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格局與東漢敗局 ｜ 知史百家
安煥然
國家昏暗，民不聊生。讀讀古書，笑看歷史。
《論語．顏淵篇》，有這麼一段對話，其文大意是，子貢問他老師：「為政之道，最重要是要做些什麼事？」孔子回答：「要搞好經濟、國防軍力要強，以及建立國民的信心，讓人民對這個國家具有認同感。」
刁鑽的子貢續問：「老師，事情總沒有那麼理想。國難當前，難以兼顧，如果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您覺得以上三者哪一項可以暫時擱置。」孔子回答：「去兵，就擱置國防軍事預算吧！」子貢又追問：「國家真是太危急了，重整經濟和人民對國家認同這兩項之中，必須捨其一，又要先放棄哪一項呢？」
孔子回答說：「去食，就把振興經濟的方略暫時放下吧！民無信不立。人民對國家失去信心，國家就亡了。所以認同感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知道，孔子是偉大的教育家、思想家。這話沒錯。但若就春秋戰國當時的形勢來看，孔子其實是一個失敗的政治家。他的言說，道理雖好，但如何具體落實，也有其不切實際的地方。孔子的政治觀明顯有其局限。就上述的「去兵，去食」說，孔子以為「民無信不立」，看似有道理，若要實踐，恐只是空談。
「民無信不立」，沒錯。但人民對國家的認同，以及人民對政府的信心，要從哪裡來？這決不是靠孔老夫子開開班，講理說道就能建立的，更不應該是國家機器每天借由煽動排外、仇外情緒，從而宣導「愛國意識」來騙取人民對政府的信任。
我講授「中國文化概論」這堂課，說到這則《論語》故事，我的學生做了以上批判。從歷史來看，人民信心的建立，很多時候是來自經濟。國家經濟搞不好，人民生活愈發困苦，講再多的「愛國情操」，都成了騙人的鬼話。
再來，國家昏暗，政壇處處濁流，也就會有清流之士群起出來制衡。這不禁讓我想起東漢政局。東漢的皇帝大多早死，繼位者年幼無法作主，中央集權的權柄操持在外戚和宦官手中，形成外戚宦官更迭用事的惡性權爭怪圈之中。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官僚士大夫中有不願意隨波逐流的，乃抨擊時弊，號稱「清議」。在腐敗成風的當時，起到了激濁揚清的作用。連太學生也看不去。他們熟讀經書，又關心時政，在輿論上支持清議派，太學竟成了清議的中心。
原本以為「清議」可以制衡「濁流」，但政壇講的是「權力」。兩次黨錮之禍，宦官乘機誣告清議派黨人謀反，大肆逮捕。黨人門生、故吏、父子親屬皆受牽連。
慘酷的政治權力鬥爭，換來的是同歸於盡。錢穆《國史大綱》就指說：「造成慘毒的黨錮之禍，人之云亡，邦國殄瘁，黑暗腐敗的漢王室，終於傾覆，依附於王室的外戚與宦官，亦同歸於盡。而名士勢力到底還可存在，便成此後之門第。大一統政府不能再建，遂成士族多頭之局面。」
官逼民反，黃巾起事，擊垮東漢中央政體。接續的是東漢末年分三國。講的是「用陰謀、陽謀、明說、暗奪」，烽火連天，爾虞我詐成主調，人稱那是「三國謀略」的智慧。說實在話，東漢敗局下，把經濟搞得還可以的，竟是曹操這個大奸雄，他是真有點本事的。
然而，三國最終是歸晉。惟晉朝又因八王之亂的內鬥，續而崩潰，北方再陷分裂割據。不夠人打，就說那是五胡「亂」了中華，史稱魏晉南北朝。
不見得不好。只能說，世人要做好心理準備，那是一個新時代的來臨。你要打扮的極美，抑或不修邊幅的說醜話做醜事；是要歸去來兮採菊東籬，尋找桃花源，抑或是飲酒嗑藥而避世、佯狂，那是你的選擇。從清議到清談，專講平凡人聽不懂的玄學，而自認風雅，那也是你家的事。總之，再也不會是當年「獨尊儒術」，那循規蹈矩，道貌岸然的模樣了。
真所謂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啊！如果說，歷史是過去與現代永恆的對話，還真有點啟示。世人也得做好心理準備，沉住氣，面對新時代的挑戰。但歷史終究是歷史，也請各位不要傻乎乎的「對號入座」。
（原刊於2015年6月28日《星洲日報．言路．邊緣評論》，2019年1月30日修訂。作者授權轉載，特此鳴謝。）
作者簡介：
安煥然，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中文系教授，華人族群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原副校長。廈門大學歷史學博士，台灣成功大學歷史語言研究所碩士。《星洲日報》專欄作者。著作有《小國崛起：滿剌加與明代朝貢體制》（2019）、《文化新山：華人社會文化研究》（2017）、《古代馬中文化交流史論集》（2010）、《本土與中國學術論文集》（2003）等。
讀讀晉江 在 [心得] 秘密讀者「晉江文學城」專題- 看板YuanChuang 的推薦與評價
原創版的大家好，我第一次在這邊發文，希望不會冒犯到大家。是這樣的，
我們一群年輕的文學寫作者和研究者辦了一個電子書評雜誌《秘密讀者》。
這一期秘密讀者，我們的專題是評介「晉江文學網」。當然，某些評論是從
純文學寫作者的角度出發的，所以理解上可能跟大家有些不同，也希望可以
跟大家交流不同的意見！
為了這個專題，我們的部分評論作者也在原創版偷看了好一陣子，獲益良多
。因此在想轉貼我們專題的導論全文跟大家分享，如果有違板規，還請版主
告知，謝謝！大家看了如果有興趣，也可以上我們的臉書專頁參與後續的討
論，非常感謝！（底下文長，慎入）
〈商業的塵世裡開出了什麼花：「晉江」機制觀察〉
「晉江文學城」是中國最大的女性向小說網站，以言情小說、BL小說（指小
說主軸為男性之間的戀愛故事的類型，詳細介紹可見秘密讀者2014年7月號
〈如果前方依舊萬丈深淵〉）為最大宗，創立於2003年。如同我們對中國各
個領域的印象，晉江的許多特質正根源於非常巨大的數量：大量的作家群、
大量的讀者，當然還有隨之而來的商業力量。2008年，「盛大文學」入主了
晉江，將之轉型成一個以盈利為目的的商業-文學網站，制定了至今我們看
到的許多商業機制，也強烈地影響了晉江的創作文化和讀者文化。根據百度
百科的數據，現在「晉江」平均每日瀏覽量超過一億，其中超過九成為女
性，三分之二落於18到35歲的區間。「文學過於商業化」或「文學是否應該
商業化」一直是台灣文學圈爭論的問題之一，晉江文學城正好是一個先行案
例，示範了某種把文學創作商業化的做法及其影響。本文作為專題的導論，
將描述性地介紹值得注意的幾個機制，除了方便不熟悉「晉江」的讀者快速
上手，也從中進行一些初步的文化觀察。
#付費機制
「晉江文學城」的前身「晉江原創網」，本來是沒有付費閱讀機制的。在盛
大文學入主之初，站方也曾經承諾不會收費以安撫原來的網站會員，但最後
仍在2008年初開始了付費的「VIP」制度，延續至今。
所謂的「VIP」，指的是連載小說的某些章節被鎖住閱讀權限，只有付費購
買晉江點數的VIP，才能付出點數解鎖。在絕大多數情況裡，一篇新的小說
上架連載的時候，會連續一段時間都提供免費章節給讀者閱讀，直到養起一
群固定追蹤的讀者之後，作者才會和站方簽約，將接下來的章節都鎖入
VIP，這在晉江稱之為「入V」。入V的章節，會在該章標題旁邊顯示紅色的
[VIP]字樣，點擊標題時就會跳出付費頁面，比如這篇正在連載中的《慢慢
仙途》：
圖一：《慢慢仙途》目錄截圖（見留言圖一）
它是從第73章開始入V，前面72章都可以免費閱讀。在頁面偏右的地方，未
入V的欄位有兩個數字，比如72章就是3210、29034，前者是本章節字數、後
者是本章的點擊率。入V之後，點擊率欄位消失了，只剩下章節字數。
從圖一，我們可以觀察到幾個數字。首先，它每個章節是很平均的3000多
字，極少有太大的起伏。這一點，在晉江底下的創作者交流論壇裡，有篇
Erus所寫的〈新手寫文攻略〉（註1）有很詳盡的解釋。這篇文章發表於
2007年，但至今仍被放在討論區的精華頁面中，是理解晉江文化非常重要的
材料。Erus建議：
-
一般來說，一個章節最好在三千字以上，七千字以下。章節太短，內涵就不
夠，而且文寫長了之後按照某位大人的說法就是：章節列表就可以把他
雷飛。而且章節數過多，也會將積分拉下，到時要合併章節你就要相應的修
改情節，會萬分痛苦。而如果章節太長，一方面你的更新次數就少了，曝光
率降低，另外一方麵就是過長的章節對於情節的節奏規劃有障礙，同時容易
讓讀者閱讀疲勞。
-
這篇文章的出發點，是教導新手作者如何積聚讀者，以站穩排行榜、增加曝
光度為目標，從中歸結出3000-7000字的法則。而如果Erus的觀察是合理
的，為了讓曝光的頻率增加，作者勢必會盡可能「節省使用」，將每個章節
都縮在3000字左右，因為那是讀者所能忍受的最低界限。同時，「節省」下
來的字數，所增加出來的章節，還有很多好處。我們可以看到圖一最右邊的
一欄，標註了每章發表的日期，作者非常穩定地每天更新，這不但維持了穩
定的曝光，也是讓讀者持續追蹤的必要措施。當你確定每天都能看到新文，
你就會每天都點入作者的頁面來看看。
同時，章節數越多、每章字數越少，也會影響到入V之後的商業模式。文章
入V之後，讀者每閱讀千字，就要付出0.03元到0.1元人民幣的價格（視不同
等級的會員而定，一次儲值越多點數，費率越低）。所以，字數少的章節可
以「少量多餐」，每次讀者都只需要付較少的金額就可以繼續閱讀；反之，
章節字數長，則讀者一次購買的金額就會比較高。長久下來，晉江幾乎所有
受到注目的小說，都是以這個節奏進行連載的。
另外一個可以注意的數字是，在圖一的案例裡，前72章免費閱讀，平均以
3000字計算，作者等於先行釋出了超過二十萬字的內容才開始收費。如果我
們從晉江首頁隨機抽幾篇來看，《聽說姻緣命中注定》入V前連載了六萬
字、《和主人的十個約定》超過七萬字、《在校生》也超過七萬字、《大神
養成計劃》八萬字雖然免費閱讀的部分不像《慢慢仙途》這麼多，但如果我
們假設作者連載的目的，最後都是為了收費賺錢，那幾乎可以這樣說：光是
「試讀本」的部分，作者通常就要提供將近一本書（八萬字）的內容，開放
給讀者幾乎可以說是「系列作」的第一集。「試讀本」就是這個篇幅，
晉江大部份小說的規模之長，也就不令人意外了。在這裡，「網路讀者沒有
耐心讀長文」的斷言是無效的，而且正好相反，一篇小說沒有三、四十萬
字，基本上拿不出手來，五十萬字上下是很常見的數字。根據晉江網站的統
計，目前站上最長的一篇文章超過五百萬字。前面引用過的Erus提到：
-
要上年榜，第一個要確保的就是你的文起碼超過20萬字。我在年榜上一溜看
下來，除了紙大和安寧大沒有20萬之外，其他大部分都是三四十，甚至五六
十的。問題是，你是寫過紙大的《天神》麼？你有安寧大的特別推薦麼？沒
有？那你安心地寫長篇吧！至於其他那些字數較少卻依然能上榜的如果
你不是對自己的文章已經自信到飛天的程度，不建議擁有這種可以說是投機
的想法。字數夠，你才有後勁慢慢往上爬，不然你可能上了月榜之後因為完
結了，而讓積分慢慢漲停板。
-
是的，在這裡，想靠「不到二十萬字」的「短文」成名上榜，是「投機的想
法」。台灣所謂「大河小說」，在這裡是基本要求。由於讀者想讀超長篇的
小說，作者把小說寫長，又能多得到稿費，兩股動力綜合的結果，晉江的小
說平均字數自然越衝越高。這時候，我們就會發現作者的壓力來了：如前所
述，一個好的作者應該每日更新、每章更新3000字以上；在近年來，甚至流
行「雙更」，也就是一天更新兩章，這樣一來，作者每天就必須產出6000
字。如果在理想狀態下，小說規模六十萬字，那作者等於要以這個速率連續
寫文100天，中間不可以有意外，不可以停頓。這會死人的。
因此，「存稿」變得很重要，Erus自創了一個簡單公式，來計算新人應該準
備多少存稿，才能開始連載：
-
存稿存多少要這麼考慮：你一天的定稿量要略多於更新量，如果的碼字效率
比較低，那麼就要靠存稿來補，差多少補多少。如果你一天的定稿量和更新
量差了1000，你要連續更新兩個月（上新晉榜爆發一個，上月榜時還要爆發
一個，而年榜分數落差太大，不是字數能補的），那麼你要存6萬。但
往往一天更新兩章每章3000字以上的話，大部分人可能差量都會達到2000
字，你就要存12萬……
-
在這樣的計算標準下，他建議一般作者要存稿超過十萬字才能開始貼第一
章。（這還是在每天4000字產出的狀況下算出來的）無法每日更新不但會影
響人氣，也可能造成金錢上的直接損失如果作者入V之後，長期無法更
新，則必須和站方請假，否則就會被「解V」，要退還部分的金額給讀者。
而讀者逐章付費追連載，基本的動力就是想知道「後事如何」，所以不是說
花錢買了現有的章節就算銀貨兩訖，沒有辦法「買到」後事和結局的讀者是
會非常躁動的，也會影響作者日後的信用、評價。一位讀者表示，曾看過一
篇BL文章：「是在說『雙更君』開著法拉利把『日更君』的男朋友，『存稿
君』奪走的故事。」顯然這已成晉江許多作者的集體焦慮，甚至焦慮到能產
生創作、引起共鳴。
從這些數據看來，我們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以往對於「網路文學」的
批評裡，最強勢的說法是「網路文學沒有編輯把關，隨寫隨貼，素質低
落」，但是這個說法在晉江的文化裡顯然是不成立的。雖然仍有許多晉江的
作者並不遵守Erus的存稿率計算公式，但在諸多條件自然淘選之下，唯有能
夠固定更新、有足夠存稿儲備的作者，才能在長期的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
所以在晉江當中最好的一批作品，其生產過程其實是很近似於傳統出版的節
奏的：作者必須先寫出八萬字左右的量，才能進行第一次發表（在晉江是開
始連載，在出版社是出書），然後依照第一次發表的迴響，來決定接下的書
寫方向。這幾乎可以說是一種「趨同演化」，「網路文學」在數十年前從零
開始，或採借了行之多年的某些文學傳統，或獨立發展出類似的機制，反而
使得兩者之間的特徵漸漸靠近。在接下來的討論裡，我們還會看到其他趨同
演化案例。
#類型化、術語與讀者社群
一般來說，相較於邊界和定義都較不穩定的「純文學」，「大眾文學」的特
徵之一就是有明確的類型區別。如果你和對文學作品少有涉獵的人說某某某
是「小說家」，通常對方就會反問：「他是寫什麼小說的？」這個「什麼」
可以說是大眾理解小說的認識框架，他期待會得到明確的分類：武俠小說、
科幻小說、言情小說、推理小說
在晉江這樣一個商業與文學密切結合的場域，這種類型化不但存在，而且被
發展得更加精微。除了採借少數傳統類型（如「言情」）之外，晉江更是採
用了大量網路上自行演化出來的類型，有的是從角色特徵、有的是從劇情公
式歸納，從中可以同時看到不少文化現象。而晉江官方也是利用這些類型，
來分類管理龐大的小說作品，並且設定了七個選項（範圍、發表時間、原創
性、性向、時代、類型、風格、標籤）的檢索層級，幫助讀者快速找到適合
自己口味的作品：
圖二：晉江網站檢索系統（見留言圖二）
在這七個選項裡，單純篩選購買價格和時間的前兩類暫且不論，接下來的五
個層級都分別指向了不同層次的分類邏輯。「原創性」區分的是全新創作以
及建基於原有作品的「同人」作品。「性向」區分的是小說主角的性傾向組
合和性愛描寫的程度。「時代」區分的是故事發生的年代，「類型」則比較
偏向我們傳統理解的「類型小說」的區分方法，但有趣的是在這之中竟然還
出現了「小說」類。（那其他作品不是小說嗎？）「風格」在這裡也被標示
出來，方便讀者依照自己的偏好或此刻的心情選擇作品。最後的「標籤」則
洋洋大觀，展示了在晉江文學網上最紅或曾經紅過的情節模組。在本專題最
後的〈晉江關鍵字30〉，將解釋十多個最主要的類型標籤，分別代表什麼樣
的情節模組，此處不贅。這不但是讀者挑選文章的思路，在作者決定要貼文
的時候，網站系統也會要求你點選特定的分類，而這也會影響你入V之後由
哪些編輯負責。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某些分類呼應的是很低階層次的元素、而在一定程度上
也會促使讀者辨認元素而非辨認品質，形成較窄的閱讀視野，但某些元素已
經出現必須擁有一定程度的文化資本，才能理解、閱讀的門檻了。如果我們
放下成見，這其實就和閱讀文學作品必須先理解某些脈絡、背景知識和文學
傳統的現象並無二致。當一名老練的晉江讀者閱讀一篇分類為「宮鬥」的文
章時，他可能會想起過往那些經典的「宮鬥」類小說，並且以此為基礎去理
解小說裡面的轉折，進行衡量和比較的標準。如前引的Erus〈新手寫文攻
略〉就以自己的作品被控抄襲為例，說明了這個現象：
-
我的題材是穿越宮廷父子亂倫想到了什麼？《君王無情》。Ok，又是一
個炒作賣點。什麼比較、借鑒、抄襲，一股腦兒來。有人就要問，這是負面
炒作啊，不是說不能搞嗎？對，抄襲是負面，但問題是我沒有抄。當初我剛
開始寫文的時候就有人說我借鑒、抄襲，那時候我哪有這麼淡然啊，很氣憤
啊，跳出來辯白，於是對方反擊，我再反擊，我的讀者也幫我反擊。可能我
的讀者群還都是比較冷靜的，戰況還不是特別慘烈，而且我最痛恨別人抄
襲，也不能容忍自己被說抄襲，所以幹脆來了一招釜底抽薪，把所有被懷疑
抄襲的章節刪掉重寫。所以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平息了。整件事我都是占理
的、無辜的，所以這種「負面」我不怕炒，越炒對我越好。
-
在這裡，請注意第一行那個「我的題材是穿越宮廷父子亂倫想到了什
麼？《君王無情》。」這如果不在脈絡之內，對他們的文學傳統沒有掌握，
是不可能寫出這樣想當然耳的推斷的，這正好證明晉江已發展出一套在該場
域內通行的文學知識，區分出「專家」的層級了（在他們的術語裡，叫做
「大神」）。而後面的整個段落也非常有趣，是Erus說明如何借力使力，利
用讀者社群對這些背景知識的理解、以及這種背景知識帶來的詮釋框架，一
邊筆戰一邊進行作品的操作，「把所有被懷疑抄襲的章節刪掉重寫」。
這樣細緻的類型系統，更進一步形成了讀者和作者之間的「明文契約」，而
不只是傳統類型小說的「默契」而已。在傳統類型小說裡，當我買到一本
「推理小說」，我們就會預期裡面發生一宗兇殺案、並且最後偵破。作者並
不會在事前承諾，但一定會做到這些事，否則就會被讀者唾棄。但在晉江，
「這篇小說會發生哪些事」甚至「這篇小說不會發生哪些事」都會事前聲
明，寫在該篇小說頁面的頭版。這時候，類型系統衍伸出來的一系列「術
語」，就會形成彼此溝通的基礎。例如《穿越之修仙》這個頁面：
圖三：《穿越之修仙》文案頁面（見留言圖三）
從標題開始，讀者就會知道本文包含「穿越」和「修仙」兩個元素。右方的
「文章基本信息」和左下角的「內容標籤」都填上了前面討論的官方分類。
而即使在座者可以自己寫的文案內容，「PS」說明的第一條就提到了「劇情
流」、「升級流」的風格說明，並且註明了「一對一」（角色的戀愛組
合）、「無虐」（無撕心裂肺的悲情劇情）、「慢熱文」（小說節奏較
慢）。契約明寫，一是聲明不喜勿入，一是吸引喜歡這些要素的讀者來讀。
這種互相挑選的過程，對讀者和作者來說都是很重要的。茫茫文海，而且又
得付費閱讀，讀者沒有耐心和金錢一再試誤，這套共同術語變成了必備。而
對作者來說，由於小說章節底下就有即時留言區，經營讀者社群不但方便、
也是必須要去做的事情。在一些熱門的、爭議性較大的小說底下，常常可以
看到擁護某一作者與反對某一作者的兩派讀者熱戰，擁有一定程度的粉絲的
作者，往往能在這樣的爭議中越炒越熱即使是腦殘粉，他們的留言也是
算分的，演算法會有更大的機率把你的文章推播到首頁。而核心的社群成員
越大，作者的獲利基礎也會越大。除了日常的付費閱讀之外，晉江也有「霸
王票」機制，讀者隨時可以在閱讀完某個段落後，覺得實在太欣賞此文了，
於是買霸王票，另外打賞給作者。某些人氣很高的作者，甚至只要在留言區
發一篇心情不好的抒發文，就可能會有粉絲買霸王票作為安慰。
在這種情形下，讀者對於情節走向的意見，勢必會在作者心裡有很大的份量
試想，一群每章必追、且三不五時扔雷買霸王票的讀者，如果留言表示
不喜歡今天的情節，作者會考慮因此修改，似乎也是可以想見之事。而且極
端商業化的結果，往往會讓作者被限制在固定的、安穩的題材當中，因為冒
險去寫超出讀者認識框架的作品，就算很有價值、很有水準，讀者也可能辨
認不出來。比如在去年年底，一名叫做小小悠悠的作者就在論壇上寫了一篇
〈不寫熱門元素的小說就沒觀眾〉，他說自己「穿越玄幻總裁賣萌耽美都不
會」，試著想要精進自己，加入作者們彼此討論的「群」裡面的時候，發
現：
-
昨天混了會兒論壇，加了寫手群，發現自己格格不入。他們說的我不懂，真
的不懂。在我看來交流應該是在筆風上語病上結構上，而不是怎麼才能更吸
眼球。這麼說有點自相矛盾，寫小說自然就是給人看的，希望更多更多的人
看，寫起來才有動力。沒有人看的小說就是渣，必須被淘汰的。物競天擇，
這在現實裡我已經體會良深，但卻沒有在這裡讓我難過。
我不是寫作大家，對於一個很多年都不曾有作品的人來說很多話是沒有資格
的，但基本的語文功底還是有，當我看見有些狗屁不通穿插各種符號卻有人
追捧有人收，而我卻要接受他們的批評說我不懂得留懸念不懂得做廣告不懂
得市場的時候。我不知道是自己來錯了地方還是真的自己寫的東西爛到無以
複加，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甚至想棄掉現在在寫的這個原本很有感覺的
故事。一直想要堅持的寫作夢也在頃刻間動搖，不知道還該不該繼續寫下
去。我這樣字斟句酌地認真寫著，連標點符號都要仔細推敲，也比不上別人
洋洋灑灑通篇廢話。（註2）
-
我們不必對他的批評照單全收，不過從排行榜上的小說來看，熱門元素所佔
的影響力之大，是不爭的事實。同樣的，我們再一次看到很熟悉的趨同演化
路徑：出現了傳統文學社群裡常見的「懷才不遇」、「與大眾格格不入」的
腳本。而這次不是發生在某個課本作家的傳記資料裡，而是活生生的晉江討
論區。
#評論文化
而本文最後一個要提出的觀察，則是《秘密讀者》非常需要注意的一個現
象，就是晉江文學城如何鼓勵讀者投入評論，建立起評論的機制。
晉江鼓勵讀者評論，除了在小說底下留言可以為該作者加分之外，也有「評
論頻道」和數個論壇供讀者進行評論，在這些地方被討論的作品，自然會比
其他作品多出曝光的機會，因而作者多半也會鼓勵自己的粉絲進行評論。在
晉江官方文件裡，也制定了「精華長評」的標準，凡是通過此一標準，網站
編輯便會將該評文標注為精華：
-
1.客觀合理，言辭得當。
2.針對文章本身評論。（衍生的番外等作品、所評文章的情節、人物介紹一
律不列為加精範疇。）
3.字數必須超過1000、簡體中文字體。（外語類、文言文類、或半文言性質
類評論一律不列為加精範疇。）
4.評論中大段引用原文、其它文章資料，與正文無關話題，或使用外文超過
1／3左右的，一律不加精，且作清零處理。
5.詩詞歌賦（無論古代現代）的引用不得超過八句，全文引用者有充數嫌
疑，不作精華考慮。（註3）
-
除了對字數、引用所佔的比例有嚴格規範外（這比許多文學系所的報告嚴格
了），這個標準最注重的是「針對文章本身的評論」，而且連重述劇情都不
能佔過高的比例。在這個標準之下，晉江評論頻道的論點不見得多高明，但
溝通效率是非常好的。每一則評論都會指明評論對象是哪部作品、甚至哪個
章節，除了必要的說明外，幾乎都會很明快地進入讀者個人的判讀，比起台
灣大多數書評的談玄弄虛、卻沒什麼資訊量要乾脆得多了。晉江官方更進一
步提出四種評論的分類，不同分類適用不同的「加精」標準，分為：「分析
類評論」、「讀後感類評論」、「感評結合類評論」和「毒蛇類評論」。前
三項很明顯就是「理性」、「感性」和「理性+感性」的排列組合，將沒有
把握進行完整論述，卻讀後有感、有話想說的讀者納入，是一很精準的做
法。同時，在這些子分類裡，官方的設定也很敏感地先行面對了這些分類底
下會有的問題。「分析類評論」要求的是論點和邏輯，這好理解；「讀後感
類評論」首要要求是「面向所有讀者」，並補充：「文字雖好卻並無實質內
容」者不予以加精，這很明顯是要先行防堵文青喃喃自語或喃喃自High的行
徑，應該影印一份寄送給台灣各大副刊觀摩。
當然，不可諱言的是，大多數評論仍然留在個人好惡的層次，無法形成很精
密的體系，但由於累積的數量實在太多，因此也能屢見令人讚嘆的評論，幫
助推進前述「文學傳統」的形成。例如曾在清、民之際盛極一時的考據學，
真正的發揚光大者恐怕就在晉江網民之中，他們對各歷史朝代的人事背景、
對《紅樓夢》的細節考證，對喜歡寫穿越劇的作者們形成巨大的挑戰；而寫
科幻小說的作者，當然要受到嚴格的科學知識的檢定。畢竟網友不但無情還
是金主，要是有一篇重要評論直指你是「雷文」，則民意如流水，人氣散盡
是很容易的事情。而像前面再三引用的Erus，他的〈新手寫文攻略〉更是披
沙揀金之後的經典之作，不但從作家身份經營（包含應當如何面對評論）講
起，這篇長達五萬字的文章更是一份紮實的創作概念。雖然Erus自承不是文
學專業出身，那些方法只是個人經驗的總結，但除了他所用的名詞和文學系
所不盡相同之外，他談如何運鏡、轉場、掌控節奏、調整文字風格、小說的
佈局和結構控制、如何開篇、如何斷分章節，無一不是專業水準，遠勝市面
不少創作論，就算不想在晉江討生活，也非常推薦一讀，那是數百萬字和上
億流量經驗凝結下來的基本功，不可小覷。
另一篇點閱率很高的〈小白文的存在價值〉（註4），不但是針對某一次文
類的討論，更讓我們看見，原來在網路文學的世界裡，區分「雅」「俗」的
結構仍然還是存在的，只是區分標準不同了，背後運作的邏輯並沒有什麼差
別。對很多人來說，「網路文學」就等於俗的、大眾的文學，可是在所謂大
眾文學的晉江，竟然也慢慢分化出「更俗、更大眾」的分類。此文作者惆悵
的語調，不下於古往今來任何感嘆文明沒落的文化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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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還在跟朋友討論，到底是規規矩矩地做設定，想背景，擬提綱，老
老實實一個字一個字的碼出嚴謹的，經得起推敲地，能夠一讀再讀也不會有
大BUG的文，還是幹脆去寫小白文？朋友說，當然是寫小白文。為什麼呢？
因為小白文寫起來輕鬆，看起來也很輕鬆。我覺得她這句話真是道出了小白
文受歡迎的真相。人人都知道嚴謹認真才能出好作品，晉江也不乏這樣的好
作品，但除了頂尖的或者被編輯慧眼發現置頂推薦的，埋沒的更多。倒是小
白文，通常點擊和收藏都不低，輕輕鬆鬆就能由月榜年榜這樣一路走上來，
頻頻出現在讀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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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趣的是，蓬勃的小說發表帶來了大量的評論需求，量變帶來質變的結
果，就是晉江讀者群中也開始分化出「專業讀者」，也就是「專職評論者」
的組織。在晉江上，出現了許多「收文出評」的「評舖」或「長評舖」，他
們平時聚集了一群評論員，任何讀者、作者都可以到評舖來「下單」，他們
指派評論員撰寫千字以上的長評「出單」。久而久之，他們也自然發展出互
動的規範，例如「新星文學社長評舖」的首頁，就載明了收文的標準、以及
他們招募評論員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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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到新星文學社的長評鋪裡來，下單前請仔細看以下事項！
・評論員就事論事，有時候會顯得有點毒，如需要口下留情，請說明。
・不接受太監文，未完結一周以上未更新，秘書有權拒單，長篇文5W起評，
短篇文3000+完結評，其他無要求。
・禁止人參公雞。
・下單請使用作者帳號，以便我們確定是否為本人，避免糾紛，謝謝合作。
・收到長評後，請及時回複已經領單，以便我們統計和管理，為感謝配合送
作收一枚，超過兩個星期不領單，送【黑名單】標記。
・撤單請說明原因，出單後撤單請詳細說明原因，平等交流才能攜手進步。
・抄襲刷分坑文者請繞道。
我們對評論員的要求：
至少閱讀待評作品前十萬字或全部公眾章節，完成不少於一千字的評論。評
論要求就事論事，以客觀的態度，具體分析作品本身，做到言之有據，有的
放矢。具體應包括對作品的整體評述，細節探討，優/缺點分析及對後續發
展的具體建議。同時應滿足以下標準： 1、語言規範，表述得體。 2、態度
理性，角度客觀。 3、內容充實，條理清晰。 4、推衍合理，論證嚴密。
（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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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就組織規模或者執行的紀律性看起來，台灣的書評版面都還有得努力。
（不過從點擊率來看（註6），評論頻道點擊率前幾名的評論文章，數據也
並沒有超出《秘密讀者》粉絲頁貼文的點擊率太多，我們也毋須妄自菲
薄。）上述的一些討論，主要是抽取一部分特別的現象，讓我們可以試著從
晉江文學城的經驗裡，去更瞭解商業、網路和文學交纏運作之下的可能風
景。許多趨同演化的事實或許可以讓我們安心點，無需自陷於網路文學鋪天
蓋地、傳統文學必將消亡的無謂對立裡，我們本質上其實並沒有差那麼多—
—如果明天早上起來，除了晉江，所有的文學機制、文學人和文庫都瞬間蒸
發了，也不必擔心人類的文學傳統就此終結吧。再給它一百年，或者根本不
用那麼久，也許它又會重新把一樣的東西全部演化回來了。（全文完）
#註釋
註1：網址： https://bbs.jjwxc.net/showmsg.php?
board=18&boardpagemsg=1&id=15608
註2：網址： https://bbs.jjwxc.net/showmsg.php?
board=18&boardpagemsg=1&id=32048
註3：網址： https://help.jjwxc.net/user/article/20
註4：網址： https://www.jjwxc.net/comment.php?
novelid=288072&commentid=54103
註5：網址： https://bbs.jjwxc.net/showmsg.php?
board=18&boardpagemsg=1&id=32069
註6：網址： https://www.jjwxc.net/comment.php?orderstr=2
文章連結
https://ppt.cc/9pSp
刊載於《秘密讀者》2015年1月號
https://readmoo.com/book/2100274840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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