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誰比誰高貴](六之五)
反修例運動此前多場審訊,不論是襲警、藏武器、暴動案,在法庭裡的檢視方法,採取視覺較微觀。示威者在這條街被捕,隔一條街發生的事,不會視為相關。時間上檢視也收得狹窄,例如7.21元朗襲擊,或831太子站事件,示威者受事件影響之後上街,法庭不會視為有參考價值(relevant).
然而國安法第一審,唐英傑開電單車涉衝向警察防線,車上插了「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旗幟,案件搬到法庭,被提升到「恐怖活動」「煽動他人分裂國家」層次。
法庭對刑事案件審訊,多檢視可觸摸之物,如翻看閉路電視、檢視直播片段、化驗被告背包或手袋的物件。
但驗視一句話的意義,用甚麼方法,拉闊到歷史何年何月,翻查幾多本字典,還是要揭開人腦看看人的思想?
早幾天,辯方專家證人,港大學者李詠怡當被控方逼問舉殖民旗的人心裡想甚麼,梁天琦設計口號的心底意思。Eliza一度在庭上表示:「我沒法子有讀心術 (I am not a mindreader).」
如何去讀一場社會運動的集體心理?社會學家,明顯和法律專家有不同看法。
這天,彭寶琴法官問及Francis,他如何理解「反修例運動的時間線(timeline)」。作為專研社運的學者,Francis認為運動由2019年6月9日開始,延續至大約2020年中,但難說某一日正式結束。彭官反問:「逃犯條例不是撤回了嗎?在2019年9月條例撤回後,李教授你仍然覺得運動繼續下去?」Francis說是。
彭官亦問Francis,「你在問卷中問示威者,那一個口號有代表性,但每一個集會不是有主辦單位嗎?大會不是有他們的主題?」(亦即民間所謂的大台)
Francis回應道,每次遊行雖有個別主題,但整場大型反修例運動不只是個別遊行。「例如人們最初對『齊上齊落』口號感到有共鳴,因為此口號表達了整場運動裡,示威者感到的團結精神和聯繫感(togetherness)。很多時候,口號不是直接與政策訴求有關,而是表達示威者的情感和感受。」
這天,辯方專家證人,中大新傳學院教授李立峯Francis進入第二天作供。高個子的他,頭髮長及頸,穿了淺灰色西裝外套,外套布料質地有反光效果,西裝上的縐紋特別顯眼。他出現在證人枱時,拿着橙色的布袋,把厚厚的文件塞在布袋內,擱在證人枱。
Francis喜歡把手踭擱在枱上,竪起前臂,長長的手指揮舞着,談起他熱愛的社科方法論,語速越說越快,微微地左右搖動帶輪辦公室椅子。法官不只一次請他說慢一點。
有些時候,三位法官們發問的問題,比雙方大狀們更多。
Francis說,曾向全香港市民抽樣撥打電話作民意調查。為了要有隨機性,撥打住戶家居電話時,會向聽電話的人問,若家居住戶多於一人,那一位同住者的生日日期較接近,則邀請該人來回答民調。
唯一的男法官陳嘉信,手指之間常夾着筆,雙眉上下舞動,立即發問:「為何打電話去家居要這樣問,而手機則不用問?」
Francis解答道:「在外國,曾有研究發現,在家庭中負責接電話的人,永遠都是家庭主婦。」法官杜麗冰聽到後,臉上綻放出會心微笑,更向陳官互相交換笑容。Francis續說:「又或者是年輕人搶着電話聽,這樣,民調做出來就會有偏差。」
另一個社會學方法論的提問,也是由陳嘉信法官追問出來的。Francis團隊亦曾於廿多場遊行或集會活動中做現場調查。調查員會被分派在集會或遊行現場,邀請參加者填問卷。
但隨着運動變得更流水式,出現更多變數,甚至出現衝突。為了保護調查員安全,例如7.27元朗遊行,他們會派出少量資深調查員到現場,派發含有QR Code的單張,示威者可以事後上網填寫。
無論是代表控方的周天行檢控專員,抑或法官都問Francis,讓人拿單張回去跟QR Code填問卷,怎樣肯定填的人真是去過現場?
陳嘉信法官問:「你說,填問卷的人很熱心,你怎知他們會不會『熱心』過頭,上網虛構答案?」他雙手在空中比劃着括號,把「熱心」二字強調。
Francis說,他們巧妙地在網上問卷中加入了一條題目:「這天在那一個示威地點加入隊伍」,亦有一個選項是:「我今天沒有參加遊行」。填表者並不知道,研究員會剔走沒參加遊行的人的意見。
「他們填的時候,不知道這條題目若答了,其實篩走了自己,最終我們便可以只分析參加過示威的人的數據。」三法官聽罷,明白學者一早想到這些漏洞,點頭表示明白。
法庭裡,尋找「光時」意義之旅,控辯雙方均花心力指斥對方研究方法有漏洞。
代表律政司的署理刑事檢控專員周天行,嘗試從Francis的研究裡,找尋不足之處。Francis和團隊以5種研究方法:全港性電話民意調查、示威現場問卷調查、焦點小組、連登討論區大數據分析、公共討論分析(時評人在傳媒的言論),多管齊下來理解社會運動中口號的意義。
周專員指,調查大部分於2020年初之前進行,而本案發生的日子(2020年7月1日)之前一段時間,即2020年2月至7月,Francis沒有相關研究。周專員問:「沒有任何事阻止你進行更多研究吧。」
Francis指,當他自己知道要做專家證人時,已是2021年4月底,時光追不回了。「我不能坐時光機回到過去(I cannot travel back in time to do it.) 周專員堅持追問,可以做電話民調呀。此時陳嘉信法官插嘴表達其看法:「即係你叫李教授在2021年問番啲人9個月前在想甚麼?」
Francis望着陳官說:「你說的我認同,即使可以問,搜集回來的數據也不會可信。問人今日在想甚麼會較可信,你問人一年前想甚麼,可信性甚低。」
周專員轉以「以子之矛」嘗試再去進攻。「你曾說過口號的意義會隨時間改變,你在案發前一段相關時間,無研究喎。」Francis再解釋,除非遇到重大事件,口號的意思隨時間改變,基本上是以年計,或以十年計,「口號意義改變,並非分分秒秒在變動」。
Francis在庭上首次披露,他團隊進行的「連登討論區」大數據研究,份量之浩瀚,他和團隊從連登「時事台」從2019年6月到8月21日的討論帖子及回應留言,涉及2千5百萬個,電腦檔案足有38GB。
周專員從枱底拿出幾疊白紙,原來他的團隊從連登討論區,人手萃取了一些帖文,叫Francis即場示範如何做Coding (編碼)工作。
西裝骨骨的Francis翻閱着文件,開始說:「呢位網民【四葉妹妹】有提及過「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沒提及「港獨」及「五大訴求」,可算為「1, 1, 0, 0」; 網民【英國男孩】完全沒提,電腦會記為「0, 0, 0, 0」;這位【草尼馬仔】貼了光時旗的照片,不含文字留言,我們技術上沒法認出。但不改變們這個整個研究方法的合理性」。在嚴肅法庭,聽到鬼馬的網名,旁聽者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控辯雙方過招,誰的「方法和總結」算是合理,光時究竟意義何在,是否違犯國案法?
Francis今天較完整披露他的看法。他認為,控方專家劉智鵬教授,以歷史及語言學角度去看「光時」這口號的意思,作出一個聲稱,就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這口號,只有唯一一個解讀,並為所有人共知」,「但我認為劉教授沒有提供充足證據去證明這個聲稱」。
Francis解釋,劉教授報告中用了「necessarily」一字,即口號詮釋的唯一可能「必然」是這樣,這是Francis自己認為需要用多種社科方法驗證的假設。
口號究竟是由喊的人那端衍生意思,還是從接收者那邊決定意思?
陳法官指,他理解控方劉專家報告中指的是,「喊口號的人懷有分裂國家意圖和目的」。但Francis卻說,喊口號基本上是一個「傳播行為」,不只是一個人單方面「個人表達」那麼簡單。
一個口號喊出來,是由嗌的人承擔意義發送者責任,還是接收的人也有份貢獻意義?如此哲學性問題,在法庭的空氣裡交鋒。
Francis又像在講課一樣,「作為傳播學者,我認為,喊口號是一個溝通行為,不只是一種自我表達。我嗌一個口號,會考慮接收者如何理解。」
小個子的法官杜麗冰,左手手指戴了綠寶石戒指,她一邊說話一邊以手部語言輔助她的比喻:「好像我跟一百個人說,我喜歡西瓜,有人會覺得我愛吃紅色的生果,另一個人覺得我愛吃綠色皮的水果。我發送一個訊息,但別人接收不同。」
Francis補充:「不止這樣,說話的人會小心用字。例如有一句句子意義明確,另一句句子的意義含糊,如果我要表達自己,減少誤會,我會選較明確的那句。」陳官提出,智力不同的人也會用字不同。
Francis反駁:「不只,也看大家出身甚麼背景,像你們法庭背景的人理解『引導性問題』(leading question)和我們社科人便不同,不只是智力差異的問題。」聽到這句話,杜官和陳官都作深思狀。
控方曾挑戰,指若文字意義多樣,人們便沒辦法溝通。Francis在此反駁:「劉教授說,人們會跟社會慣例(convention)去用字,但問題是,社會有很多慣例。文字使用很複雜,也有修辭學(rhetoric)作為一種慣例。劉教授把語言意義解得太過死板(too rigid),語言意義多樣,修辭令人們變通調適,否則世界便沒有創意寫作了(creative writing)。」
控方周專員指出,劉教授也有其「證據」,就是警方跟據示威錄影片段,數算有多少次出現「光時口號」,而這口號與「顛覆元素」如港獨訴求、暴力行為同時出現。Francis反駁,這數據只在「點算上」可靠,但兩件事同時出現(co-appearance),並不等於有關。
Francis用一個生活化的例子,說明兩種同時出現的東西,無必然關係。「在大學,學生在班房可以自由入座,兩個大學生每次課堂都一起坐,可以解讀為他們是朋友;但在中學,課室座位是被編排的,兩個中學生常並排而坐,只能說他們是一起坐。」
然後,Francis就望着控辯雙方大狀的方向:「就像在這個法庭,李先生和周先生也一起坐,要考慮這是個法庭場景。」眾笑。
至於示威場景,有其特性,Francis解釋:「好像每年香港七一遊行,於同一個示威裡出現的團體,訴求可以不共容。如性小眾、勞工及外傭團體也會各自有訴求。」
即使大型示威有一些共同訴求,各人理解也有差異。Francis指,他有研究2014雨傘運動,其口號為「我要真普選」,「但落實到具體解釋,甚麼是『真』的普選?『真』字既開放又抽象,讓人各自己想象。」
文字容易於不同場景被誤解,Francis特別澄清了一個可能的誤會。焦點小組討論的指引中,研究員需要留意討論覆蓋不同範疇。其中一個範圍呈在法庭文件中,寫道:「社會運動意識形態和激進化(social movement ideology and movement radicalization」。
Francis特別澄清「激進」二字的在的學術意思:「激進化,在研究社運學術世界裡,意思是與社會常態的距離(deviation from social norm ),涉及更重大改變的意思,並沒有『好與壞』的評價。」
「好像反修例運動最初,有人要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這訴求較溫和,因為過去香港也曾成立過,相比起來,『解散警隊』這口號則較激進」。陳官補充:「即是要求更徹底的社會改變。」
陳官亦引述文件中的資料,好奇地向Francis查問:「為何你認為『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比『五大訴求』更激進呢?」Francis解釋:「修辭學上,『革命』比『訴求』所涉及的改變,幅度更大,這是明顯的。」
在香港的刑事審訊上,「不爭辯事實、客觀存在」是常用術語,去指控一個人做了一件事,作為刑事案的入罪條件。然而一支旗,一句口號,如何建基於事實,使用這種法律語言,又出現了奇特的交雜和火花:
周專員指出,警察報告中點算示威口號出現次數是「客觀、不爭辯的事實」。
Francis反駁道:「你們只是提供了口號在示威現場,曾出現過的這個事實。」
周進逼:「你們只是倚賴別人的意見。」
Francis:「我們紀錄了人們表達意見的這個事實。我們分析的文章、人們論述過這些意見,都是一種『社會現實』(social facts)」
周再問:「你是否同意,劉智鵬教授報告裡,他對光時口號的解釋,是對的(correct)?」
詮譯變成了對和錯,二元對立,二選一,社科學者抗議了。
Francis:「我們的總結是,口號是開放的,抽象的,不只一個解釋,每人有每人的論述。我不會評價一個時評家對口號的解釋,正如我不會評價焦點小組裡一個平凡人的解讀。(I wouldn’t judge)我不會說,這個人的解讀是正確,這只是他自己的說話 (I wouldn’t say if this guy is correct, it is his own articulation)。」
周不放棄:「你不會異議,若我說劉智鵬教授的解讀是對的。」
Francis斬釘截鐵回應:「我會異議,問題並不在對與錯」。
杜麗冰法官嘗試插話,問Francis:「你會否覺得劉教授可以作這樣的解釋,即使你不贊同其解讀?」
Francis說:「我個人不會對口號作這樣的詮釋。劉智鵬教授的詮譯,只是『其中一個詮釋』。其解讀的地位沒有特別高,也沒有特別低。相比起某一個時事評論員,或者我們焦點小組的某一個參與者。」
周天行在盤問到最後,拋出了這個問題:「我說,我方對口號的理解方法(approach)更可靠。」
Francis噗哧笑了,全場亦爆出陣陣笑聲:「哈哈,肯定不是。警察在『點算口號』上或許是可靠,但我挑戰警察報告中『對數據的理解』,當口號與顛覆元素共同於示威場合出現,根本不是支持口號有顛覆意義的證據。我對警察報告是完全不贊同。」
此時,周天行專員彎腰,跟坐在他旁的同事耳語了逾三十秒。
周專員回過頭,橫空拋出這句話:「我向你指出,你的報告不可靠,不相關。」
Francis咬字清晰,語氣肯定回應:「我的報告,既可靠,合乎標準,亦相關。」
誰的解讀更有權威?控方專家認為喊口號的人必然意圖顛覆;辯方則指出,口號是開放和曖昩的,任何人的解讀,都沒有比另一個人的解讀更有權威。
一支旗,八個字,意義之爭,連繫着多位國安法被告的命運。
國安第一被告唐英傑,身型壯碩,年輕的他坐在犯人欄,由幾個懲教署職員押送。
唐的學歷不算高,是一位日本餐廳的厨師,然而穿着深色西服的他,還押了一年後,出席他自己的審訊,連日聽學者解讀他舉過的一支旗,都堅持翻閱着厚厚的法律文件,專心地聽着耳機,坐在他旁邊隔了犯人欄的翻譯先生,即時以廣東話傳譯。
「Rhetoric….修辭學」英語對話,小聲的廣東話,在法庭後方響起了,兩條聲道有些重疊。
幾名穿墨綠色制服的懲教署職員, 和唐一起坐在寬闊的犯人欄內。懲教職員的身體,慢慢挪移越近唐的方向,他們偶爾也竪起耳朵,跟進學者們的辯論進程。連穿着保安制服的叔叔,都聽得懂英語,都留意到辯論擦出火花,露出驚訝的表情。
八個字,有罪還是無罪,全城關注。誰的解讀更高貴?
時鐘已到下午四時半,明天Francis繼續作供。
***
國安法首審專家證人系列(六之一):[Regime & Redeem]
7月2日控方專家劉智鵬作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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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法首審專家證人系列(六之二):[Just Do it]
7月9日辯方專家李詠怡作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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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法首審專家證人系列(六之三):[過去與未來]
7月12日辯方專家李詠怡作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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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法首審專家證人系列(六之四):[知行合一]
7月13日辯方專家李詠怡及李立峯作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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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法首審專家證人系列(六之五):[沒有誰比誰高貴]
7月14日辯方專家李立峯作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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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法首審專家證人系列(六之六):[選櫻桃的人]
7月15日辯方專家李立峯作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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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辯方專家證人中大新傳學院教授李立峯離開高等法院)
雙關修辭意思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比喻:寫作中的降維打擊】
這次分享的,是中國知名作家葉偉民的文章。主要談的是,寫作時該怎麼用好「比喻」這樣的大招。
他從一般人會用的比喻講起,再舉村上春樹、錢鍾書、張愛玲等文學大家的作品為例,詳細剖析了「比喻」的真諦。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這篇厲害的比喻教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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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寫作裡也有降維打擊,那一定是比喻 / 葉偉民
人這輩子,如果不專事寫作,最好聽的話大概都留在了少年時代。在熾熱的情書中,在海誓山盟裡,在悠長的思念間……諸多修辭,以比喻最盛,卻也最不得要領,大多是「臉紅得像蘋果、雙眸彎成月牙、瀑布般的黑髮」之類,規矩得讓人捉急。
還見過更絕的,大學一個哥們兒喜歡吃柿子餅,又甜又糯,覺得世間美味不過於此。後來遇到心儀的姑娘,誇人家笑得像柿子餅,白白糟蹋了一段姻緣。
古人有訓:修辭立其誠。反過來說,言辭修飾不精當,是會翻車的。這一點,南朝劉勰和清代紀曉嵐有過跨時空切磋。前者在《文心雕龍》裡說:「(比喻)以切至為貴。」即準確切合才好。後者覺得太拘泥,評價「亦有太切,轉成滯相者。」意思是過度精確也不好,丟了靈氣。
都有道理。它們正是比喻的兩面——既要準確,也要出奇。個中平衡,極為微妙,比喻之難,也盡在此間。
一、戒掉「大路貨」
有種商品叫「大路貨」,不是指劣質貨,而是品質平均而銷路廣的東西,如平價服飾、速食麵、大眾飲料等,好用不貴需求大,就是不精美。
如果你還保留著小時候的作文簿,以下句子一定不陌生——
平靜的湖面猶如一面大鏡子。
牡丹花像一團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她的心靈如水晶般純淨。
這就是比喻中的「大路貨」,提筆就來,但問題也跟著來——不一定爛,但一定不會好。
這是為啥?因為喻體和本體太像、太接近、太陳舊了,喻得司空見慣、直來直去,最終失去想像空間和美感。比喻的關鍵在喻體,其與本體的奇妙組合是比喻的命門。
比喻的目的,朱光潛說得很清楚:「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如果說寫作也有降維打擊的話,那比喻絕對是一個,它甚至是某種語義的演算。好的比喻,就是找到喻體和本體間的「超級公式」,在不新之處「喻」出新意來。
二、給好落差
雷蒙德·錢德勒一生窮困潦倒,卻收割了大批迷弟迷妹,且咖位都相當高。村上春樹就是其一,他第一次看《漫長的告別》就被驚豔到了,此後四十多年,他讀了至少12遍。
「事關比喻,我大體是從雷蒙德·錢德勒那裡學得的。」時至今日,村上仍盛讚其文學偶像,「比喻這東西,是讓含義顯現出來的落差……只要嗵一聲在這裡給好落差,讀者勢必如夢初醒。」
讓我們來看看他的手筆吧——
那上面蕩漾著這樣一種悲哀——就好像一頭驢因左右兩邊放有同樣多的草料,不知先吃哪邊好而餓得奄奄一息。——《尋羊冒險記》
你就是那淡色調的波斯地毯,所謂孤獨,就是永不滴落的波爾多葡萄酒酒漬。如果孤獨是這樣從法國運來的,傷痛則是從中東帶來的。對於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來說,世界是廣闊而痛切的混合,一如月亮的背面。——《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以「驢」喻「悲」,以「酒漬」喻「孤獨」,僅在本體和喻體上,落差就拉開了。而驢的餓不因匱乏而因顧盼,法國的孤獨和中東的傷痛,都很巧妙地利用思辨、雙關等技巧,從表層之「喻」觸達深層之「喻」。
三、形異而神似
不過,私以為村上再高手,仍不及中國兩大比喻大神——錢鐘書和張愛玲。那是什麼感覺呢?前者好比朗姆酒,細膩芬芳,後兩者像威士卡,辛辣回甘。
先來錢氏的,最著名莫過於《圍城》,堪稱「金句教科書」和「人間指南」——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裡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裡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 「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並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鴻漸)只覺胃裡的東西給這幾口酒激得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以「飯中砂魚中刺」喻人之壞,看著就覺牙崩咽痛。以真理諷刺皮肉,以抽水喻反胃,可謂亦正亦諧。最後一句尤顯腦洞清奇,即使讀過多遍,消化道依然有反應。
再來看幾句張愛玲的,也是妙得很——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紅玫瑰與白玫瑰》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一枝桃花。——《紅玫瑰與白玫瑰》
他陰惻惻的, 忽然一笑, 像只剛吞下個金絲雀的貓。——《談吃與畫餅充饑》
第一句不用多說了,至今仍雄霸愛情語錄榜。第二句把人生的金玉敗絮比作桃花濺血。最後一句簡直為陰險之喜做了場3D展示。讀來著實形象、趣致、秒懂,還能會心一笑。
兩位大咖的筆下之「喻」雖各有風格,底層邏輯卻是通的——形異而神似。喻體和本體乍一看風馬牛,但正是差得遠,一旦找出特定語境下的神韻一點通,便能喻出意外,喻出新奇,讓人有幡然醒悟的淋漓之感,終達「似和不似都奇絕」的境界。
四、童話裡的魔棒
道理不難,做起來卻是另一回事。寫好比喻是經驗、邏輯、想像力的多重挑戰。亞里斯多德老師早就凡爾賽過:「比喻是天才的標誌。」我等凡人也無須氣餒,仍有些建議可遵循。
1、 做減法
2、
閉上眼想一想,你要比喻什麼,把不相關的特質剝離。例如上述的酒後反胃,要喻腹內翻江倒海,那酒辣不辣,入胃燒不燒,臉紅不紅都無關緊要了,統統去掉,就琢磨一個點:人將吐未吐是什麼感覺?
2、欲似先遠
就像揍人,拳頭拉遠些,捶下去才疼。先拉大喻體和本體的距離,表面上越不相關越好。
承接上例,什麼東西能形象刻畫人將吐未吐呢?如果不假思索,諸如「快灌滿的水桶」「快撐爆的氣球」等大路貨比喻又來了。
先生高明,想到抽水馬桶,其最尷尬莫過於外泄裡堵,快經不住最後一沖。反胃至極不是如此麼?汙物上湧,喉嚨緊鎖,就差最後一戳了。
當然,兩者都要在日常經驗範圍內,不能過猶不及。例如「她七竅生煙,快要氣成一顆土衛六了。(土星的衛星,大氣層比地球還濃厚)」除非在特定的科普語境中,否則多少有些尬。
3、終於神似
喻體和本體拉遠後,終要落地。飯中砂和壞人相通在哪呢?壞之大者,綿裡藏針、笑裡藏刀,和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卻崩你一口血何其相似。
過期的愛情,與牆上的蚊子血又相通在哪呢?一個厭煩難斷,一個噁心難洗,這話裡話外,想必也無須多言了。
若能想到並做到這些,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喻體和本體從特徵到意境都流動起來,交匯閃光,終於神似。
最後,寫好比喻雖是門技術活兒,但往往不及保持一份童真有效。無數打動我的比喻裡,有一個出自一位10歲小朋友,被人翻拍放到網上——
我站在人群中,孤獨得就像P上去的。
老師在字母P上畫了一個圈,旁書一個大大的「妙」。孩子出眾,老師開明,此情此景,甚是觸動。這也應了作家秦牧的那句話:「精彩的比喻,仿佛是童話裡的魔棒似的,它碰到哪裡,哪裡就忽然清晰明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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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家好讀:好問–化異見為助力的關鍵說服力》
我在疫情宛如核彈炸裂的前一周,收到來自@堡壘文化的邀約。編輯詢問我願不願意在粉專上分享一本新書,雖然跟人類圖無關,卻很能呼應我一直在關注與練習的事:如何提問。
搖搖晃晃的捷運裡,雙腳快要碰不到地面,幸好手機握得很牢,我快速而簡短地回應了,沒問題,我很樂意。不只因為閱讀是我喜歡的,我更喜歡拿我認為好的東西,分享給粉專裡的朋友們。
現在回想,這個邀約,彷如預言,預言了我們會有好長一段時間,必須以「家」為單位,重組我們的工作和生活。看似閉鎖的日子,煮食療癒,追劇自娛,不時打雞罵狗,而一本好書,足以讓我們安定,並且感受到意志自由。
這本書,勾起了我在工作上的一些回憶。雖然作者Trey Gowdy的檢察官與眾議員背景,和我的職場經驗差異懸殊,有些提問前的準備,以及提問時的技巧,其實是放諸四海皆準的。
文字和語言,是我在職場吃飯的刀鏟,在我正式踏入企業成為幕僚之前,我服務的客戶,依賴著我在溝通和勸服方面展現的能力。久了,也養成我表面謙恭,內裡不馴的傲氣。在乙方經歷過大風大浪,我從來不認為會有甚麼事情,真正難得倒我。事實也證明,我的第一份企業工作,勝任有餘,那是一種在池塘裡悠遊自得的境界,組織文化嚴謹保守,我總是知道隱形的界線位於哪裡。
而下一份工作,則遠比池塘複雜得多。是個情義黏濃的環境,類似艋舺。考驗你in與out的能力,你得有本事證明自己足以fit in,同時在關鍵時刻,展露out of box的決心和創意。
第三天上工時,大老闆下派一個任務給我。他剛從長假歸返,當周便有一個軟性的全體員工餐敘,我們的業績正面臨嚴峻考驗,環境也不夠友善,大老闆希望他的致詞,能夠凝聚士氣,讓他有機會在酒酣耳熱之際,聽聽基層員工真實的反饋。
為老闆操刀撰擬文稿,我很在行,任何難以啟齒的內容都可以找到溫情訴說的方法。然而,那一次,我收到他毫不留情面的退稿。其實,老闆的態度很溫和,甚至還帶著Buddy-buddy的笑容,他把我叫過去,如同不滿意餐盤裡的舒肥牛肉為什麼見了血一樣地對我說:「ㄟ,你這個稿,不是我的口氣,我不會這麼說話。請寫白話文。拿回去重來吧。」
坦白說,我心裡很不服氣,公眾發言,坦明真性情,不是首要考量,關鍵是傳達的訊息內容,是否符合大家對於上位者的期待。但上工還不滿一周,我認為直接挑戰權威,未免太過白目,於是隱忍不發。也沒想到要多問。
我拿回去重寫,盡量避免文謅謅的修辭,那正好是我累積這麼多年來的訓練與Know-how,邊刪詞邊想詞,懷疑自己該不會誤上賊船吧。哪有老闆會這樣啊?
結果,他仍然不滿意。對我挑了挑眉,還是一樣的話,「這就不是我說話的口氣啊。我要怎麼講。」
我氣極攻心,不忍了,保持假掰的微笑,問了第一個問題:「那麼,您覺得您說話的口氣是甚麼?」
他露出「有點意思」的神情,坐直背脊,傾身向我,「就像我們現在這樣,直話直說。我不搞文言文那一套。」
啊?直話直說有時會為你惹來大麻煩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於是不死心地又問,「所以,周五晚上您也打算這樣幹?對所有員工直話直說?然後,希望他們也會對您直話直說嗎?」
他收起了Buddy-buddy的笑容,表情嚴肅起來,「妳讀過很多書,對吧?訓練精良、專業人士。那妳知道,這裡的員工,都有著甚麼樣的背景嗎?他們和妳不一樣。我,也和妳不一樣。妳沒有試著瞭解這些,是永遠也寫不出我的口氣、以及大家聽得進去的話的。」
是的,這就是這本書第一章節的精髓,開口發出好問之前,可有嘗試最基本的事情?像是跳脫同溫層,見識與認識那些,和妳身處不同樓層的人?
以及,你的目的又是甚麼?
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一直犯了一個躁進的錯誤,迫不及待想要進入揭曉「How」的章節,趕快告訴我提問與說服的技巧吧,卻忽略了第一個核心的準備:釐清目的。
書裡面有幾個關於「目的」的反問,問得真好:
(1) 你想引燃戰火、醞釀戰火、還是撲滅戰火?
(2) 你想讓對方轉換成你的思考方式?還是也願意接受與你談話的對象,只是增加不同或新的視角,並同意重新審視問題就離開?
(3) 你想在一些問題上達成共識,在另一些問題上求同存異嗎?若是,你願意讓步的部分有哪些?
(4) 你只是想爭辯嗎?
嗯,絕大多數的時候,我只想爭辯,讓對方感受我的感受、理解我理解的、思考我思考的,Trey Gowdy點出了大部分人的盲點,我們說服他人的能量之所以微小,除了對於目的掌握得不夠明確,也在於我們的彈性十分薄弱、心態不夠開放。「能夠說服他人的,多半是那些可被說服性相對較高的人。」Trey Gowdy的論點是,「可說服性並非天真軟弱,而是不自我設限,有獲得更多資訊的能力與渴望,審視與觀照問題的每一個面向。
那次的退稿,使我重新評價自己,的確,我是個善於說場面話的人。過去行得通,是因為場子上的人,基本上和我生活在差不多的水平。換了一個場子,這些語言不再暢行無阻了,我需要花一點時間,去理解他們日常的環境,為什麼他們堅持的事情,對於他們而言是重要的?
在那個組織裡,使人出眾的,絕不是傲人的學歷,而是實事求是的底氣。許多人從很基層的位子一路顛簸而上,他們並不羨慕平步青雲的人,他們在意的是,自己說出來的話,有沒有違背自己當初站立在地面的本心。所以,我的老闆才會要求,真實,白話,沒有裝飾的羽冠,沒有迂迴的暗扣,別玩文字的遊戲。
我後來被他拿在手上的講稿,語文修辭的直白,幾近於洗好全臉,只噴了化妝水(還是沒有香氛的那種)就出門的程度。我在台下看著他,說得如此流暢,台下的人,姿態放鬆而隨意,然而,我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在聽。
回想起來,我在那裡適應得最為辛苦,那裡的經驗,卻幫助我認識文字和語言運用的精髓,奠基於對事件全貌的理解、對客觀事實的深掘、對目標受眾的同理,還有,對細微人心的探查。有趣的是,一個不過份講求言語精雕細琢的職場,最後訓練我成為了懂得傾聽、提問、質疑、反思的人。
動盪的2021,分享這本書給大家,因為居家工作成為新常態,隔著冷冰冰的視訊科技,我們必須面對隨時被各種雜訊干擾的所謂「即時溝通」,更和平常相處不到幾小時就準備上床睡覺的伴侶、孩子們,零距離地近身搏擊,一小時彷彿一輩子地沒完沒了。在精進3C硬設備的同時,「說話」的軟資本,也必須跟著升級。
而,與其說是引導「好問」,我認為這本書的關鍵,其實是協助我們認識「言說」的本質,用最有說服力的方式,去表達你的相信,也說明你何以相信,最後,成為值得別人反思的事。
我也很喜歡書本裡的結語,說服,很難,但生命中值得去做的事,都很難。
好問:https://bit.ly/3vCLkdq
#謝謝堡壘文化的邀請
#投射者專注在自己喜歡的事真好
雙關修辭意思 在 雅麗老師修辭教室:雙關 適用年級 - Facebook 的推薦與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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