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情重義的張毅和我守了十一年的秘密
和張毅楊惠姍相識三十多年,今晨聽聞他離世的訊息,我不禁淚流難止,除了電影,讓我最懷念的是他重情重義的人格特質。
他為善不欲人知,讓我經手了一筆畢生金額最大的金錢,雖然我分文未取,但是完成了李行導演的舞台劇大夢。這個守了十一年的秘密,現在張毅打完人生美好的一仗,我守密的約定也終於可以揭開。
34年前我在民生報當記者時,一向不愛寫緋聞的我,過去總是用導演是創作者的角度在訪張毅,但這次訪問相當尷尬,我迫於職責必須去訪問他和楊惠姍對妻子蕭颯在<我的愛>上片前,在中時副刊發表<給前夫的一封信>的反應。
到了中影製片廠的配音間外,老遠已聽到一個女性尖叫聲正透過門縫傳出,是楊惠姍親自配音詮釋蕭颯編劇的<我的愛>女主角對丈夫情變撕心裂肺的嘶吼,我心想這真是元配最狠的報復。
面對我和攝影記者的到訪,她把外套蓋在頭上,蜷曲在一張長椅上,不露面也不發一言,張毅挺身出面試圖勸阻,但攝影記者的快門咔嚓咔嚓地響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說時遲那時快,張毅變臉大怒,舉起椅子就要砸向他,我嚇了一跳,連忙大叫「導演不要」,驚心動魄的瞬間,他高舉的椅子停在空中半秒,雷霆萬鈞的怒火剎了車,椅子偏了準頭,落在攝影腳旁,我立即道歉要攝影一起撤退。
離開時,我知道原本被譽為「鐵三角」的張毅、楊惠姍、蕭颯要再合作拍電影已成絕響,果然<我的愛>票房甚慘也成為他們退出影壇之作。
張毅是世新電影系畢業的,他由小說家、編劇、一路努力爭取拍電影的機會,得過金馬獎最佳導演。我心想這個原本畢生要以拍電影為目標的電影人,從此不能再拍電影,這是多大的懲罰!
值得嗎?
兩年後我是第一個到他們和王俠軍創辦的琉璃工房淡水廠獨家訪問的記者,當天破例我沒有回報社發稿,在夕陽餘輝照射下,聽著「歌劇魅影」和琉璃工房的員工一起吃他們熱騰騰的家庭式晚餐。
張毅輕描淡寫說著為了創業累績了三千萬的債務,他由一個創作者要轉為彎腰低頭跑三點半的經營者,為讓楊惠姍、王俠軍有藝術創作的空間,他不諱言地提起蕭颯在工房最困難時金援他們度過難關。隨即他興高采烈地談起他們發現中國古代的琉璃藝術和現今國際的琉璃藝品製作方法的異同,以及他們如何遠赴國外求經,一起學習琉璃藝術品製作的技藝。
那一天,曾為<我這樣過了一生>增肥二十公斤又迅速瘦身的楊惠姍,頂著上千度高溫,燒焦了眉髮,由炫麗聲光下精心妝扮的女明星,華麗轉身成為脂粉不施的琉璃藝術工作者,而這不是一次追求銀幕精湛演出的電影任務,而是長期的煎熬淬練。她追求愛情和藝術的態度都一樣的堅毅不拔,真是人間奇女子。
看著那些眩目光采的琉璃藝品,閱讀著張毅精練的文字化成一篇篇為琉璃藝術詮釋的文案,我心中充滿了感動與欽佩。
值得嗎?好辛苦!
此後,王俠軍和他們拆夥另成立了「琉園」,本以為併肩作戰的老友成了競爭對手,會聽到彼此一些抱怨,但是兩位君子未出惡言,張毅只苦笑著說了一句讓我深思的話:「聽憑主怒」。
2007年卸下媒體工作轉任影展工作者的空檔,我曾到琉璃工房在上海郊區七寶的廠房參訪,看到他們對待員工的方式就像一個大家庭,他們未生育子女,張毅的女兒也在工房工作,和楊惠姍相處極融洽,情同母女。他們也把員工當成孩子照顧,兩人暱稱對方「爸爸」和「媽咪」,和員工一起吃飯、要員工一早起來練拳強身,一起研發由琉璃藝術推廣文化的方法。
當時台灣電影正值黑暗低谷,我在琉璃工房看到他的老師陳耀圻及其他昔日電影工作夥伴在此找到了休養生息重新起步的機會。像作曲家張弘毅就在上海新天地的透明思考餐廳打造「民樂」發表的平台。製片余為彥擔任總經理,研發了很多融合中西料理的美食。後來張弘毅驟逝後,遺孀也成為工房的員工,張毅的重情重義,可見一斑。
此後,看著他們在琉璃藝術上不斷精進,由耀眼的工藝品到成為國家送外賓的精品,在亞洲各地高檔百貨公司設立專櫃到自己設立琉璃博物館,楊惠姍的作品成為國際知名美術館蒐藏的藝術作品。
而更令我驚訝的是當時張毅離開電影圈已十年,卻在琉璃藝術品之外,還自己投資開闢了一條動畫生產線叫「阿哈」,當時正在繪製2D動畫短片「黑屁股」。而他起心動念之初,是想完成好友楊德昌導演的動畫遺作<追風>,楊德昌燒了一億台幣只完成了幾分鐘試看帶的慘烈過程,讓對動畫完全陌生的張毅戒慎恐懼,但並未放棄,這部練兵之作十年磨成一劍,期間換了不少工作班底,後來成為四段式的3D動畫長片<狗狗傷心誌>,入圍了2018年的金馬最佳動畫長片。
更令我感動的是一樁不曾公開過的秘密。
2008年我在擔任金馬獎秘書長期間,在台中辦了李行導演的作品回顧展,在百貨公司舉行的開幕式,最大的驚喜是張毅和楊惠姍突然現身用推車推出了一座專為李行鑄造的大型琉璃藝品,高逾一公尺半透明的作品上面用金字縷刻著李行導演的重要作品。
張毅感念李行導演當年提攜後進,為他導的<玉卿嫂>擔任監製,並且放手讓他依其理想完成創作夢,這部作品不但提昇了張毅的影壇地位,也讓楊惠姍脫胎換骨,遠離艷星之名成為演技派女星,登上影后寶座,也種下兩人一生的情緣。
李導演一向是硬漢,獨子喪禮上,他含悲忍痛,我都未見他流淚,但是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他在眾人面前感動地哽咽落淚。事後他說:因為一路看到他們辛苦地奮鬥走過轉行創業的艱辛過程,他自己因為想圓舞台夢,多次因籌資面臨碰壁的經驗,對照他們仍感念故人之恩情,令他格外感動。
後來張毅聽我提起熱愛舞台劇的李導演想再導一齣舞台劇「夏雪」,但苦於資金難籌,他慨允全力支持,但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就是不可對外公開,這齣千萬打造的舞台劇,他為善不欲人知,純粹只想讓李導演一圓重返舞台夢。
另一個附帶條件是他敬愛李行,知他為求完美一定會對「夏雪」費盡心力,但沒把握預算控制會不會超支,他希望由我督導進度,但我對舞台劇完全是門外漢,唯一能做的就是當橡皮圖章,成人之美,幸而後來舞台劇順利演出,李行心願得償。我也謹守保密,如今斯人已逝,才公開此秘密。
而我在擔任台北電影節總監期間,也得到他的幫助,2012年我們以斯德哥爾摩為主題城市,聚焦瑞典大師導演英瑪柏格曼,並以對望的角度,邀請張毅為焦點導演,選映了三部他傑出的經典作品<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我的愛>。
他娓娓道來跟拍玉卿嫂穿林而過會情人的那段長鏡頭的光影設計,受到柏格曼的深刻影響。我邀請他和魏德聖導演對談,談論起跨世代電影人的熱情,感覺他的心從未離開他愛的電影。
當時我為了要找<玉卿嫂>這部電影的版權頗費周章,因為他和李導演都告知<玉卿嫂>的版權大部份是在樂聲戲院周老闆身上,而我花了一個半月幾度打電話與傳真都得不到回應。
正在發愁之際,有一天在捷運上,記者的本能讓我能由背影識人,我發現捷運上一名高大男子站在柱旁,眼睛為之一亮,立刻擠到他身旁相認。
誰能料到周大老闆會為怕塞車坐捷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玉卿嫂>因此順利得到授權在台北電影節放映,原著作者白先勇也應邀到現場和張毅對談,讓影迷非常驚喜,這也是<玉卿嫂>近年唯一一次得到授權的公開放映。
去年,琉璃工房引進了英國窯鑄玻璃藝術品來台在松菸展出,我和世界女記者及作家協會的會員們,在石靜文和李碧華的安排下,結伴去看了那場精彩絕美的藝展,聽到十幾位訪台的英國藝術家由衷讚美琉璃工房的熱情接待,非常珍視這場藝術交流的機會。
當時張毅健康狀況已不佳,略顯疲態,但談論起琉璃藝術一如三十年前般熱情洋溢,鏗鏘有力。他也終於開始自己創作琉璃藝術,不同於惠姍的細膩精緻靈巧,他的創作抽像、隨興、自在、瀟灑,相當大氣。
一般夫妻如果成為事業夥伴,早已感情日淡或生變,但是在這三十多年來,我卻一路看到他們相知相惜相守,為了曾遭非議的愛情,不論經歷何種困境,從未對彼此有怨言。
所以還要問值得嗎?他們對彼此的付出給了最好的答案。
張毅走了,他離苦得樂,大家都心疼惠姍不知如何度過悲痛,但一切都是老天最好的安排,我只能以海倫瑞蒂的一首”I am Woman”寄語惠姍一定要堅強,放手讓他飛吧!
#張毅
#楊惠姍
踏破鐵鞋無覓處意思 在 王秋陽老師的日語教室-秋日和風讀書室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看到夏目漱石的《我是貓》當中有一句話很有意思。
鼠なら君に睨まれては百年目だろう。
「百年目」字面上是第一百年,但這裡是「完蛋」「氣數已盡」「無法逃脫」的意思。
因此,上面那句話如果翻成中文,應該是「老鼠被你瞪一眼應該就動彈不得了吧」。
辭典當中大都以下面這句當作例句。
ここで会ったが百年目。
這句大多是在時代劇當中遍尋仇家而不得卻偶然巧遇時的固定說法。
意思是「在這裡被我碰上,你就別想跑了」。
這讓我想起在中國武俠劇的場景中,應該是這麼說的。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今天看你逃哪裡去!
踏破鐵鞋無覓處意思 在 今生此世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松露獵人 — 上》
幾天前,歐吉桑突發奇想,自己上網搜尋了一些資料之後,馬上就跟度假農莊的房東借了一把鏟子,拉著我往森林裡跑,目的是為了挖掘傳說中的黑鑽石 – 松露。
那次的下場後來是無功而返。別說松露,這時節,根本連野生蘑菇也見不到了。他一邊挖,我只能在旁祈禱他別去挖到人家的祖先,萬一打擾到那些普羅旺斯老靈魂的安眠可就不好意思了。
沒想到,這個初出茅廬的「松露獵人」沒因為第一次的零成果而打退堂鼓;隔天他帶了幾瓶啤酒去跟房東套交情,順便問到一些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關於尋獲野生松露的秘訣。
「在澳洲唸碩士時,我經常去釣魚。買魚當然很容易,但自己釣更有樂趣!」他饒富意味地看著我:「愈是難釣的魚,我愈有興趣…」
好吧,把我比喻成黑松露,聽起來總比洋蔥、馬鈴薯順耳點。或許今晚行李箱裡那雙黑色網襪也該出來見客了...
轉天一早,太陽升起後,歐吉桑立即把睡夢中的我搖醒。
「黃臉婆,快起床,太陽出來了,現在是最容易看到蒼蠅的時候!」
蒼蠅。對!通常松露獵人會帶著一隻受過特別訓練的狗,但對沒有狗的業餘獵人來說,蒼蠅是最好的指標。不過,跟人一樣,蒼蠅也不是生而平等的,有些蒼蠅生來就是聞**的,但有些蒼蠅的命運卻是註定和高貴的松露脫不了關係。
「別講話,動作要輕,別去驚動了那些蒼蠅!」歐吉桑對我細聲說。
在房東先生的允許下,我們緩步行走在他的葡萄園裡。那是一片被橡樹環繞的廣大葡萄園,而橡樹根,通常是黑松露成長所需的環境。
「歐吉桑,快來!這裡聚集了一些松露蒼蠅!」
他火速地走向我,然後拿起鏟子往蒼蠅聚集的地方開始挖掘。
挖幾下後,他抓起一把泥土聞了聞:「這土有松露味!」
說也奇怪,自從腦瘤手術後,他的嗅覺的確變得比以前靈敏。看來我得一天洗兩次澡了….
他繼續往下掘,半分鐘後,一顆直徑約三公分的黑鑽石就出現在我們眼前!
歐吉桑不可置信地,彷若初次邂逅那個命定中的女人一樣,深情款款地凝視著那顆黑松露。
我不得不打斷他的癡心妄想:「快挖!我退休後還想去古巴的沙灘上抽雪茄哩!」
我們又挖了一個小時,卻再也沒有新的收穫了。
「唉,要是有專業的松露獵人可以給我們技術指導一下就好了!」歐吉桑嘆了口氣。
即便如此,我們仍很開心地走向車子,準備回農莊後跟女兒們好好炫耀一番。
在森林的入口,有一輛在農家常見的白色雷諾停在我們車的旁邊。一個精神奕奕,滿頭白髮、臉頰發紅的法國老先生看似百般無聊地在後車廂整理他的獵槍。
「今天天氣真好呀!」跟陌生人交談,天氣永遠是最好的開場白。
閒聊了一會兒後,我暗自捏了下歐吉桑的掌心,然後我倆深深地對望了一眼。
是的,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松露獵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