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台語很不輾轉(liàn-tńg)
小時候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因為不論是在家裡跟家人溝通,或是在學校跟朋友聊天,只要會說國語就好了,台語講不好,唯一的差別就是沒辦法跟只會講台語的阿嬤好好聊天。
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平常沒有住在一起,只有在週末時會見到阿嬤,阿嬤平常也只問些生活瑣事,只要會日常對答,就算真的有要講什麼重要的事,也有爸爸媽媽幫忙轉譯,語言只是一種溝通的工具,我只要會最常用的工具就好了,會或是不會台語,好像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
一直到長大了以後,才發現這樣的想法真是大錯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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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小時候大家所說的「國語」,其實應該是華語,因為國家語言不應該是官方指派的單一語言,而是所有台灣人的母語都應該視為國家語言被保障。
原來,記憶中並不特別鼓勵講台語的爸爸、身為職業軍人的爸爸,在他小時候經歷過在學校講台語被罰錢,後來投身軍旅後,更不可能在工作時使用台語,被迫和自己的母語漸行漸遠。
原來,印象中對什麼事都溫溫笑著,只有在我不睡午覺偷跑去小河邊釣魚才會大發雷霆、叫我和堂弟跪在祖先牌位前的阿嬤、後來因為腳受傷不便行走而越來越沈默寡言的阿嬤,就是在父權體制下最典型的良家婦女縮影。
阿嬤不是只會講生活瑣事,而是從小在家幫忙拉拔弟妹長大、嫁給阿公後被要求只管相夫教子,不要對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外的事情發表想法,日積月累下來,被迫只能和孫女聊些生活鎖事。
原來,小時候認為不會講台語沒什麼問題,本身就是問題所在。
原來,從阿嬤、爸爸,到我三代和台語漸行漸遠的過程,也是許多人和母語失根脫節的家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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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些事情,是在阿嬤離開我們之後,我才漸漸明白的。
在阿嬤離開前一兩年,因為動手術後來用氣管內管維持呼吸,長期臥病在床無法說話,台語不輾轉的我,連用她聽的懂的語言分享最近的生活都沒辦法,一直到現在我都還在後悔,我沒跟阿嬤聊過她的人生,現在只能從爸爸叔叔口中去拼湊一些大概的模樣。
後來只要在地方上、在行程中遇到任何講台語的大哥大姊、阿公阿嬤,我都會想起我的阿嬤。
所以我會盡量用我的破台語對話,就算再不輾轉(liàn-tńg)、就算氣口(khuì-kháu)再奇怪,遇到不會講的詞就問,現場請對方示範發音給我聽,我現在知道,對很多人來說,只有最親近的語言才能完整表達生活的難處,如果聽不懂、不會說,那永遠也無法了解他們的生活。
就算阿嬤不在了,我心中依然希望能透過這樣的方式,多少能更貼近以前阿嬤用台語認知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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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國民黨一黨專政,結合獨尊華語的教育體制,藉由講台語罰錢、各類華語朗讀比賽話劇比賽等方式,讓華語成為台灣多數人可以共同使用的語言工具,也讓母語非華語的台灣人,逐漸脫離自己的母語、自己的文化,成了失根的台灣人。
華語成為「大多數人都可以共同使用的語言工具」,是靠著犧牲華語以外的母語建立起來的,這個現象實際上就是國民黨為了統治目的、抹煞多元在地文化以維持獨裁地位的歷史遺緒。
如果只能使用「多數人都共通的語言工具」,那是不是代表像我阿嬤那樣只聽得懂台語的民眾,都被剝奪了瞭解立法院質詢內容的權利了。
我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主要使用的語言也是華語,但這不代表我們可以不去直面這個事實。
很開心看到這幾年來,有越來越多的戲劇、音樂、脫口秀表演,逐漸使用各種母語進行創作,尤其在國家語言發展法通過之後,有越來越多的政策輔導影音文化、教育部創建的語言辭典,也有支持以母語養育下一代的政策資源來鼓勵大家多使用母語、保存母語。
台灣的民主正朝著越來越多元、越來越開放的方向前進。
但對於昨天 3Qi.tw 陳柏惟堅持用台語質詢,國民黨的孫大千卻說「台灣人民本來就可以自由的使用母語溝通,但是這絕對不代表可以在國會殿堂上,用這樣的方式來耍寶作秀。」
趙少康說「陳柏惟真是做秀做過頭,不把心思放在國家大事上,備詢者儼然接受台語考試,真是官不聊生。」
國民黨人士對於陳柏惟在立法院使用母語質詢的各種冷嘲熱諷,根本就是絲毫不顧台灣多元母語發展的血淚歷史,國民黨一直以來假民主、真獨裁的臉孔表露無遺。
我自己的台語還不夠輾轉,也還沒辦法完全用正確的發音表達我要質詢的內容,所以我沒辦法用台語質詢,但我支持陳柏惟用台語質詢的權利,那不是耍寶作秀,也不是台語考試,那是讓像我阿嬤一樣只懂母語的人,也能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外,得以瞭解國家大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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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琄 #如愛一般的存在
我愛的琄姐,依舊如此的爽朗
閱讀她的大作
像是打開了一個時光的寶盒
人生如戲 戲如人生
總覺得我們不僅過了自己的人生
也體會到了別人的人生
王琄說起故事,
就像地下室透進了陽光
她的生命書寫,
探索自我內在的療癒旅程,
發現平凡日子裡的看見與接受,
皆是生命禮物。
♥ 談家庭,王琄說:時間可以讓人變老變無奈,像殺豬的刀一般。而時間也可以像釀酒,可以釀出一家人的情,釀出一屋子的歡樂。
♥ 談自我,王琄說:是這樣嗎?我要自己試試才知道,我才能決定要或不要。
♥ 談教育,王琄說:在慢時光的節奏中,孩子們可以像野生的植物不用急著長大,不用忙著成為什麼,有屬於自己的小宇宙。
♥ 談生命,王琄說:在我們年輕時,總想快點解決「現在」的問題,吃飯、寫作業、起床、整理房間、工作、人際、愛情等等,這些似乎到了某個階段,都不是問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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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睹為快 「家庭肥皂劇」
想起,父親曾在一九九一年寄了一封信給我,那時剛拍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電影很有名,而工作人員的日子很難過。就像看過豪華天堂怎麼回到現實人間,父親非常客氣的寫著:「希望你可以將父母當朋友,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溝通,不要什麼事都在心中。而你母親希望你回來,找個正常的工作,然後結婚生子......」
最近,老家要裝潢,整理一屋子的物件真的很費神。照往,信件一一被重新檢視。發現許多遺忘的時光。整理這一張張老照片,像是母親參加鄰居婚禮的酒宴,父親在退休前的醫院與同事合照, 老弟預校與他同梯的郊遊照,老姐被追求者邀請去露營烤肉照,張張都是青春的臉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下巴揚起。
其實,老姐才是家中最早接觸電影的人,《婉君表妹》那時候她去試過童星,老姐反應快,口才佳,腿又長,臉蛋美又有一頭烏黑過腰會發出閃亮光澤的秀髮。當時有好幾位帥哥同時在追求她,她陷入選擇的難題。過年期間,這幾位男孩子非常禮貌地到我們家拜年,順便給我爸媽看一下,還賄賂我與老弟這兩個小鬼頭,老弟與眾男孩玩著撲克牌,眾男友們已經讓牌了,老弟還是輸,心中難受地哇哇大哭,當時弄的眾男孩們尷尬至極,想當然,他們都沒有成為我的姊夫。
村子改建,來來去去很多新的住戶籍老人家與外傭。村子最怕聽見救護車的聲音,表示有事兒。中元節前回家處理福包事宜,村子又再度響起了ㄡ ㄧ ㄡ ㄧ 的救護車鳴笛聲,聽得人心慌意亂的,這時老姊說了一句:「這聲音真的好可怕。」或許是想起父親那次突然休克昏迷在家中,也可能是想起她兒子撞到玻璃大出血的那次,諸多回憶湧上心頭了吧。
而每個家都有肥皂劇,我家也沒有少過。
家庭中每個人都擔負責不同角色,每個角色都有不同的性格及命運。這些認知是我從戲劇系編劇課中得到的體悟。在家庭中一定有一個最脆弱、通常被視為麻煩製造者或頭痛人物,是全家關注的焦點或是逃避的話題。而這種角色在家中通常都是善良又脆弱,然後長著長著就變形成了怪獸,讓家人擔心受怕,或是百思不解這麼八點檔肥皂劇的事情怎麼又發生了呢?語言暴力、肢體衝突、父子相砍、持刀威脅、逐出家門、徒手擊碎玻璃 、飆車受傷、住院開刀、鋼釘伺候、離婚、外遇、逃避兵役、裝神經病、喝酒、抽菸等,別人家發生的劇本,似乎像傳染病似的也曾發生在我家過。
有一次在姊妹「聊療場」的對談中,姐姐說最近在村子被一位鄰居老嫗誤會,心中憤憤不平,一生清白就被老嫗污衊心有不甘,我當下站起來說:「是哪一家老嫗說三道四的,找她說明去。」如此衝動的行徑並非我輩中人的表達方式,通常都是溫、良、恭、儉、讓他人三分,但此次絕不忍讓。我衝去和老嫗說道:「請勿用自己的不安恐懼的心,對他人言語攻擊而讓自己安心,老夫老妻的問題要勇敢面對,不要推諉他人。」理直氣委的處理完後,氣撲撲的轉身向老姊說了聲:「對不起。」老姊一臉茫然地望著我。我則道:「當時,老姐第一時間遇到家庭暴力時,我們沒有表達立場,是身為姐妹的軟弱,無法面對暴力衝突,於是讓老姐的心很受傷(除了外傷之外),所以,這次事件不能再次容忍不公平對待,必須表達全家一條心的立場。」
念戲劇系在一九八〇年代是很不正常的選擇,著實讓父母家人搞不清楚也傷透腦筋。但我不是家中戲最足的那位,因為我不喜歡成為被關注的焦點,但卻走上了表演的路,真是矛盾。而最早與表演有接觸的老姊,她的戲碼是家中屬一屬二最足,與姐姐差不多,讓父母掛心的程度,足以得奧斯卡女主角了。
姐姐很會唱歌,聲音有如鄧麗君般輕柔甜美,她與老姊的人像極了生命共同體,互相支持與陪伴,有事call一call沒事晃一晃的經常孟不離焦的同進同出。他們各自有家庭及小孩,發生家庭大小事也都彼此陪伴聊療出主意。他們像是雙生姐妹花,陪伴彼此度過許多疼痛失眠的夜晚
父親過逝時,必須要處理戶籍登記死亡之事,便開始了一段家族祕密大揭露之旅。老弟到了宜蘭戶政事務所,找到了父親來台落戶籍的地方:宜蘭。 找到原始戶籍時,老弟在戶口資料名簿上發現一個陌生人的名字—─王美惠。「王美惠」是誰?是父親在外的私生女嗎?為什麼父親在世時完全沒提過?父親對母親是不忠誠的?當時老弟抱著滿腦子問號離開了。家族聚會時老弟鼓起勇氣問:「王美惠」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戶口名簿上?她是不是爸爸在外面的小孩?現在她在哪裡?年紀應該很大了吧?大姐笑出聲,原來,「王美惠」才是家中大姊。那時父母剛來台灣,想要小孩,便領養了一個小女嬰,是個歪頭寶寶,但媽媽很愛她,可是後來拉肚子太厲害,就走了,之後才生了大姊。這時姊姊突然大聲的出聲:「我就知道我跟大姊不一樣,我是巨蟹座,不是雙子座。」這個真相大了個白,也讓困惑不已的巨蟹座姊姊,偽裝雙子座活了幾十年,老戶籍謄本還真的很神祕啊!縱使不同星座,也不會影響她們之間這幾十年來的真實感情,所以情是真的,星座性格是假的,主導權還是在人物自己手中呀!
現在,這兩位可愛的姐妹花,家中肥皂劇已經變成good TV和旅遊頻道了,不再強烈與震撼人心了。經常去榮民之家,唱歌跳舞給老人家看,綵衣娛親 。
想想,誰有勇氣拿起最猛烈剛強的劇本?誰人能擔綱演出撕心裂肺的角色,誰敢選擇最複雜衝突最大、困難重重,整個人生都一直在困境中打怪的人物呢?
我只敢在表演中挑戰這些衝動、演器捐的人、演腦死兒子的媽媽、演兒女都是同性戀的母親、演三個子女被殺內心掙扎廢不廢死的母親、演兒子摔飛機的母親、演弟弟得愛滋的姐姐、演吸毒、罹癌、先生外遇的太太,癌末的教授等等,但那只是我的平行宇宙人生,在那個世界裡,我可以飛天遁地的演死演活演生演死的表現,深入其角色的內心精髓,卻因我明白,那是戲,假的。但戲假情卻是真實的如假包換。下戲之後,明早醒來,我又回到我「王琄」的真實宇宙,平淡、簡單、自律愛惜自己的世界。不要驚濤駭浪的生活劇情來刺激自己的存在價值,召喚世界目光:看這裡,看這裡。世界上最強大的戲碼,最好都不要找上我,因為我心臟負荷不了呀!
戲劇與人生,虛虛實實,那條界線也不是那麼明確、清晰了,多的是互相滋潤與學習吧!將人生中的探問及思考,企圖放進戲劇及角色內在,豐潤它。而角色似乎也有自己的生命力量,讓我有新的體會及對他人生活處境有了同理,開拓了有限的生命視野。
#週末生活通
#趙婷
趙露思爸媽 在 POON Chan-leung 潘燦良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Jet Magazine issue196 p112-117
潘燦良 天生不是光芒四射
維基百科上潘燦良一頁,寫著他今年五十歲,他笑笑說要澄清,今年其實五十有二,網上資料有錯,他卻不急於更正,由它將錯就錯,就像他面對人生大大小小的關口,都一直順其自然。
年少時是毫不顯眼的一個人,投考演藝學院經歷四次才成功,及後在香港話劇團任全職演員二十多年,期間三奪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男配角,卻總是與最佳男主角擦身而過。到四十多歲,離開安舒區之後才三奪最佳男主角,備受外界注目;同期遇到正在尋找新面孔的香港電視,開步踏進劇集與電影的世界,魅力隨著知名度增加,才忽然成為大眾都追捧的潘燦良。
對於五十歲左右才攀上事業高峰這回事,他坦然面對,既然自知不是一來便光芒四射的人,他就演好四平八穩的人生,性格決定命運,他看得通透。
Text.ernus
interview.ernus & 金成
photo.BOWY
「原來你做戲好好睇!」
因為《親愛的,胡雪巖》角色需要,潘燦良早前把頭髮剪掉,事隔數月,頭髮長了一吋,還不像一個正式的髮型,但當他徐徐步至,還是叫人感受到獨特的中佬魅力。他是那種典型過了四十歲才散發光芒的男人,可以想像少年時候不太起眼。「讀書時成績很差,每次考試不是考尾二就是尾三,在班上不是最乖或者最曳那批,不會有人留意我,好像不存在的一個人。」對戲劇的興趣,起始於微妙的感覺。小時候看電視,總會不自覺幻想自己能否飾演那些角色,中學時代,看到其他同學在戲劇比賽表演,也沒有太大參與的欲望,「我都做得到」的想法仍然只停留在腦海中。中學畢業,學校劇社友人邀請他參與演出,從此開啟一條全新的道路。「第一次演出,給我一種不錯的感覺,更重要的是中文老師特別跟我說:『潘燦良,原來你做戲好好睇!』我整個人生從來沒有被認同的經驗,於是腦海忽然浮現要成為演員的念頭。」
八十年代演藝行業興旺,香港演藝學院於1984年成立,潘燦良剛好中學畢業,會考成績欠佳,考入演藝就成為了他的夢想。「那時聽說入讀演藝成績不需太好,只要有才華便會取錄,我覺得這是我可以繼續讀書的唯一機會,我想藉這機會改變人生。」大概是二十歲仔最有大志的一次,可惜少年阿燦的路又不是想像中平坦。演藝學院入學試,年年考的東西差不多,都離不開讀白、唱歌、做戲、天才表演,潘燦良初次投考,正是學院創辦的一年,他對戲劇只有熱誠,缺乏經驗和認識,落空也很合理。「你想想,第一年入演藝的人是黃秋生、張達明、謝君豪,他們入到我入不到,也好應該。然後我一直重考,考到第四次,覺得是最後一次了,考不到就算。畢業後幾年我返過工廠、做過跟車,後來入了城市當代舞蹈團做後台人員,雖然不是演員,但浸淫在與劇場有關的環境,漸漸有些得著。我也抱著平常心,入不到演藝也沒所謂,反正我已從事與戲劇有關的工作。」這次夢想終於達成了,潘燦良非常珍惜機會,將自己變成海棉,努力去吸收知識。「我對戲劇的興趣日漸濃厚,有衝勁自然發奮追求。例如我一向英文差,但因為演戲我要讀英文劇本,怎好?唯有逐個字去查字典,有些地道口語英文,連字典也沒有,就去問人,也許是人生最有衝動求學的階段,十分享受。」
無法理解的職業
進入演藝學院,是潘氏家庭裡面一個破格的選擇。爸爸是油漆工人,媽媽在學校當校工,不是沒有一般草根階層對下一代的典型期望,不過潘燦良作為孻仔,幸運地得到一哥一姊為他擔當了家庭負擔,讓他有空間為理想奮鬥。「我在屋長大,父母當然認為子女讀書讀好些,找到他們心目中的好工就最好。他們都是靠體力勞動維生,不想我們重蹈覆轍,希望我們做寫字樓嘆冷氣,若可以找份鐵飯碗政府工更好。」上一代的卑微願望,只有做文職的姐姐給他們實現,不過潘燦良爸爸媽媽可沒有像當今怪獸家長揠苗助長,他讀書成績不好,但沒有做壞事,父母也沒強求甚麼。「他們沒有給我太大壓力,也許也沒能力給我壓力吧。如果我沒有接觸戲劇,我應該像我哥哥一樣,成為了油漆工人或的士司機,我很慶幸遇上了戲劇,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又有穩定的收入。」
香港話劇團是行內出名最有架構有組織劇團,台前幕後均有固定薪水,但在父母眼中,當劇團演員大概永遠都不能稱之為穩定工作。「我演出的時間他們吃晚餐,我回到家他們都睡了,演員的生活對他們來說是很遙遠的事,心底裡會問我是否打算繼續做下去。好在尚算薪高糧準,不用擔心生活,能令他們比較放心。」潘燦良在香港話劇團的演出,很多時邀請父母欣賞,惟父親看得不多,就因心臟病離世,他在電影版《南海十三郎》飾演唐滌生,結果父親無緣親眼欣賞,成為他人生中其中一個遺憾。他回想母親仍在的日子,每次看他演戲都盛讚不已,不禁微微一笑:「很鼓舞的,她每次都說好好看,也不知是真是假。對她來說,其實是不明白為身演員的我是做甚麼的,她知道我會在娛樂圈出現,但又不是明星,不懂跟街坊街里說兒子是做甚麼的,但有演出給她看,她又可以帶親戚來看,她已經很滿足。」
走近抑鬱邊緣
加入香港話劇團之後,潘燦良就像劇團裡面其他演員一樣,每年擔崗固定數量的演出。在話劇團遇到膾炙人口的經典戲劇機會高,尤其在劇場還不是那麼百花齊放的八九十年代。《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南海十三郎》、《Miss杜十娘》、《藝術》、《暗戀桃花源》等經典作品,潘燦良都有份參演,累積了寶貴的大型演出經驗,早在1994年更憑《黑鹿開口了》一劇首奪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男配角。「但我是做了十多年,才真正認清演戲是怎樣的一回事,做演員是有價值有意思的事。」是有點反高潮,但一個人對自我的領悟,總不是一步登天的一回事,特別是他向來都慢熱。「陳腔濫調的說法很容易,喜歡演戲囉、享受演戲囉,某次在報章看到黃秋生的訪問,他問另一位演員為何要當演員,我才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思考不一定有答案,待到三十九歲那年,平靜的生活起了變化,他才領悟到答案。那年他拿獎學金去美國半年,暫別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呼吸自由的空氣,反而令他不知所措。「照道理我應該要看戲劇、和演員交流,但我的心態是害怕自己辜負別人,覺得拿了獎學金,一定要有實質的工作做給別人看,拚命想將自己塞滿知識、技巧,偏偏又塞不進去,非常混亂。」
一個人住在空間狹小的房間,潘燦良被莫名的恐懼感覺籠罩,不知不覺走進近乎抑鬱的狀態,不斷質問自己「點算好」。「有一日腦袋裡的燈膽突然亮了,想通了這半年的意義,其實是一個機會停一停,重新了解自己,去到一個全新的環境不是要學習幾多表演技巧,或者在看了幾多經典戲劇,而是好好享受這個人生體會,容許自己遇到甚麼就甚麼。」回到香港後的一段日子,體會才漸漸滲透出來,影響日後的演戲心態。「以前覺得演員身分很空泛,但後來我領悟到,一個演出不論舞台或影視,主流或偏鋒,都有帶給受眾心靈填補的作用。當普羅百姓在生活、情感上達到失重的狀態,甚至精神上把持不住,如果他看齣電影、電視或舞台劇,他便有機會透過別人的演出感受生命的呼喚,就像信仰一樣給他信念,這能量成為了滋養,有了滋養就可讓他們回到穩定的狀態。」以前演戲只為了個人滿足,這昇華了的想法為潘燦良的演員生涯注入了使命感,他自覺演出的底蘊變得截然不同。「往後我在舞台上講的每一句對白,都是為觀眾席中的某個人而講,我很深信我的演出,會在不知不覺間影響了其他人,從此演戲的動力更大。」從那時起,戲劇對他再不是單純的娛樂,他期望某一位觀眾,在演出中體會一個人生經驗,然後感受自我釋放、倒空生命,所以,他再也不執著於戲劇的形式。「我不再局限自己做某種形式的演出,只要適合我就去做,我相信我要做的就是提供演員的功能。」今日我們愛看潘燦良演戲,深深感受到他散發的厚道,背後其實是千錘百煉的歷練。
控制情感的專業
潘燦良無疑是一位專業演員,從言談之間了解到他之所以專業,正正來自他與演戲之間保持著適當距離。沒有矯情地說演戲是他的生命,反而很清楚那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演戲是我的事業,是我喜歡的工作,我亦相信演戲一直影響我的生活,是不能分離的,但我不是那種認為演戲就是我生命的一切。」舞台演員跟電影電視演員的不同之處,是舞台劇需要不斷重覆,少則三四場,長則像西方經典戲劇一演幾十年,演員的專業,正是在重覆的台詞走位劇情之中,仍能爆發不同情緒,他本性沒半點濫情造作,倒適合成為舞台演員。「學戲時毛俊輝老師教我們,舞台劇演員應該有一種能夠重覆的工藝,就是要你熟悉整齣戲劇的運作流程,同時每次演出當下都有很活躍的狀態,能因應每一場的氣氛,在重覆裡面有不重覆的表達。」所謂演員的第三隻眼,他融匯貫通,以至情感能收放自如,這正是他認為成熟演員的必備條件。「舉個例,我演胡雪巖的時候,在舞台上我是胡雪巖,走上台之前我是潘燦良。在台上我容許自己釋放感情,但在很澎湃的時候我同時在觀照自己,控制自己投放幾多感情。這個過程有情緒衝擊有快感,是很過癮的,但若失控了就是失敗。」演員有所謂不能抽身的狀態,引致情緒問題甚至影響生命,潘燦良卻直言演員應該有能力自我控制。「有些人演戲演得淋離盡致,卻回不到現實,這對我來說是不正常的事。另一個極端是完全清醒,從沒投入情感,卻單憑技巧感動人。我相信我是兩者之間,這樣對我來說是最好的。」
潘燦良的冷靜安穩是性格使然,兩面刃的另一邊卻是慢熱,他在香港話劇團演戲二十多年,來到2012年才毅然離開,雖然2011年獲藝發局頒發年度最佳藝術家,卻是離開話劇團以後,他才三度奪得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男主角。他沒有埋怨懷才不遇,太清楚自己生來不是光芒四射的人。「可能年少時有希望自己鋒芒畢露,但很快就知道我不是這種人,很多統計數字告訴我事實。與其說是命運,我更覺得是性格,我是很低調的人,怎會散發光芒四射的能量?別人通常都覺得我是穩陣,可以信任的人,又不是一來就覺得很有吸引力的人。」在劇壇素來有劇場王子的稱號,不過翻看潘燦良舊照,實在不是特別迷人,彷彿來到五十歲,他的魅力才一下子爆發。
餘下十五年的心態
六年前離開話劇團,只感到維持二十多年的生活模式需要暫停一下,沒有立心進軍電視電影圈,沒料到香港電視邀請他主演《來生不做香港人》,潘燦良又驚又喜。「我不知道他們為甚麼找我,一問之下知道是三十集長劇,還要是男主角,我比他們更驚!既然他們夠膽找我,我就夠膽做!」《來》彷彿為他開啟了人生另一扇門,之後在ViuTV的《綠豆》飾演曖昧不明的趙子龍更是技驚四座。常言道,舞台劇的演技跟電視很不同,潘燦良爐火純青的地步,像是一下子便適應了。他謙道:「我花了很多時間去細閱劇本,好好準備角色,好彩的是在現場也有空間跟其他演員碰撞,再慢慢調整演繹方式。也因為《來》與《綠》的角色設定剛巧都比較佻皮,我衡量過覺得可以有大幅度的表演風格,但當然也需要調整的,始終電視和舞台對演員表情的覆蓋率實在相差太遠。」再數下去,就是今年的奇蹟電影《逆流大叔》,很多人買票進戲院,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看他飾演的「黃淑儀」,過千萬票房的奇蹟就此誕生。潘燦良看到香港電影演員斷層的現象,解釋為何來自舞台的他,在這幾年忽然成為影視界新星的理由。「很多電影成本不高,找不到影帝級演員擔綱,所以向舞台劇演員埋手,我們有一定的演戲技術,相對電影演員知名度卻不高,片酬不用太高。」
人到中年,才攀上事業另一高峰,潘燦良沒有一朝得志,反而在踏入五十歲關口之後,他更明白自己的限制。以往踏進三十、四十都有特別感受,但來到五十,感覺更加矛盾。「去到五字頭,會很清楚自己不再是三十歲,有些事情可能已經既定了。若當初三十歲有搏盡,四十歲已經發圍了,所以當你五十歲還未擁有,難道去到六十歲才攀上顛峰?」他這樣說,沒半點怨天尤人,只是面對現實,距離所謂退休年齡還有十多年,就用另一個心態面對五十歲的高潮。「我不會放棄,而是會好好運用僅餘的時間,對待餘下十五年或三十年的心態很不同,最明顯的是深深體會自己身體機能不同了,體力、記憶力都有分別。人到中年,有種時日無多的感覺,會好矛盾,辛苦的時候會勸自己不用太搏命吧,都五張嘢了;有時又覺得五十歲還很年輕吧,常常在這兩者之間徘徊。」
引誘是自製的
猶記得去年ViuTV播放短劇《短暫的婚姻》,旋即成為網絡熱話,今年宣布明年將上演舞台劇,老實說心底不無擔憂,始終陳奕迅和蔡思飾演的Galen與Mal已經太深入民心。後來演員名單公開,見到Galen由潘燦良飾演,總算鬆一口氣,面對可能出現的比較,潘燦良氣定神閒:「有人抱著比較的角度看也不出奇,但對我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以前在劇團也習慣同一齣戲有A/B Cast。而且舞台劇版的重點跟電視劇不同,電視劇較側重Galen與Mal的浪漫故事,舞台劇四個角色的比重較平均,探討各人在那種婚姻狀態正在面對甚麼問題。」其實早在莊梅岩撰寫劇本時,潘燦良已是她心目中的角色人選,只是劇本命運使然,先有了電視劇才上舞台劇。潘燦良曾演出莊梅岩早年寫的《教授》,二人惺惺相惜,時間一合就找機會再次合作,最受益肯定是觀眾。
談起婚姻,潘燦良與蘇玉華雖沒婚姻的名分,二十多年的長久關係卻令很多有名有分的老夫老妻羨慕不來。他坦言,用劇中金句「如果深愛,再長的婚姻也是短暫的」去看待今日的婚姻殊不容易。「很多人會把持不住,你見很多單親家庭便知道。有種不負責任的說法是引誘好大,但我不會怪罪於引誘,若你找到那個想和她一生一世的人,你不會有其他引誘,引誘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潘燦良與蘇玉華早在演藝學院年代便相識,兜兜轉轉之後在戲劇裡重遇、相愛,是情侶也是工作伙伴,沒有世俗的約束,也有信心會長相廝守下去。結伴廿多年,足以令所有浪漫化為現實,面對生活瑣事,潘燦良的心得不外乎是「包容」二字。「有時可能只是個杯應該放哪個位置的小事,也足以引發吵架,如果她將個杯放過兩吋你就忍受不了,你就要反省究竟是自己不喜歡她,還是真的在乎那兩吋的問題。對我來說,如果我是真的愛那個人,這些小事可以接受,要不喜歡一個人實在太容易,但只要找到你愛她的一點,我寧願自己把那個杯移過兩吋。」步入中年,他有心理準備彼此會被年月改變,也很確定會並肩同行,訪問來到這裡,已是甜到糖尿病。「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對方在老去,我也是一樣,無論容貌、外形甚至處事方式都會一直變,我們的關係也一樣,但每同行走一步,我也在深入認識她。我們很幸運,這麼多年來仍然找到有共鳴又截然不同的交流,很多時能夠同步相處,又有交換彼此長短的空間。」可以不結婚,但仍會考量萬一雙方出了甚麼事情,留下來的除了承受悲傷還須兼顧大量繁文縟節法律流程。畢竟愛一個人,需要周全想法。
後記
訪問期間,潘燦良正在參與前進進劇團《會客室》的演出,以訪問一百個香港人對社會議題的看法為主要內容,性質有別於一般劇場演出。潘燦良坦言,此劇報酬不高,但因為他覺得有意義,仍然會推掉其他工作,花超過半個月參演。從劇場走出來,成為很多人心目中的明星,他依然是那個潘燦良,做一個長訪問,不需化妝整頭服裝,他值得喜愛,正因為這種依然故我的瀟洒。
https://jet.my-magazine.me/article/detail/interview/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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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梅岩 x 潘燦良 x 楊詩敏 x 禤思敏 x 林海峰
2019年1月 成就下一次的牽動
《短暫的婚姻》My Very Short Marriage
ViuTV作品 舞台劇再遇
「如果深愛,再長的婚姻也是短暫的。」
編劇 莊梅岩|導演 方俊杰|監製 朱仲銘
主演 潘燦良、楊詩敏、禤思敏、林海峰
2019年1月11-13, 15-20, 22-27日 8pm
2019年1月13, 20日 3pm
# 1月27日8pm場次為尾場
香港理工大學賽馬會綜藝館
$280, $480, $580, $780, VIP$1,280(頭三行)
門票現已於Cityline及通利琴行售票處公開發售
網上訂票:www.cityline.com
電話購票:2111 5333
節目查詢:2883 9906
粵語演出 (In Cantone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