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布羅茨基詩中的巴洛克敘事 ◎蕭宇翔
“It seems that what art strives for is to be
precise and not to tell us lies, because
its fundamental law undoubtedly
asserts the independence of details.”
from The Candlestick by Joseph Brodsky
|賦格與俄語
布羅茨基曾自言,最早教會他詩歌結構的啟蒙老師即巴赫(J.S. Bach)。與其說音樂值得詩歌嚮往,不如說這是藝術具備的公分母,在這點上,布氏幾乎發展了一整套韻律理論,藉音樂的特性深刻地反觀詩歌。他認為:「所謂詩中的音樂,在本質上乃是時間被重組達到這樣的程度,使得詩的內容被置於一種在語言上不可避免的、可記憶的聚焦中。換句話說,聲音是時間在詩中的所在地,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內容獲得一種立體感。」(註一)「包括音質、音高和速度,詩歌韻律本身就是精神強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它們甚至不能替代彼此。韻律的不同是呼吸和心跳的不同。韻式的不同是大腦功能的不同。」(註二)音樂是以音符與節拍承載時間,而對詩歌而言則是韻律和語氣,如何藉此重構時間(或說面對消逝),此即作詩法。
從各種層面來講,巴赫的作曲法和布羅茨基的作詩法的確相像得不可思議。譬如巴赫窮盡一生不斷改進的的賦格曲式,宣示了一整個巴洛克時代的成就。賦格可分成兩大類:一種輕快簡單如舞曲,風格飄逸;另一種則結構嚴謹,由層層模進所交織串聯,厚重而壯麗。這兩種風格剛好可以蓋括布羅茨基一生的詩風。
如同巴赫的音樂,布羅茨基的詩風同樣既古典又現代,事實上,布氏認為:「現代主義無非是古典的東西的一種邏輯結果──濃縮和簡潔。」(註三)這是因為在俄羅斯,布氏生長的城市,彼得堡──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混合體,古典主義從未有過如此充裕的空間去填充現代,幾百年裡義大利的建築師紛至沓來,抑揚格節奏在這裡自然如鵝卵石,布氏認為,彼得堡不僅是俄羅斯詩歌的搖籃,更是作詩法的搖籃,在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中足以看見彼得堡的天使壁畫、金色尖頂、柱廊、壁龕,當然還有文明的末日景觀。(註四)
於是我們看到布羅茨基在遵守嚴格韻律之餘,常以古典的耐心,巴洛克式的句法層層雕琢、延展,甚至在長詩〈戈爾布諾夫與戈爾恰科夫〉裡,將兩名精神病患的交談分切為片斷的組詩,相互衝突而又離不開彼此的兩人,類似區分大腦兩半球官能的對稱,這表現在詩章結構、內容的平行現象和各章編排的對稱與反差。十四章標題的總合構成了「十四行詩」一樣的文本。對稱嚴格之外,十四章的篇幅是均等的:各有一百行,第一章和第十三章例外,是九十九行。所有「對話」的各章都用十行詩節,每節各有五個同樣的對偶的韻腳,這無疑是强調二重性的又一種方法。(註五)巴赫以同樣的方式創作賦格曲並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在音樂裡,這稱作對位法。總總精妙的巧合不僅讓我揣想,巴赫之於布羅茨基,是否如坂本龍一之於德布希,認為自己是前者的轉世。
然而,詩歌畢竟是獨立於音樂的另一種藝術,其最重要的素材不是音符與節拍,而是語言。布氏對於自己的母語同樣有著系統性的見解,他認為俄語是一種曲折變化非常大的語言,你會發現名詞可以輕易地坐在句尾,而這個名詞(或形容詞或動詞)的字尾會根據性、數和格的不同而產生各種變化。所有這一切,會在你以任何特定文字表達某個觀念時,使該觀念具有立體感,有時候還會銳化和發展該觀念。從句複雜、格言式的迴旋,是大部分俄羅斯文學的慣用手段。(註六)
就語法的錯綜而言,名詞常常自鳴得意地坐在句尾,對於主要力量不在於陳述而在於從句的俄語是相當便利的。此非「不是/就是」的分析性語言──而是「儘管」的綜合性語言。如同一張鈔票換成零錢,每一個陳述的意念在俄語中立即蕈狀雲似地擴散,發展成其對立面,而其句法最愛表達的莫過於懷疑和自貶。(註七)
因此俄語詩歌總的來說不十分講究主題,它的基本技術是拐彎抹角,從不同角度接近主題。直截了當地處理題材,那是英語詩歌的顯著特徵。但在俄語詩歌中,它只是在這行或那行中演練一下,詩人接著繼續朝別的東西去了;它很少構成一整首詩。主題和概念,不管它們重要與否,都只是材料。(註八)
依憑著俄語的不規則語法,離題這件事可想而知卻又非同尋常,原因是它並非由情節的要求而引起,更多是語言本身──意識流不是源自意識,而是源自一個詞,這個詞改變或重新定位你的意識。(註九)數世紀俄語聖殿的「文字辮子」,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尼古拉‧列斯科夫對高度個人化敘述的偏好(skaz),果戈里的諷刺性史詩傾向,杜斯妥也夫斯基那滾雪球般、狂熱得令人窒息的措辭用語大雜燴。(註十)
總的來說,布氏認為,俄羅斯詩歌樹立了一個道德純粹性和堅定性的典範,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於保存所謂古典形式而又不給內容帶來任何損害。(註十一)而他與普希金、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古米廖夫,繼承了這些傳統。除此之外,俄羅斯歷史與現實的噸級質量,同樣可視為此種巴洛克作詩法誕生的要素,因為通過在細節上精確複製現實,往往便能產生足夠超現實與荒誕的效果。
布羅茨基身為一個現代人,其語言與內容定然比起生活在古典時期的人更感飢渴、躁動,正因如此,布氏所使用的古典形式與韻律乘載了一股力量,這力量總是從內部試圖吞噬並篡奪本體,形成詩歌內部的最大靜摩擦力,一旦觸發就會以加速度往前衝破。對付這種力量,人類需要古典的耐心,無怪乎布羅茨基經常引用奧登的話:「讚美一切詩歌格律,它們拒絕自動反應,強迫我們三思而行,擺脫自我之束縛。」(註十二)
|呈示部──黑馬
這是一首完成於1962年7月28日的短詩,只有三十五行,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二歲,然而已暴露出布氏善於綿延鋪陳的作詩法──布氏開頭動用了二十八行,傾全力試圖描述黑色的荒野中一匹馬到底有多黑,一系列的形容包括:那馬腿比夜色還黑因此不能融入夜色、黑得沒有影子、黑如針的內部、如穀糧正藏身的地窖,或肋骨間一座空洞胸腔,眼中甚至傾瀉出黑色的光芒......有人說這是俄羅斯式的想像力,實際上,不如說,這是俄羅斯現實的質量,其形容依靠的不是修辭,而是物理或光學,當然還有作者敏感纖細的一顆心。布氏曾引用芥川龍之介的話來形容自己:「我沒有原則,我擁有的只是神經。」(註十三)
一首詩的主要特徵必然是最後一行,不管一件藝術作品包含甚麼,它都會奔向結局,而結局確定詩的形式並拒絕復活。(註十四)〈黑馬〉驚人的結尾,的確拒絕了復活,但與其說是死亡的手勢,毋寧說是「第二次誕生」,這手勢的反轉向讀者指認生活的嶄新,正如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開篇:「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黑馬〉是一首奇蹟之詩,其震懾力或許只有里爾克的〈無頭的阿波羅像〉能匹敵。因為它們做到了同一件事:提醒一個人的被動地位。當我們以為是我們是主格,是觀察者,是生活的主宰,並因此可以置身事外。實際上,某種東西正在高處端詳、物色,伸手指向我們。我們的生活是被選擇的,遠非自己所選。這匹黑馬或是繆斯的化身,也可能是黑帝斯,無論如何,宿命引領牠找上我們,並且,我們必須學會如何駕馭,否則將就被牠踐踏或遺棄。
「為何要將蹄下樹枝踩得沙沙作響?
為何要湧動眼中黑色的光芒?
他來到我們之中尋找一名騎手。」──〈黑馬〉末三句,蕭宇翔譯
|展開部──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
〈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創作於〈黑馬〉的隔一年,顯然他自覺抓到了某種可善加發展的作詩法。這兩百二十七行的輓歌體詩作,十足展現了俄羅斯古典式的耐心,那年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三歲。誰敢將巴黎聖母院的工程交給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因此,當阿赫瑪托娃讀到此詩時驚嘆:「約瑟夫,您自己也不明白您都寫了什麼!」也並非沒有道理。但誰能料到這是讚賞?
布氏的作詩法顯然是致敬,因為他曾譯過多恩的詩作。其詩意冥想往往表現於展開、放大的隱喻。這樣的隱喻和比擬方式又稱為「協奏曲」(來自意大利語concetto,「虛構」,在這裡的意思不是臆想,而是思想的提煉,想象的建構 )。「協奏曲」是全歐洲巴洛克風格的典型特點。(註十五)布氏透過這種方法來重構現實,試圖藉現實質量的高度來還原多恩的死亡。
開頭以「約翰‧多恩入睡了,周圍的一切都已入睡」作為梁柱,接著便是繁複的雕塑、大量裝飾、戲劇性的突出處,其中有關睡眠的動詞出現了五十二種:沉睡、入睡、酣睡、安眠、打盹、睡了,諸如此類,並附上了一百四十三個睡著的物件,包括門閘、窗幔、木柴、窗外下著的雪、監獄、城堡、貓狗、倫敦廣袤的大地、森林與海、大批書籍、人們頭頂上的天使們、地獄與天堂、上帝與惡魔、所有詩行、語言之河、韻律、真理、一切,全都睡著,一步步將敘事的時空拓幅,同時以特寫鏡頭加強景深,並不時跳回重覆的同一句:「全都入睡了,約翰‧多恩入睡了」,彷彿約翰‧多恩既渺小、單一,又等同於萬物──這輕盈、飄逸與向下俯瞰的視角正暗示多恩的死亡,因為只有靈魂可以達到這樣的高度與抽離。這是大沉寂。而到了第九十九行,布氏的聲音才終於介入,扮演多恩的靈魂,這究竟是多恩的獨白,還是布氏與多恩的對話?或許兩者皆是。但絕不可能是布氏的獨白,因為他抗拒以別人的死亡來行自我的抒情,他害怕自己的呢喃蓋過了死者的哭聲。
「是你嗎?加百列,在這寒冬
嚎哭,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帶著號角?
不,這是我,你的靈魂,約翰‧多恩。
我獨自在這高空滿懷悲傷
因為我用自己了勞動創造了
枷鎖般沉重的情感、思緒
你帶著這樣的重負
在激情中,在罪孽中卻飛得更高」──節錄〈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婁自良譯
|再現部──歷史的填縫與增長
布羅茨基的傳記作者列夫‧洛謝夫認為,顯然由於某些內在的原因,布氏感到有必要完成十七世紀的功課,彌補俄羅斯詩史的缺口。這種巴洛克式的敘事詩體在20世紀俄羅斯抒情詩中被視為陳舊的或處於過渡狀態。19世紀「詩體故事」是相當流行的:普希金的《未卜先知的奧列格之歌》、雷列耶夫的《沉思》,托爾斯泰的歷史題材的抒情敘事詩,或如普希金的《箭毒木》、萊蒙托夫的《將死的鬥士》、涅克拉索夫的《毛髮》——這些只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註十六)
到20世紀這種體裁過時了。這些大量有故事情節的詩「是民眾容易懂的」,其實就是蘇維埃俄羅斯文化產品的思想檢查官容易懂,當然,也只有這樣的詩才能服務於宣傳目的。但高雅的現代派俄語詩幾乎完全排除了故事情節。於是早期馬雅可夫斯基或茨維塔耶娃激情洋溢的抒情詩,阿赫瑪托娃情感含蓄的自我反思,曼德爾施塔姆關於文化學的冥思,便傾向於極其準確的自我表現。這種純抒情詩的理想是——作者和作品的「我」的完全同一。這一類抒情詩總是充滿激情,而且詩里的情感總是明確地表現。甚至俄羅斯現代派的長篇敘事詩也是內心的傾訴。(註十七)
然而,俄羅斯的過期品,在那個時期的英語詩歌中卻是典範。托馬斯·哈代、W.B.葉慈、羅伯特·弗羅斯特、Т.S.艾略特、W.H.奧登同樣地既寫第一人稱的詩,也寫關於「別人」的故事。他們對虛構人物進行細致的心理描寫,詳細地描述他們的生活場景,往往在詩中使用直接引語。(註十八)弗羅斯特尤其受布氏推崇,他在訪談中提到:「弗羅斯特的敘事的主要力量——與其說是記述,不如說是對話。弗羅斯特筆下的情節照例發生在四壁之內。兩個人彼此交談(令人驚嘆的是他們在彼此之間什麽話不說!)。弗羅斯特筆下的對話包含一切必要的情景說明,一切必要的舞台指示。描述了佈景、動作。這是古希臘意義上的悲劇,簡直就是一齣芭蕾舞劇。」抒情作品的戲劇化,利用「舞台」、「演員」,使他可以包羅萬象地轉述日常生活的可怖、荒誕,而在浪漫主義抒情獨白的傳統形式中,存在主義悲劇很容易就被偷換成個人的抱怨。(註十九)
布羅茨基從海洋的另一頭提領了勇氣,證明了復古與先鋒並非反義詞,而是「創造」的兩種釋義。前文提到的某種「內在的原因」,正是這跨洋閱讀的效應,從海的另一頭遠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祖國,而是整個世界。因此俄羅斯歷史自覺的根本問題才會產生:是歐洲還是亞洲?對布羅茨基來說,歐洲從它的希臘化源頭開始,就是和諧(結構性)、運動、生命。亞洲是混亂(無結構性)、靜止、死亡。布羅茨基總是把地理(或地緣政治)主題表現於嚴格的對立模式的框架之內:亞洲——西方,伊斯蘭教——基督教,樹林——海洋,冷——熱 。「那裡的氣候也是靜止的,在那個國家……」(〈獻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與此同時西方文明正往前邁進。(註二十)
「……死亡是模糊的,
就像亞洲的輪廓。」──節錄〈1972年〉,婁自良譯
|結語──未完成的賦格
某些「內在的原因」以其迴避、模糊、朦朧的句式,提醒了我們作者論的重要性。布羅茨基之所以會大量閱讀英美詩歌,是因為那時候他被放逐到俄羅斯北方的諾林斯卡亞村去做苦役,這荒涼之地人口稀少,被森林和凍原所覆蓋,蘇聯時期甚至用做核彈試爆。然而重點在於,那裡的環境從17世紀起就很少變化。那是一個停滯甚至往回走的時空,作為放逐和讀詩的場所再適合不過,某種層面上來講,兩者是同一回事,因為緊接而來的總是孤獨,和絕對的遠景。
布羅茨基在那十八個月裡研讀翻譯了大量的英美詩歌,這直接造成了布氏詩體範圍的急劇擴大。這急劇的變化表現在詩的個性的結構,因而布羅茨基急需自我表現的新形式,或者說,新的作詩法找上了他,而他逼迫自己學會如何駕馭,並樂在其中。
其後的流亡也是意料中事,因為詩人的倫理態度,事實上還有詩人的性情,都是由詩人的美學決定和塑造的。這就是為什麼詩人總是發現自己始終與社會現實格格不入。(註二十一)故而當同時代的俄羅斯詩歌傾向減法與抒情時,布羅茨基則使用加法,並盡可能隱匿自己的音色;當蘇聯政府在拆除舊建築、發射衛星、造火箭時,布羅茨基則面向女神柱、迴廊、雕刻與大理石紋。而數十年的流亡經驗在時空幅度與心靈程度上的擴大比起放逐有過之而無不及,帶給布羅茨基更強的漂流加速度,一種從語言本身向外的擴張與膨脹,並且更多謙卑,及更加堅定的作詩法。
奧登曾對布羅茨基說:「J.S.巴赫是非常幸運的。當他想讚美上帝時,他便寫一首眾讚歌或一首康塔塔,直接唱給全能者聽。」的確,只要聽過巴赫最後的「未完成的賦格」,便能感受到那竭力向上攀升的意念,與其說巴赫試圖趨近完美,不如說是親近上帝。
然而在普希金說過「上帝像俄羅斯一樣哀傷」,並且布羅茨基模仿了這個句式,寫出:「死亡像亞洲的輪廓」之後,上帝不再是信仰的對象,或許死亡才是。但這並不妨礙布羅茨基的幸運,或許他比巴赫更加幸運,因為上帝畢竟不是一陣音樂,而就布羅茨基對死亡的信仰而言,他認為,寫詩正是練習死亡。因為死亡並非逃避,而具備激活現實的效用,藉此我們活下去,傾全力。(註二十二)這就是為甚麼詩人之死這個說法比起詩人之生聽起來更加具體,因為「詩人」與「生」本是同義反覆,而詩人之死揭示了一首詩的完成,因為藝術終將奔向結局。
世人最後一次見到布羅茨基是在1996年1月27日,亞歷山大‧蘇默金和他們的共同朋友鋼琴家伊莉莎白‧萊昂斯卡亞拜訪了他。妻子瑪麗亞準備了美好的晚餐,以及提拉米蘇,布羅茨基狀態良好,在庭院的草地上喝了高強度的瑞典伏特加,並且一定,他抽了好幾根菸,伊莉莎白即興彈了幾曲鋼琴。深夜,在祝妻子晚安後,布羅茨基說他還得繼續工作,便走進書房。窗外,一團世紀末的烏雲在月亮的催化下像是一顆孤獨的大腦,而星星閃亮如電子迴路,閃爍著隱藏的靈光。他站著抽菸,吸氣的時候眉頭深鎖,那貪婪的胸腔彷彿要將所有元素納入懷中,就像他所使用的語言,永遠不滿,於是只能撲向自己。而當他吐氣時,就像是壞掉的噴火器,以掃射的方式噴濺煙硝,不時岔出幾道烈焰,其熱度足以蒸發貝加爾湖。瑪麗亞在早晨的地板上發現了他,門開著,他正試圖離開房間,臉流血,眼鏡也撞壞了。一根尚未點燃的香菸掉落地面,開門時必然還在滾動,而布羅茨基的心臟必然也還在跳動,儘管再微弱。
最後順帶一提,「賦格」的字源一般認為來自拉丁文的「追逐」或「飛翔」,在義大利語中則是「逃走」。而在俄語裡,如果由布羅茨基親自發音的話,應是絕對的沉默,其理由無比高貴。因為「流亡」這個詞對他而言從來都是一種傲慢或張揚,他認為,這無非是將個人的苦難作為標籤特別化,但他仍難擺脫這段經驗,包括接踵而至的加冕與議論。如今,他以永遠的沉默終結了它。正如布氏自己的詩句:
「黑暗恢復了光明修復不了的東西。」——節錄〈論愛情〉,曹馭博譯
|註解
註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7)《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37-41, 〈在但丁的陰影下〉p.80,〈論W.H.奧登的《1939年9月1日》〉P.263-304,〈取悅一個影子〉p.314
註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8
註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36
註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9-110
註五:參見《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77
註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28
註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3-134
註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5-106
註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4
註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49
註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9
註十二:奧登(W.H. Auden,1907-1973)英語詩人,生於英國,1947年入籍美國,是將布羅茨基引入國際詩壇的關鍵人物。此兩句詩引自奧登的組詩〈短詩集之二〉。
註十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水印‧魂繫威尼斯》,上海譯文出版社,p.19
註十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註十五: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5
註十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8-60
註十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0
註十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
註十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62
註二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92
註二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7
註二十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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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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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爾芙:如何閱讀一本經典?】
如果想成為優秀的寫作者,閱讀肯定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功。但在面對眾多經典文學作品時,我們該閱讀什麼、該怎麼閱讀呢?
底下這篇文章,是英國作家吳爾芙對於閱讀的一些建議。分別提到了小說、傳記和詩歌的閱讀。
一起來看看她的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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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讀書的建議 / 維吉尼亞·吳爾芙
首先,我想要強調一下,這個題目是個問句。而這個問題,即便我答得上,怕也只是對我自己合適,並不適合你們。關於讀書,能給別人的建議,最多只有一點,那就是,不要去聽別人怎麼講,只管順著自己的天性,動動腦筋,得出自己的結論就好。在任何其他地方,我們或許都要受到法律和習俗的約束,唯獨這裡,我們絲毫不需要。
怎樣才能在這片紛擾的混亂中理出頭緒,才能從讀書中得到最大的快樂呢?
一、如何讀小說?
說來似乎簡單,既然書有不同——有小說、傳記、詩歌的分別——我們就該把書分門別類,從每門每類中挑出他理所應讀的書就好了。可讀者對書抱有的期望,跟書所能給予讀者的相比,往往是大相徑庭。我們最常做的,就是三心二意、不明就裡地翻開一本書,讀小說希望它真實,讀詩希望它虛幻,讀傳記又要滿紙美言,讀歷史必要迎合我們的成見。我們讀書的時候,只有摒棄這些先入之見,才能有一個值得稱道的開端。不要對著作者指手畫腳;而要站在他的立場之上,成為他的同道和共謀。或許,想要對小說家都在做些什麼有一個大致的瞭解,最快的方法不是去讀小說,而是自己寫一寫;親身體驗一下駕馭文字的艱難萬險。我們可以回想一下某件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譬如,街角那兒,有兩個人在聊天,而你,是如何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有一棵樹,在搖曳;燈光,在閃爍;那兩個人的交談,聽上去很好笑,卻又讓人覺得悲傷。這樣一幅畫面,整個構思,似乎全被包含在那一瞬間。
但如果,你也來試一試,把這一幕付之於筆端,你就會發現,這一瞬間變成了千千萬萬支離破碎、互相矛盾的印象了。有些印象需要我們去淡化,另一些則需要強調;就這樣寫著寫著,說不定,原先體會到的那種情緒就已經蕩然無存了。這時候,再把這幾頁思緒不清、雜亂無章的稿紙丟在一旁,去讀一讀狄福,簡·奧斯丁,哈代,讀一讀那些偉大的小說家他們的作品。這樣一來,對他們的偉大之處,想必你一定更有體會了。也才能明白,這不單是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狄福也好,簡·奧斯丁也好,湯瑪斯·哈達也好,還讓我們活在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
讀《魯濱遜漂流記》,我們就是在一條坦途上跋涉;一樁樁的事情接踵而至;這些事兒和它們先後發生的順序就是一切。可對狄福來說,如此至關緊要的戶外生活和探險歷程,到了簡·奧斯丁那裡就一文不名了。取而代之的,是客廳和人們的閒言碎語,以及從這些閒言碎語中,像鏡子一般,折射出來的人物性格。等我們習慣了這客廳和其間的鏡像,再轉向哈代時,便又會覺得峰迴路轉了。成片的沼澤環繞四周,群星在我們頭上閃爍。這兒,展現給我們的,是人性的另一面——獨處時最易浮現的黑暗,而非陪伴時的光明之面。與我們相關的,不再是人類,而是自然和命運。不過,儘管這些世界千差萬別,每一個卻都和諧一致。因為它們的造世主,都莫不小心謹慎,在自己獨特的視角下,恪守其規。或許他們也會讓我們殫精竭慮,但他們從不像二三流的作家那樣,經常在一本書裡,混淆了兩種現實,讓我們無所適從。這樣看來,讀完一個大作家的作品,再去讀另一個——從簡·奧斯丁到哈代,從皮科克到特羅洛普,從司各特到梅瑞德斯——這就好像讓人連根拔起,被丟來拋去;從這兒給扔到了那兒。讀小說,是一門艱難而複雜的藝術。要想從小說家,尤其是那些偉大的小說家那裡,領悟到他們所給予的一切,那就一定要有非常敏銳的感覺,和非常大膽的想像力。
二、為何讀傳記和回憶錄?
但是,只消看上一眼書架上那些五花八門的書,便可以知道,沒有幾位作家,可以稱得上「偉大」;更沒有幾本書,稱得上藝術。比方說,和小說、詩歌肩並肩放在一起的這些傳記或自傳,無非是些名人傳記,寫的都是死去已久、為人遺忘了的人。不過,就因為它們算不上「藝術」,我們就不去讀了嗎?還是說,我們應該讀一讀,只是,需要我們換一種方式,帶著不同的目的去讀?譬如,為了滿足我們不能自已的好奇心,就像有時,夜幕降臨後,我們從一幢大房子前經過,看到家家戶戶點亮了燈火,又還未放下窗簾,一層一層都在上演著人生戲劇的方方面面,我們會情不自禁停下腳步。這時,我們對這些人的生活,便會滿腹好奇——僕人們在傳閒話,紳士們在吃晚餐,女孩子為了聚會在梳妝打扮,窗邊的老婦人打著毛衣。這些人是誰,他們都做些什麼,姓什麼名誰,工作地位怎樣,都有些什麼想法,又有些什麼樣的經歷?
傳記和回憶錄就是在回答這些問題,就這樣,點亮了萬家燈火;向我們展示人們的日常生活,他們的辛苦勞作,成功失敗,飲食愛恨,直至他們死去。有時,在我們的注目下,這幢房子漸漸消失了,鐵柵欄也消失了,我們來到了海上;我們去打獵,遠航,戰鬥;我們站在了野蠻人和戰士們之中;我們參加了偉大的戰役。或者,要是我們高興留在英格蘭,留在倫敦,場景同樣改變了;街道變窄了,房子變小了,窗子成了小格子,屋裡擠得很,還散發著一股臭氣。我們看到一位詩人,多恩,就被迫從這樣的一所房子裡走了出來,因為這兒的牆壁太薄,抵擋不住孩子們的哭鬧。我們可以跟著他,沿著書間的小路,到特威克南;去著名的貝德福德夫人公園看看,這是貴族和詩人愛去的地方;接著,路一轉,我們又走到了威爾頓莊園,那座建在山坡下的豪宅,聽一聽錫德尼給他的妹妹讀《阿卡狄亞》;接著,就去那片濕地間走一走,親眼看看那著名的浪漫故事裡獨具特色的鷺;接下來,再次向北,跟著另一位彭布羅克夫人,安妮·柯利弗德,去看一看她的廣袤荒野,要麼,讓我們沖向城市,看一看加布裡埃爾·哈威如何一身黑絲絨,與斯賓塞爭論詩歌,不過,一定要小心別笑出聲來了。
伊莉莎白時期的倫敦,既黑暗又輝煌,在這裡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沒有什麼比這更有趣了。不過,我們也不能總待在那兒。因為鄧普爾和斯威夫特、哈利還有聖·約翰在召喚我們繼續前行;要搞清楚他們之間的爭執,弄明白他們每個人的性格,會花上我們太多時間;等到我們對他們感到不厭其煩了,我們就繼續前進,走過一位一身珠光寶氣的黑衣女士,走到撒母耳·詹森,走到戈德史密斯,走到加里克那裡;要不然,我們就穿過海峽,只要我們願意,去見一見伏爾泰和狄德羅,見一見杜·德芳夫人;然後,再折回英國,再回到特威克南——有些地方和有些名字總是一再出現!——貝德福德夫人曾在這裡擁有過自己的花園,之後,教皇也曾安居於此,還有草莓山莊,沃波爾的家。不過,沃波爾又向我們引薦了許多新的面孔。這麼多的房子等著我們去拜訪,這麼多的門鈴等著我們去敲響,恐怕我們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比如說,我們來到貝裡斯小姐的門口,正在遲疑,就在這時,薩克雷走上前來;沃波爾鍾情的這位小姐,恰是他的好友。
就這樣,我們只是跟著一位朋友去見另一位朋友,從一座花園走到了另一座花園,拜訪了一幢房子,又去了另一幢房子,就已經從英國文學的一頭走到了另一頭,然後,才意識到,我們又回到了此時此刻,倘若此時此刻和已然逝去的時時刻刻可以如此判然分開的話。而這,便可以算作是,我們閱讀傳記和書信的一種方式;我們可以借此重新點亮舊窗子裡的燈火;可以看到那些故去的名人,他們的起居生活,還可以想像一下,我們離他們是如此之近,可以時不時地,趁他們不備,抓住他們的小秘密,或是,抽出一部劇作、一首詩,看看當著作者的面讀起來,會不會有什麼不同。不過,即便如此,新的問題也會隨之而來。
我們一定會問,一本書,在多大程度上,會受其作者生活的左右呢——在多大程度上,我們可以把生活中的這個人等同於作者呢?要知道,文字是如此敏感,太容易受到作者的性格影響,那麼,因為他的生活所帶給我們的喜怒哀樂,在我們讀書的時候,有多少可以保留,又有多少可以聽之任之呢?讀到傳記和書信,這樣的問題就接踵而來,而這些問題,必須由我們自己一一作答,因為,要是在如此私人的問題上,還被別人的喜好牽著走,那簡直是太要命了。
不過,讀這類書倒也可以抱著另外一種目的,不為品讀文字,不為瞭解名人,而是為了讓我們的創造力保持活躍、得以鍛煉。書架右手邊不是有一扇打開的窗子嗎?把書放在一旁,看看窗外多好!這樣的畫面真讓人耳目一新,渾然天成,不費心思,不相關聯,又永不停歇——馬駒在田間奔跑,水井旁的女人正往水桶裡打水,驢子昂首嘶鳴。
圖書館裡的大部分書,不過就是對此的記錄而已,不管這些轉瞬即逝的片刻,屬於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驢子也好。而任何文學,隨著它日漸老去,都會留下一些故紙堆,用一種再也聽不到了的口音,顫顫巍巍地,講述著那些消逝了的瞬間和被遺忘了的生命。不過,要是你一頭鑽進了這些故紙堆,並且還能以此為樂的話,一定會大有所獲,因為即使這裡記錄的人類生活已為人所棄,註定會湮滅,可留下的遺跡也會讓人嘆為觀止。
三、讀詩歌的樂趣
但故紙堆終究會讓人厭煩,我們再也懶得去絞盡腦汁,把威爾金森們,班伯里們,還有瑪利亞·艾倫們告訴我們的隻言片語拼湊完整。他們缺乏藝術家的才能,不懂得運籌帷幄、刪繁就簡;就算是他們自己的生活,也難以說出個所以然來;就算是個好素材,到了他們手中也會走了樣。他們最多,只能給我們羅列一些事實,而僅只是事實的話,還遠遠稱不上小說。就這樣,在看夠了這些半吊子的所謂作品之後,我們就不再樂意去尋找一些人物的只光片影,而是要去領略小說的那種,更宏大、更抽象、更純粹的真實。就這樣,我們的心中孕育出了一種情緒,強烈、普遍、不關注細節,而是隨著節奏,反復出現。這種情緒最自然的流露,就是詩歌;也就是說,等到我們差不多能寫出詩來了,便是到了讀詩的最好時機。
西風啊,何時你才會刮起?
才能讓細雨,淅淅瀝瀝。
可愛的人兒啊,何時我才可以
再把你擁入懷中,同床共語。
詩歌的感染力如此之強,又如此的直截了當,這一瞬間,詩歌完全佔據了我們的心靈,吞噬了一切感覺……
可話說回來,目標固然美好,但誰讀書是為了什麼可為啊?就沒有什麼追求,僅僅是因為它們自身的美好,才讓我們孜孜以求嗎?難道追求樂趣本身,不可以視為我們的最終目的嗎?讀書不正是如此?至少,我有時會這樣想,等到最後的審判來臨的那天,所有偉大的征服者、大律師和政治家們都將獲得上帝的獎賞——王冠,名譽,和不朽的豐碑上鐫刻的名字;可看到我們夾著書走來,萬能的上帝一定會轉過頭去,不無幾分嫉妒地跟彼得說,「你看,這些人不需要我的獎賞。我們這兒也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就愛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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