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我愛他
我人生中最慶幸的事,就是沒說過我愛他。
與他交往的第十年,我收到一封信,信上有半個印章,寫著——「時間郵局」,我想起這是他十年前寄的明信片。
當時我們在台灣各地旅遊的時候,看到一間標榜可以寄信給未來自己的郵局,他興沖沖地拉著我進去。
他說:「欸欸欸,我們寄信給未來的對方好不好?」
「我本人就在這裡,有話直接說啊,幹嘛寫信?」
「傻瓜!這是驚喜啊!你不好奇十年後會收到的信是什麼內容嗎?」
「我不知道要寫什麼。」
他想了想,啊了一聲,笑容燦爛地說:「你可以寫『我愛你』啊!你都沒對我說過。」
「白痴,這樣你不是知道內容了?算什麼驚喜啦。」
後來我還是沒寫那封信,他在郵局裡寫得起勁,我則是在門口看著那棵號稱有百年歷史的大榕樹。
這只是那時旅行的一小段插曲,過了十年,我早已忘了這封信。
直到今天它如期寄到我手裡。
我打開信,一時沒拿穩,拆了兩次才拆成功。
信裡只寫了三句話:
「給十年後的宋承偉:
我相信這個時候,同性婚姻已經合法了,所以,嫁給我好嗎?
p.s.如果我們已經結婚了那更好
王明源」
他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麼原因,簽名都簽歪了,斜畫出一筆長長的痕跡。
看到最後,我不知何時淚流滿臉,連信都拿不住。
同性婚姻確實已經合法了。
但他沒想過,他可能等不到這一天。
六年前,一場酒駕肇事帶走了他,到現在都還在打官司。
他走的第一年,很多人叫我節哀順變。
我沒有哭,只是時常夢見他,夢見我阻止了那場車禍,救了他。
他走的第二年,他媽媽生了一場大病,常常在夜裡撕心裂肺喊著兒子。
我在病房照顧她,沒有哭,只是總是夢見他,夢見我們正在慶祝六週年紀念日,我買了結婚戒指,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給他。
他走的第三年,他爸爸問我怎麼還沒結婚生子,感嘆地說我是他兒子最好的朋友,到現在都還替他照顧他們老人家。
我沒有哭,只是一直夢見他,夢見我們合買了一間房子,他開口向我求婚,我彷彿等待已久,內心激動,甚至有些盈眶,表面上卻若無其事地交出那枚藏了很久的戒指。
他走的第四年,我們共同的群組終於有朋友開口提到他,口吻戰戰兢兢,像是深怕我難過。
我沒有哭,只是夢見他,夢見我們白髮蒼蒼,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看到睡著。
他走的第五年,朋友們開始以懷念的語調說起他,聊著當年的事情,微笑著談他。
我沒有哭,只是夢見他,夢見我坐在他的病床前,責怪他為什麼總是要比我先走,而他笑著說,上天是公平的,最開始是我先追你,現在輪到你來追我了。
他走的第六年,大部分的人已經不再提起他,或許是忘記了。
而我還夢見他,夢見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一封內容模糊的信,嘴角帶著笑意。
每天我都在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一起去過的地方,一起做過的事。
我最後悔的事,就是不曾說過我愛他。
如今收到這封信,我又想起那年郵局,我為什麼不肯寫一封信,什麼都不用多說,只要告訴他我愛他。
我夢見他一整晚,隔天,我又收到一封信。
我疑惑地看著信上那半枚「時間郵局」的印章,拆開來看,開頭第一句話寫著:「給十年後的自己」
上頭竟然是我自己的字跡!
怎麼回事?那時候我根本沒寫信!
我拿起昨天收到的信確認,我原以為是他開的一個玩笑,刻意模仿我的字跡替我寫信,但兩封信一比對,明顯能看出寫字的方式截然不同,而且這貨真價實是我的字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左右看了看,發現兩封信的半枚印章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把兩張紙併在一起,剛好是一枚完整的印章。
這表示,這兩封信確實是同時寫的,而且都來自十年前。
為什麼?這封信是哪裡來的?
我往下看信的內容,「我」只寫了一句話——
「不要說愛他。」
當晚我輾轉難眠,一切都讓人匪夷所思。為什麼會有這封信?我怎麼可能會說出這種話?
想著想著,不知何時睡著了。
我睜開眼,看見眼前是一座茂盛的百年老榕樹,樹上傳來清脆的鳥鳴。
又做夢了?
我愣著回頭,身後是一間郵局,透明玻璃窗內坐著王明源認真寫信的身影。
我渾身一僵,毫不猶豫地立刻轉頭跑進郵局,緊緊抱住王明源。
「宋承偉?你幹嘛!」王明源被我嚇了一跳,手一抖,在信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我緊抱著他說不出話,王明源遂而失笑:「哦,你怕我生氣啊?沒事啊,你不想寫就不要寫嘛。」
我搖頭,忍著鼻酸說:「我跟你一起寫。」
王明源笑得很開心,多拿一封空白信,併在一起蓋了個章。
我看著異常熟悉的半枚印章,愣住。
手感粗糙的信紙、窗外清晰的鳥鳴聲,和王明源的體溫,這一切都如此貨真價實,並不是夢。難道那封信,就是現在寫的?
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我拿起筆,寫下一句話。
「給十年後的自己:
不要說愛他。」
我把信折起來,王明源抬頭對著我笑,我也對著他笑。
無論未來是否已經改變,無論還要經歷幾百次失去和痛苦,我都無所謂,只要能夠回到這裡,再一次遇見你。
遺憾之所以可怕,是因為絕望。
你不是遺憾,你是期盼。
郵局 可以寄玻璃 嗎 在 Luke I am your mother 英國小人妻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環島紀錄 day9
#到此一遊 I see U
有前幾天累積的累死人的經驗後,雖然花蓮台東的景點實在太多可以踩,但為了確保能活著回家最後三天在花蓮的日子我們決定慢下來,一天去一個地方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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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島的這幾天我們天天都是過中午才起床,因為民宿有附上一天的早餐,又聽說老闆的手作早餐很厲害,我們終於在第四天成功的在早上起床完成了吃早餐的任務,這個鉅舉可以說是改變了我們的一生,從那頓早餐後,我們竟然都能奇蹟似的調整了從妹妹出生後日夜顛倒的時差,重拾了早晨的這段失去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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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們早上起床派了前一晚吃了Luke已經開封一個禮拜的果泥而一早拉肚子的Josh騎著跟民宿老闆借的腳踏車到2公里外的早餐店買早餐,再三確定東西都已經準備好後抱著反正再怎麼確認出去一定還是有東西會忘記帶的心情踏上了觀光客踩點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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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富里車站租了台電動腳踏車就出發去找傳說中金城武的那壺茶,想說雖然現在沒辦法坐飛機,至少能在平地 I see U一下,我們就這樣整路享受前一晚下過雨還帶著微風的清新一路沿著一望無際的稻田欣賞花東縱谷,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我們停下來休息吃著冰棒,天空開始變陰另一頭山區也開始一片霧茫茫,我就開始催促要趕緊離開,這時候Josh一直不斷的傳簡訊跟打電話,加上Luke還在吃冰棒拖了點時間,到上車已經開始下雨,一開始騎車雨就越下越大,一移動兩側的遮雨就吹開,我們就忙著找方法把兩側雨棚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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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Josh打開了傘,擋在車子的最前端充當擋風玻璃用,右手撐著傘一樣右手試著騎車(是的,當下的我也是一臉疑惑)擋是擋住了雨往坐在前座的Luke下,是說也一起擋住了整台車2/3的視線,搞的整台車歪來歪去的,這個當下Josh在這緊要關頭竟然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的來電就這樣接起電話慢條斯理的回答對方詢問在郵局寄件遇到的問題.....
(只能以不用標點符號來表達當下有多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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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最後的結局就是,整路我們就這樣Luke哭,接著妹妹哭,伴隨著雨跟哭聲不發一語的一路時速不到10的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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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Josh很無奈的說:想要有個放鬆的腳踏車日有這麼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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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會這麼難,到底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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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啦!反正人生就是充滿著解不開的為什麼.....你越想知道,就越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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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局 可以寄玻璃 嗎 在 江佩津 PeiChin Chiang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今天在中時副刊有跟書同名的《卸殼》,一整版看來其實十分壯觀,這一篇其實是大學時期的舊作,但也算是銘記了某一部份、最重要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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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200310000860-260115?chd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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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記憶裡有一片沙灘,貝殼俯拾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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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的家庭旅遊,我們都必定要到那裡的沙灘上去晃過一圈,逡巡來回只為覓得一片自己未曾見過的貝殼,帶回分袋並標上曾經去過的景點,不知不覺地,已經收藏了整整一箱。幾年過去,家中經濟不如以往,家庭旅遊的次數減少了,終至再也未曾一家人出遊,那箱屬於童年的祕寶仍安安穩穩地擺在書桌下,與異國的紀念品一起收藏著,直到消失在記憶的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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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做過這麼一個夢,箱子裡的貝殼原來全都是活的寄居蟹,牠們在睡夢中被帶走,到達一個陌生的地方,睜眼醒來成群地竄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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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們就這樣背著家到處走著,這樣與家緊緊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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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學期結束了,整棟宿舍的人來來去去,腳步急促地上下樓梯,在走廊上來回奔跑,隱隱地躁動著遷徙的氣氛。走廊上堆疊著比人還要高的紙箱,室友的爸媽們進出著催促女兒趕快動身,不消一刻鐘的時間,原本嘈雜的房間便歸於靜謐,而我就坐定在這些聲響中,穿上最好的一套衣服,卻沒有離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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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日將至,我沒有回家,說是要留在台北打工不回去了,若是回鄉,工作會難找得多,從期末考就開始不停地投履歷,最後是找到了個文書處理的工作,輕鬆、但乏味。看著朋友同學們一個個回家,各個笑顏逐開,親密的、交惡的,如今都不在這座城市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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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家的真正原因只同幾個親密友人提過,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因為一些法律問題而匆匆賣掉了,十分倉促。在上來台北唸書前其實就已被母親告知可能要搬家,但真正發生時,就連母親都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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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賣,就要被法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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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的價錢遠不及當初買的一半,我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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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常常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在電話裡哽咽,連帶著我也失聲問道:「那你要去住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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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舍吧,我也不好意思再回去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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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母親要不要我回去幫忙打包,她說不用了,她不想讓我看到家裡頭散落著打包行李的模樣,像極了逃難,「難看死了,」她說。晚上工作結束她一個人收拾家當,夜深了,以棉被裹身睡在沙發上,四周是以黑色大垃圾袋建築起來的堡壘,垃圾袋裡頭裝的是一整個家的歷史,如今是被匆匆包裹於袋中,等待遷徙進另一個陌生的倉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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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家的崩毀,竟是如此地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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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記憶中的那個家,在小巷轉角,兩個人住略嫌大了點的透天厝,填塞的全是母女倆捨不得丟的家用品,門口越堆越高的紙箱放的是母親工作需要的物品,也是母女兩人用來抵禦外界關懷的殼。房子的產權出了問題時,也都是母親一個人隱忍著,直到她那肉身再也無法承擔,才戲劇性地爆裂而出,家族裡的人訝異無比,但那時,也無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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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發生之時,我選擇逃避,刻意疏漏母親打來的未接來電,讓手機響了整夜,刻意冷漠以待假裝自己不為所動,當母親在電話的另一頭聲淚俱下時,我佯裝鎮定地在人群中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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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不願回家,是為了逃避見到母親的倦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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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日的台北看來格外陌生,所有可以聯繫的人都走光了,也許他們也在逃難,提著笨重的行李、站在郵局窗口寄送體積龐大的學生包裹、在高鐵的排隊隊伍中搓手等待,想要自渾沌的異地生活逃回熟悉的環境裡;但其實之所以在異地生活,也都是出自於自己的決定,想要到大都市來開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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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留下來學習一個人生活,一個給予自己的課題。猶如生活在孤島上,每天固定時間去打工,三餐一個人草草解決,比較多的時刻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讀書寫作,看似愜意,但隱隱仍是有什麼放不下。打電話回去得知母親已經離開了家,住進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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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簡陋,但是我總是沒辦法順利地上廁所,你知道我不願意上家以外的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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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旅館本身沒有停車場,所以每天十點下班以後,母親都要在旅舍的周圍繞許多圈,才能覓得一個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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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多,我會跟路邊的一隻小土狗聊天,牠很乖,每天都會等我回來。」她說:「你不跟我說話,我就跟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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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的另一頭,我只能說著「嗯,」再多的話也無法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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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馱著沉重負荷的母親走在巷道中的模樣,不知為何,想像起來格外熟悉,她是否背負著的就是家呢?躺平在宿舍的床上、躺平在旅館的床上,我們都躺在一張屬於自己、卻又不屬於自己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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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靜靜注視著那黑暗,失根的感覺特別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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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再去到沙灘上,都不撿貝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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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見過公視拍的一部紀錄片,寄居蟹因為沒有了可以棲身的殼,紛紛選擇棲身於瓶蓋之中。一直覺得寄居蟹是種很可愛的生物,因為長大了而不堪使用的殼會褪去給較小的同伴使用,有種生生不息的旺盛。只是現在牠們只能選擇棲身在不具有任何歷史的居所,一個褪去之後隨即成了廢物的居所,人類看了是驚愕,牠們住起來想必也不會太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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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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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應該是怎樣的形體呢?不是旅舍、也不是宿舍,那都只是一個棲身之所罷了。在宿舍中,一切從簡,因為只是暑假暫住的房間,所以期末時打包的行李到了新的處所,也都沒有打開,只有需要時才會在箱子中翻找。遙想南方的旅舍,不知怎地,我只能想到泛黃的床單、幽暗的走廊、老態龍鍾的領班,每一個房間都蘊含著一個故事,而母親就身居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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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關於一個女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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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離異時,母親曾帶著年幼的我回娘家住,每天母親從娘家出門上班,久而久之鄰居們竟有了閒話。祖父母是愛面子的人,自然承受不起這樣的壓力,母親又何嘗不是?初出社會的她便用了所有的薪水,苦苦攢下來的,買了間透天厝,在當時不算便宜,而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直到它不再屬於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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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年歲尚輕,可以說是遇人不淑,才得寄人籬下;此時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紀了,想必更是止不住街坊鄰居的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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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地我在台北回想這一切,是最不願意觸碰的部分,就像褪去殼的蟹體一般,白軟的肉身脆弱易感,對於外界的風吹草動感受特別深刻。窗外下起暴雨,便會希望母親不要淋濕了,而這些話,我是從來無法同她說出的。為此我常常怪罪於東方人的含蓄內斂,較西方人的大膽示愛比起來,東方人實在保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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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再度將武裝的殼裝上,才敢搭車回家。甫下客運便到外婆家落腳,卻是按捺不住地往外跑,在黃昏的公車總站,等待那班引領我回家的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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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拉得很長,搭這班公車的人不少,但班次卻不多,常常要把車體空間運用到極致才能塞下所有歸心似箭的人。我躋身在他們之中,體會到的是過往背著書包回家時從未感受過的,我也許是要歸去,歸去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漸漸地有人下車了,新鮮空氣逐漸充盈老舊的冷氣車裡,坐在博愛座上的老人打著盹,我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象,它們將不再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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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我像是要闖入什麼軍事重地似地緊張難耐,走入熟悉的小巷,位於街角的那棟透天厝真實地如夢似幻。我想起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回家,搭了五個小時的夜車,一整夜僅是淺眠,頭昏腦脹地到了家門口,發現母親正敞開門等著我回來,我拎著巷口買的飯糰與她一起吃過早餐,待她出門上班之後,在床上睡得酣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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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鐵門深鎖,身上還留著鑰匙,但想必是打不開了。屋裡頭透出亮光,我實在希望那是母親忘記關的一盞燈,總是會有那麼一盞燈照亮整個夜晚,直至白日才將其關上。我懸念著幾個書櫃的書如今去了何方,那些童年時期留存的美好又是流落何處,我想將它們統統都帶回北方,不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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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外徘徊已久,也許我只是期望門會再度打開,與母親見到我在門外的驚訝神情,而那是無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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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搭上那班帶我回家的公車,而這次,它將帶我永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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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在外婆家的日子,母親會暫時跟我一起住,離開暫居的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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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盼到母親下班回來,紅色行李袋裡是她的換洗衣物。外婆家的人都早睡,十點就準時將鐵門鎖上,不消一刻鐘整幢房子便陷入死寂。我與母親在這幢巨大的房子裡,吃宵夜、看電視,享受僅有可以相聚的時光,因為我知道,明天早上當我醒來,母親就已經出門上班了,而我也不會在此多做停留,頂多是一個周末,周一一到,我回到台北繼續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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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鮮少有交談的時刻,大多時候都是直盯著電視螢幕,母親也從不過問我在台北的生活,只是偶爾還是會嘮叨幾句,而我也只是虛應故事。像是共有的默契,兩個人都不碰觸到共同的傷口--那些家具都去了哪裡?將來會有地方安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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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又要如何過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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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了燈以後,兩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已經是許久未曾與母親同枕而眠,卻聽見身旁的人來回翻身,怎麼樣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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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著眼前的巨大黑暗,似乎要將人窒住了。我抱著的是母親自家裡帶來的抱枕,那是戰亂時刻唯一能夠搶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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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母親說:「一定要再買一棟屬於我們的房子。」聞此言,淚水不知不覺地沾濕了枕頭,奇異的是我卻也因此安適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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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同時入夢,靜靜地,我竟感覺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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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早晨,見到母親坐在床沿整理行李,正準備去上班。她扛起那個紅色行李袋說:「妳一回去,我就要去住旅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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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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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細看母親的臉,以及她肩上斷了一條帶子的行李袋,好不吃力,忽地有些不忍,我還是沒有辦法對她說愛、好愛妳這種字句,只能替她搬其他的家當進車。自玻璃門的反光見到馱著大購物袋的自己,我也同母親一般,變成寄居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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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去之前,母親扛著一袋我高中時的衣服,還有從小到大收藏的玩偶,問我有什麼需要留下的。我看了看,原以為已經失去的這些又開展在面前,但我依舊是擺擺頭說都不用了、不需要了,然後讓這些東西堆到陰暗的倉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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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隻玩偶是當年高雄尖美百貨虎年的娃娃,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把這隻拿了出來,時序也來到虎年,這過了整整十二年,尖美百貨早就不存在了,而家呢,我也遲遲不敢回頭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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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些衣服跟玩偶就捐掉吧,也不戀棧,小時候苦苦收藏的泰迪熊過了十幾年依舊十分新穎。母親挑出了幾件休閒服說要留著穿,我不忍看。還有那些書,母親說:「書多得可怕,目前都堆在跟人借的倉庫。」我已經不期待自己有天會買房子,然後把這些書都收回,一本一本地放進書櫃裡收藏。若真有那麼一天,這些書也早已經流離在時間的變動之中,難以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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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人生有什麼值得失去,我想可以失去的太多了,而每每失去的都是在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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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些東西一箱一箱地搬上車,送到暗不見天日的地方,我突然覺得,再失去什麼都無所謂了,反正接下來的人生裡,我也只會再失去更多更重要的東西,而無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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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北以後,只帶回一些家當,多半是書,還有一些是異國的紀念品,其中有一小袋當初忘了標記日期以及地點的貝殼,安安靜靜地待在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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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我,總愛撿拾那些在沙灘上安穩躺著的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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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附近去買頓晚餐時,走進一條人聲鼎沸的巷子,混雜著脂粉味、油煙味、人的氣味,以及人們吃完麻辣鍋後談天混雜而成的城市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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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這裡,轉進另一條巷子,走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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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母親的電話,她說:「舅媽他們在日本買了房子,說不定哪天我們也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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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期待著那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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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空氣裡有什麼隱隱生根,空氣飄散著肉眼不可見的孢子,緩緩地落在乾枯的大地,外頭下起無聲的雨。走到窗旁,我靜靜看著大雨過後蓬勃開展的菌落。生命充滿著平安喜樂,平靜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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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望向桌上袋中的貝殼,許多隻寄居蟹已挑好了適合牠們尺寸的殼,身居其中,牠們狼狽的蟹體再也不必在砂地裡磨出傷痕,這些殼,如今都找到了真正從屬的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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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想起母親背上的重荷,以及附在自己身上那些無以名之的傷悲,如今似乎都已卸下,困擾著我們的那些,都已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