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味道》這本作品集是十年前,在研究所畢業前自己編來做紀念的,封面及內文排版還是好友智如幫我做的,只送給一些親朋好友,沒有正式出版,手邊也僅剩一本自留。
剛剛因為要跟一位學生分享〈看!憂鬱在跳舞〉那篇文章,才翻出檔案。那是我十九歲的作品,當年正飽受憂鬱之苦,於是在東華讀大一升大二的暑假,以此為題撰寫文章。嚴格說起來,那是我第一篇寫得完整的散文,拿去投稿,很幸運得到梁實秋文學獎。
離開了那樣的狀態,我真的再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了,但很敬佩、感謝當年的自己,能夠勇敢地活下來,熬過七年轉化蛻變的過程,還為那一段生命留下珍貴的紀錄。
來分享一下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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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憂鬱在跳舞
文/張以昕
有個地方是電梯所無法到達的樓層。我推開一層蒙垢的沉重不鏽鋼門,寒風撲面,黑壓壓的鐵梯子通往天堂或是地獄,我不知道。跨坐在頂樓的防護牆上,月兒從薄霧中探頭,星子是夜神披風上的鑲鑽。冷空氣厚厚的撲襲我鼻,我感受到血肉之軀的溫熱,呼吸心跳的規律節奏。在建築物的最高處擁有最好的視野,發亮的招牌、閃爍的街燈,絡繹不絕的人潮和疾速奔馳的汽車。但所有的一切似乎與我完全無關。我有著觀賞夜景的興致也有投奔地面的想望。這個夜晚我可以悠哉的遊晃直到天明,也可以在一秒鐘內,迅速地將一個大大的句點砰然擲落人行道,並對空拋灑金粉組成的無數問號,直至晨曦。
抉擇是遊戲的一種,也是嚴肅的自審判決,充滿無限可能並也包含無數哀淒,沒有掌聲也沒有噓聲,沒有泣容也沒有歡顏,最真的事實往往也最虛情假意。我想飛,但卻在初生時折翼,只能待在原地仰望遼闊無際的天空。我想飛,翱翔在毫無阻礙的空中,不用思辨無解的真理。只要飛,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累了睡,起了又飛,飛向天堂與地獄的間隔線,然後發現自己仍停滯原地。瞬間我全身著火,從容擠著沐浴乳擦洗身體,火光讓我從脚底板自天靈蓋的形影緩緩蒸發。我仍視而不見,繼續沐浴,然後飛。飛向更黑暗與更光明的地方,飛往更能徹底銷鎔自己的另一個空間。
人滿為患的精神科候診間,眾人在鼓譟中焦慮等待。我坐在新設置尚未啟動的自動販賣機旁,百無聊賴地觀看經過的路人從褲袋裡掏出錢,摩擦雙手想著要喝點什麼,然後投下錢幣。但卻不見飲料的影子,銅板迅速滾落退幣孔,只好一臉無奈地衝向一樓的便利商店。一個傻瓜、兩個笨蛋、三個白痴、四個……,其中似乎蘊藏難解的隱喻,但卻無從思考起。蓬頭垢面、膚色泛黑,面龐滿是痘斑的阿婆前來看診戒酒,她神色呆滯地觀賞螢幕播放的鄉土劇,不發一語。一旁面色哀愁的老伯伯緊捏健保卡,臉額的細密皺紋掩不住傷寂的塵埃。踩著大紅色高跟鞋的年輕姑娘,面露異樣神情,白裙飄揚恍若鬼魅。正在打開手提包的瞬間,幾把刀子的閃爍的光芒,讓我感到一陣戰慄。坐在前頭的怪叔叔不停的回頭瞧著我,轉右側轉左側,轉呀轉地目標都是朝向我。旁人問他正在做什麼?他說:「我是鐘。」「那現在幾點鐘呢?」男子垮垮的臉皮面無表情,不停重覆相同動作,過了十多分鐘,還是繼續轉頭看我。彼此相距不到五十公分,突然聞到一股便溺的濁氣,趕緊離座躲藏角落。背對群眾,各色的眼神不斷刺向背脊。忽然聽聞診間傳來響亮刺耳的叫聲與哭聲,「你算哪門子的醫生我都快要死了你還笑得出來,王八臭雞蛋我要告你謀殺……」四十出頭的女子「砰」地一聲氣憤地甩上門,雙手摀面,淚痕猶在。她已竄逃無蹤,不顧追出來的護士頻頻叫喊:「小姐妳的藥單還沒拿啊妳要上哪兒去?」電子叫號板從八十八號跳到八十九號,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你的欲求或努力而變得更好或更壞。每人象徵一組號碼,終生不離不棄。像數數兒一樣依序排列,幸運的、倒楣的總有來臨造訪的一天。
八十九號沈傲雪就是我,我推開厚重的白色門板。「最近怎麼樣、心情好不好、藥物有副作用嗎、有自傷嗎、想要自殺嗎、有沒有出去走走做運動呢……」標準憂鬱症問診公式。八十九號一句話也不說。百憂解速悅樂活憂思樂康克憂果低落美悠樂丁安定文,心理治療生理回饋住院打坐念佛禱告聖歌吟唱前世催眠民俗療法。想要解決,卻越解越結。點頭搖頭代替言語,沉默是最好的回應。我已無話可說。我留給你的是一片純粹的空白。想塗鴉嗎,好,我去拿彩色筆給你。想要大作文章嗎,好,且聽我胡言亂語。
我被追殺的仇家逼得逃到暗巷。萬家萬戶以及孤立的街燈都已進入酣眠,遠離天明的耀眼。像是瞎了般,雙眼或睁或閉,沒有差別。伸手不見五指,我盲目奔逃,夢魘邪惡地緊隨我身,我一邊跑一邊呼救,卻發現自己已被真空包裝,沒有出聲的可能。眼前的黑更濃濁了,並且像漩渦馬達般地快速旋轉,我掉進這座深井,什麼也不必做,什麼也不能做。任憑上帝與魔鬼操控命運,留給我的僅有決定死亡的權力。死亡是一桌毒菜,帝王蟹鮑魚干貝魚翅,滿漢大餐飄散醉人香氣,灌入鼻腔,誘引飢腸轆轆的我。暫時忘記生死的差別與毒物的本質,拿起筷子挑起眼前的山珍海味,拚命咀嚼。
最後的晚餐。
喚醒我的是楊老師。她輕輕將我抱起,撫著我的面頰,附在耳邊說:「生病不是一種錯誤,而是一種挑戰。」她溫暖的笑容就如她的名字,讓我好想叫聲姊姊。我在昏亂模糊中淚流滿面,像嬰兒般地放聲大哭。沒關係,有我在,不必害怕。來,這是妳最喜歡的頑皮豹。她將粉紅老頭和細心摺疊好的面紙一起塞給我,而我仍迷惘地望著她。「我們去操場散步曬太陽,好嗎?」我抹乾淚珠,點點頭。我們的光合作用終於奏效,於是逐漸定心安神,小心翼翼地讓陽光撲灑周身,就怕一個不小心就打破了這一幕最後的祥和。蹲在岸邊堆沙堡,兩雙脚丫陷進溫軟的黃色細沙中。海風鹹濕且冷冽,專心雕塑模型,想像城堡的富麗堂皇,努力地又堆又拍,即使完美成品馬上就要被海神奪去,我們依然不放棄任何希望。壞了塌了消失了又何妨?我們有的是時間,如果能再有多一點堅持,城堡將會更加堅固牢靠。最後,我們相顧微笑,因為我們在牆邊找到了水泥和紅磚。
我想要販售身上與我朝夕相處、與我立下山盟海誓、不離不棄的「痛苦」。有氣體、固體、液體種種你能想到的模式產品隨你挑選,我可以即刻為您配置。那多到溢散蔓延為患的痛苦,沒有名字,就像體內難以悉數的細胞。他的效果令你意料不到,絕對符合你追求冒險的精神。只要以舌舔舐,你就會感受到那像哇沙米一般令人流淚的刺激和衝擊,因此絕對有價值販售。但此物會因個人體質而產生不同效果,如阿甘者你會臭罵我欺騙社會大眾的荷包,並且寫信到消基會檢舉申訴,最後把痛苦通通否定,妳那痛苦算什麼這個世界多美好。如我傲雪者你會觸動內心深處最纖細的琴弦,彈撥幾聲便立刻倒帶憶起過去最傷心的往事,那痛苦會令你想要猛烈的撞牆。更甚者你會找不出痛苦的原因,說不出痛苦是什麼,但是痛苦在你身上確是真實存在,屬於現在進行式,但身旁的人卻無法理解那莫名其妙讓你痛不欲生的苦痛,說穿了就是世上沒有形容痛苦的準確辭彙,沒有拆開封袋的人永遠都進不到那荒塚的世界,煩人的繼續巴問著你的痛苦是什麼?不要只是哭嘛!每個人都有痛苦的時候呀。病態的痛苦所造成身心的影響也許會吸引想要減肥變得苗條的女性朋友,只要按三餐服用痛苦你就不用吃飯和睡覺,你可以裝死般地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做,正確一點的是說你提不起勁兒來做任何事,你會感到頭暈頭痛腰酸背痛噁心嘔吐心律不整呼吸不順胸悶嗜睡注意力記憶力渙散社交退縮,你會很成功的因痛苦而減掉十公斤以上的肥肉。你有孕婦大肚般的小腹嗎,你臉如大餅想要換個人人稱羨的瓜子臉嗎,你有滿身無限精力想要挑戰痛苦的極限嗎。每盒每罐每包只要七十四元,沒有保存期限可永久使用。買三款特價只要一六八喔。親愛的消費者請放心,商品決計不會缺貨,我的身體所製造的痛苦,就像水龍頭流出的自來水,淅瀝嘩啦,源源不絕。只要你需要,歡迎隨時與我聯繫,我會敲著夜半三更的銅鑼,為您進行完善的宅配服務。
憂鬱呀我們美化了它,有人說憂鬱很浪漫,日落時漫步在植滿楊柳的堤岸,望著即將隱沒的夕陽餘暉,情思洶湧激盪,於是寫下一首甜膩的情詩。那些少女漫畫中的美少男不是都有雙憂鬱的眸子嗎?他們都說,憂鬱才帥才夠酷。但憂鬱加個「症」字可會讓你與以前判若兩人,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時時感到沮喪,多愁善感加劇,腦中佔滿活著究竟為了什麼、我存在嗎、死去值得一試嗎……等等深刻的哲理議題,想法變得怪異詭譎,說起話來像火星人般讓人霧煞煞。每天的日記變成遺書式的壯烈文體,訴滿斷斷續續的遺言遺願,並抱憾病痛所吞噬的所有美好,像是革命烈士懷抱滿腔熱血、為著國仇家恨,想要一雪前恥。但事實卻不若如此雄壯宏偉,憂鬱症與糖尿病高血壓心臟病一般,皆是不易痊癒的病症。你可以視它為無情索命的死神,也可選擇與病魔進行意見交流,看看能否一起吃飯喝茶聊聊天。
首先我向祂磕三個頭表達敬意,祂嗜血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用一種睥睨眾生的高傲神態,仰首審視著我的不堪,祂想好好看清這齣暗夜悲劇的女主角究竟生得美或醜。然後哈哈大笑,對我表示祂這個導演很滿意我的精湛演出,可以任我許三個願望。我起身鞠躬,服從與禮遇是與魔神談判的基本身段。第一,我知道祢想取我性命,但我還年輕,必須完成諸多夢想,這中間任由你萬般折磨我都不怕,只希望能實現願望,到時候我會很乾脆的自動截斷命根子,親手奉上。第二,希望你不要奪走我僅存的勇氣和信心,健康快樂幸福體力記憶力理解力你取去了,除了仰賴氧氣存活,我所僅剩的就只有區區這兩件薄外套了。
憂鬱之魔沉吟半晌,終於點頭同意,並且用嘶啞的聲音提醒我,你只剩最後一個願望,最好快點說出來,我可沒有時間和力氣供你虛耗。
「一起跳支舞吧。」我說。祂臉色一變,我可不是你消遣的工具,我是主人你是奴婢,你若膽敢弄髒我的手,小心我馬上讓你下地獄。不是的,我只是想要有一刻與你不再敵對,有個機會平行對談,我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彼此不是嗎。一起跳支舞吧,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祂瞪視我的紅眼,從嚴厲漸漸變得溫和,不知從哪裡響起了《憂鬱的星期天》(Gloomy Sunday)的吉他伴奏。這首具有陰暗美感的老歌,是由匈牙利音樂家賽瑞斯所作,在當時頗受歡迎。一直到二次大戰前,還數度傳出有人因為這首歌曲而厭世的情事,漸漸使這首歌蒙上神秘的色彩。
祂攬住我的腰,拉著我的手,我們隨著優美而陰森的音樂婆娑起舞。我緊閉雙眼,心裡想著,這是我的終夜嗎?正想開口詢問,它「噓」了一聲要我噤口。這是我們共同的旋律,跳吧,孩子,屬於我們的狂歡之夜。你知道嗎,因為這首歌,多少人迷戀我,也有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投奔我的懷抱,只因為這不是屬於人世間的旋律。你懂嗎?
桌上有一根白燭因為傷感不停的落淚,在一片漆黑無光中,我聽到祂隨著音樂啞聲歌唱:
Death is no dream, for in death I’m caressing you
with the last breath of my soul I’ll be blessing you.
(死亡並不是夢,因我在死亡中愛撫著你,)
(我將以我靈魂的最後一絲氣息為你祝福。)
就像我嚮往的飛行,我正與憂鬱共舞。
原載於二00五年十一月四日《中華日報》副刊
(本文獲第十八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佳作)
街燈作文 在 StoryTeller 說故事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睡前故事:【回憶之櫻 】
「還差兩磅,你由現在起不可以飲食,直至明天下午六時過磅。睡前再穿焗汗衣去跑步十公里......」師父說道。
我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經歷了一天的工作,拖著疲憊的身軀到拳館進行比賽前最後一次的泰拳訓練,現在訓練完了,不知不覺已是晚上十一時,亦是拳館打烊的時間。收館過後我和師父一邊走往巴士站的路,師父一邊對我作賽前最後的忠告。
我上了巴士後,坐在車上的軟凳上,閉上雙眼稍作休息。回家過後,我就換了跑鞋,穿起了焗汗衣,去造磅跑步。
現在已是子夜時份了,平時練跑的海濱長廊空無一人,只得一盞盞的街燈佇立著並發出冰冷的白色燈光。經過一整天的工作和訓練,我酸軟的雙腳已經乏力,饑餓和疲倦不斷充斥在我腦海中。體力透支下,餘下的就只有意志,有意志才有跑的力量。在這寂靜的海濱,我忍住了所有倦意,抬起了無力的雙腳,開始慢跑著。
跑了大約一半路程,還有約一百米就到五公里,然後將會折返原路回家。此時,我突然看見海濱上有位穿著百褶裙的少女在舞台燈光下翩翩起舞,跳著日本少女組合的舞蹈,隨風飄落的櫻花仿佛與她共舞般盤旋著,這美妙動人的姿態,不禁觸起我的一段回憶......
在中學畢業後等待放榜的一段日子,我除了到拳館練拳,就是到這個地方,是一個到了就會被標籤為毒男的地方,就是女僕cafe。(我不是說所有女僕cafe的顧客都是毒男,只是想反映社會對此污名化的問題)我從來都是內向怕事,所以會到拳館學拳自衛;而我向來都很少接觸女生,因為我連與女性說話的勇氣也沒有。可是青春期的我,又會很想接觸女性,於是就到了女僕cafe。
每次上到女僕cafe時,笑容可掬的女僕便會用可愛的聲線跟我說「歡迎主人回家」入座後就會介紹餐牌和cafe守則(要用搖鈴召喚女僕、不可偷拍女僕、與女僕有身體接觸等)。而我最愛的就是表演餐。這個餐包括有女僕特飲(女僕親自沖調的神秘飲品)、蛋包飯、甜品、即影即有女僕合照一張和女僕表演。我喜愛這套餐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我可以有最多機會與女僕交談。由飲品的口味,到蛋包飯上茄汁畫的圖案什至合照後的畫相,女僕都會過問「主人」。看著可愛的女僕向我走近,然後用溫柔的聲音和我說話,實在令我心跳加速和有一種類似戀愛的感覺。我喝著甜甜的女僕特飲時,女僕會邀請我玩遊戲,玩cafe內提供的卡牌和棋類遊戲。接著我就會吃魔法蛋包飯,即是要先跟女僕做一些傻氣而可愛的動作和說咒語去對著蛋包飯施魔法,然後她會在蛋包飯上用茄汁畫圖案,畫好後便可進食。我吃著和暖美味的蛋包飯,看著女僕表演,賞心悦目地欣賞她們的表演。她們通常會表演跳舞或唱歌,都是以日本流行組合或動漫曲目為主。有時還會有不同的特效和cosplay道具,增加觀賞度。最後吃過甜品後就與女僕合照,將美好的回憶留下。那是我當時最愛的地方。
而一次的表演餐,女僕在櫻花飄落下跳著舞,這美麗的舞姿,實在令人難以忘懷。
我在海濱上跑著,並想加速去看看那個跳日本舞的少女,可惜,我無力加速,當我跑到前面時,那特別的燈光消失了,她也消失了,只見地上那些雪白的櫻花。我撿了一塊,然後回程跑下餘下的五公里回家。
翌日我成功過磅,補充體力休息一晚後踏上擂台(比賽前一晚過磅)。比賽開始前,師父提醒反問我,為了什麼而去刻苦減磅?然後,由比賽開始直到結束,我拼命衝拳踢腿,即使第三回合體力不繼,我也靠著意志,忍著痛和累去打拳腳組合,幾乎沒有停止過,直到比賽完為止。因為我知道,減磅只是為了達到比賽的資格,而參與比賽,目的就是要贏!
結果,三位裁判不一致,一位判紅方,兩位判藍方勝。我輸了。拳證高舉身旁的勝利者的手。比賽完結後,師父亦說我發揮不錯,達到了他的要求,身處逆境還拼命扭轉局勢,體現了拳館常提倡的意志和精神,雖敗猶榮。
這場拳賽、練拳、減磅的所有過程和女僕cafe都已成為我珍貴的回憶。百業蕭條下,拳館和cafe早已倒閉。這些我愛的地方都抵不過疫情的洗劫,已經沖進了歷史的洪流中,再也不復回。我看著眼前這片櫻花,看著我的回憶。
Storyteller:朗秋
Illustrator:Sheila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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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燈作文 在 擁抱你的內在小孩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以感念為無盡燈
5/3上午坐計程車經過浦東世紀大道圓環中心的日晷儀,我的淚水止不住地灑落,又怕坐在身旁的二女兒看見,便刻意地偏頭向著窗外,這一來情緒便有了掩體似地潑蠻,讓我哭得淚眼婆娑,雙肩不自主地上下抽動起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時間,在物質世界的象限裡催逼,然而,或許在此之外有一份無涯,所謂天人永隔不過青春一暝。
是的,我的希望在淚水裡泅泳,期盼越過那死亡的惡水,便是生命的長河無界、無限。
前一晚與母親facetime,聽她說罹癌的三妗(舅媽)已經移往安寧病房,大限可能在幾天,掛了電話,靜默地誦經,思緒霎時將我拖回記憶的某個蒙灰角落,忽地一抹向晚餘暉探照,放亮了那思緒的流光金燦,那屬於夢幻的許願與希望。
死亡,看似人間殘酷的別離,卻又是靈魂深處的重逢。
閉目冥想的黑暗裡,一幕幕的畫面掃逝,就像童年坐的火車,窗外一格格的風景將我推到了現今,心底的留戀早已眼不復見,雖不可說,卻是許多緣慳的美麗,那是中年的舅媽牽著還是小女孩的我。
高雄堀江商場的眼花撩亂、台南東山的結實累累龍眼樹、台北中華商場的重重天橋、天鵝絨禮服的軟柔觸感、暑假午後波蘿麵包的甜膩香氣、麻醬面滑行舌尖的美味…,還有七歲時半夜坐在單車後面哭到睡著的安心。
世故的我以為自己早已遺忘了這些,卻沒想到就在三妗病危的這一刻,我才發現生命裡有這麼一段記憶,嵌著她的身影,還有我此刻回想起才懂得的幸福。
閉目的眼,像是毫無作用的水閘,淚水暴洪而出,然而,我卻不敢睜開眼睛,只是讓濕涼的觸感在面頰上阡脈液流,澆灌我早已在世態炎涼的如石面容。
有那麼幾秒,我為自己的傷感,些許的訝異,頭腦作用地想讓情緒緊急煞車,繼續封存那些自以為點滴的小事,然而,那泛流的淚終究溫柔地碎裂了臉皮表面的硬石,裸露出稚嫩的情感觸角,危危顫顫地如同早蕨,早已垂懸著那懂得的一點露珠。
死亡催逼,我的眼淚無力回天著一切,在最黑暗裡仍信服著光明。
暗室獨坐,想像著被癌細胞折磨的三妗,我能做的僅僅是以藏傳佛教的自他交換,將我當下的身心安泰傳遞給她,並承接她此刻身體的苦痛與心靈的惶恐。
「輕盈的靈魂在掙脫這具粗大的肉身之際,究竟是如何地撕扯與苦楚呀?!」
自他交換中,染付著死亡恐懼的我,如此自問著。雖說學習生死學多年,然而乍然真正將身心交付給未知,不免慣性張惶地想憑空亂抓一通,或依恃些什麼,特別是幽冥路上的黑暗,深不觸底的不可知。
「此刻徘徊在冥陽兩界的三妗,是不是也怕黑呢?」
沈重吐息時,我幽幽地自問,頓時接續了七歲那一年的午夜暗巷,當時不知問三妗的這句話,於今卻是痛哭失聲地說出。
從小目睹家暴,讓我隨時都有與母親分離的恐懼,記得七歲那年父親出了車禍住院,母親突然將我們安頓在三妗家,什麼話都沒交代就走了,身為大姊的我只能忍住害怕與不安,一整個晚上緊咬著嘴唇,就怕自己哭出來。半夜時,我還是忍不住地在黑暗中擁著被啜泣了起來,在成衣廠忙了一天的舅媽並沒責罵我或者取笑我,僅僅是心疼地將我抱起來,放到單車後座,便騎上單車鑽進了蛇腹一般的黑暗裡,吃力地踩著踏板。
70年代的南台灣,夜是屬於戒嚴惡勢力的肅殺,只有稀疏的幾盞駝背又無力的街燈,將亮光無以為繼地殘喘。那時從東區騎單車鑽行在違建處處的窄巷,蜿蜒地像鬼打牆似地,途中還得經過圍牆高聳的台南監獄,來到位在中區的醫院,或許要花上一個鐘頭,路上卻完全看不到任何夜行的人與車,春寒料峭的冷讓淚痕未乾的我直覺地埋進三妗的背,本來是哽咽著的,卻在單車嘎搭嘎搭的聲響裡打盹起來,記得好幾次三妗要單手抓著龍頭,一隻手得繞道身後抓緊睡著了的我。
終於來到了醫院,三妗將我抱給了母親,緊抓住母親的手的我,掀開了眼皮一角看見三妗隨即轉身,便沈沈地睡去。
至今想起,那一夜回程路上的黑,頓生負欠與哀傷,一句話如哽在喉,「三妗,你怕不怕黑呀?!」
雖說死亡的路是千山獨行的淒涼,但是當下做著自他交換的我,感染了未知的黑的恐懼,還是忍不住在虛空中問起三妗:「你怕不怕黑呢?」
當三妗單車夜行在黑暗裡,護送著我的安心,我卻從未想過轉身再度沒入無光裡的她,到底會不會害怕?
如同此刻生死邊緣的她,此去的一切幽冥,我如何能也護持著她無懼上路,乃至歸家呢?
冥想靜坐的我崩潰地哭了起來,淚水與鼻涕傾瀉而出,再也來不及擦拭與掩蓋,就像那童年的許多記憶翻脫,衝破了裝強世故的土牆。
從未意識到三妗給過我那麼多,許多遲來的懂得與幸福,竟是在這死亡的邊緣經驗裡浮水。是否死亡也是生命的另一面慈悲,死者得以聊慰安息,而生者卻在懂得裡感念?
向記憶的沈積岩挖鑿,那斷層剖面年輪般的走紋,是待我重說故事的美麗。
目睹家暴的童年是成片灰色裡,佈滿點點血腥的無助,然而,還是有那麼幾張彩色畫片般的記憶,都是跟三妗一起描繪上色的豐富。
三妗是台南東山的人,那是芒果與龍眼的故鄉,在聯外道路尚未發達的年代,山溝溝裡的遙遠得靠幾小時的簡陋客運顛簸才到得了,記得小學三年級時的暑假,三妗一大早領著六個小毛頭上了客運,聽著窗外的鳥叫蟬鳴,我們的興奮幾乎要衝破車頂,那時三妗笑著對我說:「阮阿萍最會寫作文了,你的暑假作業裡一定要寫三妗帶你到東山玩的這一段喔!要記得將我寫進去,知道嗎?!寫完你還要拿來給三妗閱讀喔!」
看著三妗的認真雙眼,我有一種被人肯定的光亮,向來的敏感與自卑被擱置暫忘在一旁,彷彿我手裡有一支神奇的筆,能將最美麗的畫面與歡樂的笑語給化成文字,永久珍藏!於是,那一次的出遊是特別的經驗,我學習了用心去觀察,並且讓眼耳鼻舌身去感受一切,並且同步地驅動那枝虛空中的筆,同步記錄著發生。
那天的東山是晴朗無雲,山村裡許多打著赤膊與光腳的孩子們遠遠地盯著我們這群城市裡的孩子瞧,看我們拿著摘龍眼的長長竹竿,新奇地打下成把的龍眼,我們就是玩到不想吃,三妗也任我們去,後來玩野了,竟爬上樹去扯。身上的汗是一層層地風乾,掀開一角去抹便是鹹鹹的黑,印記般的記憶封存。
童年的暑假都是在三妗家度過,我可以鑽行在童裝工廠裡,在堆高到屋頂的布匹上爬來爬去,還能捧著零食抽獎盒給女工們玩,並賺幾塊的零用錢。每天忙著掌管工廠的三妗很是大方,總是塞了錢給大表姊,讓她領著我們去吃各種外省麵,或是午睡起床聽到麵包車的聲音就往下跑,人手一只菠蘿麵包,再不然就去買一大袋地瓜與一隻雞,就在附近空地上烤窯,甚至晚飯後買來成堆的零食開同樂會。有錢卻慳吝的父親所給不了的,三妗都給了我們,那富裕的滋味是美好的,這對於習慣壓抑童稚渴望的我,有了一點點甘甜的喜悅。
三妗是生意人,出手很是大方,記得在高雄堀江採買童裝時,她總會到糕餅店鋪買一份日式點心「最中」給我,我就只是傻傻地捏在手心裡,不常吃上零食的我總會慎重地緊護著這份幸福,有次坐上擁擠的火車,站著的我還是雙手包覆著這點心,深怕弄壞了,三妗看我這孩子氣的認真卻又累得打盹的模樣,便出聲要坐在走道旁的旅客讓我可以倚在扶手處休息,她並且還小心翼翼地幫我保管好那只最中。日後朋友都很驚訝我怎麼會喜歡這種甜膩的點心時,我其實也很難說清楚,這時才發現原來是三妗給我的甜蜜記憶,那裡頭有被寵愛與懂得的寧馨。
三妗給予的大方不僅僅是金錢上的,更重要的是給予我價值感,讓我感到自己的特別。記得小時候我由於乾瘦又暴牙,再加上家暴的陰影下經常又是蹙著一雙稀疏的眉,彆扭地嘟著一張嘴,這副模樣在長輩面前是很不討喜的,就連我母親也經常數落我長得醜,是個沒人要的小孩,長大肯定嫁不出去,這也讓我養成了低眉順眼討好別人的卑屈。有個盛夏午後,三妗接了幾個訂單後,便在大門口坐著休息,看我跟表妹、表哥與弟弟們玩伴家家酒,便拉起我的手推磨著指尖一一湊近細看,她慎重地告訴大家說:「哇!阮家阿萍十隻手指尖都是螺旋紋的,以後要不是當醫病人的醫生,就是救世的宗教家!阮阿萍就是不一樣喔!」
當下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好久,然而在抬頭看著三妗讚賞眼光的瞬間,我暫時遺忘了自己的無價值感,隱隱升起了了那麼一點點自信,覺得自己的指尖真的有魔法就藏在那紋路的圈圈裡,方寸靈動就能創造奇蹟。或許我並不知道三妗的這份肯定,一直撐持著我,然而,我總在自覺人際受傷與自卑退怯的當下,反射性地暗暗順時針摩挲指尖,也許這是一份純然的相信,相信自己不是那麼不堪與無用的,相信自己是特別的。這麼一念的相信,就像無邊黑夜裡的一點星光,便足以讓我不在自困的陰暗裡全然退縮,哪怕是痛苦地躲起來哭泣一場,但也總有再站起來的勇氣。
想到這裡,我已經哭得再也沒能拭抹臉上湮漫的濕,所謂「來不及」與「來得及」似乎沒了分別,如同冥陽兩界、死亡與存在、未知與懂得。
就在三妗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哀傷裡,我那未識的愛的覺知,竟然甦醒重生。我以為自己的童年是一片黑白,卻沒想到三妗曾拉著我的手畫出美麗的虹彩。原先的自卑孤絕,乃至陰暗的那一面,竟然是愛早已存在的向陽。
悲欣交集!
這幾天我在冥想、誦經裡,讓自己一一撿拾回那生命曾有的亮光,一遍又一遍地哭到不能自己,卻也一次又一次地相信:愛原來從未遠離!
三妗的愛,在我眼見的黑暗世界裡,一直護持著我的心火不滅,如同七歲的那一晚,她深夜踩著腳踏車穿行在無數幽深的暗巷裡,只為了讓我暗夜不再哭泣。只是,這一次在自她交換裡承接她面對死亡的恐懼,我才驚覺那一年她轉身離去,踩著腳踏車沒入黑暗裡,我的確是負欠她一句:「三妗,你害怕嗎?」
「三妗,你害怕嗎?你給了我那麼多的愛,讓我心底偎著一份相信走到今天,而現在才明白的一切,也讓我的幸福更行更遠更長。我願意用一枚枚對你的感念,化為一盞盞的無盡燈,為你照亮此去的歸家,不再被陰風惡影所困。」
死亡,是慈悲的,也是重生的所在。生者得以在憶起的恩寵裡,用感念重寫故事,而亡者則是在被懂得裡圓滿此生,並接續下一個緣起。
淚水,不是死別的哀淒,而是重生再見的感動。
「三妗,愛未曾離去,我們也沒有陰陽兩隔,一切都在,此在!」
「後記」
三妗在5/7過世,那一天我一直聞到檀香的味道,起初我四周空間嗅了嗅,發現那香氣不是外在的,卻是一直停留在我的鼻息裡,直到我睡前都未散去。一瞬間,我知道是三妗走了,鼻頭一酸,流下眼淚,雙手合十。我的感念燃起了千燈萬燈無盡燈,相續至西方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