代,以道德倫理為法、以社會秩序為綱、以公務員為保險人生底綫!兩人感情變淡,就以結婚來修復,婚後食之無味,就以生子來補强,就像花了大錢買雙名貴鞋子,明明不合腳磨破脚跟,也理直氣壯地捨不得丟!那個從小人群中的第一名,心裏永遠都是過不去的 “看不起” 和 “不平衡”,看不起 那些書念的比他差的,對他們現今世俗認可的功成名就,也只有滿肚子的 不平衡!
吳念真:「這齣戲是上一代對下一代的告解,並求得諒解。我不是社會觀察家,但這裡面很多片段與當代社會緊緊相扣,我只是想說我們很理解,其實下一代沒有更好命」。
羅大佑 “未來的主人翁” 的悠悠歌聲,在全劇中像鬼魅般時不時飄來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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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北」之社會語意學考察
劉維公
現今靠北語句的流行和靠北語意的進化,背後反映出當代集體深層的社會心理結構變遷。圖為警界基層常在上面反映不滿的「靠北警察」臉書專頁。圖/翻攝自臉書「靠北警察」
記得我小時候,只要不小心說出靠北這兩個字,一定會馬上被長輩大聲訓斥。有教養的人不該使用這麼不禮貌的語言,尤其是它觸犯與壽命(對父母)有關的民俗禁忌。但現在年過半百的我,在谷歌關鍵字搜尋輸入靠北後,立刻出現三億多相關的條目與網址。靠北這麼粗俗的詞彙,在台灣竟然已經成為一種常態的語言地景。
根據維基百科「台灣閩南語髒話」詞條的解釋,靠北(哭爸)字義指的是在父母喪禮中的哭喪行為,藉以比喻他人的叫苦或抱怨,用來表示糟糕、不滿、驚訝或遺憾,屬於閩南語中不禮貌的粗話。現今靠北語句的流行,光從這種傳統禮俗的解釋觀點是無法理解的。靠北語意的進化,背後反映出當代集體深層的社會心理結構變遷。
「人生不合理,抱怨不需要道理;隨時發洩負能量,別讓你的委屈傷害你。」這是出版社在推介一本名為《人生好難:厭世代靠北人生指南》書時所寫的一句話。它很傳神的說出靠北的時代語意學意涵。「我就是要靠北」經常是靠北粉絲專頁所標榜的氣勢。靠北的人理直氣壯,因為他們主張,別讓自己委屈,抱怨訴苦不需講道理。
尤其當今貧富差距惡化、階級流動鈍化等嚴重的社會發展問題,讓靠北擁有強大的正當性,而靠北的人得到更多同情的支持。靠北語句的數量,是社會負面情緒的指標、挫折感的溫度計。
靠北,其實是全球現象。在美國,它被稱之為「嗆聲文化」(callout culture)。路加諾夫(G. Lukianoff)與海德特(J. Haidt)的專書《為什麼我們製造出玻璃心世代?》(The Coddling of the American Mind. How Good Intentions and Bad Ideas Are Setting Up a Generation for Failure)指出,社群媒體黨同伐異的嗆聲文化正帶領美國步入反智、反民主的悲劇。
不論是哪一個字眼,靠北與嗆聲的共同特色就是:用語言製造共同的敵人。站出來說話的人,自詡為正義之士,代表一群「好人」說話,而那些被靠北、被嗆聲的對象,是其認定阻礙社會進步的「壞人」。「好人」vs.「壞人」的判定都是他們說了算。言語中,沒有妥協的餘地,也沒有寬容的空間。靠北的人無法包容其他意見與價值觀的人。不同想法的人,就是敵人、壞人。
靠北語言文化正在崩解社會的溝通系統,讓我們付出巨大的社會成本。它讓語言不是追求真相與真理的神聖工具,而是用來攻擊他人的低級武器。最可怕的是,全球民主專制政府的「靠北化」。從美國到台灣,掌握權力的人竟然將「靠北語言」當作是治理民主國家的一種方式。執政者發言目的不是為了理性說明公共政策,而是有意圖的製造分裂與仇恨,在法律上放縱支持者在留言板、討論區、政論節目等產製大量靠北語言,「出征」任何與執政者不同意見的人。
當代民主社會的毀滅,不會是來自外部侵略者,而是掌權者執意打造一言堂的語言巴比倫塔。
(作者為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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