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黑面紗】
這次分享的故事,是霍桑的短篇〈牧師的黑面紗〉。描述一位深受愛戴的牧師,僅僅只是戴上了黑面紗,就從此被孤立於眾人之外。
小編特別喜歡,牧師在末尾的控訴:黑面紗有什麼可怕的呢?現實世界中,人人都戴著黑面紗!
來看看這部值得深思的短篇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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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的黑面紗 / 納撒尼爾·霍桑
米爾福德村禮拜堂的司事,站在廊子上忙著拉扯繫鐘的繩子。
村裡的老人彎腰曲背沿街走來。孩子們笑臉盈盈,跳跳蹦蹦地跟在父母身邊,有的則神氣十足地邁著莊重的步子,顯示自己一身過禮拜日的新裝。
衣冠楚楚的小夥子側眼偷覷好看的姑娘們,覺得禮拜日的陽光使她們比平時更為動人。
當人群大部分走進禮拜堂的門廊後,司事開始搖鈴,同時注視著胡波牧師的門口。
牧師一出現就是停止鈴聲的信號。
「胡波牧師可弄了什麼在他臉上呵?」司事驚訝地大叫。
聽見的人全都立刻轉過身來,望見胡波牧師若有所思地緩緩地向禮拜堂走來。
人們不約而同地怔住了,就是有個陌生的牧師佔據了胡波先生的佈道壇,也不致使他們這樣吃驚。
「你敢確定那是我們的牧師嗎?」教友葛雷問司事。
「沒錯,是咱們的胡波牧師,」司事說,「他今天本該與威斯伯利教區的舒特牧師對換,可是舒特牧師要做一次葬禮祈禱,昨天捎信說不來了。」
引起如此震動的原因,乍看去其實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胡波年近三十,頗具紳士風度,雖然還獨身,但衣著整潔,像牧師應有的那樣;仿佛有一位細心的妻子為他洗漿了聖箍,刷去了禮拜日用的外衣上的一週來的積塵。
他的外表只有一點引人注目:那就是箍在額上,遮住了臉龐的一面黑紗;黑紗低垂,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
從近處看,那原是兩層絹紗,除嘴和下頦外把五官全都遮住了,不過似乎並沒有擋住他的視線,只是把眼前的一切生靈和木石之物都投上了一層陰鬱的色彩。
胡波牧師眼前帶著這片陰影,緩慢地、沉靜地走來,他像心不在焉的人那樣,微駝著背,兩眼望著地下,可是對站立在禮拜堂臺階上的教民還是和藹地頷首致意。
他們卻看呆了,顧不得還禮。
「我簡直沒法相信那塊黑紗後面,真是咱們胡波牧師的臉。」司事說。
「我不喜歡這塊面紗,」一個老嫗蹣跚地走進禮拜堂,一面喃喃自語,「他把臉這麼一遮,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
「我們的牧師瘋了。」教友葛雷一面說一面跟隨著她跨過門檻。
在胡波牧師進去之前,這不可思議的怪事,早就在禮拜堂裡傳開了。
教友們都騷動起來,誰都忍不住回頭朝門口望去。有人索性站起來轉過身。
有幾個小男孩爬上座位的靠背又摔了下來,造成一片混亂。
禮拜堂裡亂哄哄的,到處是女人們的衣裙窸窣作響,男子們的腳步拖沓移動,與平日迎候牧師蒞臨而應有的肅靜大不相同。
可是胡波牧師似乎沒有注意到教民的不安。
他幾乎毫無聲息地走進來了,對坐在禮拜堂兩邊的會眾微微點頭,走過最年長的教民身旁時躬身致敬。
後者是位白髮老人,坐在禮拜堂通道中間的一張沙發上。
最奇怪的是可敬的老人對牧師外表的異常竟毫無覺察。他好像也沒有感受到周圍的驚奇,直到胡波牧師由轉梯上了佈道壇,面對著教友,而與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黑紗,這時老人才若有所悟。
牧師臉上那個神秘的標誌一刻也沒有摘下。他領唱聖詩時,那片紗隨著他的呼吸起伏;他宣講聖經時,面紗的陰影也擋在他和聖書之間。
他祈禱時,面紗沉甸甸地貼在他仰起的臉上。他莫不是要在他向之祝禱的敬畏的上帝面前隱藏自己的面孔嗎?
小小一塊黑紗,震動如此之大,不止一個神經脆弱的婦女承受不住,提前離開了會場。
可是在牧師眼裡,面色蒼白的會眾或許就像他自己的黑紗在他們眼裡一樣,也是這樣可怕啊。
胡波牧師佈道稱職,為人所公認,但他並不擅長辭令。他力求通過溫和的感化作用引導人們朝向天堂,而不是用奔雷般的言辭,鞭策他們前往。
這一天,他的佈道在風格和方式上也仍具有他以往的特點。
可是,也許是由於其中流露的情緒,也許是聽眾的想像力,總之,他今天的演說辭是他們聽過的最強有力的一篇。
它比往常的佈道更帶著胡波牧師溫良的陰鬱的性情。
佈道的主題是講隱秘之罪和人們對最親近的人、對自己的良知都要遮藏不露的隱私,甚至忘卻了全能的上帝是能洞察一切的等等。
牧師這一字一句都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
會眾的每一個人,從天真無邪的少女到鐵石心腸的惡棍,都覺得躲在可怕的面紗後面的牧師正悄悄逼來,洞察了他們思想行為的全部罪惡。
不少人把叉著的雙手按在胸前。胡波牧師的話語並不可怕,至少並不激烈。
儘管如此,他的憂鬱的聲調的每一個顫音都使聽眾發抖。會場中,與恐懼相隨而來的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悲愴。
聽眾強烈地感到牧師的異常,他們盼望一陣清風把黑紗吹開,而他們幾乎相信,露出來的會是另一個陌生的面孔,雖然眼前的形體、舉止和聲音明明屬於胡波牧師。
禮拜剛一結束,人們不講規矩,前擁後擠地跑了出來,急不可待地要交流一下壓抑了許久的驚異,而且,眼前一沒有那塊黑紗,人們的心情顯然輕鬆起來。
有的圍成小圈,擠在一起竊竊私語,有的獨自走回家,一路陷入沉思默想,有的人故意大聲說笑,褻瀆安息日。
有幾個人自作聰明地搖搖頭,暗示說他們能識破這一秘密,還有的人聲稱這中間根本沒有什麼奧妙,只不過深夜的燈火損傷了胡波牧師的視力,需要遮蔽。
過了片刻,胡波牧師隨著教民也走出來了。
他那蒙著面紗的臉從這群人轉向那群人,他向白髮蒼蒼的父老表示敬意,又以和藹的尊嚴風度招呼中年人,如同是他們的朋友和精神嚮導一樣,而轉向青年人時則顯示著愛護與威嚴。
他還把手放在孩子們的頭上,為他們祝福。這都是他每逢安息日的老習慣。
可是今天,回報他的禮儀的只有驚奇和迷惘的目光。沒有一個人像往常那樣攀附牧師與他同行。
桑德斯老爺,無疑出於疏忽大意,忘記邀請牧師進餐,自從牧師在此地就職以來,幾乎每個禮拜天都是在桑德斯家的餐桌上祝福的。
這一天,他只好獨自回到住宅,在關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盯著他的背影的眾人。
一絲憂傷的苦笑從黑紗背後露出來,隱隱閃爍在嘴邊,然後隨同牧師一起消失了。
「真怪,」一位婦女說,「這樣一面普通的黑紗,婦女們常繫在帽子上,為什麼在胡波牧師的臉上就變得這麼可怕?」
「胡波牧師的腦子准是出了毛病,」她的丈夫,村裡的醫生說,「最難捉摸的是他這怪癖給人們的震動。連我這樣一個理智的人也不例外。這面黑紗,雖然只遮住了牧師的臉,卻影響著他整個的人,使他從頭到腳都帶著鬼氣,難道你不覺得嗎?」
「一點也不錯,」他妻子說,「我說什麼也不敢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我真納悶他自己怕不怕自己!」
「人有時會自己怕自己的。」她丈夫說。
下午的禮拜情況與上午完全一樣。禮拜結束後,為一位少女鳴響了喪鐘。
親戚和朋友都聚集在那家房屋裡,關係疏遠些的相識則站在門口,談論著死者的美德。
突然他們中斷了談話——胡波牧師出現了,仍然戴著那面黑紗,現在它倒是恰當的徽記了。
牧師走進了停放遺體的房間,在棺材前躬身與自己已故的教民做最後的告別。
他低下頭去時,黑紗從他額頭上直垂下來,死去的少女要不是永遠闔上了眼睛,就會看見他的面孔的。
胡波牧師這樣急忙拉好面紗,莫非是害怕她的目光嗎?
有人親眼觀察了這次生者與死者之間的會面,毫無猶疑地說,在牧師露出面孔的一刹那,少女的屍體戰慄起來,屍衣和那薄紗的帽子也跟著微微抖動,雖然死者的面容仍保持著死亡的寧靜。
一個迷信的老太婆是這樁奇跡的唯一見證人。胡波牧師離開遺體去到哀悼者的房間,然後走到樓梯口,開始為死者祈禱。
這是一篇深情的、感人至深的禱文,充滿了悲痛,而又浸注了天國的希望,在牧師最悲傷的語音之間,似乎依稀聽到了少女的纖指在輕輕撥動著天堂的琴弦。
人們聽著覺得不寒而慄,雖然他們並不解其中深意。禱告中說,但願他們大家,和他自己,還有一切世人,都能像這位少女一樣,從容地迎接撕下面紗的最後時刻。
抬棺材的人吃力地走著,隨後是哀悼的人群,死者在他們前面,胡波牧師戴著黑紗在後面,使得整個的街道充滿悲傷的氣氛。
「你為什麼往後看?」送葬隊伍裡有人問他的同伴。
「我有種幻覺,」他說,「似乎牧師和少女的精靈手把手在一起走著!」
「我也這樣覺得,也是在那一瞬間。」
當天晚上,米爾福德村裡最漂亮的一雙男女要舉行婚禮。
胡波牧師平素是個憂鬱的人,但在這種場合總有一種平靜的喜悅,比喧鬧作樂更能引起共鳴的笑臉。
胡波牧師的這一特點比什麼都更贏得他的教民的愛戴。婚禮上的賓客焦急地等待他的到來,滿心以為整日裡籠罩著他的那奇異的恐懼氣氛現在一定會煙消雲散。
可是結果並不是這樣。胡波牧師一進門,人們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可怕的黑紗,它曾為葬禮增添了更深的哀痛,現在給婚禮帶來的只能是凶兆。
賓客們頓時覺得似乎有一朵烏雲從黑紗後面滾滾而來,遮住了花燭的光亮。新婚夫婦站在牧師面前。
但是新娘冰冷的手指在新郎發抖的手裡顫慄著,她像死一樣的蒼白引起人們竊竊私語,說這是下午剛下葬的那個姑娘從墳墓裡出來進入洞房。
如果世上還有比這更慘澹的婚禮,那就是響起喪鐘的那著名的一次了。
在儀式之後,胡波牧師舉杯向新人祝賀,他的聲調溫和輕快,這本應像爐中歡樂的火花,照亮客人們的臉。
可就在牧師舉杯的瞬間,他在穿衣鏡裡看見了自己的形象,黑紗使他自己也捲進征服眾人的那種恐懼之中。
他全身顫抖,嘴唇發白,他把尚未嘗過的酒灑在地毯上,直衝進茫茫的黑夜裡。原來,大地也戴著自己的黑紗。
第二天,米爾福德全村只有一個話題,那就是牧師的黑紗。黑紗以及它背後的秘密成為街談巷議和婦女在窗前饒舌的材料。
它是酒店老闆向顧客報導的頭條新聞。孩子們在上學的路上也嘁嘁喳喳地說著它。
一個學樣的小傢伙用一塊舊黑手帕遮住了臉,這惡作劇不但使同學們膽戰心驚,把他自己也嚇得幾乎神智錯亂。
說來奇怪,教區裡那些多嘴的、好打聽的人們,沒有一個敢直截了當地把問題提到胡波牧師面前,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做。
在過去,每當他有一點事情需人過問時,給他出主意的從不乏人,他自己也樂於聽從別人的規勸。
如果說他有什麼過失,那就是極端缺乏自信,哪怕是最溫和的責備也會使他把微不足道的小事看成犯罪。
儘管盡人皆知他這過分隨和的毛病,可是教民中間沒有一個人提起黑紗的事,對他進行善意的規勸。
一種既不明說、又掩蓋不住的恐懼使大家互相推諉,最後只好採取權宜之計,派出教會代表和胡波牧師面談,以免黑紗問題發展成為醜聞。
從來沒有一個代表團履行職務像他們這樣失敗過,牧師友好客氣地接待他們,但就座後卻一言不發,把挑開這個重大議題的重擔全部留給他們,這顯而易見的議題可能已在胡波牧師的意料之中。
黑紗箍在胡波牧師的額頭上,遮住了他的面部,只露出兩片安詳的嘴唇,嘴角上有時掛著一絲苦笑。
可是在他們的想像中,那塊黑紗卻似乎掛在他的胸前,是擋在他和他們之間的一個可怕的秘密象徵。
黑紗一旦拉開,他們就可以無拘束地談論它,可是在拉開之前卻不便啟齒。
於是他們就默然無語,心緒煩亂地呆坐著,不安地躲避著胡波牧師的目光,他們覺得這看不見的目光一直盯在他們身上。
最後,代表們無可奈何地回去了,向推舉他們的人交代說,事關重大,如果還不必要求召開宗教大會的話,也必須舉行教會會議。
黑紗使所有的人心驚神悸,但村中卻有一個人不曾被嚇住。
代表們沒有帶回什麼結果,甚至沒有敢於提出問題,她卻以自己個性的寧靜的力量,決定親自來驅散那越來越黑沉沉地、堆集在胡波牧師周圍的奇怪的陰雲。
作為他的未婚妻,她有權知道是什麼隱藏在黑紗之下。她借牧師來訪的機會,簡單、直率地挑開話題,這樣就使得事情對他們倆都容易些了。
牧師坐定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塊黑紗,但看不出震懾眾人的那種恐怖氣象:那只不過是雙層的絹紗,從額頭垂到嘴邊,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
「不,」她笑著大聲說道,「這塊紗沒有什麼可怕,只不過遮住了一張我喜愛的臉龐。來吧,我的好人,讓太陽從烏雲後露面吧。你先把黑紗摘下,再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胡波牧師的臉上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那個時辰會來的,」他說,「那時我們都必須摘下面紗。要是在那時辰到來之前,我一直戴著它的話,就要請你不要介意了,親愛的教友。」
「你的話也全是謎語。請你至少把遮住你的真話的紗摘去吧。」
「伊莉莎白,我願意的,」他說道,「只要在誓言允許的範圍之內。要知道,這紗是記號和標誌,我受誓言的約束,必須永遠蒙戴,無論在光明還是黑暗之中,獨自一人還是眾目睽睽之下,也無論是處於陌生人還是親密的朋友之間。總之,塵世間沒有人能看到它摘下。這淒涼的陰影必定把我和人世隔絕,甚至你,伊莉莎白,也永遠不能到達它的後面!」
「什麼災難落到了你頭上?」她熱切地詢問,「致使你要永遠遮暗自己的眼睛?」
「如果說它是哀悼的象徵,」胡波回答,「那麼,和大多世人一樣,我的痛苦如此悽楚,需要黑紗來打上記號。」
「可是萬一世人不相信那是無邪的悲痛的象徵呢?」伊莉莎白再次追問,「儘管人們愛戴你、尊敬你,難免會有流言說你隱藏自己的面目,是由於犯下了不可告人的罪惡。為了自己的神職,求你澄清這種流言吧。」
她向他暗示了村裡流傳的那些謠言的內容,說著自己臉上也泛起紅雲。可是胡波牧師仍然是那樣沉著。
他甚至又微笑了一下——還是那種悲傷的微笑,它像一道微光從面紗的陰暗處透露出來。
「如果我為悲痛而隱藏自己的面孔,這理由就很充足了,」他回答說,「如果我是為不可告人的罪惡而遮住它,那麼請問,難道有什麼人可以不這樣做嗎?」
他就這樣溫順而又固執地,拒絕了她的一切乞求。最後伊莉莎白沉默了。
有一會兒工夫,她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琢磨還有什麼新方法,可以把自己的未婚夫從這樣陰暗的狂想中拉出來。
顯然,它即使沒有別的含義,也至少是神智不清的徵兆。
雖然她的性格比他堅強,淚珠也從她臉頰上滾了下來,可是一瞬間,一種新的感情代替了悲痛:她正漫不經心地望著黑紗,突然,好像空中驟然出現了一片薄暮的昏暗,面紗的恐怖包圍了她。她站起來,在他面前嚇得發抖。
「啊,你終於也感覺到了嗎?……」他悲哀地說。
她沒有回答,用手捂著眼睛,準備離開房間。他衝上去抓住她的手臂。
「對我耐心些吧,伊莉莎白,」他激動地叫喊,「儘管這面紗今生今世必定要擋在你我之間,也不要拋棄我吧!只要妳成為我的,在來世我不會再蒙戴黑紗,也不會有黑暗隔開妳我的靈魂!這只不過是現世的面紗,不是永恆的!啊,我一個人在黑紗後面是多麼孤獨、多麼害怕!不要讓我永遠留在這悲慘的黑暗中吧!」
「把面紗只摘下一次,對著我看一眼。」她說。
「不,那永遠辦不到!」胡波牧師回答。
「那麼,別了。」伊莉莎白說。
她抽回自己的手臂,慢慢地走開,在門口停下來,顫慄著向他長久地望了最後一眼,好像要刺破黑紗的秘密。
即使在悲痛中,胡波牧師還是微笑了。他想到,把他與幸福拆開的,只不過是這麼一個物質的象徵。
其實,這物件所投下的陰暗的恐怖,才必定會在最親密的情侶之間造成隔閡啊!
從那以後,誰也不再設法使胡波牧師摘下黑紗,也不盤問他關於黑紗的秘密。
有些人自認為超越常人的見識,指出那只是一種怪癖,這種怪癖常在正常人身上與理智的行為混合在一起,使他們顯得處處反常。
可是在眾人眼中,胡波牧師是不可救藥的怪物。
他不能平靜地在街上行走,因為,總會發現膽小怕事的人躲著他,而另一種人則存心擋住他的去路來顯示自己的大膽。後一種人的騷擾迫使他放棄了日落時到墓地去散步。
因為每當他倚欄沉思時,墓碑後面就會有人探頭偷看他的黑紗。傳說是死人的凝視引他到墓地去的。
使他痛心的是孩子們見到他就飛跑開去,他那憂鬱的形象還離得很遠,他們就中斷了最快活的遊戲。
他們本能的恐懼比什麼都更使他最痛切地感到,有一種非凡的恐怖交織在黑紗的經緯之中。
事實上,他自己對黑紗也極端厭惡,這是眾所周知的。
除非不得已,他從來不到鏡前,也從來不飲靜止的泉水,以免在清泉寧靜的懷抱中看到自己而嚇一跳。
從這裡便引出許多流言蜚語,說明胡波牧師犯下了掩蓋不住、而又只能隱約暗示的滔天大罪,致使他良心備受折磨。
於是黑紗背後仿佛有陣陣烏雲向陽光滾去。這罪孽與哀痛的混合物包圍了可憐的牧師,使得愛與同情永遠到不了他身邊。
據說魔鬼在黑紗背後與他相會。他就這樣永遠籠罩在黑紗的陰影之下,充滿了內心的顫慄和對外界的恐懼,時而在自己的靈魂黑暗中摸索,時而透過那層薄霧,凝望著慘澹的世界。
據說就是肆無忌憚的風也尊重他那可怕的秘密,從來不把那片薄紗吹起。
不過每當胡波牧師走過熙攘的人群時,還是對芸芸眾生的模糊面影淒然微笑。
儘管有這麼多弊端,黑紗卻有一個長處,那就是助長了胡波牧師佈道的威力。
他借助於那神秘的象徵物——因為沒有其他明顯的原因——對罪孽深重而陷入痛苦的靈魂具有異常的力量。
被他領回正路的人對他懷有特殊的恐懼。他們斷言,儘管以委婉的方式,他們在回到天國的光明大道之前,曾和他一起沉落在黑紗的背後。
真的,黑紗的陰影好像能使他與一切陰暗的感情共鳴。
垂死的罪人大聲叫著胡波牧師,非等他出現才肯咽氣,可是當牧師彎身向他們低聲撫慰時,他們就顫抖起來,因為蒙紗的面孔離他們這樣近。
黑紗造成的驚駭恐怖,甚至在死亡面前也不稍減!陌生人從遠方專程來聽他佈道,只因看不見他的臉,所以偏要看看他這個人,以資消遣。
可是其中許多人來時心情輕鬆,走時卻戰戰兢兢。有一次,在貝爾切總督的任期內,胡波牧師被指派作選舉的佈道辭。
他戴著黑紗站在長官、長老會和代表們跟前,給他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以致那一年通過的法案竟具有早期宗法統治時期的陰鬱和虔誠。
胡波牧師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他行為無可指責,但陰暗的懷疑籠罩著他。
他和藹仁慈,但不為人所愛,甚至引起無名的恐懼。他與世人隔絕,他們的健康和快樂與他無緣,而陷入臨終的痛苦時卻總要他幫助。
流年似水,在牧師蒙著黑紗的額頭上灑下了白霜,他在新英格蘭一帶的教會裡頗有名望,獲得了胡波神甫的尊稱。
他剛到職時已經成年的一代現已相繼去世,他的教民一部分在禮拜堂裡,更多的則在墓地上。
終於有一天,他自己大功告成,生命臨到黃昏的盡頭,現在輪到胡波神甫長眠了。
在老教長的病榻前,燭光慘澹,人影依稀可辨。他沒有任何親戚。
在場的有儀表端莊而無動於衷的醫生,他正設法使病人膏肓的老人減輕痛苦。教會長老和其他各位以虔誠著稱的父老也在場。
威斯伯利教區的克拉克牧師,是個熱心的年輕人,他騎馬趕到垂危的教長床前為他祈禱。
還有護士,那可不是專門照料垂死病人的雇工,而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她那含蓄的感情,在沉默和孤獨中經受了歲月的寒霜而持久不衰,直到這死亡的時刻。
這就是伊莉莎白。除了她還有誰呢?胡波神甫那白髮蒼蒼的頭,躺在死亡之枕上,黑紗依然箍在額頭,遮住了臉,隨著他掙扎的每一次呼吸而微微顫動。
終其一生,那塊黑紗懸在他與人世之間,隔絕了人情溫暖和愛情幸福,把他禁錮在最淒涼的監獄之中,那就是他自己的心!
那塊紗現在仍然貼在他的臉上,似乎使得那陰暗的病室更加黯淡,並且在他面前擋住了來世的光輝。
他已經神志不清許久了,他懷疑地徜徉於過去和現在之間,有時竟跨進未來世界的一片混沌裡。
不時發著高熱,輾轉反側,消耗了所剩無幾的氣力。但即使在最痛苦的痙攣掙扎中,在最荒誕無稽的昏迷狂想中,當任何思想都失去了理智的力量時,他仍然提心吊膽生怕黑紗掉落。
其實,即使他那迷惘的靈魂會有所疏忽的話,坐在他枕邊的忠實伴侶也會轉過臉去為他遮住那副衰老的面孔;那在她最後一次看見時還是他正當盛年的韶秀容顏。
最後,瀕死的老人在精神與肉體的極度疲乏之中平靜地躺著,脈搏幾乎感覺不到,除了偶爾一陣深長而又不規律的呼吸預示靈魂即將離去以外,氣息也漸漸微弱了。
威斯伯利教區的教長走近床頭。
「可敬的胡波神甫,」他說道,「你解脫的時刻到了。你是不是已準備好撤除那隔絕現世和永生的屏障?」
胡波神甫開始時只輕輕把頭動了一下作為回答,後來,恐怕他的意思不夠明確,又勉強提起精神說道:「是的,」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的靈魂等待著這個時刻,已經疲憊不堪了。」
「你要考慮到,」克拉克教長接著說,「像你這樣一個畢生獻身於宗教的人,思想行為聖潔高尚,用凡人的尺度衡量可謂完美無瑕的典範,這樣一位教會長老,怎能給人留下話柄,玷污你身後的美名?我的兄弟,我請求你,不要讓這種事發生吧。在你走向永生的時候,讓我們有幸瞻仰你光輝的容顏吧。在撤除永生的屏障之前,讓我先掀去你臉上的這黑色的屏障吧。」
說著,克拉克就探身要去揭開這個多年的秘密。
這時,胡波牧師突然顯出這樣的力量,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他費力地從被子下面伸出雙手,死命按住了黑紗,決心作一番爭鬥,如果威斯伯利的教長竟跟垂死的病人動武的話。
「不!永遠不!」戴著面紗的教長叫道,「今生今世,絕對不!」
「莫測高深的老人!」嚇壞了的威斯伯利教長叫道,「你的靈魂是帶著怎樣可怕的罪孽去面臨最後的審判!」
胡波神甫快要斷氣了,最後的氣息在喉嚨裡咯咯作響,可是他雙手拼命向前摸索,抓住那即將逝去的生命,以便把話說完。
他甚至在床上坐起身來,在死神的懷抱中瑟瑟發抖,這時黑紗垂掛著,把整個一生的恐怖都聚集在一起了。
那情景可怕異常。神甫臉上常見的憂傷的苦笑又在黑紗的暗影後面若隱若現,逗留在他的嘴邊。
「你們為什麼獨獨見了我害怕發抖?」他說著用戴面紗的面孔朝著那些面色蒼白的圍觀者環視一周,「你們彼此見面也該發抖!男人躲開我,女人沒有惻隱之心,兒童驚叫跑開,只不過因為我的黑紗!其實它有什麼可怕,還不是由於隱約地象徵著的秘密?等有一天,等朋友和夫婦之間都能推心置腹,開誠相見,等人們再也不妄想逃避造物主的眼睛,卑鄙地藏匿自身罪惡的隱私,到那時,你們再為我這生死不離的象徵物而把我看作怪物吧!我看著我的周圍,啊!每一張臉上都有一面黑紗!」
聽眾驚恐地面面相覷,互相躲避,胡波神甫卻倒在枕頭上,成為一具面帶黑紗的死屍,慘澹的冷笑仍然掛在嘴角。
人們把他戴著面紗裝入棺材,戴著面紗埋進墳墓。
年復一年,青草在那塊墓地上生長了又枯萎,石碑上佈滿青苔,胡波神甫的臉龐也早已化為灰塵。
可是,想到它是在黑紗下面腐爛的,仍然使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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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摘錄自《#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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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晚安:
我很重視,在不同時空中進行連結。也就是坐著時光機,回到過去,再以現在的閱歷與資源,重新跟不同時期的自己互動。
廖老師的努力,我相當佩服。我們同時藉著這個例子也看到,霸凌所造成的傷,幾十年都不一定能消亡。
廖老師能接住受苦的靈魂,對我來說,是她願意接住自己的苦。這種勇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多人對內在的傷痛常常避之唯恐不及。
祝願您,藉著這篇文章,願意鼓起一些勇氣,看看以前曾經無力脆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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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今天沒有直播,明天要看狀況,但後天(1/31)有直播喔,只是沒贈書,歡迎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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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班的女孩
【文/ 廖玉蕙】
風雨欲來,氣象報告說是颱風即將來襲。天空透亮,空氣裡似乎夾帶著飽滿的水分,天邊一片暈紅,不時地,在某個地段,忽然細雨飄過車窗前,雨刷方才展開工作,隨即發出乾澀的「嘎嘎」聲響,雨又沒了。我一邊開車,心裡疑惑著,什麼樣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出門,到文化中心聆聽一場定名為《對荒謬微笑──文學與人生》的演說呢?
這些年,南北奔波,常常會在奔赴的當下,感到迷惘:到底所為何來?雖然從事語文教育多年,也不間斷地執筆為文幾十年,但是,相關的文學體驗,能不能精確地傳達給來聽講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觀眾能不能從我的演講裡聽到些什麼?他們心裡的疑惑會因此得到開解嗎?而我在侃侃而談之時,心裡難道就不無疑惑嗎?車子在鳳凰花盛開的路上驅馳,斑駁的樹影和時飄時停的細雨在車窗上輪番演出,就在反覆思量之際,文化中心已然在望。
午後的文化中心,彷彿沒有受到颱風來襲的干擾,兀自悠然矗立。走進大廳,穿著制服背心的志工忙碌地走來走去,家長則帶著孩子張望著。我不確定演講的廳堂,四下尋索海報,以便確認。終於,在樓梯口處矗立的看板上找到答案。正想移步演講聽,一位女子閒閒站立,雙手交疊在胸口,朝著我微笑:
「不認得我啦?」她說。
略嫌外擴的鼻翼旁,近似圓規畫出的圓臉龐,單眼皮下的眼珠子混濁暗沉。啊!這是一張怎麼也忘不掉的臉啊!屬於我童年的夢魘,大部分來自這張臉的主人。前塵往事忽然一股腦席捲過來!瞬間,高挑的空間忽地顯得壓迫逼仄,我忘記此行的目的,站在樓梯口,腦袋亂紛紛。幾十年來,我被莫名的陰影環繞,不知自己到底犯了甚麼錯必須飽受折磨!我驀地氣憤起來,大聲回答:
「怎麼忘得了!王美麗!就是你!王美麗!」
她完全沒注意到我語氣中的不滿,反倒因為我認出她且叫出她的名字而感到相當鼓舞似的,高興地笑起來,嚷嚷著:
「唉呀!你還真的記得我欸!…你知道嗎?當年有一位甲班的男同學因為喜歡你而被他父親送去日本讀書,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啊!……」
她天真地回憶著往事,彷彿又回到小時候一般。長年積累的氣憤忽然猛爆出來!我等不及她說完,大聲且嚴厲地打斷她的話:
「別再提這麼無聊的事了!妳到底怎麼啦?我跟你無冤無仇的,小時候,你幹麼老造謠陷害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我得罪了你嗎?你折磨得我好慘!到現在,還淨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我將心裡潛藏數十年的憤恨悉數潑灑出去。可能是口氣太嚴厲了,這回,輪到她嚇一大跳!接近六十的婦人陡然搖身一變為犯錯的稚齡兒童般,低聲地囁嚅著:
「哪有!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說到這兒,看我沒接話,她又興奮起來,說:
「當年,學校教跳土風舞,甲、乙、丙三班的男生,爭著跟你搭檔,握過你的手的男生都說手心發麻,得意得不得了,你好有魅力哦……」
「我不是說別再胡說了嗎?你說的事,怎麼都奇奇怪怪的!哪有什麼手心發麻的事!…我只想知道你造謠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成天跟我過不去?」
她嘴唇微張,露出納悶的表情,彷彿我說的是外星語言,她一點都不懂。這下麻煩了,我們兩人頓時陷入僵局,一時都不知可以再說些什麼。我看她一臉無辜,猛然揮出去的大刀再也砍不下去,心腸一軟,問她:
「你來幹甚麼?聽演講?」
「哦!我沒辦法去聽你的演講。我在那邊的兒童室值班,要上到四點左右。」她指著斜前方的兒童圖書室。
「你在文化中心上班?還是當義工?」
「都不是。就是馬上救濟專案,你知道的嘛!」
演講時間已到,工作人員前來接人,我來不及問她什麼是馬上救濟專案,便匆匆跟著工作人員走了,連再見都沒說。
「天下最荒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一站上講台,我就忍不住憤恨地向台下的觀眾大吐苦水。
我想起自己一向的座右銘:「對荒謬微笑,和遺憾握手」,如今真正和荒謬貼身相逢,看來卻怎麼也無法豁達地付諸一笑了。聽眾將演講聽擠得水洩不通,工作人員不時地在走道上添加椅子。何其荒謬的人生!聽眾追究卡繆和沙特的荒繆有何不同,我卻心不在焉。雖然沙特一再呼籲,必須拋棄過去的阻礙,寄望未來的行動,創造自己的新存在,卻無助地在自傳中寫著:「我憎恨我的童年,憎恨由它而來的一切…」不管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超越過去,他如此痛恨童年的不可逾越;而我,不也是如此,被那樣的陰影苦苦纏繞的人生,只有親身經歷者才能確切感受。年少時,閱讀瘂弦詩集,翻開《深淵》裡的第一首詩,入眼即是:「主啊!嗩吶已經響了/冬天像斷臂人的衣袖/空虛,黑暗而冗長」我的眼一下子便迷濛了!我跌坐在黃昏的地毯上,號哭不止,被完全支解開的童年,好像乍然被詩人展攤出來了,我卻完全拿自己沒辦法。
那樣的痛入心肺,無法自我開解,也無法言宣。或者在童年的當下,曾經幾度企圖向忙碌的母親尋求慰藉,然而總是被簡單的打發,諸如:「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愛講就讓他們去講啊!」或者:「哪會常常這樣!一定是你不對,要無,他們怎會這樣。做人就是要……」之類的,要麼不痛不癢,要麼希望你反求諸己,雖然完全符合儒家的那一套大道理,卻對紓解小孩子心裡的鬱悶或傷痛一點也不管用!
日日,我背著沈重的書包,在往城市去的街道間茫然穿梭。夏日裡,鳳凰花開,天空一串串的火紅爆開,像止不住的鮮血,沿著四肢百骸殷殷流淌;寒冬中,木棉的禿枝寒樹,峨然孤立,像煞孤獨國裡狂嘯吶喊的靈魂。而我夏日穿著一襲白衫,冬日則在黑色洋裝制服外,套上母親親手縫製的黑色披風。走進校園時,心情絕望,一如衣衫的暗黑與蒼白。一個鄉下小女孩,表面,以燙得筆挺的制服喬裝風雅,在操場的升旗台上,昂首指揮全校師生唱國歌,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內心最底層,自卑、自憐,徒手迎戰不知從校園的哪個角落發射過來的箭戟,在暗夜中,背著蒼涼的月光舔噬每道流血的傷口。如此這般的童年,讓我苦苦思索探問了四十多年,竟然得到的是:
「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些讓我哀痛傷心、無能排解的問題追根究底都是些什麼?它們都因何而起?當年的悲痛猶在,如今,行兇者卻坦然示愛來了!那個磨刀霍霍的陰森孩童,日日追著我或趁隙偷襲或照面狂砍,招架不住的我,只會懦弱地嚶嚶哭泣,束手無策。不就是她嗎? 怎麼她竟露出無辜的笑容,勇毅地站到面前跟我敘舊來了!
事有湊巧,過沒幾日,我應邀到師大向讀者詮解所謂的「孤獨」。滿堂的學生,疲憊地齊聚階梯教室。外頭夜黑風高,教室裡奇異地瀰漫蠟炬成灰的焦灼感,不知怎地,我說著、說著,竟止不住哽咽失聲。蔣勳讚美孤獨之美,強調革命者的孤獨造就了美麗的背影,秋瑾、稽康、魯迅,無一不是體認出孤獨的微妙,發出千古獨唱。然而,如何以尚未成熟的稚齡心智來對抗群體?孤獨的人生若缺乏奧援,如何開拓更大的發展空間?又何來可以期望的未來與夢想?眼前是一群即將展開教學生涯的老師呵!當年我的老師是如何處理孩童的孤獨問題?轉身走開,事不干己?還是嘲笑天真無聊,讓孩童自行摸索療傷?
「還是讓孤獨駐留在書本上吧!現實人生裡,我期待相濡以沫,一點也不希望成為失敗英雄……」焦灼的聲音在挑高的屋宇內高高低低地迴盪,夜越深、我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自言自語。
孤獨於童年的我,最直接想起的是太陽下操場裡鐵製地球儀發出的鏽味。
十歲的孩子,渴望被接納的情緒幾近病態的飽滿。陽光下,鐵製地球儀狂轉,如歌的笑聲如爆開的鞭炮拖著斷續的尾音迤邐游移,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我支頤伺機,猶豫又雀躍,在地球儀速度回緩的某個間隙,像兔脫般,衝進,扳住,企圖讓週期性提高的速度將我轉出360度的歡樂,迴旋又迴旋,天知道我垂涎了多久!這種鄉下學校沒有見過的遊戲,翻天覆地的離心力勢將快樂升騰到最高點。然而,不對!哦……哦……沒有想像中的飛昇,速度反而逐漸歸零,孩子群中的領導者,用富權威感的音調在高處發號施令:
「她喜歡玩,讓她自己一個人玩!哼!鄉巴佬!……我們走。」
然後,無異議的,猴兒似的幾個伶俐的孩子身手矯捷地翻身下去,我獨自掛在鐵製的地球儀上,扎眼的陽光毫不留情的將我照得通體透明,我覺得五臟內腑都曝屍荒野,手心的汗水和鐵鏽繾惓交溶出奇特的異味,我就那麼尷尬地隻身掛在那兒,維持不變的姿態。白花花的陽光下,孤獨橫徵暴虐我卑微的靈魂。上課鐘聲響起!我低頭拔下緊箍住鐵鏽至幾乎滲出血的雙手,回身怏怏行近教室的陰影處,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雙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眼在暗處熠熠發光。不容易忘記啊!那雙混濁暗沉的眸子竟有那般的光彩,屬於隔壁班的不相識的女生。
接續下來的那兩年轉學生活像長長的恐怖夢魘,悠悠遠遠,似近還遠。每回受挫,隔壁班女孩那雙教人害怕的眼總在我轉身拭淚時再添尖銳的一鞭!感覺眼神裡滿是奚落與落井下石的快慰。
「廖的裙子太短,在台上指揮時,台下的值星官看到她的內褲。」回家哭訴,「隨便伊講!你莫睬伊就好,又不會怎樣。」媽媽輕描淡寫,我急得嚎啕大哭,媽媽氣我懦弱沒用,用雞毛撢子伺候。
「廖是留級生,難怪第一次月考就考前三名,都念過了嘛!」
又回家哭訴冤屈,忙碌的母親一邊炒菜,一邊若無其事說:
「無影的事情,莫睬伊就好!伊嫉妒你。」
「但是,大家都相信,說是潭子國校的同學說的,都笑我是留級生。」
「你若睬伊,伊越好款、越趣味。」
媽媽取過帶泥的青菜,背過身子,往後方溝渠大步邁去,背影好堅強!我失望地掩面痛哭,連帶痛恨自己的軟弱。
「甲班的張某,中秋節到廖的家裡去送月餅!」
「沒有!真的沒有!」我改絃易策,正面迎敵。
「怎麼沒有!張某自己說的。」那個張某到底是誰?他為什麼空嘴嚼舌?眾人指指點點,我回家又哭得肝腸寸斷,母親不耐煩地操起棍子追打:
「叫你別睬伊,你不聽,這款代誌有什麼好哭的!真無聊咧你!認真讀書就好。」
我蜷曲挨揍,心裡流血。啊啊啊……世界總有一個甚麼樣的地方,沒有謠言,沒有心機,可以只是單純地學會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如若不然,世界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個溫暖的肩膀,可以容許我趴在上頭傾訴、痛哭、耍賴,但是,沒有,真的沒有。每天都有新鮮事,大夥兒樂此不疲、言之鑿鑿,彷彿真的發生。
「她媽送禮給老師,所以,老師才選她參加演講比賽。」
「她暑假去隆鼻!你看她的鼻子變得多挺!」
「狗肝有什麼了不起。」導師的綽號叫「黃狗」,我是黃狗的心肝。
啊!真是絕望的人生啊,不由分說的罪行如影隨形。一度,我決定玉石俱焚,用棍棒或飛沙,決定不下,於是,不了了之。而那雙眼長期側視、旁觀,隨著事件的嚴重度調整光亮。我強烈懷疑,那樣的亮光就是謠言的起點,有一種惡質潛藏,只是怎麼也想不出惡意從何而來!雖然全校只有兩班女生,可我和她既不同班,又無競爭。
在學校,我踽踽獨行,只能在分數中尋求勝利,而這樣的勝利又為人際挫敗添加柴火。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城裡的孩子不能忍受鄉下小孩的光芒,當時,母親或老師應該有人告訴我:跳格子時要假裝踩線;踢毽子時要故意讓它跌落;跳高時不要竭盡所能;考試得少寫一題;要留一些機會給別人,不能讓其他的同學一整個下課時間都眼睜睜看你一人跳上跳下。遊戲裡永遠不死的角色,越是頭角崢嶸,就越是註定被唾棄。
黃昏回到家裡也不好受。鳳凰木下,昔日的同學對揮著堅硬的長條鳳凰果,舉行聖戰,我興沖沖加入,他們也隨即有默契地走開,天真的女孩還撇嘴瞪眼,小小聲地留下一句:「到台中讀書就了不起哦!」然後,隱隱約約聽說,老師告誡他們:
「廖看不起我們鄉下學校,怕因此考不上女中,所以,轉學到城裡去。你們一定不要讓她看不起!要好好用功,絕對不要輸給她!」
老師說了實話。母親確實是因為不放心鄉下學校的升學率而大費周章將我轉學,這樣的激勵語,果然激勵出那年鄉下小學空前絕後的高升學率,然而,卻也因此讓我遍體鱗傷。星期假日,我灰心地踞坐頂樓窗台邊,俯看鄰居孩子或放膽高歌、或執劍拚鬥、或在樹下展裙兜攏血色鳳凰花,然後互相追撒……,所有的繁華都與我無緣,明明是爛漫的春日,卻無異徹骨的寒冬,而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虧欠這個世界什麼!這個世界為什麼得這樣報復我!
淚水日日流淌。作文裡,不是常說:「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嗎?何以屬於我的時間竟像蝸牛爬行,似乎永無止盡。那年,我也不過十一、二歲,天天躲在閣樓上,背著所有人和馬路上指天畫地胡言亂語的瘋子展開自以為是的祕密外交,且時時萌生自殺的念頭。
終於捱到畢業典禮那天,我穿上雪白的制服,對著台上的師長致畢業生謝辭,心情完全不受無端忘詞的干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雀躍。總算要脫離苦海了!我決心無論如何得設法奔向自由路的女中,啊!終於可以永遠離開這個可怕的深淵了!儘管畢業致謝詞講得纏綿悱惻,實則一絲絲留戀也沒有。我丟開那襲掩飾寒磣的黑色披風,覺得如釋重負。天好藍,身上彷彿長出一對翅膀,眼看不小心就要撲撲飛上青天。我嚮往迷人的陽光、遼闊的大海,雖然像西西弗斯(Sisyphus)那樣帶著荒謬的遭遇,卻願意跟卡繆一樣,仍肯定美好的大自然,希望窮盡今天,盡可能地生活。
然而,事與願違!自由路並不真的自由,陽光也不特別璀璨。第一天的新生訓練,赫然發現那雙暗沉的眼睛竟然又出現在隔壁的丁班!人群中的諦視微笑,嚇得我魂飛魄散!她像一縷遊魂,窮追不捨,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不駭人!
然後,就是那樣了!身體抽長,心理掙扎,我成了隱性的憤怒少女,表面乖順,內心悖逆。雖然依舊打從心裡害怕,卻不打算再逃避了,有時甚至刻意迎向她,用稍稍凌厲的眼神和她對視,而她一逕微笑,對我的底細瞭若指掌般。
也許命運就是一連串的巧合。升上高中,那雙眼睛的主人又如芒刺在背的被編在隔壁八班的自然組,幸而,我們七班是文組的最後一班,定居一樓的角落;從八班起,躍居二樓,除了升旗典禮比鄰,我們不容易見面。奇怪的是,陰影依然罩頂,噩夢仍舊連連。直到唸了大學,出了社會,人際關係一逕畸形扭曲,不是過度拘謹,就是自命清高。慣用倔傲的姿態掩飾內心的渴慕,用鄙夷的嘴角對應可能的拒絕。更糟的是,老覺得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直盯著我的後腦勺,隨時擔心被暗算,心情緊繃,沒辦法和別人怡然相處。
那次演講過後的幾天內,我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經過幾年的文字療癒方才感覺重新和正常接軌的人生,忽然因為那雙眼睛的重現,霹靂啪啦亀裂開來。成天,我抱怨這、懷恨那,「她為什麼這樣對我!」不時掛在嘴邊。接近耳順之年,忽然對人生起了大惑,回頭斤斤計較細微末節的童年往事。家人逐漸都不耐煩了!「不過是小朋友間的惡作劇罷了!值得這樣一提再提嗎?」我從他們的表情裡歸納出這樣的訊息,感覺有一點委屈。有人乾脆建議:「既然妳這麼介意,何不再找個機會當面問個清楚?」我吶吶地回說:「你們以為我不敢!」的確!這正是我的心聲,我不敢,除了那天乍然照面所突生的直覺抗議,我從小就是個膽小鬼,缺少家人支援的豎仔,有事只能往心裡擱,說了反正沒人理。他們總覺得我的煩惱瑣碎、無聊,「只要免睬伊就好。」說的簡單!
就在此時,有位小學同學正好來招兵買馬,籌開同學會。我喬裝不經意,閑閑探問。同學笑說:
「她呀!從小就怪怪的,我們都不想理她。她是私生女,小學時,我們都知道她沒有爸爸,媽媽在車站前開一家小旅店。……」
說到小旅店,同學還嘻笑著加強語調說是「供人きゅうけい(休憩)的那種哦」!同學滔滔談起她的身世,我卻彷彿明白了些什麼。也許,我們是該同病相憐的,差別只在:她飽嘗不被理睬的忽略,我受到過度關注的困擾。我是從鄉下轉到城市的鄉巴佬,企圖透過聯考及第改換門第;她是身世不詳的私生女,同樣是被期待在高階華麗的世界中浴火重生。在地位和金錢環伺的貴族學校裡,家長的社經地位偏高,她必然跟我一樣,備感窘迫。好不容易盼到來了個鄉下孩子,以為終於找到門當戶對的交往對象,她以那雙窺伺的眼和紛紛的謠諑,企圖引我注意、和我產生連結,卻偏偏遇到了敏感且自卑自憐的楞女孩,只知道哭,視她所散發的結交訊息如洪水猛獸。
距離那日重新邂逅後約莫一個月,我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好奇,打電話去她任職的文化中心,打算將幾十年來潛藏內心的困惑,做一次了結。居然一下子就讓我給找到了,電話接通的剎那,我心虛得差點兒當場掛掉逃走,終究還是挺住。她絮絮叨叨地兀自講個沒完,還是和演講日同樣的說詞。這回,我靜靜聆聽,一句話都不回應,假裝莫測高深。她說得興起,下語不能自休。或許是總機小姐不耐煩,動了手腳,電話忽然斷了。我愣坐著,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我還是跟上回一樣連再見都不說?不行!事情依舊撲朔迷離,我得弄個清楚。於是,又撥了電話。她一聽我的聲音,立刻鬆了口氣說:
「幸好你打來了!我沒有你的電話。上回,我去跟主辦單位要你的電話,他們不肯!真是瞧不起人,他們不相信像我這樣的人有像你這樣的朋友!」
「你是哪樣的人?我又是哪樣的朋友?……我是曾經隆鼻的狗肝嗎?」我本來想跟她開個無聊的玩笑,卻也只是想想。雖然,實際上我只是個記恨的小人,但是,我得符合她的想像,舉手投足像個有教養的人。她語氣熱切,好像有許多不吐不快的事,但是,上班時間談私事,終是不宜,我要了她家裡電話,打算改日另談,跟她鄭重道了再見。
隔了幾日,我們又聯繫上。我仍舊保持沉默,她依然滔滔不絕。說的那些往事,在午後的書房裡,迤迤邐邐,劇情、對白、聲光,一應俱全,似幻還真,我像聽故事一般,聽著自己陌生的童年,感覺非常詭奇。她說的種種,也許是真的,否則,她怎能拼湊得如此天衣無縫又歷久彌新!譬如:有名有姓的愛慕者、綁在手腕間的小手帕、穿起來神氣活現的黑披風……;也或許只是虛構,否則,既是我切身之事怎會自己毫無所悉!譬如隆鼻、送禮、愛男生…等等。我問:「你幹嘛這麼注意我?我們又不同班?」她說:「你不知道當年的你氣質出眾,磁場有多強!剛轉學過來,立刻贏得那位驕傲的音樂老師的青睞,輕易取得指揮的榮銜,那些家世顯赫的女同學如醫生、校長的女兒都嫉妒得眼睛發紅!我不一樣,我是很喜歡你的。」我說:「就算這樣,你也不必造謠啊!」她急了!賭咒又發誓:「我才沒有!是你們班的同學說的,她們姑妄言之,我姑妄傳之而已,我這個人是很誠懇的。」這麼說來,仍舊是我的錯,我不該太過敏感!……哼!姑妄言之、姑妄傳之?對她而言是雲淡風輕的!對我來說卻是跨不過的橫逆。
即便當面對質,往事依舊迷離,宿恨一時難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我的關切,許多早被歲月遺忘的往事,又被一一召喚回來,她彷彿是我身邊的姐妹,專門負責幫糊塗善忘的姊妹留下恍惚迷離的記憶。我真的被驚嚇到,居然有人比我自己還要熟悉我的過去?而我卻對她一無所悉,這豈不是最大的荒謬!四十多年過去,她猶然抱持昔日的熱情,鉅細靡遺地收攬過去的記憶。聽著、聽著,隔著迢遞的距離和空間,我握著電話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心裡的某個堅硬的角落像冰山遇熱,逐漸溶解成溫柔的涓涓流水。一宗懸疑多年的公案,終於不清不楚卻又彷彿已有定見地結案。
我想起那天聽眾的提問,同樣是存在主義的健將,卡繆和沙特對荒謬的看法有何差異?
沙特懷著強烈的絕望,把希望寄託於未來,實際上是寄託於想像的世界;而卡繆則把希望寄託於當下,不相信虛無飄渺的明天或來世。他說:「生活就是活用荒謬、凝視荒謬。」他們兩人最大的差別在是否包容自己那充滿誤謬的過去,願不願意在當下也包容所面對的世界,而我此刻最能體會卡繆「我就在這兒,這就是荒謬」的說法,我決定選擇向卡繆致意,必要時,履踐自己演講的主要觀點-對荒謬微笑,否則,說什麼也無法諒解如此荒謬的人生!
……
注記:
對你造成傷害的罪魁禍首,大剌剌地照面寒暄,橫亙數十年,潛藏在人生幽影中的窺伺之眼,炯炯注視。任你遍體麟傷,獨舐傷口,她卻若無其事走來,理所當然親暱,彷如知心密友。
你驚怒質問,卻攢不著公道,無端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歲月所賜,竟非飽滿圓融,那弓滿的張力,原來只是漲碎的泡沫。悚慄回首,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作者於文中細數遭受無妄之災的童年,原該遊戲嘻笑的青春,被過度關注給囚困,失去與世界怡然共處的信任感。一路倉皇跌撞,反覆受傷自癒,於荊棘中踏出血路。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執筆演說的同時,她亦反覆思量人生的困惑,直至與荒謬貼身相逢。一連串的追索,讓兩個隔壁班的女孩身影再次浮現。往事迷離,宿恨難解,兜兜轉轉,終究回到最初的開端。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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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摘錄自
《#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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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紅色筆電的女人(五)約會
在日本某個縣內的海濱公園裡,蓋了一座歐式城堡,在這座城堡裡,不論年紀多大的女人都可以把自己打扮成女孩而不被路人覺得腦袋有問題。
威尼斯街道上,戴著米妮髮飾的亞洲大女孩們興奮地互相拍照,說著外國語言。
城堡裡的人們來自世界各國,彼此之間的翻譯是臉上的笑容。沒有一個人是不開心的,除了走在自己旁邊的女人。
為什麽她的臉這麼臭?她不開心嗎?
但是剛才在買門票入場時,她臉上還有些微笑,到底是從何時開始不開心的?
是我說了什麼話得罪了她嗎?
紅色筆電臭著一張臉,雖然兩人走在一起,但她總是距離自己一公尺遠。
等了將近十天,前天中午,紅色筆電終於回信了。
「謝謝,我已經好多了,後天禮拜日你有空嗎?」
大概是因為等了太久了,所以一收到紅色筆電的來信,開心到忘記禮拜日要出勤的事。
「有空!有想去哪裡嗎?」
按下了發送鍵後,要潤就後悔了,自己竟然在收到回信後的二十秒內回信了,這樣會不會嚇到紅色筆電,如果她覺得我是個纏人的男人,會不會反悔,然後找藉口取消約會?
大學時曾經有女孩子十秒內回信給自己,秒回的行為就好像對方用針孔攝影機監視著遲遲不回信的自己,有種絲毫不留給人喘息時間的壓迫感。
等待的時間長短,足以影響一個人往後的性格。這是要潤在母親身上看到的。
等待的第一天,懷抱著過多的期待,常常一個人傻笑,甚至已經想好三種回信版本,煩惱著該用哪一個版本回信。
等待的第二天,漸漸地不安起來,開始為對方找藉口,安慰自己大概是因為對方發生一些事情而無法回信。
等待的第三天,仍然在為對方找藉口,但其實心裡很清楚,自己可不是這麼貼心的人,只是想讓自己
心裡好受些。
等待的第四天,不斷地檢查手機是否壞掉,無法專心上班,開始出現幻聽。
等待的第五天,開始對不回信的人產生恨意,不停地回想著自己是否有說錯話得罪對方,其實不是對
方的錯,是自己不好,然後反覆地在心中一個人分飾兩角,猜測著各種有可能導致對方不回信的原因。
在等待的日子裡,恨對方,檢討自己,恨對方,檢討自己……當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迂迴了上百次之後,如果還是沒收到回信,人格就會開始異常,開始悲觀,開始自卑,甚至開始怨恨不相干的人。
這樣的人穿著跟大家一樣的服裝,走在街上。寫著跟大家一樣的話,在網路上彼此讚美,偶爾分享勵志的文章。但是如果在歡樂的遊樂園裡,看到共吃一支霜淇淋的情侶,他們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紅色筆電一封簡短的回信救了當時的自己。而且,在之後的48小時內,沒有收到她臨時取消約會的信,兩人安然無事地買了門票來到了迪士尼海洋樂園。
吃著米奇造型霜淇淋的女孩拼命地擺出最迷人的表情,攝影師男友在橋的另一端,很有耐性地為公主拍著照。拍完後,像是情侶的兩人看著小手冊,準備前往下一個童話世界。
要潤看著橋上那對看似幸福的情侶,沒有任何情緒反應,他慶幸自己並沒有因為等待過久而變成怒咬情侶的猛獸。
前幾天因為等著回信而出現幻聽的男人,現在卻出現在最受情侶歡迎的迪士尼海洋樂園。
旁邊的女人雖然看起來不開心,但從別人看來,頂多就是對正在鬧彆扭的情侶。
紅色筆電沒有因為前天二十秒內回信的動作而對自己產生反感。
她繼續回信著,甚至有點熱情,她沒取消約會,她赴約了。
儘管在吃完大亨堡後,她的臉還是非常臭,然後不發一語地找著拍照景點,只有合照時才會露出笑容。
在安妮的臭臉持續了快40分鐘時,要潤終於開口了:「妳今天比較少話,怎麽了嗎?」
「其實我一直都很少話,所以朋友很少。」安妮懶得回他,隨便說了理由,讓對方接不下去。
「妳真的不坐船嗎?」
「會暈船。」反正不會再見面了,從不暈船的安妮繼續說著不用多解釋的謊言。
經過貢多拉的碼頭,紅色筆電笑著拍了一張合照後,立即收起笑容,繼續走下去。湖畔邊的歐風街景,她則是連看都沒看。她也不玩任何遊樂設施,理由只是不喜歡排隊。
這女人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迪士尼的員工,不欣賞沿途風景,只是到了一個定點後拍張照,然後面無表情地繼續快步走到另一個定點。
如果不喜歡迪士尼,為什麽還要約我來這裡呢?
這裡好美,就像置身於真正的威尼斯。
新婚時本來要跟先生到這裡玩的,卻因為嚴重孕吐而臨時取消了。那之後,日子過得有點勉強,加上還要帶兩個孩子,就沒有考慮過要到迪士尼玩了。
現在,我卻跟才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出現在迪士尼,每幾步就是讓人驚嘆的風景,好想讓孩子們也能看到,如果全家人一起搭船,怕水的兒子應該會緊緊抱住我吧。
安妮想到還沒來過迪士尼玩樂的孩子們,她不能自己先玩這些遊樂設施,第一次要留給家人,今天來這裡的目的只是拍照。
三天前的早上,要去麥當勞前,粉絲團增加了1000個讚,還以為自己暴紅了,沒想到那1000個人是想看好戲而按讚的。
「大概很多人知道,這幾天我花很多時間在幫助一位朋友。就連當時在東京旅行,也一直關心著她,只因為我把她當成是我的『朋友』。結果換來的,卻是不堪入目的咒罵,臭三八跟臭Gbye,這兩句話把我打醒了,我不該這麼重視朋友安危,不該為經濟困難的朋友著想,不該怕她被騙。我應該讓她好好地沉浸在被人搭訕的美夢裡,不該喚醒她,而讓自己招來一陣痛罵,然後讓她有機會來指責我不被老公愛,只因為我擔心她,在半夜兩點傳訊息給她,所以她說我老公沒跟我睡。最後,再批評我的長相,說我是靠美肌騙了15萬粉絲。我祝福她,希望她可以過得快樂,還有,我不會告她,因為我知道她老公薪水不多。我希望她今後可以幸福… 」
★耀★幸福喔♥的粉絲團寫了這段話,還放了一張像是素顏的照片,眼眶是紅的,大概是要告訴大家她哭過。
照片裡,淑娟穿著過小的白色短上衣,露出了妳我都有的那條線。
在腦袋不靈光的無主見年輕人眼裡,淑娟的文字與照片就是,純淨,熱情,善良的性感天使被宇宙黑暗肥婆大帝欺負,儘管天使被刺了一身傷,卻原諒了宇宙黑暗肥婆大帝。
因為哭泣的善良爆奶天使照片,讓許多腦袋不靈光的年輕人願意無酬勞地為爆奶天使一戰。
腦袋不靈光的年輕人與腦袋不靈光的女人們,拿著正義之劍,準備對付宇宙黑暗肥婆大帝。
他們說是為了正義,其實腦袋靈光一點的人用屁眼想就知道,他們只是為了生活中的不順心才會拿起正義之劍圍剿黑暗肥婆。
腦袋更聰明一點的人知道,正義之劍本來就不存在。但聰明的人不會對正要赴戰場的暴民說出實話,就怕自己也被亂刀砍到。
就這樣,才兩個小時,安妮的照片不斷地被挖出來,包括她的家人與孩子,卻沒有一個人制止這種人肉行為。
最讓安妮憤怒的是,那些都是產後的照片。
「這大腿也太粗了吧… 我好後悔看她的照片,傷眼><」
「這個女人看起來有40歲吧,嫁到日本?日本男人還真不挑」
「唉,所以女人真的要長得漂亮一點比較好,就算不漂亮也減減肥好嗎,不然一被人搭訕就相信,結果被騙錢」
「耀耀,支持妳告她,對這種人別心軟,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耀耀,拜託妳多為自己想好嗎?真的很心疼妳!」
安妮看著螢幕,身體開始發抖。
大概是看到了這一句「我真的不想造口業,她的孩子很普通呀,哪裡可愛?」
「樓上,妳沒造口業,只是說出事實」
偽善的淑娟,妳都寫一堆了,還祝我幸福快樂?
安妮最不滿的就是幸福與快樂的那兩句話。
「媽媽,我好餓,不是要去麥當勞嗎?快一點!」
兩個孩子等不及到麥當勞點快樂兒童餐,不斷地催著媽媽。
安妮只好先關掉粉絲團與臉書帳號。
只能先這樣做了,等等再來想辦法,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孩子們去麥當勞。
但是,該怎麽讓淑娟說的話變成『非事實』呢?
胖是事實,所以減肥嗎?不對,瘦不太下來了,而且也不可能短期變瘦。
看起來老態是事實,所以買美肌神器?也不對,目前沒錢。那個至少要七八萬日幣。
其實該怎麽做,答案很清楚了,就是證明給大家看,淑娟口中的牛郎騙子就只是想跟我做朋友!
兩個孩子狂吃薯條時,安妮用油膩的手指頭點著手機螢幕,打了回信給要潤。
就在她把信傳了過去,準備享用雞塊時,要潤就秒回了。
這回信的速度讓安妮想起了瘋狂追求者。
年輕時,曾有一段時間,瘋狂追求者每天守在安妮打工的地方等她。
甚至用光頭騙說得了絕症才要到安妮的手機號碼。
都快十天了才回覆這男人的簡訊,他卻秒回,該不會這個男人也是瘋狂追求者體質吧?
但這並不無可能!
就如我一樣,像是被人下符咒般地深愛著把臭襪子丟在嬰兒床的老公。
為了試驗要潤是否真的對自己有意思,安妮也立刻回了簡訊。
「想去遊樂園玩,有推薦那裡嗎?」
手上的漢堡都還沒吃完,手機就震動了起來,孩子們也嚇了一跳。
「要不要去迪士尼海洋樂園?」
安妮沒有立刻回覆,慢慢地吃完手中的漢堡,嘴角揚了起來。
「可以吃霜淇淋嗎?」兒子似乎吃不夠,小聲地問著媽媽。
安妮立刻掏出了100日幣打發了兒子,她正在思考著今後的計畫,不能被小孩耍賴的吵鬧聲打斷。
安妮看了一下時間,現在中午十二點,等晚上九點再回他。
這是中年微胖歐巴桑年輕時玩弄男人的小把戲之一。
剛開始,像是開玩笑般地突然約人,這一步是試探。
等對方回覆後,再讓他等,對方越興奮越期待,就讓他等越久,讓他在等待的時間裡都想著自己。
但是不能每封信都讓人等,要非常巧妙地,就在對方快放棄時,又突然變得熱情。
安妮還刻意在Line上寫了一句日文「努力存錢買美肌神器!」
這樣要潤在等待的過程中,不但會想著我,也會想著美肌神器的事情。
他也許會買下美肌神器來討好忽冷忽熱且難伺候的胖公主。
可是他看起來有點遲鈍。長相是不錯,但是長得越好的男人越不會討好女人。
「媽媽,妳在看什麼?怎麽一直笑?」三歲的女兒好奇地問著。
再次出現在心中的惡魔被稚嫩的聲音嚇跑了。
安妮望著對面那張天真無邪的臉,說不出話來。
明明嘴裡吃著麥當勞裡最便宜的漢堡,味覺也感到非常滿足,甚至還有點奢侈,但是,為什麽心裡卻想著一連串壞心眼的詭計呢?
難道就像早上的夢一樣,我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
不行,根本不用對孩子們感到愧疚,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八年來,幾乎都把心力放在他們身上,自己卻連超過兩千日幣的衣服都沒買過,像我這樣小小的貪念,只不過是跳蚤般的等級,沒有人會在意,甚至如果說出來,還會被嘲笑竟然為了這種事情在煩惱。
這幾年來,每天每天,過著跟銅幣搏鬥的生活!
為了20圓日幣的價差,可以站在超市的商品前煩惱好幾分鐘,然後帶著兩個孩子走了20分鐘,到另一個超市買同樣的東西。
當因為省下20日幣而開心地結帳時,兩個孩子早已被太陽曬到臉紅咚咚的,鮮嫩的小肥腿被夏天的蚊子狂親,留下一顆顆細小的紅點,等到回到家時,細小紅點被小手抓到紅腫滲血,好幾次在深夜裡,抱著兩個熟睡的孩子掉著眼淚。
如果把20圓日幣的事情講了出來,只會被其他女人們用720度大轉彎的嘲諷口氣說:
「妳真是個好女人,像我,從沒看過價錢買東西」
「妳真是個好女人,像我,超級懶得走路,我就像腿斷了一樣只在附近的百貨公司地下超市買菜」
「妳真是個好女人,剛剛說給我老公聽,老公說我真是個花男人錢的小惡魔,要好好跟妳學習」
以前也曾經因為拒絕了老公計畫的北海道旅行而被人譏笑是傻女人,那一年,堅持把錢省下來,結果最後哪裡都沒去。省下的錢卻在隔年舊車壞掉時幫了大忙。
但如果說了出來,只會莫名其妙招來別人的訓話。
「妳這樣只會讓男人覺得妳好打發!」
「女人要為自己想,要愛自己!」
「我認識ㄧ些很省的朋友,結果她們老公都有偷吃,在外面花大錢養小老婆,大老婆卻省得要死,女人要壞ㄧ些,像我就對我老公很壞,我老公都用手指輕輕戳我臉頰說我是小惡魔,花他賺的錢。」
21世紀才開始了十多年,這個世界的價值觀卻開始讓人感到困惑。
像節儉這樣有美德的一件事情,卻比用力刷卡的女人還沒價值,是傻蛋,是不愛自己。
像節儉這樣有美德的一件事情,別人誇著我是好女人,目的卻是藉著我的故事,宣傳她們是小惡魔般的聰明好命女人。
像節儉這樣有美德的一件事情,做的人已經夠辛苦了,卻還要聽不辛苦的人訓話。
然後過不久,我會成為好命的女人們對朋友做出警惕的勸世文例子。
「我有一個朋友,好省好省,結果她老公也沒對她多好,搞不好已經外遇了!因為我有些很省,很不愛自己的朋友,她們老公都外遇了!妳都不愛自己了,不花錢在自己身上了,男人還會愛妳嗎?女人!醒醒好嗎?」
因為怕被人教訓,這一兩年,安妮不再說那些省錢的事情。
一個節儉的女人就像是小偷一樣,不能講出來,一講出來,就會被歸類為不愛自己的黃臉婆。
如果把我放逐到無人島一分鐘,我會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我X妳X媽的小惡魔,老娘以前只要在展示櫥窗前多看幾秒,隔天禮物就會跑到我的公寓了!
我X妳X媽的小惡魔,沒有每天省那20日幣,我家會破產,會破產!不是貪小便宜,不是斤斤計較,是會破產,會破產!!!不要再跟我講小惡魔了!!!
我操妳X媽的小惡魔,妳們這群沒在青春歲月見過世面的『老』惡魔,等到婚後老大不小了才在那裡小惡魔,30歲了還在小惡魔,知不知羞恥呀!小惡魔的小該不會是豪小的小吧!哈哈哈哈哈!!」
春假的第一天,出現了難得的好天氣,在這麼溫馨的家庭時光,孩子們滿足地吃著得來不易的霜淇淋,兩人交換著兒童餐的玩具,笑聲不斷。
我吃著起司漢堡,如果不知道這是最便宜的漢堡,還以為是人間美味。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在這樣美好的下午,內心的惡魔不斷尖叫,埋藏在心裡的貪念突然跑出來,才短短的30分鐘,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
儘管如此,面對單純的孩子,我卻毫無愧疚之心。
安妮的貪念在吃著起司漢堡時大爆走,她決定不手軟,將好好地利用這個得來不易的瘋狂追求者。
沒有人可以阻止她了。
除了糖炒栗子。
帥哥呀,你知道自己長得很帥嗎?又高又帥就是在說你這種人,你的鼻子尖挺,牙齒整齊,下巴好看,輪廓不深不淺,恰到好處,最重要的是,沒有散發出一絲絲的傑尼斯粉味。
跟你走在一起,讓別人造了許多口業,那些戴著誇張的米妮髮圈的大臉老女孩,不斷地用我聽得懂的中文批評著我。
「那男的好帥,但他旁邊那個歐巴桑是怎麽回事?」
「帥哥的眼光都很奇怪,我認識一對也是這種組合」
「但真的很誇張耶….我好想救那男的!」
「不行啦,妳太可愛了,這個帥哥大概不會要妳~」
雖然大臉老女孩們批評我的外表,但這是我預料中的事情,長期無法控制食慾,導致我現在變成這副模樣,我並不怪米妮髮圈老女孩們。
但是,為何是糖炒栗子呢?
安妮難得地在星期日一大早起來化妝跟吹整頭髮,然後穿上最顯瘦的黑衣黑裙。
老公跟孩子們在客廳看電視看得入迷,就連出門前老公都懶得走到玄關送她,只有女兒跑到門口要媽媽帶禮物回家。
先生的冷漠讓安妮再次失望,她需要的不是孩子的關心,是丈夫的關心。
在丈夫那裡受到委屈的中年太太,準備豁出去享用獵物。地點就在迪士尼海洋樂園。
兩人約在前往迪士尼的列車入口處,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醒目的他。
在可愛的迪士尼單軌列車裡,安妮心裡想的都是兩個孩子。
在東京長大的兒子都小學了還沒去過迪士尼,如果他看到現在我所看到的,應該會興奮到一直大叫「媽媽,妳看,妳看!」
紅色筆電看起來好開心,就像是「少女」一樣。但她的打扮一點也不少女,臉上的妝有點濃,剛剛見面時嚇了一跳,她像是搞錯約會地點似地,穿上了黑色的毛衣與裙子,外搭一件烏鴉黑的長大衣,在彩色的歡樂車廂裡,她就像是一團黑色的影子。
儘管如此,看著這女人開心的表情,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她像是第一次來到迪士尼,張大眼睛注視著窗外風景。
要先生背著一個大背包,難道裡面裝的是美肌神器?
但是,一大包也太大了。
也許是一個很大的盒子,裡面有許多配件還有說明書!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今天就有動力一整天假笑了,沒錯,要微笑!不可以擺出臭臉,更不可以突然情緒化,像上次那樣大聲講話。
因為大背包裡面的神秘禮物,安妮刻意擠出笑容,假裝像是第一次來到迪士尼般地發出驚喜的聲音。
但是接下來卻發生一連串讓安妮錯愕的事情。
在買票入場時,要潤只買了自己的票,沒有幫安妮出錢的意思。
安妮買了自己的票後,臉上還是維持著笑容。
該不會是因為買了美肌神器後,他剩下的錢已經不多了?所以才沒幫我出錢?
安妮就像一隻在觀察獵物的獅子,也許好吃的在後頭!照原定的計畫,繼續假笑陪聊下去。
用自己的錢買票進場的紅色筆電,她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她果然是韓劇女主角!
韓劇裡的女主角,有異常的堅持,會拒絕男人請客,就算貧苦也要自己付錢,哪怕深愛她的是富可敵果的超級有錢人。
之前要幫安妮付咖啡錢時,被兇了一頓,所以要潤決定今天不能掏錢討罵,一定要切記,不能幫忙付錢!
拍了幾張照片後,要潤提議先用餐,他找了一處可以坐的地方後,終於要打開那個大背包了。
此時安妮早已無心想午餐的事情,她已經準備好感謝的台詞,等著接收大背包裡的美肌神器。
但是,要潤從背包裡掏出許多東西,就是沒有美肌神器。
糖炒栗子,雷神巧克力,餅乾,還有兩個三明治跟兩罐礦泉水。
「聽說台灣人喜歡吃糖炒栗子跟雷神,所以我帶了這些過來,三明治是我做的,這樣就不用人擠人去排隊買吃的了!」
要潤得意地說著這些話,緊接著拿了一個三明治遞給驚嚇到說不出話的安妮。
紅色筆電看起來很吃驚,她會不會是嚇到了,她應該沒想到我會帶一堆台灣人愛吃的東西來迪士尼吧!
要潤沒發現,這個叫做安妮的台灣女人此時有多想拿糖炒栗子往他頭上狂打。
「我去上一下洗手間」為了抑制住發狂的舉動,安妮只能暫時離開要潤。
那是什麼?糖炒栗子?!雷神?!還有兩個手作三明治!
你想嚇死我嗎?
還是你沒談過戀愛?還是你沒約會過?
這算什麼!糖炒栗子!在迪士尼裡怎麽可以吃糖炒栗子!
在迪士尼裡就該吃那些貴到不行,騙小女生的可愛角色食物。
老鼠形狀的熱狗,老鼠形狀的麵包,老鼠形狀的冰淇淋,然後拍張合照來洗刷牛郎騙子跟無腦大嬸的罪名!
這個男人是怎麽回事!這麼看輕我嗎?
連門票錢都沒有出,連迪士尼裡的餐廳都不進去,難道他比我還窮?
還有,那個手作三明治是怎樣,為什麼沒常識到極點?
他以為我很傻嗎?會吃第三次見面的男人做的三明治嗎?
該不會在裡面塗上奇怪的液體吧!
我錯了,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這個只有外表的男人是個燙手山芋,有點古怪,等等拍完照就走人,不用跟他太多交集,回到家立刻封鎖他的電話跟帳號!
紅色筆電面無表情地走到小吃攤點了大亨堡,不發一語地吃完了大亨堡。
「妳不喜歡三明治?」
「對,我不喜歡三明治。」
「妳不喜歡糖炒栗子?」
「對,我不喜歡糖炒栗子。」
她的回話都非常簡短,讓人無法接話。
安妮呆滯地看著情侶們共拿一隻老鼠霜淇淋吃著,女孩露出可愛的酒窩拍著照,那隻老鼠霜淇淋一入鏡,幸福指數瞬間飆高到99分。
如果,一年內有一千萬個觀光客來迪士尼玩,會有幾個人帶糖炒栗子來呢?
如果這機率只有百分之0.01,那為什麼我還不去買樂透?
剛剛這男人吃著糖炒栗子時,嘴巴發出來的咀嚼聲令人作嘔。
大家羨慕著我可以走在他旁邊,但沒有人知道他那個巨大的背包裡竟然裝了一堆沒用的東西,還有一大包糖炒栗子!
甜到會咳嗽的雷神巧克力,我看起來就是這麼像國小女童嗎?為什麼是雷神巧克力!我最討厭雷神巧克力了!
進來迪士尼兩個小時,紅色筆電的臭臉終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虛弱的聲音。
「今天有點不舒服,我先回去了,再見!」
說完這句話後,她有點小跑步地離開,不,那個很明顯就是在跑步。
但是她不像病人,倒像是一隻逃命的烏鴉。
#拿著紅色筆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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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片中的人物們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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