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往生的事,我講過好多遍了,可是真正的感受,我都沒有講得很深入,因為害怕自己在鏡頭前,眼淚會控制不住的流下來。
依照往例,農曆七月加護病房的病人病況都是不太好的,幾乎三天兩頭就有病人離去,再加上連日的大雨,心情的確比較是低落。其實自己心理明白,那是因為後天8/29,就是母親的忌日。這個日子不容易忘記,因為兩天後8/31就是馬來西亞的國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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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是學校高二模擬考的最後一天,考完我就能夠去醫院看媽媽了,她即將在明天接受心臟瓣膜置換手術(其實,當時要動什麼手術,醫師沒說,我根本也不知道,這只是我現在猜測的)。
那天去探病時,我跟媽媽說,醫院樓下有一位老太太,說沒錢搭公車回家,我把身上僅有的兩塊錢給了她。媽媽笑笑的跟我說,那位老太太上次也是用同樣的理由跟她要錢,她也給了。但是,後來病房的其他阿姨告訴媽媽,那位老太太用同樣的理由,跟好多人要過錢。我為自己的不察感到懊惱,但是媽媽說沒關係,人家老人家也是很可憐!媽媽還跟我說,叫我好好準備考試,這兩天就不用去看她了,等考完試再去就可以。
「媽,你有問醫生,你生的是什麼病嗎?」
「醫生說,講了我也聽不懂」(醫生說的是馬來文,我媽不懂馬來文)
醫生每天都是固定的時間巡房,以外的時間,我們是不可能跟醫生約時間說明的,護士也會說醫生沒空。
「那你有請醫生寫給你,說要給我看嗎?」
媽媽拿出一張便條紙給我,上面只寫了兩個英文字「mitral regurgitation」(二尖瓣膜逆流/閉鎖不全),我是後來回去問生物老師才知道的,這是我對我媽的病況,唯一的瞭解。這個病有什麼症狀?預後怎樣?怎麼治療?手術風險如何?我一概都無從得知,醫生也不願意多花時間跟我們說,可能也是覺得反正講了,我們也是不懂吧!
下課鐘一響,就聽到廣播叫我去校長室。通常校長找我去,都是通知我可以申請什麼獎助學金的,於是我就帶著輕鬆的心情去找校長。可是,校長的臉色有點沈重:「你爸打電話來,說你母親過世了,叫你先過去醫院,他再趕過去。」
我當下並沒有哭,或許是嚇壞了、也或許是還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我向老師請了假,邊收捨書包,邊向坐在我後面的「Ali阿里」借了十塊錢,坐計程車去醫院。平日我都是坐公車去的,但是,公車有時候要等上快一個小時,所以我臨時決定坐計程車。從學校到大馬路的五分鐘路程,這天走起來特別的遙遠。還好很快就攔到計程車,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坐計程車。車子走走停停,司機說,因為國慶日彩排的關係,好多路都封了、到處都塞車。眼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車資錶快跳到十元了,怕錢不夠,我就下車用跑的。
從剛剛在車上,我就一直在想像待會到醫院的情境:
會不會是他們搞錯人了,通知錯了,其實媽媽沒有怎樣。
他們一定是搞錯了,媽媽其實還活著,只是睡得比較沈,我叫她的話,她一定不會不理我的....
走進病房,是一間幾十個人的大通鋪,床跟床之間沒有隔間,拉簾也沒拉上,我遠遠的,好像沒有看到媽媽躺在床上。
「我媽呢?」
「她走了」
「去哪裡」
「太平間」
護士簡單的告訴我怎麼去太平間,似乎也沒有閒暇、也沒有想要安慰眼前這位無助的小男生。
我失落的下樓,沿路的問人,找到了位在一樓的太平間。
我也不能進去,只能在門口等待。
在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我家也沒有電話,我跟本沒辦法聯絡爸爸,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到?他大概是在等堂叔下班,開車載他來吧?
就這樣,我在太平間門口坐了幾個小時。
門一打開,一股冷風吹出來,我就探頭看看
我沒看到媽媽,她真的有在裡面嗎?
看著人來人往,哭哭啼啼的領走一具又一具的屍體
都蓋著布,我也不知道躺者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一旁的人,有老有少,有的放聲大哭、有的細聲啜泣
我腦子一直停不下來,一直想一直想
我昨天放學應該先來看一下媽媽的,今天考的科目又不難,我都準備好了,我昨天應該可以先來看看媽媽的,我為什麼沒來呢?我越想就越氣自己,多複習那幾個小時,就是多拿幾分而已!我怎麼可以為了多考幾分,就錯過了見媽媽的最後機會呢?
媽媽到底是生了什麼病?為什麼醫生都不跟我說?怎麼會突然就走了呢?是不是醫生有疏失?是不是發生的時候根本沒有醫生在?人家都說政府(公立)醫院的醫生很糟糕!
為什麼護士要這麼快把媽媽送到太平間?為什麼不等我來?
為什麼不讓我看媽媽最後一眼?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家裡沒有錢?如果有錢,媽媽就可以去私人醫院、可以去新加坡的醫院開刀,就不必等兩年了!現在竟然在開刀前一天突然走了!
我那時候不只是悲傷,而是恨!恨自己、恨家境、恨醫生、恨護士,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回來,回來調查清楚媽媽的死因 .....
當了醫生,尤其是ICU醫生,我知道疾病的快速變化、我知道生命的無常,我是比較釋懷了、恨意也消了,但是,遺憾總是有的。
我知道家屬對病情有許許多多的疑問等待著被解答,我試著用他們能夠理解的淺白話語、畫圖讓他們瞭解,解說一次、兩次、三次... 不厭其煩的一再重覆,讓他們每一位都瞭解為止。
我知道家屬面對至親的人,突如其來的噩耗,都是會感到束手無策的,他們可能會求助宗教,會帶來符水、護身符,我們都儘可能配合。
他們或多或少都會感到內疚自責,都需要有人來幫他們解除這個內疚自責的,我知道我多說一句話,就有可能減少一個人一輩子的自責,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也很希望當初有人這麼對我說。
我也知道臨終的道別很重要,這個時候的溫暖關懷很重要,我也一直拜託護理師們,一定要好好的引導家屬進行四道「道謝、道愛、道歉、道別」,好好的協助他們轉念、放下。
在加護病房裡,我們救病人、也要救家屬。
其實我也是在解救當年那位十七歲的小男孩。
《ICU重症醫療現場》
https://reurl.cc/g7WLQ4
老人幾歲坐公車不用錢 在 辛曉琪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世上有很多公平的事,也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最公平的就是每個人都會變老,而且無一幸免。
我們都在老的路上.....
設身處地,將心比心
好好從容的經歷面對❤️
張曼娟,未來Family數位好文選輯2020-04-16
你以後也會老
那一天,我被小黃司機罵了,他很生氣,我卻覺得心中一片暖意。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父母親老邁,行動愈來愈緩慢之後,我們出門都搭小黃。為了不讓司機等太久,覺得不耐煩,我總在開車門的一瞬間,對司機說:「老人家動作慢,可以先按錶喔。」
有些司機就按了錶開始計費;有些司機很客氣,笑笑的說不用先按啦,慢慢來。對於前者,我覺得心安;對於後者,則有更多的感激。
那一天,我攔下一輛小黃,像往常一樣請司機先按錶,那位頭髮花白的司機先生轉頭看了看正努力上車的父母親,突然大聲嚷著:「為什麼要先按錶?人都還沒有上車是要按什麼錶?老人家慢慢上車有什麼關係?真的是很奇怪ㄟ……」
直到我們全體上車,車子開了一小段,他還是持續碎念。雖然對我凶巴巴,卻很貼心的幫前座的父親繫安全帶,還轉頭問後座的母親冷氣會不會太冷?我的心中湧起一陣暖意,彷彿是不明所以的被撫慰了。
前兩年父親摔斷了腿,出門需要坐輪椅,卻又堅持搭公車,所幸家門口就有低底盤公車。我們遇見的公車司機都很好,願意降下車身、架好坡道,幫忙輪椅上車,全程差不多要耗費兩到三分鐘,所幸車上乘客也都耐心等候。我聽說有公車司機拒載輪椅族,還用廣播器大聲廣播:「全車乘客一致性意見不能等你!」
公車揚長而去,而那位被拋下的輪椅族已經等了三十分鐘,還得再等三十分鐘。這分明是「一致性的霸凌」,一種野蠻的傷害。
三年前的某一天,因為要上課,我無法陪父親出門,於是外籍看護推著輪椅帶父親搭公車,公車司機看見了父親,也聽見了他要上車的請求,卻關上了車門。趕時間去醫院就醫的父親爆炸了,看護說父親大聲怒吼:
「你以後也會老!你以後也會老!」
車子都已經開走了,還在喊,你以後也會老。
我想著父親的憤怒與無助,甚或還有屈辱,感到非常悲傷。
我知道他的怒吼是想喚起司機的同理心,可惜,「老」這件事,是許多人想都不願意想的未來。
如果連想都不願意想,又怎麼能夠面對呢?
四年多以前,我曾在電梯裡遇見一位鄰居少年,他問:「那兩位很老很老的爺爺奶奶,是你們家的,對吧?」
我還沒回答,少年已經走出電梯。當時的父母行動自如、頭腦清晰,一切生活皆可自理,我知道他們老了,卻沒意識到他們已經「很老很老」了,父母親真的有那麼老嗎?少年離開之後,我還在想。
一個月後父親進了急診室,老,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總在猝不及防的時刻。
人為什麼要老?
老,是我們從未學習、也避免思考的事,當它赫然降臨時,只能驚惶無措、困惑惱怒。父親剛過八十歲時,聽力明顯下降,加上不明所以的罹患了罕見疾病紫斑症,天天服用大量的類固醇藥物,心情很低落。
有一天早晨,我從睡夢中驚醒,聽見他號啕的哭聲,痛徹心扉的問:「人為什麼要老?老了為什麼這麼悲哀?」
他是家裡最老的,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也沒人知道他還會比老更老。
從那時開始,我就在思考老的意義。
人從小到大,學習規矩、辨別是非、努力向上,爭取更多的資源與社會地位。當我們老的時候,應該要活得更自然,而不是更成功。明白了生老病死亦如春夏秋冬,一片欣欣向榮的葉子,到了最後的季節,便是要枯萎、要凋落的,一陣風過,輕輕的飄落在土地上,永遠的睡去了。
在永遠睡去之前,我們還有機會可以回溯自己的人生,那些該道謝的、該和解的、該承擔的、該放下的,都能好好去做,無所畏懼。
孔子曾經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這段對於老的論述,我是頗為同意的。孔子勇於面對老年身體機能只會變得衰弱的事實,於是,需要戒斷的是還想獲得的心態。想要得到更多錢財、更多注意力、更多主控權、更多晚輩的關心……往往成為痛苦的來源,也讓照顧者感到困擾。
既然血氣已衰,就該心平氣和,對身邊的人多些體諒與同理心,對天地萬物有更多感謝,不要再想著獲取什麼,而是願意多付出一些。當我們離開世界的時候,原本就是什麼都帶不走的,為何不在可以作主的時候,主動給予和付出呢?不求回報的付出是真正的快樂,一次又一次付出,愈來愈多的
快樂,臉部的線條柔和了,自然散發出令人想要親近的氣場。
走過年輕與壯年,在情感的糾結纏繞與職場的明爭暗鬥之後,終於來到老年,從焦躁煩悶走到清涼之地,不是上天的恩賜嗎?讓我們可以放下許多重擔,整理出一個更和諧美好的世界,而後好好告別。如此想來,老年真是人生不可缺乏的一個重要階段,讓我們有機會漂亮退場,留下善意與溫情。
去外地演講那一天,從高鐵站搭小黃到會場,沿途看見一面巨幅競選廣告,上面寫著幾個字:「孩子,是我們的未來。」我問自己,孩子是我們的未來嗎?我們的未來是孩子嗎?現在的中年人還將養老的沈重責任放任在孩子身上嗎?
我遇到好幾個已婚有孩子的朋友,都對我說:「不是只有你要孤獨老,我們也準備好要孤獨老了。不可能把未來的希望放在孩子身上。」
在演講會場等候的大多數是中年人,我問他們:「孩子,是我們的未來嗎?」
有人點頭,有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我懇切的說出了我所相信的事:
「孩子不是我們的未來,老才是。讓我們一起面對吧。」
摘自
張曼娟《以我之名:寫給獨一無二的自己》/ 天下文化
老人幾歲坐公車不用錢 在 江佩津 PeiChin Chiang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今天在中時副刊有跟書同名的《卸殼》,一整版看來其實十分壯觀,這一篇其實是大學時期的舊作,但也算是銘記了某一部份、最重要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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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200310000860-260115?chd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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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記憶裡有一片沙灘,貝殼俯拾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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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的家庭旅遊,我們都必定要到那裡的沙灘上去晃過一圈,逡巡來回只為覓得一片自己未曾見過的貝殼,帶回分袋並標上曾經去過的景點,不知不覺地,已經收藏了整整一箱。幾年過去,家中經濟不如以往,家庭旅遊的次數減少了,終至再也未曾一家人出遊,那箱屬於童年的祕寶仍安安穩穩地擺在書桌下,與異國的紀念品一起收藏著,直到消失在記憶的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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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做過這麼一個夢,箱子裡的貝殼原來全都是活的寄居蟹,牠們在睡夢中被帶走,到達一個陌生的地方,睜眼醒來成群地竄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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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們就這樣背著家到處走著,這樣與家緊緊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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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學期結束了,整棟宿舍的人來來去去,腳步急促地上下樓梯,在走廊上來回奔跑,隱隱地躁動著遷徙的氣氛。走廊上堆疊著比人還要高的紙箱,室友的爸媽們進出著催促女兒趕快動身,不消一刻鐘的時間,原本嘈雜的房間便歸於靜謐,而我就坐定在這些聲響中,穿上最好的一套衣服,卻沒有離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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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日將至,我沒有回家,說是要留在台北打工不回去了,若是回鄉,工作會難找得多,從期末考就開始不停地投履歷,最後是找到了個文書處理的工作,輕鬆、但乏味。看著朋友同學們一個個回家,各個笑顏逐開,親密的、交惡的,如今都不在這座城市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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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家的真正原因只同幾個親密友人提過,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因為一些法律問題而匆匆賣掉了,十分倉促。在上來台北唸書前其實就已被母親告知可能要搬家,但真正發生時,就連母親都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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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賣,就要被法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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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的價錢遠不及當初買的一半,我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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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常常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在電話裡哽咽,連帶著我也失聲問道:「那你要去住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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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舍吧,我也不好意思再回去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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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母親要不要我回去幫忙打包,她說不用了,她不想讓我看到家裡頭散落著打包行李的模樣,像極了逃難,「難看死了,」她說。晚上工作結束她一個人收拾家當,夜深了,以棉被裹身睡在沙發上,四周是以黑色大垃圾袋建築起來的堡壘,垃圾袋裡頭裝的是一整個家的歷史,如今是被匆匆包裹於袋中,等待遷徙進另一個陌生的倉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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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家的崩毀,竟是如此地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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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記憶中的那個家,在小巷轉角,兩個人住略嫌大了點的透天厝,填塞的全是母女倆捨不得丟的家用品,門口越堆越高的紙箱放的是母親工作需要的物品,也是母女兩人用來抵禦外界關懷的殼。房子的產權出了問題時,也都是母親一個人隱忍著,直到她那肉身再也無法承擔,才戲劇性地爆裂而出,家族裡的人訝異無比,但那時,也無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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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發生之時,我選擇逃避,刻意疏漏母親打來的未接來電,讓手機響了整夜,刻意冷漠以待假裝自己不為所動,當母親在電話的另一頭聲淚俱下時,我佯裝鎮定地在人群中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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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不願回家,是為了逃避見到母親的倦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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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日的台北看來格外陌生,所有可以聯繫的人都走光了,也許他們也在逃難,提著笨重的行李、站在郵局窗口寄送體積龐大的學生包裹、在高鐵的排隊隊伍中搓手等待,想要自渾沌的異地生活逃回熟悉的環境裡;但其實之所以在異地生活,也都是出自於自己的決定,想要到大都市來開開眼界。
⠀⠀⠀⠀⠀
而我留下來學習一個人生活,一個給予自己的課題。猶如生活在孤島上,每天固定時間去打工,三餐一個人草草解決,比較多的時刻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讀書寫作,看似愜意,但隱隱仍是有什麼放不下。打電話回去得知母親已經離開了家,住進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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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簡陋,但是我總是沒辦法順利地上廁所,你知道我不願意上家以外的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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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旅館本身沒有停車場,所以每天十點下班以後,母親都要在旅舍的周圍繞許多圈,才能覓得一個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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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多,我會跟路邊的一隻小土狗聊天,牠很乖,每天都會等我回來。」她說:「你不跟我說話,我就跟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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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的另一頭,我只能說著「嗯,」再多的話也無法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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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馱著沉重負荷的母親走在巷道中的模樣,不知為何,想像起來格外熟悉,她是否背負著的就是家呢?躺平在宿舍的床上、躺平在旅館的床上,我們都躺在一張屬於自己、卻又不屬於自己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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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靜靜注視著那黑暗,失根的感覺特別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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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再去到沙灘上,都不撿貝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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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見過公視拍的一部紀錄片,寄居蟹因為沒有了可以棲身的殼,紛紛選擇棲身於瓶蓋之中。一直覺得寄居蟹是種很可愛的生物,因為長大了而不堪使用的殼會褪去給較小的同伴使用,有種生生不息的旺盛。只是現在牠們只能選擇棲身在不具有任何歷史的居所,一個褪去之後隨即成了廢物的居所,人類看了是驚愕,牠們住起來想必也不會太舒適。
⠀⠀⠀⠀⠀
那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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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應該是怎樣的形體呢?不是旅舍、也不是宿舍,那都只是一個棲身之所罷了。在宿舍中,一切從簡,因為只是暑假暫住的房間,所以期末時打包的行李到了新的處所,也都沒有打開,只有需要時才會在箱子中翻找。遙想南方的旅舍,不知怎地,我只能想到泛黃的床單、幽暗的走廊、老態龍鍾的領班,每一個房間都蘊含著一個故事,而母親就身居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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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關於一個女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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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離異時,母親曾帶著年幼的我回娘家住,每天母親從娘家出門上班,久而久之鄰居們竟有了閒話。祖父母是愛面子的人,自然承受不起這樣的壓力,母親又何嘗不是?初出社會的她便用了所有的薪水,苦苦攢下來的,買了間透天厝,在當時不算便宜,而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直到它不再屬於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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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年歲尚輕,可以說是遇人不淑,才得寄人籬下;此時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紀了,想必更是止不住街坊鄰居的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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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地我在台北回想這一切,是最不願意觸碰的部分,就像褪去殼的蟹體一般,白軟的肉身脆弱易感,對於外界的風吹草動感受特別深刻。窗外下起暴雨,便會希望母親不要淋濕了,而這些話,我是從來無法同她說出的。為此我常常怪罪於東方人的含蓄內斂,較西方人的大膽示愛比起來,東方人實在保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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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再度將武裝的殼裝上,才敢搭車回家。甫下客運便到外婆家落腳,卻是按捺不住地往外跑,在黃昏的公車總站,等待那班引領我回家的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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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拉得很長,搭這班公車的人不少,但班次卻不多,常常要把車體空間運用到極致才能塞下所有歸心似箭的人。我躋身在他們之中,體會到的是過往背著書包回家時從未感受過的,我也許是要歸去,歸去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漸漸地有人下車了,新鮮空氣逐漸充盈老舊的冷氣車裡,坐在博愛座上的老人打著盹,我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象,它們將不再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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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我像是要闖入什麼軍事重地似地緊張難耐,走入熟悉的小巷,位於街角的那棟透天厝真實地如夢似幻。我想起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回家,搭了五個小時的夜車,一整夜僅是淺眠,頭昏腦脹地到了家門口,發現母親正敞開門等著我回來,我拎著巷口買的飯糰與她一起吃過早餐,待她出門上班之後,在床上睡得酣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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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鐵門深鎖,身上還留著鑰匙,但想必是打不開了。屋裡頭透出亮光,我實在希望那是母親忘記關的一盞燈,總是會有那麼一盞燈照亮整個夜晚,直至白日才將其關上。我懸念著幾個書櫃的書如今去了何方,那些童年時期留存的美好又是流落何處,我想將它們統統都帶回北方,不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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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外徘徊已久,也許我只是期望門會再度打開,與母親見到我在門外的驚訝神情,而那是無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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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搭上那班帶我回家的公車,而這次,它將帶我永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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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在外婆家的日子,母親會暫時跟我一起住,離開暫居的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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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盼到母親下班回來,紅色行李袋裡是她的換洗衣物。外婆家的人都早睡,十點就準時將鐵門鎖上,不消一刻鐘整幢房子便陷入死寂。我與母親在這幢巨大的房子裡,吃宵夜、看電視,享受僅有可以相聚的時光,因為我知道,明天早上當我醒來,母親就已經出門上班了,而我也不會在此多做停留,頂多是一個周末,周一一到,我回到台北繼續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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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鮮少有交談的時刻,大多時候都是直盯著電視螢幕,母親也從不過問我在台北的生活,只是偶爾還是會嘮叨幾句,而我也只是虛應故事。像是共有的默契,兩個人都不碰觸到共同的傷口--那些家具都去了哪裡?將來會有地方安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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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又要如何過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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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了燈以後,兩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已經是許久未曾與母親同枕而眠,卻聽見身旁的人來回翻身,怎麼樣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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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著眼前的巨大黑暗,似乎要將人窒住了。我抱著的是母親自家裡帶來的抱枕,那是戰亂時刻唯一能夠搶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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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母親說:「一定要再買一棟屬於我們的房子。」聞此言,淚水不知不覺地沾濕了枕頭,奇異的是我卻也因此安適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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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同時入夢,靜靜地,我竟感覺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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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早晨,見到母親坐在床沿整理行李,正準備去上班。她扛起那個紅色行李袋說:「妳一回去,我就要去住旅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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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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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細看母親的臉,以及她肩上斷了一條帶子的行李袋,好不吃力,忽地有些不忍,我還是沒有辦法對她說愛、好愛妳這種字句,只能替她搬其他的家當進車。自玻璃門的反光見到馱著大購物袋的自己,我也同母親一般,變成寄居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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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去之前,母親扛著一袋我高中時的衣服,還有從小到大收藏的玩偶,問我有什麼需要留下的。我看了看,原以為已經失去的這些又開展在面前,但我依舊是擺擺頭說都不用了、不需要了,然後讓這些東西堆到陰暗的倉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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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隻玩偶是當年高雄尖美百貨虎年的娃娃,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把這隻拿了出來,時序也來到虎年,這過了整整十二年,尖美百貨早就不存在了,而家呢,我也遲遲不敢回頭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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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些衣服跟玩偶就捐掉吧,也不戀棧,小時候苦苦收藏的泰迪熊過了十幾年依舊十分新穎。母親挑出了幾件休閒服說要留著穿,我不忍看。還有那些書,母親說:「書多得可怕,目前都堆在跟人借的倉庫。」我已經不期待自己有天會買房子,然後把這些書都收回,一本一本地放進書櫃裡收藏。若真有那麼一天,這些書也早已經流離在時間的變動之中,難以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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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人生有什麼值得失去,我想可以失去的太多了,而每每失去的都是在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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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些東西一箱一箱地搬上車,送到暗不見天日的地方,我突然覺得,再失去什麼都無所謂了,反正接下來的人生裡,我也只會再失去更多更重要的東西,而無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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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北以後,只帶回一些家當,多半是書,還有一些是異國的紀念品,其中有一小袋當初忘了標記日期以及地點的貝殼,安安靜靜地待在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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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我,總愛撿拾那些在沙灘上安穩躺著的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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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附近去買頓晚餐時,走進一條人聲鼎沸的巷子,混雜著脂粉味、油煙味、人的氣味,以及人們吃完麻辣鍋後談天混雜而成的城市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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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這裡,轉進另一條巷子,走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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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母親的電話,她說:「舅媽他們在日本買了房子,說不定哪天我們也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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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期待著那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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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空氣裡有什麼隱隱生根,空氣飄散著肉眼不可見的孢子,緩緩地落在乾枯的大地,外頭下起無聲的雨。走到窗旁,我靜靜看著大雨過後蓬勃開展的菌落。生命充滿著平安喜樂,平靜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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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望向桌上袋中的貝殼,許多隻寄居蟹已挑好了適合牠們尺寸的殼,身居其中,牠們狼狽的蟹體再也不必在砂地裡磨出傷痕,這些殼,如今都找到了真正從屬的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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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想起母親背上的重荷,以及附在自己身上那些無以名之的傷悲,如今似乎都已卸下,困擾著我們的那些,都已不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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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媒體來源:
聯合新聞網
2.完整新聞標題:
基隆老人免費搭公車搭到飽 有人1個月搭200次
3.完整新聞內文:
基隆市人口37萬餘人,老年人口數5萬3千多人,占全市人口14%,老人及身心障礙者有5千
多人,市府社福卡今年屆滿10年,共發出13萬張,其中滿65歲老人搭公車免費這項服務最
叫好,免費又不限次數,巿府證實,確有人1個月搭200次,網友說,「叫他第一名」。
各縣市都在推老人福利政策,推行相關老人卡等福祉,但你知道使用率高嗎?基隆市的社
福卡就非常好用,老人使用率超高,尤其用來搭市公車處公車。
市長林右昌說,基隆市社福卡10年有成,基隆市公共運輸使用率近4成,全國第二名,僅
次於台北市,這是非常偉大的成就。社會處長吳挺鋒說,這個第二名的背後,老人朋友和
身心障礙市民「貢獻」良多,他們是使用率很高的一群。
市府9月起辦卡更便利,只要10分鐘,臨櫃發卡,免除老人、身心障礙市民奔波等候之苦
,鼓勵大家多去辦卡多搭乘公車。這個免費搭車且不限次數的福利政策已行之有年,老人
家也都習慣了,市府延續這項被老人相當叫好的政策,並不打算調整,繼續讓基隆的老人
「卡」幸福。
市府公車處指出,社福卡搭一次公車8元,社會處出1元,公車處吸收7元,一年有700多萬
人次使用,一年就要5000多萬,造成公車處負擔沉重,公車處負債已超過資產,社福卡不
限次數搭乘是原因之一。
許多縣市限社福卡1個月免費搭乘60次,基隆社福卡發卡10年,都沒有調整,曾有人一個
月搭了200次。早上8、9點,二信循環站擠滿等公車的人,有一半以上是老人。還曾有司
機拜託老人晚一點再出來買菜、 看醫生,但沒人理他。
4.完整新聞連結 (或短網址):
https://udn.com/news/story/7328/2786404%E5%85%AC%E8%BB%8A%E6%90%AD%E5%88%B0%E9
%A3%BD%EF%BC%8C%E4%B8%80%E6%9C%88200%E6%AC%A1
5.備註:
不止基隆會這樣吧,北市很多老人也都把扣打用到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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