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燕(1960年舊作)
李怡
(有讀友說,讀了我回憶錄中談到的二戰後北平的生活,很感興趣。我找到我在61年前寫的小說《憶燕》。那時我只23歲,為文尚不成熟,但對當年的古國風情,仍未失記憶。寫此文也反映我那時正值初嘗愛情滋味的心緒。在此重刊,以饗或有點興趣的讀友。亦感到此時人類或更需要從動物體味原始感情也。)
並不是每一個人的童年都是歡笑的。有些人的童年充滿了眼淚,有些人的童年在歡笑中也有過悲哀。而我在童年的回憶中可以找到很多快樂的影子,卻也永遠忘不了我的第一聲歎息。
北國的春天來得特別遲。當南國木棉樹開著紅艷艷的英雄花的時侯,那灰藍的天空還紛飛著雪花。有時甚至冰雪融解,樹芽新綻,你還不能脫下棉衣。只有當燕子在你的屋簷下呢喃,你才可以確信大地告別了塞冷。
那時我正住在北方的一個大城市裏,我的家是一個四合院中最好的一間,坐北朝南,因此特別敏感於春的到來。那一年,院子裏的雪人早已變成一灘水了,我像一隻久困於籠裡的鳥兒一般,成天嚷著要到野外去玩,而過於謹慎的母親卻總是以嚴寒的天氣爲理由,遏止住我的野性;就在這百無聊賴的時日裏,簷下的燕子,第一次帶給我心靈的悸動。
簷下的燕子有一對,哥哥說牠們是夫妻,我卻覺得牠們很像兄妹。忘記了牠們是怎樣營的巢,也忘記了牠們哪一天停止了雙雙飛行。只記得有過一段時期,早上飛出去的燕子只有一隻,而另一隻,卻躱在巢裏,每天從那外出的燕子的嘴中接食毛蟲。我覺得很奇怪,就走去問媽媽。媽媽告訴我,那留在巢裏不動的是雌燕,牠快要生孩子了。至於爲什麽會生孩子,為什麽生孩予就不能飛去捉毛蟲,媽媽沒有告訴我。她說我不會懂得的。我接著又問,「爲什麽我不會懂得? 」媽媽就顯然不高興了,她說,「不懂得就是不懂得,快自己去玩吧。 」我噘噘嘴,但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
那時候,好像正是五月,大地已經佈滿初夏的陽光了,院子裏的梨樹開了花,蜂蝶在花間奔忙著。而我,雖然仍是愛往外跑,但對簷下的燕子卻繫滿了心思,幾乎每天進出屋子都要望牠幾眼。
有一天,我忽然發覺燕巢裏露出了兩個像小指一般大的小燕子頭,黃黃的,看不見上面有毛。這對小燕子真是太小了,只是嘴倒特別大,如果不是那天我正巧碰上大燕子向兩個小傢伙餵食,恐怕還有好久才會發覺我們增添了兩個小鄰居呢。那天早晨,我正在簷下跟燕子道早安的時候,雄燕像一枝箭似的從院外掠進來了,雌燕把嘴一張,接過了雄燕嘴上的毛毛蟲,這時候,兩張小嘴大張著露在巢外了。於是,我像發現了什麽寶貝似地大叫起來,跟著就找哥哥,可是哥哥已經上學了,我就去告訴媽媽。媽媽正在廚房裏忙著,聽見我怪叫著走進來,就瞪著眼睛喝道:
「瘋丫頭!又吵什麽啦?」
我不管她的吆喝,一直撲向她的身邊,喜孜孜地拉著她的衣角說:
「媽媽,燕子養孩子啦!」
媽媽也高興起來,不再駡我了,反倒拉著我的手往屋外跑,跑到簷下一看,兩張小嘴已經縮回巢裡,雄燕也飛走了,巢上只露著一個雌燕的頭。
「小燕子縮回去了。媽媽,把梯子搬來爬上去看好不好? 」我說。
「不,不要這樣,你會把小燕子嚇著的。」媽媽說。
等到哥哥放學回家,我就立刻把我的發現告訴了他。可惜他到簷下望到天黑,也還望不到那兩張露出巢外的嘴巴,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又怱怱上學去了。這樣候了好幾個早晨和黃昏,哥哥還是看不到初生的小燕,我也是自那天早晨看過一次後,一直再沒有看到了。
星期天早上,哥哥不用上學,一早坐在簷下等著,我挨在他的身邊。我們想,今天大槪可以盼到了吧。然而一點鐘,兩點鐘都過去了,我們還是沒有見到雄燕飛回來,也就見不到小燕的大張的嘴。我等得不耐煩了,就對哥哥說:
「搬一張梯予來,爬上去看吧。」
「哎,對啦,我怎麽想不起來?你不早說! 」哥哥興奮地嚷著。
「就是媽媽不許,媽媽說會把燕子嚇著的。你說會不會?」
「媽媽哪裏是怕把燕子嚇著?她是怕把我們摔著!小紅,不要緊,我們不給媽媽看見,偷偷把梯子搬來,你在下面扶著,我爬上去看,然後我下來扶著,你上去,這不就不用怕了嗎?」
「對呀!」我不禁高興得拍起手來了。
那時媽媽正在廚房忙著,爸爸又出外去了。於是我們兩個小鬼就躡手躡腳地把梯子搬來,輕輕地放在燕巢下,我扶著梯子,哥哥慢慢地爬上去了。爬到他的頭和燕巢平行的時候,哥哥忍不住大叫起來:
「小紅,你看,小燕子長出毛來了,你上次看見牠們的時候不是說還沒有長毛嗎? 」
隨著他這一喊,巢裏的雌燕就驚叫著飛了起來,小燕子也爬到巢邊了。我連忙叫道:
「哥哥,當心燕子掉下來呀!當心呀!牠們還不會飛的。」
哥哥連忙伸手攔住小燕,不讓牠們爬出巢外。可是雌燕卻悲哀地叫起來了,牠繞著燕巢慌張地亂飛,一邊又用眼睛盯著燕巢,牠大概以爲哥哥要傷害牠的孩子了。
媽媽聽到我們的喊聲,就跑出來,看見我們的情形,就跺著腳喝道:
「哎呀,你們怎麽這樣不聽話呢?還不快下來! 」
正說著,那繞著燕巢驚慌地盤旋的雌燕,卻忽然拍的一聲,撞在屋樑上!牠是那麽不小心,又撞得那麽重,就像斷線風箏一樣掉落在地上。
「呀!」我喊了一聲,就哭了起來,牠多麽可憐呀。
媽媽連忙走上前,把跌在地上的雌燕小心地拾起。我走上前去看,那雌燕的胸部還在起伏著,眼睛張開,嘴裏發出一聲聲的哀鳴,一面還掙扎著要飛。
「好在牠還沒有死。 」母親噓了一口氣,就爬上梯子,把雌燕輕輕放在巢裏,然後下來責備我們說:
「看你們做了什麽事,欺負小燕子,你們就高興了嗎?你們這些壞孩子,你們不害羞嗎?」
「我們沒有欺負牠們呀!」哥哥委屈地說。我這時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只知道哭了。
媽媽嘆了口氣,抱著我說:「好了,別哭了,別哭了,下次千萬別再這樣,懂嗎? 」
我連連點頭。可是到了晚上,雄燕已經回巢,雌燕依然在哀鳴著。整個夜晚,我伴隨著牠,一起哭泣。我多不好,我多沒出息,我多不聽話呀!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雌燕不再哀鳴了,我的嘴角才重新開始有了笑。這時候,小燕子也大得多了,我們每天都可以看見牠們一家,看見牠們快活地呢喃,快活地餵食。
又過了兩三個星期,小燕子的羽毛都豐滿了。終於有一天我看見牠們飛出了燕巢,在兩隻大燕子中間,緩緩地飛翔著。我有說不出的高興。小燕子能飛了,雌燕也飛得像雄燕一樣好。我雖然在無意間做了傷害牠們的事,可是到底沒有給牠們帶來什麽不幸。當然,要叫我再騷擾牠們一次,那就死也不幹了。
轉眼夏去秋來。楓樹的葉子漸漸變成了紅色,大地上颳著乾燥的風沙,碧藍的天顯得更高更藍了。嚴塞的冬天眼看就要到來。我們的鄰居要飛向南方了吧?
這是媽媽告訴我的。燕子隨著季節而變換牠們住居的地方,春天燕子來到北方,養下了孩子,教會了牠們飛行,到了秋天,就帶著小燕經過萬里飛行,到溫暖如春的南國去避冬。
在一天早晨,當我起來走到簷下時,已看不到這一家人的影蹤。牠們沒有向我道別,也許還在爲我那次的魯莽行動生氣呢!
沒有了呢喃的燕子,忽然覺得無聊、寂寞起來。屋外颳著風,堆雪人,打雪仗的時候還沒有到,而綠草如茵的季節又過了,這時,該是孩子們的最難過的季節。我們只能乖乖地等著,等著冬天,等著春天,等著燕子再度來我簷下營巢,那時恐怕要輪到今年的小燕做爸爸媽媽了。
然而,有一天早上,天還沒有大亮,全屋的人都在炕上睡著,燕子的呢喃又把我從夢中喚醒。我睜大了眼,朦朧間以爲自己還在做著春天的夢,然而聲音是那樣清晰,簡直不容我有絲毫的懷疑。於是我披上了夾衣,開門到屋外去看個究竟。
門一開,就有一陣清勁的風灌進屋來,媽媽立刻就醒了。我覺得媽媽是最敏感的,她總比我們先感到冷,先感到熱,先感到飽,也先感到餓。這時,冷風剛吹進屋,我就聽到媽媽在說了:
「小紅,這麼早起來幹什麽?」
我重又把門關上,走到媽媽牀邊,跟她說:
「媽媽,你不是說燕子都回南方去了嗎?怎麽現在又聽見牠們叫呢?我想到外面看看,媽媽,好嗎?」
媽媽靜靜一聽,也聽到燕子的聲音了,就答應著,一邊也起了牀,穿上衣服,和我一起走到簷下。
屋外,天已大亮了。簷上的燕巢,又有了兩隻燕子,在呢喃著,牠們的聲音很淒涼,大概是天氣委實冷了。我認得牠們是那兩隻大燕子。就問媽媽-:
「牠們爲什麽不走?」
「我也不知道。」
「兩隻小燕呢?」
「大概去遠了吧。」
「牠們不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嗎?」
「是牠們的爸爸媽媽不跟牠們在一起,牠們是應該到南方去的。」
我實在不懂,爲什麽這兩隻大燕不去南方,而在這裏挨冷。
又過了一些日子,天氣更冷了,兩隻燕子白天辛苦地在外面飛著,晚上就躲在巢裏哀鳴。我心裏難過,想把牠們捉到屋裏來養,可是又怕再次出現上次的事情。跟媽媽說,她搖搖頭,沒有主意。後來媽媽每天趁兩隻燕子飛出去的時候,就攀著梯子把一些穀子放進牠們的巢裏。媽媽說,天冷了,牠們在外面很難找到吃的東西。
然而,燕子還是哀鳴,牠們每天吃著穀,但找不到禦寒的方法,天氣卻一天天冷下去。我們脫去了夾衣,披上了棉衣,大地上開始飄著雪花。只見兩隻燕子成天在巢裏依偎著,也不出去覓食,只是一味地哀鳴。然而,如果媽媽拿穀子給牠們,牠們就驚怕地飛開了,牠們還怕我們呢。
春節前十天左右,有一個晚上特別冷,我緊緊地靠著媽媽,用媽媽身上的體溫來暖和自己的身體。到了早上,打開們一看, 大缸的水結成冰,缸也裂開了,地上多了整整有一尺多的雪,寒暑表的紅線指著零下八度。
意外地,我沒有聽到燕子的呢喃,我擡起頭來向燕巢一望,燕巢的邊上都結了冰,燕子不見了。
我叫醒媽媽和哥哥,攀著梯子上去看看,兩隻燕子僵臥在巢裏,已經死了。
媽媽把兩隻凍僵的燕子拿下來,我看見牠們的翅膀都張開來,互相擁抱著,身上硬得像鐵做的玩具。我們把燕子拿進屋裏,牠們身上的冰化了,可是眼睛卻再也沒有張開。
媽媽捧著牠們,忽然像發現了什麽似地叫我:「小紅,你來看,這雌燕的左邊的翅膀有一根骨頭是斷的。」
我用手摸摸,果然覺得那裏有一根骨頭只有皮肉連在一起。媽媽歎了口氣說:
「現在你該知道這兩隻燕子爲什麽不去南方過冬了吧,因爲雌燕的翅膀斷了一根骨頭,牠耐不住萬里飛行呀! 」
我想起了那次雌燕撞傷的情形,心裏很難過。這樣說起來,倒是我把牠害了。可是那雄的呢?我就問媽媽:
「那沒有受傷的一隻為什麽也不走呢?」
「牠留下來陪那雌燕。 」媽媽說。
「陪著牠一道死嗎?」我問。
「是的,陪著她,一直到死。」媽媽慢慢地說。
「牠為什麽要這樣呢?」我問。
「小紅,你不懂得,這是愛情。」媽媽摸著我的頭。
「什麽是愛情?」我還要問下去。
「到你長大就明白了。」
十幾年過去,小時生活還常常映進我的腦海裏,我懷念北國的白雪,懷念北國的綠樹,懷念北國的楓葉,懷念兒時的伴侶。而最難忘的,就是這一對燕子——我的鄰居。我傷害了牠們,而牠們,卻用最美好,最善良的感情來激勵我,我爲牠們難過了好久好久,直至今天,還不能忘記。(一九六0,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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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己任老師分享」
最近幾個月來不知道為什麼常常想起“楊小佩”,雖然知道她已經逝世三十多年,可是她的琴聲與最後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情景仍然常常出現在眼前。郭英聲說他生平拍的第一位女孩就是“楊小佩”,而“楊小佩”在那個年代,是與陳必先齊名才華洋溢的鋼琴家。 雖然她身材瘦小,但鋼琴在她手下卻像個玩具,第一次聽小佩彈琴,立刻被她的琴音迷倒,而更讓我注意的卻是她雙眼中透露出來的憂鬱與哀傷。今天在網路上不經意看到了這篇「遺言」,一眼就認出那位「佩吉·楊」就是楊小佩!她的故事可以為天下父母鑑!「遺言」很長,請耐心的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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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天下父母心和錯位的愛”
佩吉·楊,42,台灣人,台灣著名鋼琴家
這份遺言是根據我收到的幾盒錄音帶謄寫的,費時不少,是所有遺言中最長的一份,但完成後感到很值得。
寄磁帶的人是遺言中提到的那個被稱為 L 的人。
你好,親愛的先生或女士:
首先我非常感激你給了我這個能讓我說出自己生命中故事的機會。
我不想走,也不能走——這是我此刻最最想說的話。
此刻我對自己的生命已沒有太多的留戀,除了父母和我在音樂界和非音樂界的朋友,當然還有萊昂,我再也無法見到的法國戀人。
可是我的女兒尼娜才只有 9 歲呀!
我不敢想,她從此必須活在一個沒有媽媽的世界裡,這是何等殘酷的一件事啊!
我已經是肺癌晚期,本來就又瘦又小的身體經過多次放、化療現在已經脫了形,加上掉光了頭髮,你可以想象我的樣子有多難看。
我那樣注重外貌,愛漂亮,現在卻對自己的一切都無能為力了!
前天小尼娜來過了,她從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大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
我從她的哭聲裡可以聽出來,她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媽媽,有可憐我的成分,有不懂,還有媽媽變成了這個樣子,她不知該對誰發火的憤怒。
我住在加州;今天早上,一個紐約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在《紐約時報》上登了一個徵集臨終遺言的廣告,然後她小心地問我是否有這樣的需要,如有,她可以代勞記錄和郵寄。
我不知道你是誰,可是你這樣做真是夠殘忍啊!因為你活生生地把一個人不願意面對的死神提前拉到了面前。
你知道嗎?不論一個人病得多重,離死亡已有多近,他也不願真的相信自己會走,因為我們只熟悉活著時的一切,能看見的生活,而死亡畢竟是件多麼陌生的事!
但我又必須承認,把最後的話留下來對我又是一種多麼致命的需要!
我現在已經不能寫任何東西了,趁現在還能勉強發聲,就把留下的話在電話裡口述給了我在紐約的朋友 L,請她謄寫,然後代為轉寄給你吧。
我一生在台灣教過很多學生,他們當中很多都來了美國,我得病後他們能來的都來看過我了,他們的確都讓我感動,提醒我,在我不太長的生命裡有過他們的身影和關愛。
不過,所有這些人都屬於一個正式的社會的和朋友關係的層面,由於面子和種種其他原因,我一生中最私密的事,是不可能告訴他們的。
只有紐約的朋友 L 我才可以放心地托付。
我與她雖然只是在加州的那所女校裡偶然相遇,並且她還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大陸人,按理我們之間該有很多政治和文化的偏見和隔閡才對,即使不是仇恨,可是她卻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讓我知道,她是一個能夠讓我把生活裡最隱秘的事放心分享的人。
人真是太奇怪了!剛來美國時我只是泛泛地相信上帝,後來生活走入絕境時開始相信西藏密宗。
而遇到這個大陸來的 L,應該是上帝和佛祖的共同安排才對,讓我能將自己一生裡除了作為公眾人物之外發生的最刻骨銘心的經歷有一個寄托之處。
除了她,我真想不出還有第二個更合適的人來做這件事,看來,一些貌似偶然的事,其實早已埋伏了日後的必然。
下面的口述,我的朋友 L 無比耐心地用了三個晚上在電話裡陪著我完成了這個最後的心願,完成之後,我的病情加重,她飛來加州看我,並答應陪我走完最後一小段不長的路。
我出生在台灣一個很普通的家庭,父親在一家報館做編輯,母親結婚後就做了家庭主婦,五年內他們生了我和弟弟。
我很小時就對音樂有一種反常的癡迷和感覺,似乎那裡才是更值得進去探索的世界,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秘密。
父親送我去學鋼琴後,我才知道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就是鋼琴。
我不需要任何人督促我練琴,我與琴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與別的孩子不同,我坐上琴凳就不想再下來,直到我父母硬把我抱下來。
我 5 歲時得了全台灣幼兒鋼琴大賽的冠軍,後來在所有幼兒和青少年組的鋼琴大賽中都名列前茅,不是冠軍就是亞軍,每次得獎後,我都看到父母的極度喜悅,似乎他們卑微的社會地位瞬間得到了提升,我看到他們在接待親朋好友來祝賀的時候,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驕傲。
他們總是對小弟說,你要向姐姐學,為我們這個家爭光。
中學還沒畢業,我就考上了法國國立高等音樂學院,拿到了部分獎學金。
為了完成整個學業,我父母決定全家移居法國,靠打工幫我讀完大學;他們賣掉了家裡所有能賣的東西,似乎不考慮是否再回來了。
看著父親忙著這一切時臉上的決絕表情,我已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夜裡我獨自暗想,如果我失敗了怎麼辦?可是在父母和弟弟面前,我永遠是一個懂事、聽話和看似樂觀的女兒和姐姐。
後來我的一生都習慣了扮演這個不能改變的角色。
我們到了法國後租了一個便宜的地方住下,父母馬上開始在附近的中餐館和洗衣房找工做。
我每天去上學,進出典雅的貴族式校園環境,坐在精致華美的教室裡聽課、練琴,而我的父母卻在外面做辛苦低微的體力工,強烈的反差讓我心理上感到難以承受的壓力,我只有拼命地學習,忘我地練琴,不敢有半點松懈和歡樂。
我的父親一見到我總會嚴肅地告誡我要努力再努力。
看著由於勞累使他們日漸蒼老的容貌和過早冒出的白髮,我總有想哭的,如果是在台灣,他們並不需要這樣辛苦。
壓力太大時,我開始了抽煙,在法國,十幾歲的女孩子抽煙很尋常,但由於我父母對我的要求很嚴,這事我自然瞞了他們。
我在法國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參加了當年舉辦的國際蕭邦鋼琴大賽,這是世界上鋼琴界最重要的大賽,父親眼睛裡那種只能贏不能輸的令人發抖的無聲期盼,使我緊張得只能靠拼命抽煙來鎮定自己。
不過,我在真正比賽時,一切都是另一番情景了。
我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父母的存在;我感到我就是那個飄離自己祖國的波蘭人,他內心的悲苦和悵惘之情讓我產生了極為真實和強烈的共鳴,那些熟悉的旋律好像就是為我量身而寫的。
參賽前的緊張一掃而空,是蕭邦的靈魂拯救了我。
我獲獎後,最讓我難忘的是我父親臉上突然出現的奇怪而扭曲的表情,像哭又像笑,最後發出的聲音竟然是一種近似哭嚎的聲音,嚇得我全身冒出了冷汗。
過了一會兒爸爸才掉下了眼淚,正常地嗚嗚哭起來。
媽媽則用她那雙已經變得粗糙泛紅的雙手不停地擦眼淚,什麼話也沒說,或是說不出來吧。
只有我在法國剛開始讀中學的弟弟自然地表達了他的感情。
他高興而興奮地和我緊緊擁抱,說:
「姐姐,你太棒了,我愛你!」
在向我祝賀的所有人裡,當然有萊昂。
萊昂與我同校,是學大提琴的,高我兩個年級,大我三歲,他溫文爾雅、帥氣、有禮,尤其是他的微笑極具感染力。
我們是在校園裡的一個共同喜愛的角落認識的,我們不約而同地經常在那裡出現;剛來學校不久,由於壓力太大,我特別喜歡去那個安靜又美麗的角落尋找片刻的平靜,而他去那裡竟然也是為了同樣的原因。
萊昂的幽默和熱情讓我緊張的心情得到很大的放鬆;萊昂的父親是巴黎郊區種植葡萄的農民,很支持兒子對學習音樂的選擇,因此他很少有學習的壓力,只有對愛好的甘願付出,這讓我非常羨慕。
我們開始交往後,經常一起沿塞納河騎自行車去郊遊,有時也去他家。
有一次我帶小弟一起去他家玩,他的家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大家都很開心,萊昂的父母是很浪漫和熱情的人,他們當著我們的面跳舞和親吻,讓人感到特別放鬆,他們還為我們做了拿手的烤鵝,味道好得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看得出,小弟很喜歡萊昂。
他聽從了我的叮囑,沒有把我和萊昂交往的事情告訴爸媽。
我們都知道,爸媽為了讓我在巴黎讀書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他們一定不會同意我在讀書期間因為交男朋友而浪費寶貴的學習時間。
終於,我以優異的成績從法國國立高等音樂學院鋼琴系畢業了。
為了報答爸媽的辛苦付出,我自然開始拼命地找工作,可是,一個中國人在法國找工作是很不易的,我忙了半年卻沒有什麼結果,最後我不得不決定回台灣的大學去任教,因為已經收到了好幾所學校的邀請,這樣我至少可以馬上工作掙到錢,待遇也不錯;而爸媽為了弟弟的學業,決定繼續留在法國。
在我離開法國之前的那個生日,萊昂忽然帶著一大把玫瑰來到我家,當著我爸媽的面向我求婚。
我也第一次告訴了爸媽,我和萊昂已經認識了很久,互相很了解了;萊昂當即表示,他會一生愛我,並為此願意和我一起去台灣生活,他說他可以在那邊教法文和大提琴,只要能和我在一起。
他還說他的父母已經同意了他的選擇,因為他父親當初就是為了和他母親相愛而從比利時的城市來到法國鄉村的。
我父母當時感到非常意外,半天沒有說什麼,然後就是尷尬的沉默。
萊昂難過地離去之後,爸媽才對我說,他們是不可能同意我和這個法國小伙子結婚的。
爸爸很嚴肅地對我說,法國人雖然很浪漫,會送花和說甜言蜜語,但這些都太不實際,不是過日子必須有的;他們還說一看萊昂就不是會過日子的人。
我從小一直是父母的孝順女兒,又是老大,從未頂撞過父母一次,所以我能有的唯一表示就是沉默。
爸爸接著又說,我現在是台灣的著名鋼琴家了,這都是他和媽媽為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才成為可能的,所以我的婚姻必須由他們為我考慮和決定。
那天晚上我幾乎崩潰,僵直地躺在床上,感到自己就要窒息死去。
萊昂是我一生裡唯一真正欣賞我,讓我感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讓我第一次體驗到愛的甜美滋味的人。
我從小在父母極為嚴格的管教下生活和學習,對生活裡的其他事情知之甚少,而萊昂為我推開了一扇窗,讓我看到了生命中的種種美好和愛情的美麗,還有自由和屬於個人的追求,這些都是我過去不可能知道的。
和萊昂在機場告別時,我泣不成聲;雖然他一直不懂我的父母為什麼要反對自己已經成年的女兒的婚姻選擇,但還是說他可以理解他們是為了我好。
這話不聽還好,一聽我幾乎當場昏倒。
為了我好?我情願不要所有已經得到的學位、獎項,以及一切的一切,只要能和萊昂在一起過屬於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沒有勇氣反對我的父母,從來也沒有過,那是萊昂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
那是中國父母與子女之間在幾千年裡形成的比法律還要嚴厲的無形的約定和永遠也還不清的沉重心債。
回到台灣後我很快就開始了工作,多所一流大學的音樂系聘我去任教、當系主任,待遇也都相當優渥。
此外,我在業餘時間也招收學生,收費自然也不低。
那時,我與另外幾個留洋回來的音樂人被稱為台灣音樂界的三大才子。
來找我教鋼琴的人很多,多是家長陪著自己的孩子來的,這些孩子有的具有一定的音樂天賦,更多的卻是父母的一廂情願和為了自己早年失落的自我實現;而這些孩子是我最不喜歡教的,因為他們學起來總是心不在焉。
那時的我和萊昂分手後,心情原本就不好,所以教起這些對音樂沒有感悟的孩子來,忍不住就會大發無名火,有時,下課的時間還沒到,我心情不好就徑自提前走了;家長們從不敢當著我的面有意見,下次還是會恭敬地把孩子送來。
他們都是慕我的名而來,大概都在說服自己接受藝術家的情緒化表現吧。
後來,我喜怒無常的表現大概傳到了我在巴黎的父母那裡,因為他們的來信裡提到了讓我要嚴格自律,因為我是中國人,不能把法國人的自由散漫之風帶回祖國和工作中去。
回到台灣後,萊昂經常給我打電話安慰我,關心我在台灣的生活,可是他聲音裡的失望我完全可以感覺到。
他也來台灣看過我一次,只一次那一次,我幾乎又想放棄一切與他回法國去,忘記生活裡的一切。
當萊昂了解到我是不可能違背父母的心意時,他眼裡流露出的失望如同一把刀扎碎了我的心。
我恨自己,可是結果還是必須向父母妥協。
回台後我生日那天,萊昂從法國定製了一盒紅玫瑰,用航空快遞發送給我。
其實,他完全可以在台灣訂購,但他從來不那樣做,似乎那是不一樣的兩件事。
幾年後,我們的聯繫隨時間的流逝減少了,但是每年我過生日,無論我是在台灣的七年當中還是後來去了美國並結了婚,他都會無一例外地在我生日的當天或提前一天用航空快遞給我一盒象徵永恆愛情的紅玫瑰。
我們分手後的 20 多年裡,他竟從未遺忘過一次。
我回到台灣的第二年,大概是怕我和萊昂藕斷絲連吧,我父親迫不及待地托在台灣的熟人為我介紹了一個台灣的知名商人黃先生,說是介紹,我又怎麼可能拒絕呢?
黃先生一開始對我很感興趣,鍥而不捨地追求我,每天在我教書的校門外面等我一起去喝咖啡或去吃飯。
我知道父母一生為了我不容易,希望我能嫁給一個有錢人,後半生就可以生活無憂了。
而且他們也認為,依我在台灣的聲望,完全有資格與有錢有地位的人攀親。
他們前半生為了培養我,吃了太多的苦,窮怕了,因此我不嫁有錢人是說不過去的。
我知道,感情於我已經是奢侈的事了。
想到此,想到今後的生活,想到萊昂,我開始拼命抽煙。
和這個黃先生在一起,感情自然談不上,但他至少還不讓人討厭。
和萊昂分手後,我就不再奢望能有與他相同的戀愛經歷了。
既然父母竭力促成,我又沒有什麼拿得出去的理由反對,心如死灰的我也就無所謂了。
為了對得起父母,我在認識黃先生三年後和他結婚了。
萊昂知道後祝福了我。
我用蹩腳的法文寫信給他:
「從今以後,我活著與沒有活著已經沒有什麼區別,我也不在乎了。
你趕快找個好姑娘結婚吧,我們今生有緣無分,我身不由己,但我下輩子一定會去找你的,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離開你!」
婚後不到兩個月,我的先生就第一次打了我。
那次只是因為我說我有課,不能和他一起去他父母家吃飯。
他下手很重,我半天都不敢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
雖然他之後很低三下四地道了歉,但是不久就有了第二次,似乎是打順了手。
台灣男人打女人就像是打自己的一件物品;總之,婚後的他很快就變成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令人可怕的人。
其實,在我們去巴黎度蜜月的時候,我因為忍不住和過去的朋友一起抽了一支煙,站在一邊的他臉色已經陰沉下來了。
我再也無法專心教書和上鋼琴課;我變得易怒,無端地恐懼,甚至會為了小事而歇斯底裡。
就在這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沒有太多猶豫就去醫院做了墮胎手術,事先沒有告訴我先生。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和他的家人一直想要兒子,因為他是獨子;那一次他把我打得最重,似乎要打死我,我高聲喊叫,並威脅說要報警他才住手。
隨後我離開了那個位於台北的大宅,住到了朋友家裡。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工作,因為身體和精神的原因,我不敢告訴在法國的父母,怕他們傷心。
但還是有人告訴他們了,也許是我先生或他的家人吧。
總之,我父親為此專門回了一趟台灣,我們進行了一次不愉快的談話。
我告訴他我要離婚,他卻說這事讓我想都不要想,為人妻後要先學會忍耐,還說他也打過我母親,但現在他們還不是很好地生活在一起嗎?
我聽了他的話無比悲哀,一字一句地告訴他說,如果不讓我離婚的話我很可能會自殺。
爸爸的臉色立刻變了,他閉上了一會兒眼睛,睜開後終於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我又告訴他,離婚後我很想去美國繼續學習,修個鋼琴碩士,父親當時沒說什麼,是直到臨回法國之前才同意的。
他在台灣那些日子又忙了些什麼我不太清楚。
我的先生開始根本不同意離婚,認為丟了他家的臉,可是由於我的堅持,他最後還是不得已同意了。
我一拿到離婚書就飛去了加州。
到了加州,我聯繫了一所著名的私立女校,該校的音樂系非常好。
由於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我便和一個定居加州多年,我在台灣的一個中學同學一起到各地去旅遊。
由於我回台灣後開過多次鋼琴巡回演奏會,加上幾年教授鋼琴課的積蓄,除去寄給父母的錢,我還存下了一些,可以供自己讀完碩士。
我終於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感到特別開心。
從那時拍的照片看,那是我的心情和氣色都是最好的時期,有一張照片是在納帕谷(NapaVally)的葡萄莊園品葡萄酒時照的,我做了個鬼臉,樣子很是滑稽可笑。
一天,父親從法國打來電話說,他有一個定居舊金山多年的老朋友俞老伯要見我,並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
很快我和俞老伯聯繫好在舊金山的漁人碼頭吃午飯。
和俞老伯同去的還有一個叫威廉的體態微胖的中年男人,俞老伯介紹說,威廉在美國出生,他的父母是他的朋友,也是台灣人,還說威廉是個律師,在舊金山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
我立刻猜到了這次飯局的目的,但是由於那個叫威廉的人普通話說得不好,甚至有點好笑,我對他既沒有什麼好感也沒有太多反感,總之,對他沒有任何感覺。
不久,威廉開始給我打電話,約我出去吃飯。
我很猶豫,因為我並不喜歡他,也因為第一次婚姻的陰影還在,因此本能地不想這麼快就再次進入另一個關係。
我多次找借口婉拒了威廉的邀請。
沒想到,我的拒絕似乎刺激了他男性追逐獵物的欲望,他一次次地送花給我,並在我生日那天(大概是從我父親那裡知道的)給我舉辦了一個很大的派對。
那次先是威廉自己打電話給我,緊接著是俞老伯,都讓我一定要去,我實在不好推卻,就和俞老伯一起去了。
來賓都是威廉的同事和朋友,還有不少美國人。
我剛一出現,他們所有人就向我歡呼、吹口哨,大喊生日快樂,似乎我和威廉已經是很熟的關係了。
正當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威廉當著所有人向我走來,一只手很隨意地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遞給了我一束黃色的玫瑰,大家再次歡呼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套子,無法出來了。
吃完了巨大的蛋糕,威廉請來的樂隊和歌手開始表演節目,大家開始喝酒,交談,俞老伯剛一提出要先回去時,我立刻也跟著他出來了。
威廉先送俞老伯回家,然後送我回家,那時,我已經在那所女校附近租了一處公寓住下。
威廉一路上問了我開學的時間和要學的課程,然後告訴我說那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女校,在加州和全美的名聲都不錯。
臨告別時,他說我缺什麼可以告訴他。
我謝了他,說自己什麼都不缺。
我剛一到家,就看到萊昂從巴黎寄來的紅玫瑰。
“親愛的 Peggy,只要世界上還有玫瑰,你就永遠活在我心裡。”
他在卡片上寫道。
看著屋裡的黃、紅兩色玫瑰,我突然哭得很傷心,卻說不清是為什麼。
開學的前幾天,我去學校報到,卻被告知已經有人為我交了全年的學費並辦好了所有的手續。
我知道這一定是威廉幹的。
回家後,為了求證我第一次給他打了電話,果然他承認是他為我辦的所有事,並告訴我說,他還有一個禮物要在開學前送給我。
第二天一早,他打電話讓我下樓來,我來到樓下的門口時,威廉輕按喇叭,我抬頭看見一輛紅色跑車停在不遠處,威廉正坐在裡面沖著我笑。
俞老伯幾次來電話詢問我和威廉的情況,不必說了,他背後必定是爸爸的多次催促。
三個月後,爸爸終於忍不住,親自打來了電話。
「小妹,你要懂事,爸爸是經過了解才介紹威廉給你的。
他父母人很好,我們中國人的歸宿只能是和中國人在一起生活,我知道你是不會辜負我和你媽的一片苦心的,因為你從小就懂事,就孝順,知道心疼我們……」
怎麼辦?我茫然了。
威廉的父母是早年從台灣移民來美的,威廉在舊金山出生,雖然在美國長大,受的是美國教育,但他依然傳統,每星期必去看望一次住在舊金山唐人街的父母。
他似乎比我前夫直率,也更懂禮貌,嘴裡“請”“謝謝”說個不停,家暴的可能應該不存在。
但我對他實在沒有什麼感覺,除了感謝。
我想,既然再遇到像萊昂那樣的人今生已是不可能的事,干脆就徹底放棄幻想,再賭一次吧,萬一比上一次好一些呢?如果我不接受威廉,爸媽能輕易同意嗎?為此猶豫煩惱了幾個月之後,我再次向父母屈服了。
誰讓我是老大,誰讓我欠了已經年邁的父母那麼多的情債,誰讓我今生必須做一個孝順聽話的女兒,即使不願意也只能服從呢?
婚姻於我就是那麼回事了,只要我有鋼琴可彈,有音樂陪伴就行了。
我心情一旦煩躁或緊張我就一定會去彈琴或抽煙,我喜歡在那種時候彈德彪西的曲子來放鬆自己;那個外國人的內心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每當我的手指與鍵盤把那種美釋放出來以後,我就會感到舒暢無比。
我經常感到看得見的生活只是虛幻的,唯有音樂裡的世界才是最真實的。
我和威廉的婚禮是在舊金山派拉蒙大飯店舉行的,那天來的客人很多,有威廉的家人和他們在美國的幾乎所有的中國親友,還有威廉的美國同事和朋友。
威廉當著所有賓客的面吻我,沒人知道的是,那一刻,我只是把他幻想成是萊昂。
在每一張來賓的請柬上是這樣寫的:
請於某年某月某日前來參加威廉·陳,律師,和佩吉·楊台灣著名鋼琴家,19xx年__________國際蕭邦鋼琴大賽冠軍得主的婚禮,地點是……
萊昂再次誠摯、大度地祝福了我,同時坦承他非常嫉妒我,不過他說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我不記得聽過任何中國男人說過這樣的話,無論對誰;我的父親沒有過,我的前夫更沒有。
他們都把自己的需要說成是為了我好,主觀地將其變成了我的需要。
婚後,我們住在灣區離我後來讀碩士的那所女校不遠的一處半山上的大宅子裡。
那裡是富人居住的地區,風景很好,空氣清新,樹木蔥郁,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灣。
威廉每天早上去上班後,我就在家裡練琴。
不久我就發現,威廉雖然出生在美國,可是他和許多台灣男生一樣,生活能力很差,幾乎事事需要我為他準備,比如早上起床後我要給他把漱口水和牙膏準備好,然後給他把當天要穿的衣服和領帶拿出來也準備好,最後他臨出門時,我還要把他的公文包遞到他的手裡。
作為家裡的長女,我從小在家習慣了幫助父母做各種事情,包括照顧小弟的生活,所以一開始也並不太在乎為他做這些事。婚後大約三個月,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威廉似乎很高興。
懷孕期間,我基本上是一邊學習,一邊自己照顧自己;威廉在那段時間裡總愛和同事晚上一起出去,回家很晚,回來就睡了。
半年後,我開始感到我們的生活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卻又具體說不出什麼來。
我告訴自己忍忍吧,婚姻也許就是這樣無趣,至少威廉沒有家暴行為。
臨產那天,威廉在外出差,是我自己開車去的醫院,女兒出生時他不在我們身邊,我當時也沒有想太多,因為我們之間從來也沒有愛的感覺,所以也就不會有太多的抱怨和遺憾。
有了尼娜之後,我便暫時休學在家裡照顧她,雖然那時家裡也雇了一個人幫忙。
威廉喜歡逗尼娜玩,他給女兒的笑臉顯然多於給我的。
音樂世界的美和現實生活的平庸之間形成的巨大反差開始讓我感到崩潰。
有一次,我在琴房裡一天都沒有出來,彈琴彈得忘記了一切——我全忘記了我為人女兒,為人妻,為人母的事實。
從琴房出來時我已經有些恍惚,是尼娜的哭喊聲把我重新帶入了現實。
萊昂知道了尼娜的出生後,給她寄了幾件法國的嬰兒服,這似乎引起了威廉的不悅。
他把包裝盒拿起看了一下,並沒有問寄東西的人是誰,然後放下就走了。
不久我過生日,萊昂又照例從巴黎給我寄來了玫瑰。
我從來都不想拒絕萊昂的生日禮物,因為他是我生命裡唯一能提醒我有著另一種男女感情存在的可能性的人。
我們分手已經 7 年了,他後來和一個學提琴的女孩結婚了。
他說他的妻子能夠理解他給我寄花的事,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她也有,她甚至把她過去的男友請到家裡三個人一起吃過飯。
可是威廉不是法國人,他骨子裡仍舊是個台灣男人,只不過嘴裡說的是英文。
他並沒有能力理解或接受我曾認識萊昂這個事實。
那天快遞員來送花時我在琴房裡,是他開的門。
他把那盒花扔在了我門外的地上,打開後花瓣掉落了許多……
我把花拿進琴房後,迅速點燃了一根煙。
尼娜三歲的時候,我送她去上幼兒園,就在我上的那所女校裡,而我也開始繼續攻讀鋼琴碩士的學習。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威廉一起開車送尼娜去她爺爺奶奶家。
回家的路上,威廉很平靜地告訴我說他愛上了別人,是他律師事務所的秘書,一個中美混血女孩。
他說他們已經在一起很長時間了,現在想搬到一起去住,問我是否同意。
我聽後沒說一句話,到家後也沒有,我把自己關進了琴房,立刻又點上了一支煙,我還能說什麼呢?
他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多久?一年還是兩年?
我同意與否難道還有任何意義嗎?他那樣平靜地說給我聽,其實只是通知我罷了。
幾天後,他開車把他的被褥和常用衣物都拿走了,之後就很少回家了。
尼娜不停地問我爸爸去了哪裡?我先是說他出差了,後來實在沒辦法了就說你自己問他吧。
威廉對自己的女兒還是有感情的,沒過多久他就打電話來找尼娜說話了。
尼娜告訴我,爸爸說他以後不回這個家住了,他住在另外一個家裡,還說周末可以讓媽媽送我過去住一天。
我聽了幾乎昏倒——讓我親自把女兒送到他和那個混血女孩住的地方去,天下還有比這樣的侮辱更令人窒息的嗎?
可是,我竟然這樣做了,因為我沒有選擇!
孩子要見她爸爸,我不能不讓她見,她還小,不能沒有父愛。
第一次開車送尼娜去他們住的地方時,一路上我一想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幾乎要發瘋。
我的手幾乎無法握緊方向盤,可是我又必須克制自己,因為車上還有孩子。
在一個高檔公寓的樓下,威廉和那個混血女孩看見了走下車子的尼娜就一起迎了上去。
尼娜剛一看見她爸爸就呼喊著跑過去,威廉則立刻把她抱了起來。
我沒有下車,握著方向盤的手在不住地抖,威廉抱著尼娜走過來,說請我第二天下午 3 點過後來接女兒。
我沒有看他,沒有任何表示,也沒有說什麼。
直到尼娜看到我的車子發動起來要走了,才忽然大聲地喊了一句「媽咪,我也愛你!」
我的眼淚立刻奔湧而出,一路上幾次遮住了視線。
那個混血女孩比我年輕和高大,更比我豐滿和性感。
我在這樣的屈辱中生活了兩年,沒有告訴俞老伯,更不敢告訴遠在法國的父母,雖然不是我的錯。
這次婚姻是一次更慘的失敗,比第一次更糟。
為什麼我在外面是個被人羨慕的對象,風光無限的著名鋼琴家,小巧玲瓏的身體被一頭滑順飄逸的披肩長髮包裹著,卻在兩次婚姻裡都被拋入無法啟齒的恥辱境地?
我開始沒有節制地瘋狂抽煙,有時一天兩三盒。
我也盡情地酗酒,反正沒有人看見。
然後我開始借瘋狂地彈琴發洩我無法壓抑的憤怒和屈辱,自責和無助。
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內心無比恐懼過,歇斯底裡過,失態地吼叫過,瘋狂地奔跑、狂跳過,也激烈地摔過不該摔
的東西。
那天我坐在琴房裡忽然醒悟到,我其實一直都戴著雙重面具在生活,很累很累,從小到大,從內到外,從單身到結婚。
只有和萊昂在一起的短暫時間內我才做了回自己。
那真是個陌生的自己,但卻是個美麗和幸福,自由和快樂的自己。
那個自己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
開學不久,我報了一門美國文學課,是該校英文系的招牌課,教課的女教授畢業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頗有名氣。
那天我趕去上課,車開進校門後沿著長長的林蔭道翻過一個個減速板緩慢地行駛著,然後看到一個年輕女子背著書包獨自在旁邊的小路上走。
我第一次上課時見過她,一看就知道是大陸來的。
那次上的是大課,人多,就沒和她打招呼。
這個學校的中國學生很少,從大陸來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將車開到她身邊,搖下車窗,請她上車一起去上課,她略顯猶豫後就同意了。
我們互相簡單地介紹了自己,我得知 L 是從北京來留學的,在英語系的寫作專業讀碩士。
我問她為什麼來美國讀寫作,而不是其他專業。
她一愣,然後說只是因為喜歡,沒有別的原因,我忽然從她那裡感覺到一種久違的、熟悉又陌生的東西,一種接近真實的東西。
在幾乎所有人面前,我一直要求自己表現出一個活潑、開朗、友好,值得別人羨慕的知名鋼琴家的形象;我只穿剪裁合身的衣服,牛仔褲或燈芯絨褲,上身總穿小西服,再配一頭滑順的披肩長髮,使我看上去精致、活潑又可愛。
其實呢,我的身體很瘦小,遺傳自我父親,我知道威廉不喜歡我這樣沒有脂肪不性感的身體,還好,我的外表的確很吸引人,加上我開著紅色跑車和自身的知名度,我總能從別人看我的眼光裡讀到羨慕甚至是嫉妒。
可是在 L 的眼睛裡卻沒有這一切,她的眼睛純淨安祥,似乎只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
如今什麼樣的人專門學寫作呢?就是不為畢業後工作出路考慮,只為了內心的追求非學不可的人。
我當然知道,只有這樣的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因為寫作和音樂都是對內心世界的追求,都是追求真實的感覺。
我了解那是什麼,它不會欺騙你,就像音樂一樣可靠。
我開始給 L 打電話,問她有什麼需要我可以幫助的,她剛來美國不久,人生地不熟,沒有車,租住在一個廣東人家裡。
她總是說她很好,什麼也不需要。
又是一個星期一,我開車去上美國文學課,那時的我必須用課業來平衡我業已失控的情緒化生活。
前一天發生的令人羞憤的經歷,仍在不斷挑戰著我忍耐的極限。
前一天是星期天,我照例從威廉那裡接回了尼娜,回家的路上,那小姑娘竟然對我說,她想要和她爸爸及那個混血女孩住在一起。
我的手開始握不住方向盤了,因為是下坡路,我只好強忍著把車停在了路邊,我壓下心中的大怒問她為什麼。
這個已經 5 歲的胖女孩直言不諱地說,因為爸爸比媽媽高興,能陪她去不同的地方玩,那個她叫做傑西卡的阿姨也不像媽媽,因為她不抽煙,也不愛發脾氣。
說完了,她才覺得好像有些不對,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眼睛。
我什麼也沒說,麻木地楞了好半天才把車開回家。
我給尼娜做完晚飯後就把自己關在了屋裡,我不想讓她看見我沮喪的樣子。
我不能相信我唯一的女兒竟然也開始嫌棄我了!
我完全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感覺整個世界都已經拋棄了我,可我卻不能對任何人說!
我把車開進校園後,立刻看見 L 正沿著布滿尤克利樹皮的小道上向教室方向走著,看見她安靜的身影,我忽然產生了想要痛哭一場的衝動。
她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學生,不是台灣人,不是名人,不是任何我必須顧及面子等因素而必須在其面前表現某種特定形象和展現特定表情的人;雖然她只是個陌生人,還是一個大陸來的陌生人,卻是一個最可以信賴的人。
我請她上車時,就感到自己必須做一件事了。
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灣區最好的心理醫生也對我無能為力,因為這些美國人怎麼可能懂得中國文化裡的那些東西,尤其是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讓人去死,但看上去卻有著風平浪靜般的無辜。
西方人最不理解中國人的地方就是“忍”了,雖然他們可以很專業地不去問我為什麼要忍,但是他們臉上一個一閃即過的眉頭微蹙,已經正確無誤地洩露了他們的好奇心。
對一個西方人袒露自己的隱私和內心,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一直不喜歡那些貌似能專業地幫助你的人,盡管有人告訴我在美國找心理醫生必須像買東西一樣“shoparound”,我卻沒有碰到過一個讓我感到滿意和對頭的人。
我把車停在通往英語系的小徑轉彎處,不再往前走了,L 有些吃驚,因為馬上就要上課了,我不說話,只是呆呆地坐著,看著窗外,L 畢竟是性情中人,她什麼也沒問,就陪著我一起靜靜地坐著。
無聲勝有聲的理解在關閉了車窗的車子裡如同慢板的音樂在回蕩。
忽然,始料不及地,我突然就痛哭起來,就像山洪終於沖毀了堤壩;我哭得那樣失態,那樣盡興,那樣不顧體面,那樣舒暢,絕對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一次。
L 沒有勸我一句,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陪著我坐在那裡。
她遞紙巾給我時,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這正是我所需要的全部。
我終於哭累了,掏出一支煙,舉了一下向 L 做了個歉意的表示,搖下車窗後就大口地抽起來。
接下來我開始平靜地,毫無顧忌地對她講起了我真實生活裡的一切:
我的累,我每天人前的千般風光,背後的萬般無奈和偽裝,我的無法訴說的屈辱和感到再也無法繼續下去的忍耐。
我告訴 L 我不想離婚,不僅因為女兒太小,也因為我對威廉還有著僅存的一點希望,我不敢對這個沒有男人的家的未來做任何想象,雖然挽回的可能似乎已沒有了;但是,我為挽救這個家做了任何事情嗎?沒有。
我的身份和習慣只能讓我除了逃避就是忍耐。
我甚至托人花錢找到了一位剛剛來到洛杉磯的藏傳佛教的密宗大師,請他為我看命理和婚姻歸宿,那位大師說,我和威廉的緣分還沒有完全消盡,所以我才會痛苦不堪。
我也告訴了 L 我在家裡如何瘋狂地酗酒,之後再更瘋狂地彈琴,尤其是在彈德彪西的曲子時,總會產生各種幻覺,鋼琴的正前方會經常出現恐怖的有著中國面孔的鬼怪,猙獰可怕,然後我就會更拼命地彈,似乎在與這些魔怪決一死戰;L 一直都沒說什麼,只是不時地點一下頭。
那天我們都沒有上成美國文學課,我請她陪我一起去幼兒園接尼娜,然後去我家吃晚飯,她同意了。
尼娜似乎很喜歡 L,但是問我為什麼這個阿姨不太愛講話。
晚飯後我送 L 回家,返家的路上,我突然感到經過今天突發的感情宣洩,我輕鬆了許多,而 L 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看似並沒有什麼特別吃驚的反應,她是一個安靜的人,但是我知道寫作的人內心都是不安靜的;她的平靜讓我對自己的突然失態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尷尬和歉意,就像一個孩子對母親大鬧一場之後,累了,然後就理所當然地睡著了一樣。
我一生裡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真是太奇怪了。
5 月份到了,我和 L 都是那年夏天畢業的。
L 邀請了她班上的同學和幾個朋友參加了我在音樂系小教堂舉行的畢業演奏會,我演奏了最喜愛的德彪西的作品。
演奏會很成功,那一次,我彈琴時可怕的魔鬼幻象沒有出現。
L 畢業後去了紐約另一所學校繼續讀研究所。
她走後,我又去拜訪了那位西藏的密宗大師,這一次他說我和威廉的緣分已盡。
我們終於離了婚,尼娜歸我撫養,那時我的父母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他們之前曾讓俞老伯勸過我,但是因為威廉明顯是過錯方,他們也只得接受了現實。
從爸爸在電話中的聲音裡我聽得出,我第二次婚姻的失敗對他的打擊很大。
那年夏天我帶尼娜回了一趟台灣,然後去了法國,爸爸媽媽和小弟第一次見到了尼娜。
那次我吃驚地看到爸媽更加蒼老了。
回到加州後,我申請了去斯坦福大學讀鋼琴演奏的博士學位。
我再次想要開始全新的生活,我賣掉了威廉留給我和尼娜的房子,然後搬進一所公寓去住。
我把賣房子的錢都寄給了在法國的父母,讓他們改善生活,並幫助小弟上一所好的學校。
每天我去幼兒園接尼娜時,經常碰到一個叫雷恩的中年美國白人,他是去接和尼娜同一個班的兒子馬克,有時到的時間早了一點,我們就會聊上幾句。
慢慢地,我發現他似乎開始對我感興趣,總是談起他自己的事情。
他居然是個精神分析醫師,正在和自己的畫家妻子分居。
後來,他逐漸對我就像有了依戀之情,總給我打電話,把自己的一切都講給我聽。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想到也許他和我一樣,生活裡需要一個可以真正交談的人,我想起了 L 那時對於我的重要,就讓自己耐心地充當一個傾聽者。
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我們一起帶著各自的孩子出去玩過幾次之後,雷恩開始向我求愛了。
我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到底是什麼,雖然與前兩個丈夫都不同,但似乎也沒有足夠而明確的愛的成分,和我對萊昂的感情仍舊是很不同的。
可是,就在他剛對我說過他準備和他的妻子離婚後就和我結婚沒多久,他竟然又莫名其妙地開車去找他已經離開加州的妻子!他在電話裡毫無歉意地對我說,他對他的妻子還有留戀。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平靜得就好像在告訴我,他剛在超市買了幾個做晚飯要用的青椒。
我終於明白,自己再次掉進了一個陷阱,我無法不責問自己,是否今生就不該再和任何異性有任何關係了呢?為什麼所有父母滿意的人都不愛我,而我似乎也不再有能力去愛任何人了——除了萊昂,那個我心裡永遠的痛和回憶?我暗自發誓,今後再也不去碰與感情有關的任何人和事,只需專心讀書,好好培養尼娜就行了。
大約和 L 分別一年後的一個晚上,我毫無緣由地突然想起了她,也不管當時是幾點了就撥通了她的電話。
紐約那邊正是凌晨,L 被我吵醒後,不但沒有怨言,反而很高興,我們一聊就聊到了太陽升起,至少有三四個鍾頭。
我告訴她我的所有近況,包括我正在斯坦福讀博士以及和那個精神分析師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關係。
我也沒有忘記告訴她,萊昂依然每年在我生日那天給我寄來新鮮的紅玫瑰。
我是在讀博士第二年的時候開始時常感到胸悶的,早晨起來還經常會咳嗽幾聲,但我一開始並沒有太在意,我知道自己近些年來抽煙很凶,所以盡量減少了抽煙的次數;可是不久以後我就第一次咳血了。
在醫院,那個高個子的猶太醫生拿著 X 光片告訴我說,我需要面對一個很殘酷的現實——我被確診得了肺癌,並且已經是晚期。
聽了醫生的這些話,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竟然感到一種意外的平靜,似乎早就知道那只是個早晚都會來,命裡已注定的結果,躲是躲不過去的。
從醫院回到家,離要接在附近上小學的尼娜還早。
我不顧一切地又抽了兩支煙,以便冷靜下來做比較理性的對身後事的安排。
不抽那兩支煙,我肯定會握不住筆的,我在一張紙上列出了下面這些需要做的事情:
1.此生需要感謝的人名單
2.以自己的名義捐一筆獎學金給法國高等音樂學院
3.捐一架鋼琴給自己獲得碩士學位的女校
4.對尼娜今後的生活和未來的安排
5.對父母和小弟的安排
幾天後我就開始了例行的放化療。
我的爸媽知道後,立刻就從法國趕來了,雖然我前年才去法國看過他們和小弟,可是再見到他們第一眼時,我幾乎完全認不出了。
我的爸媽在知道我得了癌症之後的短短幾天之內一下就變老了!
他們辛苦了一生培養出來的女兒在 42 歲時就要走了,他們注定要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悲劇了!
我在爸爸枯黃的皮膚裡和額上那些深深的皺紋裡,在讓人不敢正視的深陷的淒哀的眼神裡,看到了一個父親對生活最深的失望。
我知道,我的兩次婚姻已經讓他的自尊飽受折磨,而現在我竟要用生死離別來對他們做最後的摧殘!
上天,這一切又怎麼可能是我的本意呢?我為什麼無論做什麼最後還是會傷害我的父母——為我付出了一切一切的父母呢?
深夜,我一個人躺在寂靜的病房裡,雖然身體被放化療蹂躪得幾乎不屬於我了,心裡卻澄淨極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此刻和世界上所有得了絕症的人一樣,剩下的日子就是面對並不會起什麼作用的例行治療,繼續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毫無招架之力,然後就是應對一撥又一撥前來探望自己的人們,勉強地和他們說幾句話,感謝他們,然後那一天就終於來了。
人到了這種時刻,對死亡的恐懼其實已經消失,既然不能改變它的必然到來,為什麼不像能迎接春夏秋冬一樣,坦然跟它走呢?
誰說從幾十年生活的重壓下解脫出來就一定是件壞事呢?
我在台灣教過的學生很多都在美國深造,他們大都已經來看過我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縮小了很多,人瘦得脫了形。
他們看見我的第一眼,大都是露出極度意外的神情,接著就是讓人難以忍受的悲傷和憐憫。
在和我握手時,我可以感到他們的手無一不在微微顫慄,因為我那雙曾經讓我一生獲獎無數的靈巧的手,現在已經枯萎成了一個老太太的手,只剩下一層皮和嶙峋的骨。
當清楚地知道和所有這些人的見面是人生的最後一次時,那種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好像一切都是在夢裡發生的,生活和活著本身就是一個不可確定的事實,為什麼人來了又會消失?我感到看見的一切面孔似乎那樣地不真實。
再仔細想想,一生裡真正真實的東西除了音樂和萊昂之外,還有什麼呢?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一點也不假。
萊昂知道了我的情況後堅決要來看我,可是我也堅決地拒絕了他。
因為經過放療、化療後,我面容枯槁,頭髮脫光,雖然戴了帽子,但愛面子的我堅決不想讓我生命中唯一的愛人對我的最後記憶是那樣一種可怕的形象。
最後萊昂同意了,但是悲傷至極。
上個月我在醫院裡過 42 歲生日時,他從法國寄來了最後一次玫瑰,也是最大最多的一次。
玫瑰花擺滿了我的房間,我知道一定馨香怡人,可是我已經聞不到了,多次放療、化療已經摧毀我身體太多的功能。
我請人給萊昂寫了最後一封信,裡面只有一句話,
“萊昂,好好活,等著我,下輩子我一定會去找你!”
我所有想說的話到此應該說完了。
我 42 歲的人生隨時就要落幕了——太短了,不是嗎?
此刻我非常懷念我那些和我一起走過音樂之路,分享過音樂之美的人們,那些老師、學生、同學、朋友。
我知道,當年我在台灣教琴過程中遇到情緒不佳時,肯定給我的學生們造成過不小的困擾,我在此向你們鞠躬,跪求大家的原諒,並謙卑地說一聲對不起!衷心希望你們生活幸福,音樂永遠與你們同在。
對了,再說幾句吧。
如果我的一生令人唏噓,希望你們的人生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我從小逆來順受的性格與我的音樂才華似乎頗不相稱,也許有人知道了我的人生故事會難以相信。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人身上貌似不可能的矛盾之處不但是真實存在,並且發生在很多人身上。
我的鋼琴雖然彈得很好,但是我的個人生活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曲折和磨難。
不過卡夫卡不也是這樣嗎?我在那個女校的英語系選修課上讀了他的小說,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他在自己創造出來的最不真實的世界裡得到靈魂的解脫;而我則是在音樂裡,在手指和琴鍵創造出的另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世界裡才能自由呼吸。
上帝讓我留在世上的時間也許只有一個星期、幾天或者更短,所以此刻我對任何事已無所顧忌。
我臨走前最想說的是:
如果可以再活一次,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和萊昂在一起,即使付出的代價是會傷害我的父母,但那應該只是一時的。
想一想我後來為了孝順他們而沒有那樣做的結果是什麼吧,難道不是更深地傷害了他們一輩子?我的不幸其實是可以避免的,但是我的父母不會懂。
我不敢想像他們如何能承受得了失去女兒這樣最無情的打擊,今後又會如何在悲哀中度過餘生。
可是,孝道如果與人性相違背難道還應成為美德嗎?
天下的父母,請你們把我的人生故事留作參照和思考吧。
※ L 告訴我,她給我寄出那盒錄音磁帶時,佩吉·楊已經去世了。
她說她這個朋友的悲劇人生其實也是很多在中國家庭裡長大的一代人的無奈。
※通過我與 L 的後續聯繫,我知道了尼娜後來被佩吉·楊的父母接到了法國去生活,也已經開始學習音樂。
我聽了之後不由得想,那個小姑娘的外婆和外公會不會把自己對女兒未竟的人生移植到尼娜身上呢?
小姑娘會不會成為她母親的影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可憐那些為孝心忘記了自己最基本的需要,背負了一生懊悔的孩子們。
但願佩吉·楊的靈魂是自由的,愛自己的親人,但是不必為此付出愛所不能承受的負擔——那負擔最終壓垮了她作為一個優秀音樂家單薄的身體和靈魂。
※附註:蕭邦音樂大賽冠軍得主,查不到台灣音樂家楊珮及其人。
安息吧
※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看見你和他走在一起是不是早已把我忘記 在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不要說我愛他
我人生中最慶幸的事,就是沒說過我愛他。
與他交往的第十年,我收到一封信,信上有半個印章,寫著——「時間郵局」,我想起這是他十年前寄的明信片。
當時我們在台灣各地旅遊的時候,看到一間標榜可以寄信給未來自己的郵局,他興沖沖地拉著我進去。
他說:「欸欸欸,我們寄信給未來的對方好不好?」
「我本人就在這裡,有話直接說啊,幹嘛寫信?」
「傻瓜!這是驚喜啊!你不好奇十年後會收到的信是什麼內容嗎?」
「我不知道要寫什麼。」
他想了想,啊了一聲,笑容燦爛地說:「你可以寫『我愛你』啊!你都沒對我說過。」
「白痴,這樣你不是知道內容了?算什麼驚喜啦。」
後來我還是沒寫那封信,他在郵局裡寫得起勁,我則是在門口看著那棵號稱有百年歷史的大榕樹。
這只是那時旅行的一小段插曲,過了十年,我早已忘了這封信。
直到今天它如期寄到我手裡。
我打開信,一時沒拿穩,拆了兩次才拆成功。
信裡只寫了三句話:
「給十年後的宋承偉:
我相信這個時候,同性婚姻已經合法了,所以,嫁給我好嗎?
p.s.如果我們已經結婚了那更好
王明源」
他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麼原因,簽名都簽歪了,斜畫出一筆長長的痕跡。
看到最後,我不知何時淚流滿臉,連信都拿不住。
同性婚姻確實已經合法了。
但他沒想過,他可能等不到這一天。
六年前,一場酒駕肇事帶走了他,到現在都還在打官司。
他走的第一年,很多人叫我節哀順變。
我沒有哭,只是時常夢見他,夢見我阻止了那場車禍,救了他。
他走的第二年,他媽媽生了一場大病,常常在夜裡撕心裂肺喊著兒子。
我在病房照顧她,沒有哭,只是總是夢見他,夢見我們正在慶祝六週年紀念日,我買了結婚戒指,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給他。
他走的第三年,他爸爸問我怎麼還沒結婚生子,感嘆地說我是他兒子最好的朋友,到現在都還替他照顧他們老人家。
我沒有哭,只是一直夢見他,夢見我們合買了一間房子,他開口向我求婚,我彷彿等待已久,內心激動,甚至有些盈眶,表面上卻若無其事地交出那枚藏了很久的戒指。
他走的第四年,我們共同的群組終於有朋友開口提到他,口吻戰戰兢兢,像是深怕我難過。
我沒有哭,只是夢見他,夢見我們白髮蒼蒼,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看到睡著。
他走的第五年,朋友們開始以懷念的語調說起他,聊著當年的事情,微笑著談他。
我沒有哭,只是夢見他,夢見我坐在他的病床前,責怪他為什麼總是要比我先走,而他笑著說,上天是公平的,最開始是我先追你,現在輪到你來追我了。
他走的第六年,大部分的人已經不再提起他,或許是忘記了。
而我還夢見他,夢見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一封內容模糊的信,嘴角帶著笑意。
每天我都在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一起去過的地方,一起做過的事。
我最後悔的事,就是不曾說過我愛他。
如今收到這封信,我又想起那年郵局,我為什麼不肯寫一封信,什麼都不用多說,只要告訴他我愛他。
我夢見他一整晚,隔天,我又收到一封信。
我疑惑地看著信上那半枚「時間郵局」的印章,拆開來看,開頭第一句話寫著:「給十年後的自己」
上頭竟然是我自己的字跡!
怎麼回事?那時候我根本沒寫信!
我拿起昨天收到的信確認,我原以為是他開的一個玩笑,刻意模仿我的字跡替我寫信,但兩封信一比對,明顯能看出寫字的方式截然不同,而且這貨真價實是我的字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左右看了看,發現兩封信的半枚印章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把兩張紙併在一起,剛好是一枚完整的印章。
這表示,這兩封信確實是同時寫的,而且都來自十年前。
為什麼?這封信是哪裡來的?
我往下看信的內容,「我」只寫了一句話——
「不要說愛他。」
當晚我輾轉難眠,一切都讓人匪夷所思。為什麼會有這封信?我怎麼可能會說出這種話?
想著想著,不知何時睡著了。
我睜開眼,看見眼前是一座茂盛的百年老榕樹,樹上傳來清脆的鳥鳴。
又做夢了?
我愣著回頭,身後是一間郵局,透明玻璃窗內坐著王明源認真寫信的身影。
我渾身一僵,毫不猶豫地立刻轉頭跑進郵局,緊緊抱住王明源。
「宋承偉?你幹嘛!」王明源被我嚇了一跳,手一抖,在信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我緊抱著他說不出話,王明源遂而失笑:「哦,你怕我生氣啊?沒事啊,你不想寫就不要寫嘛。」
我搖頭,忍著鼻酸說:「我跟你一起寫。」
王明源笑得很開心,多拿一封空白信,併在一起蓋了個章。
我看著異常熟悉的半枚印章,愣住。
手感粗糙的信紙、窗外清晰的鳥鳴聲,和王明源的體溫,這一切都如此貨真價實,並不是夢。難道那封信,就是現在寫的?
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我拿起筆,寫下一句話。
「給十年後的自己:
不要說愛他。」
我把信折起來,王明源抬頭對著我笑,我也對著他笑。
無論未來是否已經改變,無論還要經歷幾百次失去和痛苦,我都無所謂,只要能夠回到這裡,再一次遇見你。
遺憾之所以可怕,是因為絕望。
你不是遺憾,你是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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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照順序排列 詳情 請看:
https://blackworld.seawind.org/ <--我從這位的藏經閣找的(這不會又被告侵權嚕吧)
●九彩雲霓 楚小雨●赤子--歌者:金智娟(娃娃) 詞:羅大佑/ 曲:林夕
萬紫千紅地走在大街小巷上
前塵黑白分明沿途飛揚
恍恍惚惚裡轉換街邊的燈光
年月被沖洗的現場
歡笑淚影裡 如今一樣不一樣
演奏是是非非交錯的聲響
日日夜夜縮影了時光的肖像
找不到兒時的天堂
或許每顆心都有個難落土的根
埋藏著那不見影的原始的童貞
或許每個夢都深似血脈的淚痕
牽動每個赤子的靈魂
朦朦朧朧中人潮稀稀疏疏間
彷彿像我但比我無憂的臉
清清楚楚的難忘從前的從前
曾經是生命的焦點
明白雖明白不論存在不存在
誰也離啊離不開的人海
相親難相愛仍然一代接一代
擁抱著陌生的未來
●上官殘心&小梅●雪中紅--歌者:王識賢&陳亮吟 詞:胡曉雯曲:吳嘉祥 《全部
的愛》 騰祥發行
今夜風寒雨水冷 可比紅花落紅塵
既然已分開 不要再講起 回頭只有加添心稀微
日思夜夢 為你一人
綿綿情意 誰知夢醒變成空
就像你的夢 我的心不輕鬆 為你我心沉重
啊~忽見中秋又逢冬
只有玫瑰雪中紅
●唐客●男兒當自強--歌者:成龍 曲:廣東大戲‧穆桂英掛帥之將軍令 《黃飛鴻2
電影主題曲》 滾石發行
傲氣面對萬重浪 熱血像那紅日光
膽似鐵打 骨如精鋼
胸襟百千丈 眼光萬里長
我發奮圖強 做好漢
做個好漢子 每天要圖強
熱血男兒漢 比太陽更光
讓海天為我聚能量 去開天闢地 為我理想去闖
看碧波高壯 又看碧空廣闊浩氣揚 我是男兒當自強
昂步挺胸大家做棟樑 做好漢
用我百點熱 耀出千分光
做個好漢子 熱血熱腸熱 比太陽更光
●臥花奇人.千少一●九百九拾九朵玫瑰--歌者:邰正宵 作詞:林利南 作曲:邰正
宵 《邰正宵精選》 福茂發行
往事如風 痴心只是難懂 借酒相送 送不走身影濛濛
燭光投影 映不出你顏容 仍只見你獨自照片中
夜風已冷 回想前塵如夢 心似冰凍 怎堪相識不相逢
難捨心痛 難捨情已如風 難捨你在我心中的放縱
我早已為你種下 九百九拾九朵玫瑰
從分手的那一天 九百九拾九朵玫瑰
花朵凋謝人已憔悴 千盟萬誓已隨花事湮滅
●貓姬慾三千●無緣--歌者:林玉英 詞曲:王登雄 《台語巨星排行榜1》 金馬聲視
走到緣盡沒奈何 愛到情斷為何錯
是不是情花慢慢凋落 還是緣淺比紙薄
為你愛過 為你醉過 生生世世不後悔
為何天逼咱抹凍擱相找
是夢 是淚 是傷心的雨水
寄望來世再一起
●小悟刀●我跟別人不同款--歌者:王識賢 《我跟別人不同款》 騰祥發行
有人問我 一生愛過有幾次 你甘知道我的傷痕有多深
不願享受孤單 擱驚多情的世界 這甘是痛苦的事情一樁
在繁華的街路上 忍著心內的悲哀 展出英雄式的笑容
在萬丈紅塵中 藉著燒酒的力量 安慰自己心內的空等
是為情為愛為了將來 甘願將痛苦放在心肝底
才給你當作沒感沒情沒趣沒味沒血沒眼淚
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你會瞭解我跟別人不同款
●月影●媽媽你沒對我講--歌者:孫淑媚 詞曲:張勇強 《孫淑媚精選~最後》 大
旗發行 PS:資料提供/黃傘
自細漢你對我說過 是非要分明 認清黑白
待在這個無情現實的社會 事事都要看詳細
啊~ 媽媽 你交代的話我都有在聽
人生的路途 阮步步小心走
媽媽 怎麼你忘記對我講 愛情的路這麼難走
啊~~~ 害我為情心疼痛
啊~~~ 情海浮沈受折磨
●萬花女祖‧花紗●宿命--歌者:戴梅君 詞曲:張秀 《你好嗎?》 大旗發行
癡情若是一種折磨 因何我總是看不破
多情若是一定心痛 我也早就已經沒感覺
假使緣份 真正是天注定
是怎樣 愛著你的人 偏偏安排我
假使癡情 真正是沒有用
是怎樣 誰講我都講不聽
癡情若是一首哀歌
傷心是我的歌名
多情若是一種宿命
我難道真的無路可走
●劍姬二二八.靳寒璃●我要你愛我--歌者:林子娟 詞曲: 《聲琴款款》 大旗發
行
點一首歌 為你唱出的心聲 我們有誤會不用相瞞
沒你的愛 夜夜心都不定 偏偏你 只是有人叫我看破
無聊的風聲 說有第三者 害我一段情緣拆分散
無奈的歌聲 繼續唱給人聽
有人聽 沒人聽得出我的痛
不管啦 我要你愛我 你難道不會看
我是付出一切 盼望為情份惜命命
不管啦 我要你愛我 永遠受孤單
這條雙人的歌 再唱都欠一半
●劍姬二二八.靳寒璃●憨憨為你等--歌者:孫淑媚 詞:李克明 曲:徐嘉良 《孫
淑媚精選~最後》 大旗發行 PS:資料提供/黃傘
愛我愛到這 我愛你是用性命 你叫我怎麼講給你聽
愛我愛到這 我愛你愛到無命 難道你要我對天詛咒
心肝傻傻為你等 傻傻看不破 當作感情是註定
害我三魂七魄跟你走 死也不知痛
心肝傻傻為你等 傻傻看不破 相信你不會欺騙我
難道愛你就要犧牲我 你才會快活 是為什麼
●醉刀●恨孤單--歌者:翁立友 詞曲: 《ONLY u》 大旗發行
夢無邊 愛無辭 青春失落為了你
是秋天 來不對時 秋風秋雨寂寞夜
一段情愛 放在心裡 我也不願講出來
聲聲悲哀 句句無奈 傷的這麼厲害
恨孤單 等沒伴 情拖磨 愛人吶 你有沒有看
恨孤單 等沒伴 空等詛咒 你的名 印在心肝
情無邊 恨無時 緣份失落這樣快
風吹來 心肝這麼冷 愛來愛去為什麼
你難道忘記 我們的過去 有時酸也有時甜
你要離開 我沒準備 思念這滋味
恨孤單 等沒伴 情拖磨 愛人吶 你有沒有看
恨孤單 等沒伴 空等詛咒 你的名 記在心肝
●競月刀烈風焦(夜行風)●有段往事在我心中--歌者:小畢 PS:資料提供/聶明
雪
該把目光放在何處 思緒總隨鐘聲擺佈
飄飄盪盪 幽幽忽忽 來回催促
該把心情向誰傾訴 思念總隨鐘聲漫步
零零落落 沉沉浮浮 不斷顛覆
為什麼指針總不會進步
繞完一圈又回到原處
每天二十四次痛處
每次六十種 無奈的寂寞無助
有段往事在我心中 像張磨也磨不破的臉孔
隨著時間反反覆覆 散佈在每個暮鼓晨鐘
有段往事在我心中 總是我臉上的那朵粉紅
曾經在你的驕縱之後 無影無蹤
●海派浪子●愛到無命不知驚--原唱人:王識賢/詞曲:吳嘉祥/合聲:林美璊&莊蕙
如&謝文德/愛到無命不知驚/華特唱片
消失的熱情 冷淡的溫存 我惦黑暗的空氣中
走找最後的可能 吵鬧的聲音 無聊的劇情
一段感情漸漸變化 事到如今我才知樣
是不是愛到無命不知驚 撕開傷痕才知痛
寫滿溫柔的笑容 是美麗的背叛
是不是凍過霜雪不知寒 失去了後才知輸贏
原來今生的孤單 直咱初見面的時 就已經注定
●穿霞醉鳳●醉情歌--原唱人:白冰冰/詞:邱鴻瑩&羅又華/曲:吳嘉祥/合聲:林
美璊&莊蕙如&謝文德/愛情探戈/華特唱片
點著這首情歌 請你就仔細來聽
唱出這首情歌 心裡有淡薄啊痛
手捧一杯燒酒 想要喝 沒人作伴
我熊熊一嘴喝乎乾 滴滴鑽心肝
啊追追追追一個夢 等等等等那個人
風雨的聲 一聲一聲 聲聲心著驚
風吹夢中影 醒來斷了線 這條情路 一個人走
●血淚半生盲●我愛你--原唱人:王識賢/詞曲:吳梵/編曲:陳午飛/命中注定專輯
/華特唱片
人說愛情路歹走 如今才知影 若是沒份擱卡肖想嘛沒卡爪
墜落是流星最後的運命 變成風中的飛沙
人說姻緣天注定 一人是一款命 若是沒份日思夜夢嘛沒卡爪
在阮的夢中攏是你形影 傷心目屎要哭無聲
我愛妳 愛妳的心大過天 痛苦的心沒塊比
原諒阮惦惦離開 怨恨咱的緣分不對時
我愛妳 愛妳的心大過天 一片真心浸海水
心海浮沉沒自己 橫直有緣沒份 請妳將阮放抹記
●笑月飲●悔不當初--歌者:王識賢 詞曲:李友雄 專輯:愛到無命不知驚 華特發
行
勉強接受痛苦 成全恁(你們)的幸福 孤單是我唯一選擇的路
頭前路烏陰罩茫 後壁路透風落雨
感情路怎會走到這種地步
看人雙雙偎相靠 想到自己才知道苦
阮悔不當初 悔不當初 為何要讓步
愛你的心放攏袂落(都放不下) 想這陣到當初
才知思念藏在阮 紅紅的目眶
愛你的心放攏袂落(都放不下) 陣陣秋風最清楚
酸冷的相思 伴阮苦笑
●尊道●背叛(反背)--歌者:王識賢 詞曲/蕭茂成 編輯/張振杰 專輯:情難忘
發行:華特
看到門口那雙鞋 想要問妳誰人的
妳講沒啥好解釋 因為咱的感情出問題
為妳付出著一切 如今換來妳的反叛
從今以後甭相找 是妳害我這麼狼狽
一句話一滴血 我的春天在下雪
滿腹的怨恨都不(攏袂)退 原來妳的真心全是假
妳的情要那(叨)找 放我自己在怨嗟
到底我是算什麼 講乎清楚我會放妳自由飛
PS:()內為台語讀音
●尊道●勝者為王--歌者:王識賢 詞曲/吳嘉祥 專輯:情難忘 發行:華特
勝者為王 別說失敗是英雄
虎落平陽 也有機會會成功
勝敗無常 可比起落的太陽
再現江湖 掀起恩怨的波浪
惦在這個紛亂的世界 甲人咧輸贏
每一個黯淡的深夜 有誰人看見我的孤單
啊~ 飄浪的生活 賭強的性命 掩蓋著心內的驚惶
黑暗的社會 無情的車拼 失去了正義的名
錯亂的是非 少年的衝動 違背了阮的理想
知影讓步的才是英雄 勝者為王
●女流氓.滿身刺●今夜擱再想你--歌者:江蕙 詞曲:鄒天瑟
你離開已經幾落年 今夜擱再想你
一切親像在夢中
你離開已經幾落年 今夜擱再想你
淒涼的暗暝 茫霧照四邊
無緣的為何來離開 今夜想到心傷悲
想當初你甲我纏綿的情意
過去啦 無緣的 今夜擱再想你
咱分開已經幾落年 今夜擱再想你
琵琶聲 聲聲引我心稀微
無緣的無論在那裡 我會永遠思念你
雖然我明知影你甲我已無緣
過去啦 無緣的 今夜擱再想你
●命不圓.缺角●今夜擱再想你--歌者:費玉清 詞曲:鄒天瑟 《經典費玉清台語金
曲》 滾石發行
你離開已經幾落年 今夜擱再想你
一切親像在夢中
你離開已經幾落年 今夜擱再想你
淒涼的暗暝 茫霧照四邊
無緣的為何來離開 今夜想到心傷悲
想當初你甲我纏綿的情意
過去啦 無緣的 今夜擱再想你
咱分開已經幾落年 今夜擱再想你
琵琶聲 聲聲引我心稀微
無緣的無論在那裡 我會永遠思念你
雖然我明知影你甲我已無緣
過去啦 無緣的 今夜擱再想你
●勸善一尺仙●少年仔免煩惱--歌者:黃克林 詞:黃克林
少年的 跳出三界外
火氣火氣不要大 忍他讓他不管他
忍忍忍咧 忍一句 禍根就此無處生
饒啊饒 饒一著 切勿與人爭強弱
退退退 退一步咧 便是人間修行路
任他恨咦任他怒咦 只管寬心大到肚咧
終日被人欺 神明天地知
若凡存心忍 步步得便宜
有人來罵吾 吾也只說好
有人來打吾 吾便自先倒
他也省力氣啊 我也沒煩惱
這個波羅密 真正無價寶 真是無價寶咧
●少年小星●翹腳髯嘴鬚--歌者:方順吉、方婉真、蕭玉芬 詞曲:紀明陽 《新人排
行榜》 三立影視
社會是溜溜秋秋 萬事都靠眼睛
若無朋友能互相研究 就像孤鳥找不到巢
遇到困難 害了了 前途事業就要化烏有
這時候 誓忠的換帖來幫忙(湊手腳)
你就妥當還翹腳捻鬍鬚
朋友啊朋友 敬你們一杯酒
有你我就免憂愁
●少年小星●強強滾--歌者:方順吉 詞曲:紀明陽 《強強滾》 三立發行
不用自卑身份 不用每天心悶
黑卒子也能夠統紅軍
三年一運 好壞照輪
若認真將來一定強強滾
鴨場內沒有隔夜的蚯蚓
天沒有白白跌下來錢銀
眼睛看乎準 認真打奮
努力是成功之本
●藏神秘、黑夜怨靈●父子情深--歌者:謝雷&謝小魚 詞曲:佚名
父:想著勞碌的命運 半夜裡眼淚濕了被單
想著小孩還需要人疼 再艱苦也得走
子:日頭這麼大 天氣這麼熱 爸爸你可會嘴乾
拿著手巾還給你擦汗 長大我會作好孩子
孝順你 辛苦將我養大
父:心肝乖子 爸爸愛你
子:爸爸 我也永遠愛你
音標字版歌詞:
父:想著勞碌的命運 半暝仔目屎淡著被單
想著細子擱需要人疼 攔卡艱苦也著行
子:日頭這呢大 天氣這呢熱 爸爸你甘會嘴乾
拿手巾仔來呼你擦汗 大漢我會做好子
有孝恁 辛苦呷阮晟
父:心肝乖子 爸爸愛你
子:爸爸 我嘛永遠愛你
●中嶽天皇〈PS:精神失常時〉●斷魂嶺鐘聲淚--歌者:葉啟田 《台語巨星排行榜4》
金馬聲視
鐘聲若響亮 日頭已經暗 鳥隻歸群飛向東 給阮看著心茫茫
啊~心茫茫 人生 誰人像我這款淒慘
想著子細漢 無阿娘通疼痛 天光哭到日頭暗 給阮傷心目眶紅
啊~目眶紅 愛妻 你來放捨得乖子敢抹苦嘆
斷魂嶺無蓋 害伊一世人 拆開一對青春夢 給阮每日找無人
啊~找無人 甘願 為愛犧牲 養飼著子大漢
●中嶽天皇〈PS:精神失常時〉●甘願孤單--歌者:孫協志詞:郭文宗 曲:李富強
《甘願孤單》 大旗發行
雨下的劈劈啪啪 阮的心頭會抖
雲總是重重疊疊 我們的緣份已經散
感情好看 沒人敢來擔
你無情的詛咒 心都會驚
風散的孤孤單單 傷心一人一半
愛總是虛虛華華 誰知何時冷或熱
無依無偎 是要怎樣 得狠心斷情絲來結束
甘願孤單 不管他心肝寒
風雨這麼大 何必為你拖磨
甘願孤單 最後的一聲啦
傷心的歌找不到人來聽
●萬花女組.花紗●不通將阮放--歌者:孫淑媚 詞曲: 《孫淑媚精選~最後》 大
旗發行 PS:資料提供/黃傘
無情人間有情的人 茫茫情海想要回頭實在困難
今夜的樓窗仍然等無人
為何怎會對你這麼痴戀
想要來離開已經太慢
活在失去你的世界 我還有什麼希望
我愛你愛到心肝寒
阮心內心內疼痛 敢講你不知半項
在無情無愛無夢的世間 千萬不通將阮放
●銀嵐花蝶女●蝶舞--歌者:辜靖潔 詞曲:《面具之下的蝶舞》 波麗佳音發行 PS
:資料提供/飛龍&涵宵
愛等於不愛 情不形於外 泛濫的真心早已不覺得意外
多情是負擔 承諾我拒載 只怕花開花謝沒有人疼愛
寧願像蝶兒般飛舞 沒有愛的約束 故弄虛情吐露假意誰在乎
放縱情慾翩翩飛舞 沒有感情介入 讓情緒在沸騰結束
愛等於不愛 情不形於外 泛濫的真心早已不覺得意外
多情是負擔 承諾我拒載 只怕花開花謝沒有人疼愛
●一刀傾城.病魂●孤單--歌者:賀一航 詞曲:吳嘉祥 《思念》 大旗發行
冷冷風中
有一種感慨吹入心肝
越來越寒
只有寂寞一路陪我走
等我回頭
路已經改變 步步驚惶
越來越長
才知道回頭的路較難走
啊~希望你原諒過去放蕩的我
啊~期待相逢時你會叫我的名
啊~希望你能夠體會我的心情
啊~若無你的情 我甘願一生孤單
●中極少主‧翎劍少狂●做朋友誠懇鬥陣--歌者:孫協志、葉勝欽、翁攀斐 詞曲:
《孫協志精選~追隨》 大旗發行
熟悉別怕不好意思 假使你有坦白 我會將它當作真心話
若是用情虛假 當做一場笑話 糟蹋自己青春少年時
若要愛的很深 請你拿出真心 時間替我們證明著一切
失戀酒別人喝 對阮那用偷吻 你都不怕我為你傷心
做朋友誠懇一起 感情慢慢接近 日思夜夢也會見面
情話說給我聽 不要洩漏心聲 愛我就心頭會定
將你的我的過去一切 全部推落海底 給失戀的人自己去找
情話講給我聽 不要洩漏心聲 情路我陪你走
●劍姬二二八.靳寒璃●將我放心肝--歌者:孫淑媚 詞:李小萍 曲:廖偉志 《多
情》 大旗發行
不是因為風大心才會寒
你有在身邊 竟然感覺孤單
雖然沒講 我們只剩今夜
你就要離開 我知道
難道是因為雨將緣份沖散
一生的付出 換來一句感謝
想起你講 將我放心肝
我們就要分開 我知道
以後 你不會再想起我
有一天 你會不知我的名
不願你將我放心肝 聽著我的心會痛
想過去 更加拖磨
不願你將我放心肝 心內暗暗哭無聲
當作安慰我 你難道會快活
●菁霞●我嘛不知--歌者:孫淑媚 詞:鄭進一 曲:陳玉立 《99年想飛》
為何你的心內一直不知 不知我對你情深似海我真心將你愛擱用心來對待 希望有幸福的將
來
為何我的心內一直不知 不知我甘是你的最愛
想到你的對待有時好有時醜 是悲哀是無奈
誰叫我千不該萬不該頭一擺 沒真正想看麥著愛甲這厲害
墜落苦海 你我的愛情世界 要擱流外多目屎 我嘛不知
●臥花奇人.千少一●心要讓你聽見--歌者:邰正宵 詞:姚若龍 曲:邰正宵 《邰
正宵精選》 福茂發行
緣份讓你我擦肩 沒開口卻有感覺 愛情最害怕猶豫 再回頭只能懷念
寂寞因你而強烈 熬不過漫長午夜 天涯擋不住思念 渴望他年他月再相見
到那天絕不再讓你走過我身邊 沉默的習慣為你改變
心要讓你聽見 愛要讓你看見 不怕承認對你有多眷戀
想你的時候 盼你能收到我的真情留言
心要讓你聽見 愛要讓你看見 問你是否願分享每一天
把我的遺憾變成感謝
●雲瀟灑●雲瀟灑--歌者:王識賢 詞曲:鄭進一 《難分難離》 華特唱片
舉頭看 雲瀟灑 飄然一身白長衫
誰知道 天赤燄 無情風吹雲四散
情變化 愛變掛 心死換孤單
想也寒 念也疼 莫怪緣盡怪宿命
有也罷 沒也罷 飄然一生沒牽掛
去無路 回無岸 情海茫茫寂寞行
口白:沖天一跋蓋天下 情義出手不留名
三山五嶽穿雲嶺 五湖四海寂寞行
情關難過劫難脫 莫怪緣盡怪宿命
萬里無雲天赤燄 來去任我雲瀟灑
●悠絲娜●追風的女兒--原唱人:高勝美/詞:許常德 曲:周世暉/杵歌
(太魯閣語)當風吹雨打 我想念你
風來雲也到 雨也落了 雲一被風擁抱就哭了
再也忘不了 你對我的好 被你騙到連天荒也老
雨中風中飄 淚在我的眼中逃 逃到天涯海角找不到
我在雨中找 愛你原來是個牢 雨一停我也不見了
(太魯閣語)愛人 我懷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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