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忘錄小故事
冷冽的寒風刺骨，像是一縷遊魂般走在街上。
今日是除夕夜，鄉間屋舍燈火通明，洋溢著喜慶。
那塵世的喧鬧，似乎都與她無關。
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何謂始亂終棄，就像是一道彩虹，以為美麗會永恆存在於此，結果一瞬間就消逝了，連它來過的一點痕跡、一點證明都沒有。
所謂消磨，不過就是這麼回事，付出一切，內在外在都消耗得所剩無幾，然後告訴你，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抱著肚子，在河堤邊坐下。
都已經過去半年了，有時肚子還會出現幻痛。她知道，這是懲罰，對她的懲罰，她必然得受著。
男人聽說她有了孩子，立刻臉色大變，不由分說地果斷分手，任她怎麼求都不肯回頭。
想起她曾卑微得在他面前下跪，一次又一次試圖讓他正視自己。
以前......真是傻呢。
家裡人覺得傷風敗俗，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兒，怎能有私生子？街坊鄰里會笑話，她也沒有好人家要。
所有人都讓她拿掉孩子，每個人都覺得孩子不會幸福，還會拖累她一輩子。
可，不幸不就是幸福比較出來的？都還沒幸福過，怎會篤定她們就是不幸的？
關於這個疑問，她沒有向任何人說。
萬念俱灰的，走進一家私人診所。
家人說了，這種醜事私下解決，不能留下一點紀錄，私人診所沒有健保，貴了些，但隱密。
「小姐，孩子四個多月了，你真的確定？」一個中年的女醫生帶著沙啞的嗓音問道。
她沒有說話，愣愣的點了頭。
躺上手術床，張開雙腿，她開始打冷顫，雞皮疙瘩爬了滿身。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一切都很快，不過睡了一覺的時間，所有一切便如同一場夢一樣，消逝，不復存在。
她呆滯的在手術房聽著醫生的叮囑，她覺得女醫生的聲音更沙啞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親手了結了一個生命而感到不安。
驀地，她發現腳下有個鐵製的桶子，裡頭有很多的血，還有.......疑似肉的東西。
「他的心臟已經長出來了，除了軀幹，還有一小部分，還沒形成的四肢。」女醫生注意到她驚恐的眼，仍異常冷靜的解釋。
她的淚止不住了，從決定拿掉孩子，到現在，她第一次真正的落淚。是傷心的，難過的，悲憤的，慚愧的。
是她，親手扼殺了自己的孩子。
他就生長在自己的體內，流著自己的血，長出骨肉，依附著她而生。
是她，狠狠的抽離了自己的骨肉。
是她。是她。是她。
搬回老家，她將自己關在房裡，足不出戶。
有時候覺得，她的孩子仍在肚子裡，繼續的成長著；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拿掉孩子時的幻痛仍在。
孩子離開的時候，是不是怨恨她的？是不是不甘自己還沒來到人世就被扼殺？
她曾看過有人因為拿掉孩子而被嬰靈纏上，從此瘋癲。
可她並沒有瘋。
也許，對她而言，這才稱得上是一種懲罰吧。
清醒的疼痛，尤為疼痛。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祟，老是聽見孩子的啼哭，伴著深夜播放的爵士樂，縈繞在耳邊。
她知道自己異常，卻沒有吭聲。
自己造的孽，怪誰呢？就算孩子想要她以命相抵，她也無可反駁，無可逃避。
父母將她帶去宮廟收驚，那乩童一見到她便開始大力搖頭，接著起駕，說了一堆話。
她不信這些，只是迷茫的望著拿著燃燒的符咒在她身上到處晃的乩童。
「嬰靈纏身，再不去除，人活不久。」廟公在一旁解釋。
「那......那怎麼辦？我們只有這麼個女兒，求求神明大發慈悲，救救她啊！」父母拉著她，在神壇前跪下，拜了又拜。
「救什麼？是你們不要這個孫子的。如今，還要救什麼？還救得了什麼？」她一雙空洞的眼直視前方那巨大的關公神像，似是她說的，又不似她說的。
「你們瞧瞧！她都開始胡言亂語了！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把祂請走？」兩個老人家嚇得渾身哆嗦。
廟公請來了法師開壇作法，放置許多供品。
過程很漫長，木魚聲和法師喃喃的聲音特別令人心煩。
她就坐在中間，空洞著雙眼，有孩子的笑聲相伴，似乎不那麼孤單。
法會結束，法師無奈的嘆了口氣。
「她和孩子的羈絆太深，除非她願意，否則沒辦法把他們分開。」
父親再也忍不住脾氣，一巴掌搧在她的臉上。「鬧夠了沒有？孩子已經死了，你的執著有什麼意義？是你親自簽下同意書，是你自己決定不要祂的！」
「不是你們逼的嗎？」她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連唇都是慘白的。「你們每個人都說，這孩子不會有未來，祂跟著我不會有幸福，還會破壞我的人生。這些，不都是你們說的嗎？」
一字一句，緩慢而堅定，他們無可反駁。
她勾起慘白的唇角，搖搖晃晃的站起，緩緩的走出廟門。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呢？為什麼要扯出你的身體和心臟？為什麼當初沒有將你留下？
她打著赤腳走在路上，晚風徐徐，似要隨風而去。
一輛卡車朝她疾駛而來，待駕駛意識到時已經煞不住車。
沒有一絲驚恐，車燈太過刺眼，她索性閉上眸，等待撞上她的那一刻。
但遲遲沒有。
奇蹟似的，那輛卡車就在面前停下。
她睜開眼，恍惚中，眼前站著一個孩子，只有一隻眼睛和一條手臂，朝她笑著，很是開心的模樣。
孩子伸出僅剩的一條手臂，輕輕的擁著她。
喚了一聲「媽媽」。
淚流滿面的伸手，卻觸碰不到半分。
片刻後，孩子的身體變得透明，一點一點的消失。
她撕心裂肺的叫了一聲，想留住他，卻什麼都留不住。
那輛車分明是要撞上她的，是她的孩子替她擋下了。那個她狠心拿掉的孩子。
許多年之後，她有了真正愛她的丈夫，也盼到她的孩子。
「媽媽，我昨天做夢了，有一個人說他是我的哥哥，他要我代替他抱抱你！」送孩子去幼兒園時，他笑著抱住她，親暱的親了她一口。
她輕輕的笑了笑，眼底卻有曾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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