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正常人
小學四年級的某次週記,老師出了這樣一道題目:「假如我是⋯⋯」我毫不猶豫填上了「正常人」三個字——假如我是正常人。「正常」,對九歲和今天的我來說,都是「健全」的同義詞。假如我四肢健全,如同我的名字般健步如飛,日子該是怎麼樣的呢?這是我想了二十年也解不開的一道謎題,背後藏著許多美好的,卻永遠無法成真的憧憬。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九歲的自己在功課簿上寫了些什麼。這是一個孩子稚嫩卻真摯的心願:假如我是一個正常人,我要在操場上自由自在地奔跑,也要和弟弟一同玩捉迷藏,我會跑得比他快、跳得比他高;假如我是一個正常人,我會努力讀書、考上大學,好好報答媽媽⋯⋯十年過去,如今我是貨真價實的大學生,當年的宏願實現了大半,總算無負老師貼在評語欄的「你做得到」。然而,不知不覺間、懵懵懂懂地,我竟與心目中「正常」的自己漸行漸遠。
我這一生都在追逐「正常」二字。十三歲的暑假,我在手術室躺了十個小時,讓醫生把我的一雙腿矯正、重組。即使要花費一年時間作密集訓練,由站立重新學起,我也無所畏懼。聽他們說啊,往後我就能以常人的姿態步行:腳跟會踏在地上,而腳尖直指向前。隨着筋腱被完全放鬆,我得以邁開更闊、更穩的腳步。最重要的是,我將從此脫掉那雙礙眼的腳托,換上剛好合腳且擦得發亮的黑皮鞋上學去,和身邊的同學沒兩樣。原本一切都是如此的叫人期盼,直到手術中途,膝蓋的部份出了些差錯,我再也無法自如地屈曲雙腳,提腿、踏步。
「正常」終究淪為遙不可及的一場美夢。停學一年後,我以奇特的模樣重返校園,成了學校裏唯一靠輪椅代步的異類,腳踏還可以調較高低,每天伸直兩腿上課。我的視野比別人矮了一截,眼前的風景已全然陌生,陌生得令我不知所措。我甚至不認識自己了,印象中那個搖搖擺擺走路的醉漢,沒跟我交代一聲便悄然遠去,無聲無息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被寂寞地留了下來,腦海時常泛起疑幻似真的感覺,彷彿我並不屬於這個地方,是誤打誤撞才來到地球讀書生活的。
助理姐姐長期跟在我的身後,推着輪椅往各個課室走,也替我拿書包、助我上廁所。我是多麼的渴望能和她保持些許距離,好捍衛花樣年華僅有的尊嚴呢?助理姐姐的存在襯托出我的殘缺,課堂上尿急的不適至今仍記憶猶新,像汽球忽地注滿了氣再綁上結,脹得讓人坐立不安、幾近爆裂。偏偏我沒法自行解開那小小的結頭:明明只需推開桌子站起來,離開課室步向廁所,我卻只能呆坐於輪椅上,等待小息鐘聲響起,等待姐姐從教員室趕來,等待擠滿在狹窄走廓的人群一點一滴地散去,間中還得先靜待老師用完那個並非為同學而設的傷健洗手間——老師尷尬地表示抱歉,我反射似的鬆開緊皺的眉頭,微笑着說沒事。
在萬般的無奈中,我習慣了等待;在漫長的苦痛裏,我學會了忍耐。助理姐姐幾乎年年換,我一次次和舊人道別、與新人磨合。唯一不變的,是我的膝蓋始終僵硬如鐵。我依然嚮往過正常人的生活,只是「正常」換了個意思:自由自在地奔跑實在太奢侈,假如我是一個正常人,我起碼能自己走路吧。
手術失敗不但摧毀我那當正常人的夢,更差點扼殺我的未來。十七歲那年,醫生發現我體內埋藏着基因變異。他說,病發之後我將會不斷倒退,從四肢到認知能力,無一倖免,也無藥可治。回程的地鐵列車上,媽媽一反常態,沒把我推到輪椅專用空位。她坐了下來,任由輪椅背向車門,擋住其他乘客的去路。兩雙通紅的眼睛難得在人在人往的車廂內對視,媽媽輕撫我的頭,問:「你怕什麼呢?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媽媽都會一如既往的愛你。」我的視線剎那又模糊了一片:「我不怕死,可是我怕退化⋯⋯」自小媽媽便告訴我,手腳不靈活沒關係的,至少你有顆會唸書的腦袋,你很會講話、你耳聰目明⋯⋯看,你不一樣很「正常」嗎?我素來珍視自己僅有的、健全的智力,可是連它也要捨我而去了,這未免太過殘忍。假如我是一個正常人⋯⋯不,我真不敢再抱有這麼貪婪的想像。人類在疾病面前渺小如塵,那些美好的祈願啊,總愛在頃刻間化成灰,為臉龐上一顆接一顆掉的淚,寫下一首首絕情的詩。
原來行走不過是錦上添花,「維持現狀」才是我該安身立命的「正常」。
我大概是個受上天眷顧的幸運兒。放下對步行的執着以後,十八歲的我卻偶然被物理治療師綁到機械腳上面,硬將繃緊的膝蓋拉鬆。最後,我如願一點點的,再次邁開久違的腳步。
如今在香港大學裏,我依舊是個不正常的怪胎:不能跑、不能跳,手術前可以走樓梯的,現在卻只能繞路走斜坡;我一個人走得不太穩,摔倒也爬不起來,所以多數由媽媽牽着;由於膝蓋不能久曲,上課時雙腳得放在沉甸甸的腳墊上才不會痛⋯⋯四散在下肢的二十道疤痕,時刻提醒我逝去的過往再不可追,只是烙印天天都癢,我忍不住伸手去抓。秋風又往往吹疼我腳上的傷,還在心頭拂起陣陣漣漪。我每天都想,假如我四肢健全,套在腳掌的肯定不會是平實樸素的球鞋,而是閃亮華麗的高跟鞋吧?我會不會也像一般的大學生那樣,左手拿着星巴克咖啡,右手捧着蘋果電腦,小跑着進入快要坐滿了人的課室?偶爾,我會不自覺地重拾九歲時的天真,心心念念功課簿上那道題目不罷休:假如我是正常人⋯⋯畢竟我的人生仍然藏着許多美好的,卻永遠無法成真的憧憬。
而身旁的媽媽總會適時捉緊我的手,我們在偌大的校園漫步着。像那天在地鐵車廂般,她替我撥開散亂的髮絲,用同樣溫柔的語調說:「你已經進步很多了,慢慢來吧。」
不同的是,我們沒再掉眼淚,我們都不必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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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拉和士愷 如何度過一個月重逢一次的生活呢?】
認識蜜拉以前,我常常一個人去不同的國家旅行。一方面是因為好奇,想多體驗不同地方的文化。另一方面是因為新加坡有很多廉價航空,玩東南亞很方便。一有空,我就流連在機票網站上,搜尋划算的價格,計劃下一次出遊。
和蜜拉在一起之後,為了陪伴她,我便改掉了四處出遊的習慣,決定把所有的特休,都留給返台使用了。
我每個月都會回台灣一趟,幸好有廉價航空,讓我可以當空中飛人,定期和蜜拉見面。我想起了偶像劇「我可能不會愛你」,男女主角在台灣和新加坡之間飛來飛去,那也是我們2014年3月到7月的生活寫照。
礙於工作的關係,我每次只能待個三四天的時間,就必須返回新加坡。縱使如此,我和蜜拉還是照樣去爬山,照樣衝墾丁,充分把握在一起的每一刻。
和蜜拉相處的每分每秒,都很珍貴。每個晚上,我總喜歡躺在蜜拉身旁,看著她熟睡安詳的臉龐,心裡想著要是時間可以停留在此刻,那該有多好。
每次假期結束前,蜜拉總會送我到桃園機場,兩個人依依不捨地在入境口哭成一團。
我們一再地相聚,一再地分離。
機場對我們而言,成了淚水的同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